連翹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見過爹娘在講故事時說的那些山外人,對那些人嘛,總是不免有一點點的好奇。所以,當她在某一天撞到一個似鬼又非鬼的「山外人」之後,雖被嚇了一跳,但內心卻很激動的。
自她有記憶以來,她更是從來沒同除卻爹娘之外的任何人說過一句話,更沒有相處過呢!而自她獨自生活的這一年來,她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和任何人交談過。
一個人的日子,雖然依然過得充實如舊,白日在山間林中打獵砍柴,到了夜晚便圍著熊熊篝火呼呼大睡,偶爾有什麼心裡話了,便跑到爹娘墓前嘰嘰喳喳上老半天。可是,自己的話語得不到別人的應和,不能如爹娘在時那般,她覺得有些寂寞。
所以,在遇到一個好不容易出現在自己視野裡的「人」之後,她是欣喜萬分的。
結果,連翹發現她做了一件極愚蠢的蠢事。
蠢事的最初,是她不該貪圖懶惰,如果在煮好山豬肉的當下便去祭拜爹娘,也就不會遇到這個鬼模鬼樣的山外人;蠢事的繼續,是她不該那麼膽大,如果當初她在瞧到這個一身血色破衣的人之後,不那麼興奮——以為自己終於見到了爹爹曾經講過的鬼故事中的鬼了——大大聲地喊了一句「鬼」,也就不會被這個真的有鬼心眼的人抓住了胳膊;蠢事的接下來,是她不該心太軟——就算是被逼迫被威脅也是一樣,如果她沒將這鬼心眼的山外人帶進自己的山洞,也就不會,也就不會——
「你吃夠了沒?!」好惱啊,好氣啊!她辛辛苦苦花了好大力氣才獵到的肥山豬,她自己都捨不得放開懷大吃的噴香的山豬肉,憑什麼他卻這麼不知臉紅地大啖?
眼紅地盯著這個依然從眼睛裡流著血水的鬼模鬼樣的人高高舉在手裡的肥山豬腿,她懊惱地衝著他的耳朵大喊:「你還給我啦!」
可惡啊,他不是眼睛看不見了嗎,怎麼知道她手中拿的是肥豬腿,而扔給他的卻只是一塊沒多少肉可啃的脊骨呢?!
「還給我啦!」用力地甩依舊被他緊抓住的右手,使勁地跳啊跳,卻無論她怎樣地踮起腳尖,還是不能將被搶走的肥豬腿搶回到自己的手中來。
「小氣鬼,誰叫你這麼會耍鬼心眼的?」哼笑了聲,披頭散髮的人故意大口啃下一塊肥嫩的山豬肉,側耳細聽攀在他胸口前又跳又叫的傻娃娃惱火地大喊大叫,「我還從沒吃過山豬肉呢,咦,怪好吃的嘛!」
「你還吃,你還吃!」
「我還沒吃飽當然還要吃啊。」得意地笑幾聲,似乎忘了自己的處境,雲遙竟在不自覺間恢復了少年郎逍遙隨性的性子,將手裡的山豬腿舉得高高的,「丫頭啊,你如果以後不這樣了,我就將它還你,如何?」
「我怎樣了?!」恨不得將他臉上的囂張笑意給丟到地上狠狠地踩上幾腳,連翹惱道,「我好心救了你性命不說,還讓你住進我的山洞,更拿我自己都捨不得的山豬肉給你吃。你還想要我怎樣?!」
「公平啊——」拉著長長的「啊」音,雲遙聽聲辨意,知道這小姑娘真的要惱了,便放下高舉著的手來。還沒開口,手中的肥豬腿便給她一把奪了走,他再笑,「你以後要公平哦!不能再這麼虧待客人了。你們山裡人不是都很好客的嗎?」可她呢,這小山裡人,是最小氣的那個吧?
「你?客人?哼!」不給他面子地哼一聲,連翹忙將重新奪回來的肥豬腿扔到一旁的籃子中去,「我還沒說你呢,你倒是先說上我的不是了?你算什麼客人啊?有你這樣霸道的客人嗎?佔了我的山洞不說、分了我的被子不說、吃了我的山參不說……卻還在說我不好客?!」左手手指再摳一下緊抓著自己右手手腕的手背,她更惱,「我都說了我不跑了,也不轟你出去啦,你還抓著我做什麼?!」
嗚!他從見到她的那天開始,已經連續抓她幾天幾夜啦,他到底想怎樣?!
「我還是不太敢相信你呢,連翹。」他卻搖頭。
大概是他來她這山洞的第三天吧,她也千保證萬發誓地說她再也不會偷跑,於是他耐不住她總在他耳邊叫啊喊啊的,便一時心軟鬆了她的手,只暗中探聽著她的動靜。這小姑娘倒似是說到做到,在她手自由的大半天中果然是乖乖地待在山洞,待在他的左右,他若要走動她更是順從地充當他的雙眼般地拉著他的手。他便放鬆了警惕,但他才剛放下不久,這小丫頭便立馬不見了蹤影。
哈,所幸他也料到了這一點。當下,他並不動聲色,過了將近一個時辰,走動時他藉著被洞中石頭絆倒在地的機會、就此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地假裝昏死了過去,又過了一個時辰,這小姑娘大約覺得他真是出事了,才匆匆地從藏身之處跑了出來。
如果不是他的隨機應變,這小姑娘如今會藏在哪裡?或者他被甩在這陌生的深山老林中,似乎也不一定呢。
笑著將手中的圓潤手腕握得更緊,雲遙順著連翹略略氣急的氣息揉揉她的圓腦瓜。
「我真的不跑了!」在自己的地盤,卻行動處處受制於外人,好氣啊!一動不動地任人將自己的頭髮揉成雞窩,連翹忍耐道,「這幾天我都乖乖地在你的身邊吧?我沒再偷溜了吧?你相信我啦!」
突然想起了不久前自己的食言,她圓臉微紅,「那天我是同你鬧著玩的,不是真的啊!」何況他也夠奸詐的了!竟然使用詐死這一招——簡直比山中的狡猾狐狸還狡猾上三分!
「那你剛才呢?」他笑聽著她氣呼呼的抱怨,雙腳自在地移動腳步——他住進這小丫頭的地盤也有好些天了,拜他時刻抓著她的手所賜,她到哪裡他也只能跟到哪裡,是以將這山洞中大致的方位也摸清了幾分,即便雙眼依然不能視物,走動起來卻再也不會被地上的石頭絆倒或腦袋又撞上了山壁——當然,如果這小山裡人故意整他,他還是會免不了摔上一跤或頭被磕破一塊皮的。但如果那樣能得到這小丫頭幾聲嘲笑似的開心笑聲,他倒也不再怎麼計較。他現在可是寄人籬下呢,還是安分一點比較好。
「我、我剛才怎麼啦?」氣嘟嘟地被他拉著走到石床上坐下,連翹暗自佩服他的好記性。
「你剛才不是又想甩開我偷溜掉?」他將眼對著她,雖明知自己不能視物,卻依然玩笑地眨了下。
「才、才不是!我是去拿山豬肉給你嘗啊……」話雖如此,一點點的心虛卻也從結巴的回答上老實地顯現出來。
「不是準備拎著裝滿山豬肉的籃子溜走?」他湊近她。
「我溜走?我溜到哪裡去啊?我的所有家當都在這裡哎!」抬起自由的左手,她將他的鬼臉推得老遠,「你離我遠一點啦!我膽子很小的,才不要時刻被你這張嚇人的臉給嚇到!」
「你都瞧了好些天了,還沒瞧習慣嗎?」他偏湊得更近,這幾天來越來越喜歡逗這小寶貝娃娃。
「你離我遠一點!」再伸手用力將湊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大鬼臉給推開,連翹明知他看不到卻還是用力地瞪他,「我說過你好幾次了,你去洗把臉又會樣啊?」
這山洞可是她和爹爹費了好大的勁才尋到的好地方呢,山洞地處偏僻,隱在雜樹亂石間且洞口窄小不易被發現,她居住在洞中已有一年,將這山洞摸得早已清楚非常。
這山洞分內外兩洞,雖洞口窄小,鑽進洞來,裡面卻很是寬敞,外洞有好幾間屋子大小,即便是居住上十數人也不會覺得擁擠。
而這只是這洞的普通之處,它的不同尋常之處在於,從外洞即現在她所住之處再往裡走,穿過一條長長的窄通道,便到了內洞,內洞比起外洞,卻是寬深。但這內洞卻不適合居住了,因為它的洞底是好幾池的山泉。
山泉似從地下冒出,有的是淺淺的,淺得不能沒過腳面;有的卻深及一丈,方圓有一間屋子大小。各泉水俱與地齊平,既不外溢,也從不見乾涸,當初她和爹爹剛發現時,可是吃了大大的一驚。這泉水甘洌非常,她平日所用的水便是取自此處。
此外,這泉水中最奇異的是竟然有一池天然的溫泉!
溫泉在這塞北寒冷之地,在這長白山內,卻是不少見。但這洞中竟有的溫泉,她卻是從沒聽爹爹說起過的。當初她和爹爹發現了這泉水,還欣喜了好長時間。
哈哈,以後洗澡,可是再不用自己抱柴燒水嘍!
當初爹爹曾摸著她的大腦袋,笑呵呵地告訴她。
她的沾沾自喜,更是因此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也就是因此,在她的家被熊瞎子搗毀了之後,她也就索性省事地將全部家當都搬來了這個暗藏玄機的山洞,準備就在這裡快快樂樂地生活,而不再去費力地重新收拾她的家。
雖然從小到大,除了爹爹和早逝的娘親,她便極少再見到其他同住山中的以打獵為生的其他族人,可是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洞天福地,她還是會很得意的。
在這個鬼模樣的山外人威脅著住進她的洞中來的時候,她雖有點不樂意,卻還是禁不住地將自己的家在他面前讚了又贊,只盼能聽到他的一兩句羨慕的話語。而見他一身一臉的血跡,更是獻寶似的請他去自己向來獨享的溫泉池子中洗一洗。
只是,他很不知好歹地拒絕了。整天還是穿著他的破衣服,頂著一張快不出是本來顏色的鬼臉披頭散髮地抓著她的手或在洞中走來走去,或索性對她施了戲法,讓她睡過去,弄不清他到底做了些什麼。
啊,她是不是真的該將她寶貝的山豬肉藏起來比較好,免得他趁著她睡了的時候偷偷地吃掉?
「連翹?連翹?」
連喊了她幾聲,卻聽不到她的回答,雲遙笑著循著她的氣息抬起右手準確地捏上她圓圓的臉。
「啊!好痛!你做什麼啊?」正在想將自己的山豬肉藏在哪裡好,捏住面頰的可惡手指讓她一下子跳回現實中來,抓下他討厭的手,連翹惱叫,「你幹嗎又捏我?」
可惡啊,如果她的力氣再大一些,看她不狠狠揍他一頓!
「你問了我為什麼不洗臉,我回答了你,可你為什麼不理我?」笑嘻嘻地將她的左手也抓進右手,雲遙將左手再捏上她軟軟的面頰,「正在動什麼歪腦筋呢?在想將你的山豬肉藏到哪裡去,是不是?」
「是啊——啊?你怎麼猜到的?」連翹一時驚訝,便忘記了他又捏住了自己的面頰。
「你的心思,我若猜不到才怪呢。」笑了又笑,雲遙從來不知道除了同師父在一起時,他還能笑得如此的開心且什麼也不用顧慮。
「你又看不見我,更不是我肚子裡的蛔蟲,怎麼會猜得到?」
「說是猜的啊,你問這麼多做什麼?」他偏不回答她。
哈,她是如此的單純,更從未涉世過,不論是他,只怕是這世間任何一個人,同她相處上一兩日,也能輕易地看出她透明的心思吧!
心,突然動了動。
「你!」一把打開他捏著自己面頰的手,連翹氣惱地瞪他,就算知道他看不到,還是狠勁地瞪他。
「我怎麼了啊?」他突然有了好心情。
「我不想理你啦!」這個人,真的是個討厭鬼!用力地甩甩被他緊握著的手,她再次抗議,「你放開我!放開我!」
「不放。」他痞痞一笑。
「可是我要解手!」
「那就走啊。」他站起來,算準方向拉著她就往洞外走,「也是呢,今天一整天你都沒解過手呢,是不是?」他繼續逗她,「不要再故意拉我去撞石頭啊。」
她懊惱地甩甩手,明知甩不開他的掌控,卻總是不懈地試了又試,從不肯罷休。
「啊,我最多只能自己走到這裡,剩下的路,你來前面走。」準確地走到洞口,雲遙立刻停了腳步,頭轉向氣呼呼的小山裡人,「天還早,要不要等你解完手順便在這附近走走?」
連翹不理他,大跨步地轉到洞旁的小徑,才不管小徑兩旁的雜樹籐條會不會勾掃到比她高了一個半腦袋的那個鬼模鬼樣的人呢,只悶頭往裡走。
而早就學聰明的雲遙在他發覺方向轉邊之後,立刻有先見之明地彎腰曲著身子走在她的身後,右手更是護在了眼前,免得遭到無妄之災。
待到她停住了步子,他先抬手往自己頭頂揮了揮,沒揮到想像中的阻礙,才站直了身子,並鬆開了她的手。
連翹朝著他明目張膽地齜齜牙,往旁走了兩步,甩甩好不容易能得一刻自由的右手,哈出一口白白的霧氣。
天愈來愈冷,這幾日天漸漸陰沉下來,按著以往的經驗,大雪封山的季節又要到了呢。
「連翹?」雖神色不動,雲遙卻仔細地傾聽著她的一舉一動。
「幹嗎?」翻個白眼,連翹跳近他兩步再跳離他三步,存心要他摸不清自己的舉動。
「你不是要解手嗎?」雲遙低笑出聲,站在原地,並沒因為她存心的舉動而上前或怎樣。
「我先等一會兒不行啊?」話雖如此,可她穿的衣服卻有點薄,日已落山,風起,寒氣漸漸襲來,她忍不住瑟縮了下。轉頭望衣衫更單薄且破爛的他,見他束手而立,雖迎風卻一動不動,她不由好奇他的抗凍耐寒,「你不冷嗎?」
「你冷,就快一點。」他依然笑了聲。
連翹嘟噥一句,麻利地解衣彎下腰去。
雲遙唇角微微上彎,很君子地背過身。雖然,他一直知道,這傻娃娃根本不在意。
猶記得他剛遇見她那日,他為辨別她的性別而造次地……算是輕薄了她啊。原本他還奇怪她的不反抗不掙扎是因為被他嚇住的原因呢,這些日與她接觸多了,他才赫然明白,這單純到極點的傻娃娃,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輕薄」、什麼是「男女有別」!
他當初因怕她趁機逃離他,而時刻在她清醒時緊握著她一隻手,不管她是去方便還是洗浴換衣,從來不肯鬆開她的手,即便是晚上睡覺時,他也與她擠在同一張石床蓋著同一張被。這傻娃娃除了抱怨行動不便外,卻從沒想到過他這樣做是不是便有毀了她的女兒清白之嫌,而是一直當做他不在似的自在行事——這或許原本是山裡人豪邁不拘小節的性子,但他卻明白,這傻娃娃其實根本不知道男女之間要守些什麼禮節。
甚至,他敢發誓,這寶貝丫頭不要說是明白如何區分什麼是男什麼是女——只怕連他到底是男還是女也不清楚!真不知道,這傻娃娃的阿爹在世時都教了她些什麼!
於是,有時他就不由自主地設想,如果,今日同她在一起的不是他,而是心懷不軌的惡徒,依這傻娃娃的單純性子,豈不是就此毀了?!
天之幸,讓他在生死危難時遇到了她,借她之力而保住了性命;而何嘗這又不是她之所幸,讓她遇到的頭一個除卻父母親人之外的人,是他呢?
天之意,或許便是如此的吧。向來不信神佛天命的他,在想起這些時,竟然有一點點的信了。
在洞外稍微地走動了片刻,連翹便連聲喊著冷,於是兩個人又重新手拉手地走回山洞,將洞門用草簾子遮好,再往石床前的火堆上架上足夠的木柴。做完這一切,兩個人便窩上了石床,緊靠著偎進惟一御寒的獸皮被子裡,開始連翹每日睡前的嘮嗑。
雲遙有時候就奇怪,這小丫頭性子很是活潑,自見到他的第一面起便嘰嘰喳喳同他說個沒完,就算當時她還有些怕他真的是鬼呢,卻還是膽子很大地對著他說了又說。這些天兩人相處得熟了,只要她醒著更是從來沒閒下嘴皮子的時候,嘮裡嘮叨的——怎麼看也不像是已經獨自生活了一年的孤身孩子。
他真的被她弄得越來越糊塗了。這樣幾乎算是從未沾染過塵世塵埃的清水一般的性子——她的爹娘到底是想要她成為怎樣的人呢?
「連翹,我一直忘了問你,你爹娘是怎樣過逝的?」沉吟了好久,他終於問出來。
「我阿娘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沒啦,爹爹說是娘生了好重好重的病,可是我們這裡方圓百里卻沒有其他的人家,更沒有大夫,所以有了病想醫治也是來不及。爹爹說,他背著我娘還沒走到鎮子上,娘就走了。」連翹說得很平靜,至少在雲遙聽來,是沒有一點的傷心。
「那,你爹爹呢?」
「去年大雪封山前,我和爹爹去林中砍柴,卻遇到了大虎,爹爹為了保護我,被虎咬了。雖然最後我們爺倆將大虎打死了,可爹爹也走了……」漸漸顫抖起來的聲音,讓雲遙也黯淡了心神。
「不過,我爹爹早就告訴過我,這世間所有的生命都有會離開會走的一天!還說他和阿娘即便是不在我身邊了,可他們能變成鬼,也會常回來看我的。而我呢,等我老了,也終究會去找他們的,到那時,等我們一家人都成了鬼,就又可以在一起啦!」重新振奮了的、甚至含了開心的聲音,猛地將山洞內低迷的氣氛沖掃了個乾淨。
「連翹。」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似酸似苦、似苦似酸,雲遙猛地也想起了師父臨終前曾經對他說過的話,一把將這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緊緊抱入了懷中,「我不是故意問你這些的,你不要傷心。」
「我沒傷心啊。」從他懷裡抬起頭,連翹歎口氣,「可是我真的很失望的,我爹娘自從變成了鬼,卻一次也沒來看過我,連夢也不曾入過。」
「然後這一年來,你就自己一個人生活?」他低低地接著問。
「是啊。」
「不寂寞害怕嗎?」
「剛開始有一點點害怕的。」被緊摟住的身軀聞言顫了下,連翹突然發現自己很喜歡這個暖和的懷抱——就像當初爹爹摟著她那樣的暖和呢!「可是爹爹剛走,我們家就被熊瞎子給毀掉啦,於是我便忙著將我們家的所有家當都運到這個山洞裡來,一直忙了好些天。等忙完了,也一個人過習慣了,自然也就不再害怕了……其實,就算是害怕,也沒法子啊。我每害怕了,或孤單了,就去看爹爹和阿娘,同他們說說話,便什麼事也沒了。」
「連翹,你真是個好姑娘。」將下頜貼在她圓圓的面頰,雲遙將她摟得更緊。
「我本來就是好姑娘啊!」很是理所當然地得意笑一聲,連翹偷偷活動活動自己自由了的右手。
「真不害臊!我誇你一聲,你就這麼得意了?」再捏上她軟軟的面頰,雲遙哼一聲,「你就打算在這山洞裡住一輩子嗎?」
「才不會呢!」她抓開他的毛手。
「哦?」他偏再捏上去。
「爹爹告訴過我,他早就同山另一邊的張大爹說好啦,等我二十了,張大爹家的兒子就會來接我!你不要再捏我啦,好痛的!」她再度抓下他的手。
「接你?你的意思是……那個什麼張大爹家的兒子來娶你回家做媳婦兒?!」他愣了下。
「是啊!」
「……你已經有了親事……那、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什麼時候來接你?」
「我想快了吧!」她從他懷抱裡鑽出腦袋來,抹一抹他滴到自己臉上的血珠,「喂,你的眼怎麼老是流血呀?你不能止住嗎?」已經好些天了呢,總這麼一直流一直流。他的血太多了還是怎的?
「等我體內的劇毒清除乾淨了,自然就不流了。」他隨口告訴她,心,則一直陷在她的話裡,「連翹,你見過那個張大爹還有他家的兒子嗎?」
「小時候或許見過的,不過我不記得啦。」
「那你——如果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來接你,你會同他走嗎?」
「走啊。」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啊?」有點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沉了臉,連翹有些莫名其妙,「爹爹曾對我說過的,每個人長大了都要成親的啊。」他總不能要她就這樣一個人過一輩子吧?
他擰了眉心,卻什麼也沒再說,只伸出左手,再度將她的手腕緊緊握在掌心。
「啊,你又這樣!」好討厭呢,他又抓住了她的手,「我說過我不逃啦,你還抓我做什麼?」
「可我卻不信你呢。」早已經繞了老遠的話題又再度回了來,他哼了聲,「如果現在那個張大爹的兒子來接你了,那我怎麼辦?」他還等著靠她的幫助來離開這深山老林呢。
「啊!」連翹突然大叫了聲。
「怎麼了?」他忙問,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推,將她護在了自己背後,凝神,運轉內息,側耳細聽,以為那些第一莊的惡人終究尋了過來。
「我忘記了。」連翹不解他為何這樣,抬頭看他,突然被他的神態怔住。
爹爹……當初在林中遇到猛虎,爹爹也是如此地將她護在了身後!
「什麼?你忘記了?」並沒探察出洞中有何異樣,稍微地放下心來,雲遙歎口氣,明白自己弄錯了這傻娃娃的語意,伸手將她再度拉到身前來,他故意板起臉,「連翹,你不可以再這樣一驚一乍的,知道嗎?」否則,他遲早會被她弄得草木皆兵。
「雲、雲遙。」自知道他的名字以來,她第一次這麼喊他。
「幹嗎?」他還是板著臉,聽她聲音有一點點的緊張,以為自己鎮住她了,暗自高興了下。
「你……我爹爹……」
「什麼?」
「你……剛才是在……」她依然結結巴巴。
「你到底要說什麼?」他聽她聲音有異,便知她必定神色也異樣,但他卻苦於不能用眼看到。
該死的!他自眼盲後,第一次開始抱怨看不見的難處。
「我、我剛才的意思是說,是說我搬家搬到這裡來了嘛,張大爹他們如果尋不到我該怎麼辦?!」她卻不知他的心情,剛才的莫名念頭也只是閃過便罷,她開始苦惱起自己考慮不周地便搬家了的事來。
「尋不到你是他們活該!」他惱嚷了句,將她的手腕抓得更緊,「你既然已經不記得那個什麼張大爹還有他的兒子了,那你怎麼去做那家人的媳婦兒?如果他們是壞人呢,到時候賣了你我看你怎麼辦?!」
因為弄不明白她剛才的結巴到底是為了什麼,他有些氣悶,語氣不自覺地加重了許多。
「我想你最好不要再想著那張大爹和他的兒子了。你爹爹都過世了一年啦,你一個小姑娘,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深山老林裡也一年了,他們從來不知道吧!這樣的人家,你嫁了去,我看你爹爹媽媽放不放心。」
「可是——」
「有什麼好可是的!」他再板起臉,凶巴巴地拿流著血絲的眼瞪她,「好啦,天不早了,你該睡覺了。」而他,也該繼續調勻他的內息,盡量將他的武功恢復回最佳狀態——如果真的有不長眼的人追來,他至少在除了自保以外,也能順便將這小傻瓜蛋揪到安全之地,否則如果她被那群討厭鬼們真的送到她爹爹媽媽那裡團圓去——他絕對會不甘心的!
「天還沒黑透呢!」她被他推躺在床上,知道他又要在她身上變戲法了,不由有些垂頭喪氣,「雲遙,我真的還不想睡……」莫名的困意卻在下一秒將她帶往深沉的夢境之中。
聽著她淺淺而緩緩的呼吸,他拉被子輕輕蓋在她的身上。
這傻娃娃啊!如果、如果他沒遇到她,她的一輩子,真的會如此過下去嗎?
即便她沒有如他所願的年紀再少小一些,可是,他卻在這一刻決定,如果他想如師父領養他一般地也領養一個徒弟,那他就領養這傻娃娃好了。
雖然,他知道,她沒有學武的天分。
雖然,他知道,她或許會是他的累贅。
雖然,他知道,她——只是一個傻娃娃,一個傻娃娃而已。
可是,就是她了。
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