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床上發著高燒的女子,昏迷之中依然發著喃喃囈語。
而樸實的茅屋裡,鄉野郎中來了又走。
又過了兩天,老實的老漁夫夫妻仍不斷看顫著病中昏睡的女子。
一直到了第五天,這個被老漁夫從河裡救上來的女子,終於從鬼門關裡走了一趟醒來。
彷彿睡了很長的一覺,洪夏衫醒過來後,才知道自己沒有溺死在河水裡,知道自己被老漁夫秦伯救回,知道秦伯夫婦已經照顧了她好幾天……這一回,她遇上的不再是奇怪的人,而是真正的好心人。
她清醒了一次,又在床上昏昏睡睡了兩天才真正退了燒,身子才漸漸好轉。不過等她試著想下床,才明白為什麼自她醒來後一直折騰她的右腳疼痛總是如影隨形——她的右腳踝上有一塊嚴重約扭曲骨折,雖然秦伯先前已請了郎中來為她敷過藥,但似乎不見多大成效。
她知道自己這腳傷,是那時為了逃開那對父子從崖上跳下時,撞到河裡的岩石所留下的。
她會昏迷這麼多天,也是因為腳踝的傷。
秦伯再次去把郎申請來醫治她的腳。這一回,滿頭白髮的郎中倒是仔仔細細地為她針灸、推拿,再敷上藥膏。
幾天後,洪夏衫發現自己的體力已經完全恢復了。可腳痛卻還是折磨著她。她的腳傷看似好了,不過只要一碰到地、一施力,針刺般的痛立刻傳來,後來變成只要一走路,不是得用跳的,就是必須跛著腳。
她的心情幾乎跌落谷底。
郎中的醫術顯然對她的腳傷束手無策,而她為了不願再讓秦伯他們把辛苦打魚賺來的錢花在替她請郎中來治療了,只好對秦伯撒謊,說她的腳已經好許多,不必再請郎中了。
秦伯夫婦當然看得出來她的腳傷根本沒好,但郎中來了幾次都沒用,他們也多少明白了。不過,雖然沒再請郎中來,秦大娘卻是更用心地把從鄰居那邊聽來的治腳傷秘方全拿來用上——她可不忍讓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就這樣瘸了腳啊。
雖然洪夏衫並沒有仔細說出丈夫的名字、身份,但她的遭遇、來自京城的事,她卻沒對秦伯、秦大娘隱瞞。就在她被秦伯夫婦救醒的第二天便知道,她離京城已有數百里之遙。原來那兩個人竟輾轉將她帶離了路家如此遙遠的路程。老實說,她直到現在還完全弄不清楚他們是誰、他們的目的,但這事此刻對她來說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雲深肯定在瘋狂地尋找她。
她失蹤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不可能不找尋,只是……那一天晚上,他和徐欣欣真的同床了嗎?如果真是這樣,他也不能不娶她了吧?
想到他擁著另一個女人、想到他和另一個女人成親的畫面,每每想到,每每心痛。而且她知道,這些畫面現在已可能成真。畢竟她從離開家裡至少已半個多月了,而這半個月,徐老太爺他們想做什麼都應該夠了。
她……她承受得了見到路家多個「二夫人」的景像嗎?再說——目光不禁下移到她正浸泡在熱水裡的腳,她的神情更黯淡了。
難道她要瘸著腳回路家嗎?
她知道她應該向路家求援,這裡距離京城雖然不很遠,但只要她到附近的大城,或許便有路家的商行分社,她根本用不著擔心回不了家、根本不需要擔心她的腳傷——也許路家隨便在城裡請個大夫就能治好她的腳傷了。可是,為什麼她還在這裡猶豫?是因為……她太害怕這個萬一嗎?
萬一,她的腳注定永遠好不了呢?
她的腳傷已經延誤太久,筋骨或許已經造成永久的傷害,她根本沒辦法保持樂觀。
仰望著夜空的繁星,她思緒翻湧。
其實她很想立刻奔回雲深身邊,她強烈地思念著他,渴望他強而有力的懷抱,她多希望可以在他懷裡忘卻一切的痛苦煩惱,她根本無法想像從此以後身邊不再有他的日子。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那種愛到想了心會疼、會糾結的程度。
原來,她也並不是那麼堅強:原來,深深依戀依賴著他的情感的人是她……難道,她愛他不可能比他愛她還多嗎?
她的小深哪。
緩緩歎了口氣,她知道就算他真和徐欣欣有了關係、她腳真瘸了,她還是不可能就這樣放下他。
讓她再見他一面!
就算她只能偷偷地再見他一面都好。
這一夜,她終於下了決定。
***春暖花開。兩個月後。
京城,熱鬧的街道依舊人潮熙來攘往、車水馬龍,各式商舖、小攤吸引人們駐足挑購。
就在稍離鬧街中心的西邊街尾這邊,一家酒皤飄動的小店舖,竟奇異地招來不少酒客爭相排隊打酒。
「來來來!客倌,這是半斤的春酒,八分錢!」
「小二,我要一斤紹興酒,你們店裡最近賣最好的!」
「是是!客倌,來了!」
店舖門口,賣酒的、買酒的呼喝聲此起彼落,讓這家小酒鋪氣氛喧騰。
「老闆,你這店裡的紹興、燒酒近來好像特別辛醇好喝哦!是不是新請了釀酒師啊?」常來的熟客早喝出了味道不同。
店老闆彌勒佛似的臉笑瞇咪。「是啊,以後請大家多多捧場!」
「難怪。這位釀酒師想必是花了大錢請來的,這酒真的不一樣呢r又一位酒仙。
店老闆更是笑得合不攏嘴。「你們大家的稱讚,我會轉告她的……」
老實說,當初點頭答應給那毛遂自薦的年輕姑娘試釀酒的工作時,他可也是經過了一番掙扎。不過,最後是她那種熟練到驚人的釀酒技術和她對酒的各類知識讓他決定先試用一個月。而在前幾天,她已經毫無困難地通過他的試用期,正式成為店裡的釀酒師傅。她說她以前是酒肆裡的釀酒師,自小便接觸釀酒,這點他絕對相信。
更何況最近客人對那些被她改良過的酒或新酒的反應都不錯,所以他更加慶幸當初沒有因為她女人的身份而沒給她一次機會。
只可惜,這個自稱姓洪的小嫂子雖然模樣生得標緻,卻跛著一條腿。
所幸她的腿即使略有缺陷,倒也沒對她的工作造成太大影響;況且她的勤勞和釀出來的酒已足以蓋過她這一點小缺憾,他這店老闆可是對她滿意得很。
當然啦!人的好奇心難免有。和她相處了一陣子、熟了些之後,他也忍不住問起她的事,這才知道原來她是可憐死了丈夫的寡婦,因為不容於夫家而被趕出門,不得已只好靠自己養活自己。總而言之,是一個身世堪憐的女子。不過,也因為她說怕再見到夫家的人,因此他照她的意思,讓她不必在店舖前露臉。自然地,除了店裡的人,外頭的人全不知道他這家酒鋪的釀酒師是個女人。
反正酒好喝就行,客人應該不會在意這個啦。
晚上,酒鋪關門打烊。
把店舖整理打掃完,住家在另一條街的老闆和小二都回家去了,不過店舖裡還是有個人留下——那是獨自住在酒鋪後方小房間的新來女釀酒師。
簡單、沒多餘傢俱的小房間內,一盞豆大小燈點在桌上。而在桌前,一名容貌嬌麗的青衫女子正低頭勤書今天在釀酒過程中遇到的各種問題或解決的辦法。
寫著寫著,她原本專注的心神彷彿被腦中湧上的某個人影干擾了,驀地停筆,怔愣了。
***他們說他前天砸了京城裡最大的一間酒樓,後來再花大錢買下它:再前兩天,他把一位惹惱他的皇親國戚直接從橋上踹下河,差點當場把人溺死;再前一陣子,他放火燒了一條路家的商船;再更早前,他去大鬧徐府,競幾乎把徐家孫小姐凶狠地拖上大街,那一幕許多人都看見了,整個京城議論紛紛、流言四起,卻沒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不過,所有人最清楚的是,原本已經夠囂張夠狂妄的京城之虎,最近這兩個多月來的行逕更像是失去理性、發了狂的猛虎,只要他所到之處,幾乎哀鴻遍野。所以,聰明的人近來都知道能閃他遠一點就別待在他方圓五尺處。
聽到這些關於他的事,洪夏衫又是驚駭又是心疼。
兩個月前,她離開秦伯家。一路經歷了許多困難,終於回到京城。
並沒有打算回路家的她,靠著秦伯送她的最後一點盤纏,先在一家小客棧落腳,就在那兩天之內,她打聽到了自她離開後路雲深的許多消息,可那都不包括他娶了徐欣欣、甚至「路夫人」失蹤的消息;但他對徐家、對徐欣欣的行逕,唧又讓她隱約嗅出其中的不對勁。
看來,他那一晚並末中計,而且還為此與徐家撕破臉——依他的性情,他真的會這麼做。
她應該為此鬆口氣、應該趕緊回去見他,但她仍然忍下了。
她知道,她的失蹤、生死未卜一定是讓他行為更加脫軌的原因,如果她是他,她肯定也會做出讓人意想不到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殘忍了些,可她真的提不起勇氣讓他見到此刻的自己。
至少她要試試她的腳有沒有復原的希望——因為這麼想,所以她殘忍地用這種方式對待他,所以她必須去找到可以賺錢找大夫的工作。
幸好在她被拒絕了無數次後,現在這間酒鋪的老闆肯用她。
轉眼聞,她隱身在這家酒鋪已經一個多月,但是,找治療她腳傷的大夫這件事,卻依然無法帶給她樂觀的進展——大夫說她的腳果然因為拖延太久而有麻煩,但試試看應該會好。
她沒辦法不沮喪。
如果她的腳兩個月、三個月好不了,她就不能去找雲深;那麼,如果她一輩子都這個樣子呢?
每天一早偷偷躲在路家外面見他,已經愈來愈無法滿足她的強烈思念。
雖然他沒有更瘦或更憔悴,但她即使在遠遠之處也看得出來,他眼裡的凶光更盛、神情的陰霾更濃。
有好幾次,她差點克制不了地想衝上去撲進他懷裡,只是最後她都勉強忍住了。可她懷疑,她還能再忍耐多久?
為什麼不乾脆讓他幫她?她相信就算她變醜變瘸了,他還是會當她是寶地愛她,可偏偏她也有她的自尊、倔強啊……歎了口氣,她合上冊子。
燒了熱水,讓自己傷著的腳浸潤了一陣子溫熱的水後,她收拾好了東西,便趕緊熄燈躺上床睡覺。
明天一早,她就可以再見到他了。
別想,別想,別再胡思亂想,就讓她再試這個月,如果她的腳依然好不了,到時就算要她拋下自尊,她爬也要爬回他身邊。
***空氣清新、晴朗的早晨。
富麗壯觀的「路府」大門前,早上路府主子爺出門的時間,馬車早已備妥在等著。沒多久,在數名下人的恭送下,一身黑衣、高大魁偉、神情同樣令人望之生畏的路雲深大步踏出大門,並且很快地跨進車廂內。
等他坐妥,車伕立即揮鞭策馬。
載著路雲深的馬車沒一會兒便消失在遠遠的街頭。
躲在斜對面一棟平房牆角邊的洪夏衫這時才慢慢探出身,眼神迷離地目送馬車的影子消失。
輕輕歎了口氣,可卻在下一霎被嚇得跳起來——「你……小嫂子!真的是你?」一個熟悉的男聲在她身旁乍響。
她下意識扭過頭,沒想到竟真的見到兩個一點都不陌生的人。她屏住氣息,驚愕了住。
柔煦的清晨陽光下,只見俊美無儔的關清朗一臉驚喜地站在她眼前,而他的貼身護衛阿克自然也在。
「關……關清朗!」她終於低呼出聲。
他他……他發現她了!猛然驚覺這個事實,她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要跑離,不過關清朗馬上察覺了她的舉動。
「小嫂子,別急,請你跟我來吧。」在轉瞬間即恢復冷靜的關清朗』立刻發覺了她的排斥,知道有許多事不對勁,也擔心好不容易意外平安現身的她真要跑掉,只好趕緊堆起笑臉,示意她往離開路家的另一個方向走。.洪夏衫頓住腳步,看著他臉上柔和卻堅定的笑意眼神,知道既然被他發現行蹤,她不可能走得了了。輕吁一口氣,她跟上了他。
稍後,兩人在一家清幽的茶樓小軒面對面而坐。
而經過這段路程,關清朗自然己將她腳步行走問的異常看在眼裡。
關清朗親自替她倒了茶。「小嫂子!咱們兩個多月沒見了,你可好?」
若無其事淡笑道。
初時的驚詫忐忑情緒已經平靜了些,洪夏衫接過茶,謝過他,先慢慢啜飲了幾口甘醇清香的熱茶,才放下杯子,視線迎向他。「不好。」
她朝他搖頭苦笑,明白她跛著腳的樣子不可能瞞過他的眼睛。「小深他——」
她的心思卻落在心愛的男人身上。和雲深走得最近的關清朗,一定知道許多她最想知道的事。
「從你失蹤後,他就沒好好閉上眼睛休息過。你再不出現,出事的會是他。」關清朗截口直道。
她的心一緊,擱在桌上的雙拳握了握。只不過三言兩語,就己足夠說明他的狀況,也讓她的胸口頓時脹滿罪惡感與悲傷。她的胸口幾乎緊繃到無法呼吸。
「如果可以……我也很想立刻飛奔回他身邊,可是……你看到了吧?我……我現在還是沒辦法讓他見著這樣子的我。」努力忍著激盪起伏的情緒,她終於艱澀地開口。
關清朗的眉微向中間靠攏。「小嫂子,那天晚上雲深一發現你失蹤,便立刻把整座大宅翻過一遍,後來有下人說曾見到兩個徐小姐帶來的下人鬼鬼祟祟的舉動,他才循著線索追過去。」
被路家下人指認出的兩名徐家下人,最後在路雲深殺氣騰騰地找去徐家,將那兩人挖出來,還挖出一個駭人聽聞、與徐欣欣有關的——由她指使綁架洪夏衫的事件後——震怒驚駭的不只是路雲深,還有徐老太爺。因為就連徐老太爺也不知道自己孫女競在那晚依汁在他們的掩護下偽裝成洪夏衫進到路雲深房裡的同時,還一邊暗自下主意找了家裡的兩個下人去綁走洪夏衫。
那一晚回到家,路雲深並沒有中計喝下下人送上來已經摻了迷藥的茶的原因是,鼻子向來靈敏的他,一嗅到家裡慣喝的茶味有變,再加上路老爺和忽然來訪的徐老太爺兩人神色之間有異,應變能力極快、也敏銳的他,在他們面前還是假裝喝下那杯茶。沒多久,「昏迷」
的他被抬回房,他才終於明白他們在搞什麼鬼。
那一晚,怒火沖天的他不但直接將徐欣欣轟出路家大門,就連對徐老太爺也沒客氣幾分。也是那一晚,所有人才發現遍尋不著洪夏衫的下落。
先前將洪夏衫關在下人房的老夫人心虛地早去別業躲起來,不敢面對盛怒中的路雲深。
兩天後,發了瘋似、但還能保持八分理智的路雲深才總算找去徐家、找出洪夏衫被他們迷昏、一路出城往南帶、隨便編了理由賣給一名專買賣人口的牙婆。
知道幕後指使這一切的是徐欣欣,已經憤怒到想殺人的路雲深哪裡還管她是誰,就算徐家有滿宅子的護院也阻擋不了他最後差點一掌打死她的火爆舉動——若不是徐老太爺深知理虧,情急之下以一條老命擋下相求,恐怕徐欣欣真的就在這世上消失了。
那一晚接到洪夏衫出事消息的關清朗,即使路雲深沒開口,他也已經派出手下探於開始行動了——不過就在他和路雲深的聯手追查下,一直追到洪夏衫果真被一名牙婆買走、接著再賣入一對農家父子之手,又花了一點時間才找到那對父子的他們,最後卻得到洪夏衫跳落山崖的消息。
即使這消息對他們而言宛若晴天霹靂,但沒見到她的人、沒找到她的屍首,就絕不肯承認她已經死了的路雲深,立刻投下大批人力,沿著崖下的河搜尋她的蹤跡。而在等待消息——或者說是奇跡——的那一陣子,路雲深根本無心吃睡。直到他們找到一名常在那條河上捕魚的老漁夫。有人說老漁夫不久前從河裡救了一個落水、身受重傷的姑娘回家,狂喜之下立刻奔去老漁夫家的路雲深卻還是撲了個空——聽說老漁夫在多天前已經去外地找兒子了。
他們沒見到老漁夫,但與老漁夫有來往的鄰人雖然沒見到被他救回家的姑娘,倒也曾聽老漁夫提起過,而且鄰人還清楚記得老漁夫說,那位姑娘前些日子已經走了,好像是要上京城去。
他們立刻把目標轉回京城。而距洪夏衫失蹤已經過了一個半月,也是對路雲深憂心如焚、身心飽受煎熬的一個半月。
直到那個時候,他們終於可以確定,洪夏衫還活著,她沒死!而總算可以放下一顆急切的心、露出一點久違笑容的自然是路雲深。
就連所有等待己久、好不容易聽到這件好消息的路家上下,也跟著鬆了口氣,慶幸洪夏衫沒事。
所有人都在期待洪夏衫回家。因為聽說她是回京城,那當然是要回家了。不過……就算她從老漁夫家用走的,十天半個月也總該到了吧?但奇怪的是,為什麼己過了十七、八天了,應該到家的她卻還是沒現身?
早派人日夜守在城門口等她的路雲深,在預估的時間內還沒見到她的蹤影后,開始又繃緊精神、起了警戒疑心。難道……她在回家的路上又出了什麼事、發生了什麼意外?
雖然之前己經派人沿路打聽她路過的消息,也確實有人表示曾見過他們形容的姑娘,不過他們還是無法真正確定是她。所以到後來,她一直沒回到家的事實才讓路雲深又緊張起來。於是,所有人再度緊鑼密鼓地開始搜尋她的任務。而且這回不僅是沿著她回程的京城外,就連整個京城也是眾人密切注意的范。
但路雲深萬萬沒想到的是,洪夏衫不但早已隱身=京城,且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聽完關清朗仔細說完自她被綁走後發生的事,她只愣愣出神了一會兒,便開始對關清朗細述她今天之前的所有遭遇。
春日的煦風輕輕吹拂過,也吹拂過小軒內心思各異的兩人。
靜靜地聽她說、靜靜地喝著手上香茗,之後,關清朗的俊顏浮現不知該笑該歎的神情。
「……等等,你的意思是……只不過為了你的腳,你竟忍心折磨那個快瘋掉的傢伙這麼久?」終於搞清楚她還不肯去結束路雲深刑期的原因,他忽然好同情那可憐的傢伙。
不過也虧她忍得住,因為連他都感受得出來,她對路雲深的思念並不會比他少,否則怎會幾乎每天一大早就跑到路家大門外偷看他?
幸虧他剛好散步到路家來、也正巧瞄到一個躲在牆角、鬼鬼祟祟在偷瞧路家大門的眼熟身影,要不,他們至少還要幾天才有可能找到她此刻待的地方去。
洪夏衫的美眸染上一抹陰影,她悶悶看著他。「我不忍心,可是我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咬著下唇。
「一開始是以為他和徐小姐有了結果,這才讓我有借口理由躲著他:現在則是我自己的問題,我不要他見到已經不完美的我。」越是愛他越是在乎。以前的她——還不知道自己有多愛他、珍惜他的她,就算缺手缺腳也不擔心他同情憐憫或者嫌惡輕視的眼光吧?
「相信我,即使你現在變成歪嘴凸眼的羅剎,在他眼裡,你還是最完美的女人。」他確定這一點。
她搖頭,忍不住站了起來,用踱步的方式稍緩心中不安混亂的情緒。
「我想還是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停步了,因為突然意識到關清朗向她右腳投射而來的眼光。經過這段日子,她真的可以體會到徐欣欣不願讓人直盯著她右眼看的心情了——自卑、沮喪、想把自己藏起來的心情,就是她近來的心情寫照。此刻關清朗的注視都那麼令她在意了,她懷疑自己不會在她心愛的男人面前崩潰。
關清朗自然察覺到了她不自在的神色,但他轉盯著她眼睛的眼神卻更見睿智冷靜。
「小嫂子,我想你現在最需要的是希望有醫治好你腳傷的大夫吧?
小男人大丈夫我有個提議,不知道你願不願試試?」對症下藥才是最快的方法。
洪夏衫有些防備地:「你想通知雲深?」
「不。既然此刻你還沒準備好見他,我會尊重你的意思。」但若是那傢伙自己先找到她,那可不關他的事。「我的提議是,我可以找來京城最好的大夫來治療你的腳傷,而且這段時間,你何不就專心在治療上?」
她微怔。他要幫她?
但她也聽出了他有話還沒說完。「就這樣?」
果然,他立刻接口道:「為了讓你可以心無旁驁地接受醫治,我想你最好暫時住在我家,我可以安排不讓你受到任何人干擾。」他微笑。
「你應該不至於還想回那家酒鋪工作吧?」
「……你要監視我?怕我跑了?」她一轉眸。
呵!她未免小看他的能耐了,現在她哪跑得出他的手掌心啊。但他沒多說,只是臉上的笑意加深。「我是為你好。其實以你現在的狀況,根本不適合讓自己的腳再添加負擔,這點你同意吧?」他神態閒適。
蹙眉,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她知道他說的對,她需要他的幫助。
最後,她終於點頭答應,不過她不能不防著他。「你發誓,不會告訴雲深我在哪裡?」
「我發誓。」毫不猶豫。
***關清朗果真請了京城裡最好的大夫來醫治洪夏衫的腳傷。雖然有些棘手,大夫還是表示至少有八成可以治好。
就算只有三成,現在她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關清朗倒是安慰她,並且告訴她,這大夫真不行的話,他會把華紫籐找來。
「華大夫?她不是失蹤了?」突然聽他提起華紫籐,洪夏衫驚訝。
他的表情神秘難解。「就算她躲到天涯海角,我還是有辦法找到她。」
終於敏感地察覺到那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更隱秘深層的牽連,但她沒再多問。就算他們彼此間真有糾葛,那也不是她這外人能夠說話的,她自己的問題已夠她頭疼了。
住進關家第五天,沒料到她意想不到的風暴這麼快就來襲了——關家東側後園這處雅致幽靜的小院,是前清朝特地派人整理出來讓她棲身的住所。而她在這裡,果然如他保證的沒受到任何人的干擾,所以住進關家已經第五天,除了關清朗、替她治病的萬大夫,和替她送來三餐的下人,她確實沒和他家裡其他人打過照面。
她知道關家是名門貴族之家,本來以為以關家如此垣赫的背景和條件,這家裡肯定是金碧輝煌,並且夜夜笙歌。但她錯了,關家是有著富貴人家該有的華宅大院落規格,但離金碧輝煌卻差得遠。而且不僅沒有夜夜笙歌,還寂靜寧謐得讓人幾乎以為這是座沒人在潔動居住的宅子。當然,這只是她的錯覺。
總而言之,住進關家的她,的確完全不必擔心外人的眼光或被發現,她以為她真的很安全,直到這一天的午後——這幾天習慣午飯後小憩的她,也習慣一醒來便到園子裡散步一會兒,然後再研究關清朗為了怕她無聊、特意去搬來的好幾本關於釀酒的書冊。
不過,今天當她才在園子的石椅上歇腳時,一陣突然由遠處傳來的沉促腳步聲讓她一愣——因為通常這個時候這裡不會有人來,而且現在也不是大夫來的時間……忍不住轉頭朝院門處瞧去,下一霎,進入她視線的那抹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魁偉身影驀地令她心跳幾乎躍出胸口、呼吸一窒——他、他……他怎麼會來?
思念的、快樂的、悲傷的……各種複雜的情緒在瞬間全攪在一起.他的身影一映入她眸心,她的眼眶不由得跟著一陣酸疼。一時忘了反應的她,直到那一頭彷彿正在火速搜尋什麼的他,突地將兇猛陰鷺的目光掃視過來,接著在發現愣呆的她時眼中熾光大盛,像是終於尋找到獵物的他立刻大步直直朝她走來,她這才猛然一醒、回過神。
啊!糟了!
慌張不安、所有亂七八槽的感覺一下子佔據她的腦海,她的反射動作是跳起來往另一個方向跑。
「你還敢跑!站住不准動!」後面一聲驚天動地的暴吼外加移動極快的步代聲同時向她飆來。
其實她不用跑,而且也跑不了,但她想也沒想,腳步就是邁開了。
只不過腳傷未好的腳根本跑不快,才一瞬間,一座簡直像移動的火山已經接近她——一隻硬臂伸向前、箍住她的腰,然後她整個人被狠狠壓擠進一具火氣債張的強壯胸懷裡。
抓住她了!從後將她緊緊地擒獲住,以幾乎要把她勒死在自己懷裡的強硬力道抓住她了!抵在她纖背的胸膛因急促氣息而劇烈起伏著,路雲深的臉龐埋在她的頸窩之間、噴吐在她柔嫩耳後的熱氣燙人。
而她也急快地喘著氣。被他熟悉的懷臂以絕對霸道的力量幾近鎖死住,她的身子不由得微微顫抖,同時所有的情緒都在這刻漲到最高點。
「你怎麼忍心這樣對我?夏衫……你好殘忍……」憤怒而沙啞的控訴在她耳畔低嘎揚起。
喉嚨一陣緊縮,她的、心臟也絞痛針刺著。「小……小深……我……」根本說不出話來。
「你讓我找了兩個多月、你讓我為你的生死日夜憂心如焚……」
語聲愈恨沉。「你明知道我擔心你,你明知道我找你找得快瘋了,可是你竟然躲起來!」像要宣洩所有積壓在體內的愛怨痛怒,他發出一聲長吼。
她的耳膜幾乎要被震破,但他聲音裡的情緒,她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咬緊下唇,一股酸楚的熱浪沖進她眼睛,淚水讓她的視線模糊了。
「對不起……小深……你說得對……我對你……太殘忍了……」
哽咽地吐出這些話語。看到這個為她幾近瘋狂的男人,她才真正察覺自己對他的傷害有多深。這一刻,她後悔了。
仍緊摟著她,吸嗅著屬於她的氣味、她清甜如昔的氣味——他很快就發現沿著她臉頰滑落下的淚。一愣,抬眸凝視著她淚意迷濛的眼。
第一次見到她為他流淚,他的心一慌、一痛,不過就在他差點舉起手想替她拭掉臉上的淚水時,又思及什麼地硬起心腸。黑眸驀地陰暗下,他咬牙,乍地放鬆原本緊抱著她的雙臂,直起身,他退後一步,完全放開她。
「其實該說對不起的是我,我知道,你本來就不要我的愛……我如你所願。」
驟然失去他的體溫和懷抱,洪夏衫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直到他冷漠的聲音傳進她耳裡,她才猛地轉過身,而當她看到他背對著她愈走愈遠的身影時,強烈的不安和驚慌在她體內炸開。「不!小深!」叫喊出聲,立刻朝他的方向奔去。
即使奔跑對她的腳造成不小的負擔和疼痛,但怕他真的就這樣丟下她走掉,己完全顧不得這些的她,還是咬緊牙關努力追上了他——拼盡所有氣力,她在最後一個跳步、直接張臂自他身後將他抱住,成功拖住了他繼續往前走的步子。
緊緊摟住他的腰、伏在他背上,她喘著氣,不理右腳傳來的尖銳刺痛,她所有的情緒傾洩而出。
「小深……不……我要你愛我,我要的……我也愛你,很愛很愛你……就是因為愛你,所以……所以我才會在乎你怎麼看殘廢的我……小深……你不會知道我……我有多愛你……」淌著淚的傾訴呢喃,使她的聲音幾乎淹沒在他的長衫裡。
不過,路雲深還是一字一句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而這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她首次如此露骨的表白、首次說出「我愛你」的話,立刻令他的心頭湧上陣陣狂喜。
「夏……夏衫……」幾乎是屏著呼息地撇過頭,看向抱著他腰際的她。
可她並沒有聽到他的輕喚。他一動,以為他還是要拋下她,她更加緊緊地攀住他,淚水簡直要浸濕他的衣。「對不起……小深……我不該將你的愛視為理所當然……因為你太寵我……所以才讓我對你……愈來愈任性……小深……對不起……我怎麼可能……不要你愛我……」聲音快啞掉了。
忽然間,她被一雙大掌緊緊攬住,然後,那具熟悉寬闊的胸懷重新將她溫暖包圍住。但他落在她唇上的吻可一點也不溫柔——猛烈的、懲罰性的纏糾著她的丁香小舌舔吮翻攪,直到將她體內的最後一絲空氣搾乾,他才不捨地放開她的唇。
抱住攤軟在他懷裡不住喘息的心愛女人,他也是好一會兒才勉強找回正常的吐納頻率。
「夏衫……你說你愛我?」想再確定一次。
慢慢地,總算從一場像被風暴掃蕩過的狂潮中醒來,洪夏衫張開迷濛的眸,望著他,抬手,輕輕撫著這張她朝思暮想了好久的臉龐。
「……我愛你,小深。」回應他。
現在清醒了回來,凝望著他眉眼間的神情,她才多少明白,其實剛才他並不會真的離開她,他只是要嚇嚇她,對嗎?可她卻一點也不怪他,說起來,笨的是她。
聽到她說出愛,路雲深的眼睛乍地奇燦,然後臉上浮現了一抹癡傻的笑。「夏衫……」
她總算確定自己是真的回到他身邊了。食指刮刮他的笑紋,她也不由得漾出對他愛戀憐惜的笑。她當然知道,這段時間受苦的人不是她,而是他。
在他懷裡站直身子,可她還沒開口,腳下傳來的痛立即使她蹙眉、頓住呼吸。
馬上察覺了她的不對勁,路雲深的笑容一斂。「夏衫,怎麼了?」口氣微急,現在的他可是驚弓之鳥。
攀著他的臂膀,她將重心移到左腳。對他,她並沒有做出若無其事。
「我的腳……剛才跑太快,好像又傷了……」
已從關清朗處聽說了她所有的事,知道她右腳傷勢仍未癒,路雲深馬上想到他讓她在後面追跑的事,臉上立刻染上懊惱的神情。「該死!是我的錯。」喃咒一聲,他突地將她打橫抱起,大步一跨,接著將她放到廊下的美人靠上。
讓她坐著,他二話不說蹲在她身前,不捨又精銳地注視著她露出裙下擺的右腳踝一眼,只在心中衡量一下,立即回頭高聲揚換:「胡同!」
「是!爺!」那一頭的院門外,胡同的身影馬上飛奔而來。
「立刻請關公子把大夫找來!」立即吩咐。
胡同領命,而在離去前,還覷空朝久違不見、平安歸來的夫人咧嘴笑開懷。
「夏衫,腳很痛嗎?」路雲深把目光移回她臉上。
洪夏衫搖搖頭,拉著他的臂膀,示意他坐在她身邊。
他照做。
於是她將頭斜斜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放鬆。「……小深,不是關公子告訴你,我在這裡的吧?」好奇這答案。如果真是他,她不知道該感激或責怪他的不守信用。
「不是。不過我考慮要狠揍那傢伙幾拳。」攔在她腰際的臂力緊了一緊,路雲深在咬牙。
她微怔,接著不由得揚唇泛出一抹笑。「不准你對他動手,是我要他答應我的。」
低首審視她的臉蛋,黑眸濃暗深思,他沉默了一會,才悶悶地開口:「你以為我會在乎你的腳?因為這樣你讓我發了瘋似地幾乎翻遍城內外每一寸土地——」他的聲音結束在她忽然仰頭、貼上他的嘴的吻印上。
「對不起,原諒我,以後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她對他懺悔。
「還有下次?」他的表情一惡。「我已經決定了,從現在開始,我要把你拴在我身邊,不准你離開我的視線一步。」
她瞠圓明眸。「怎麼可能……」訝呼。
「你可以試試我做不做得到!」已經受夠這兩個月的折磨煎熬,他狠道。
看著他的神色,她知道他是說真的。忽然之間,她覺得自己的頭開始在隱隱作痛。
稍後,關清朗和大夫一起進來了。
在大夫仔細為她的腳檢查過一遍、掛過幾針後,她才終於能夠再踏上地面走路。接著,路雲深向關清朗道謝告辭,直接將她從關家後園抱上馬車。
他要把夏衫帶回家。
於是,在闊別了路家兩個多月後,洪夏衫再度回到這裡。
幾乎整個路家大宅都為了她的歸來而氣氛沸騰起來。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她的跛腳意外、她住在關家的真正原因卻沒有多少人知曉。
知道家裡有不少人等著和她說話、關心她的狀況,但一路將她自大門口抱回房的路雲深,卻下令暫時不准任何人來打擾她,就連原本想偷偷找她打采狀況的翠萍,也在放下茶點後被趕出拾樓。
其實洪夏衫此刻也不想面對滿屋子的人,所以她並沒有抗議。
回到兩人的房間,彷彿終於回到最安全的避風港,連帶她這兩個月來累積的所有緊張、疲累也一下子襲向她來。不用路雲深招呼,她的身子一沾上床、沉重的睡意便朝她襲來。
最後,她只記得路雲深在她身邊躺下,然後她的眼睛一閉。無邊的黑暗立刻將她拉向夢境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