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的舉辦地點,是另一棟好大好大的私人別墅,上完洗手間出來的影兒,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耳邊一大群人的喧囂聲像海潮般湧來,讓她感到惶恐萬分。
她很後悔答應尚尋歡先去替自己端草莓蛋糕,現在五顏六色的衣著交錯,她根本找不著他的人影。
「喂,你們看到那個女人了沒?」
「好像叫徐影兒是吧?聽說從台灣來的,還是個孤兒呢!」
「我看她也沒有長得很漂亮嘛,和查爾斯交往過的女人相比,根本就像只醜小鴨。」
影兒走到一處燈光較明亮的區域,本想開口請擋在前方的三個女人讓路,但她們談論的話題教她縮回了手,退至三步遠的一株植物後頭,顫悸著心繼續聆聽。
此刻根本沒有人發現她的存在,和她方才同尚尋歡踏進會場時接收到的注目禮恍若天壤之別。
「是啊,幼稚得可笑,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身材像竹竿的女人又開了口。
另一個略胖的女人接口,「難怪安琪拉會說查爾斯對她只是一時的興趣罷了。」
「我可以相信查爾斯曾為她神魂顛倒,貪鮮嘛,但我爹地說任何一個隨便就掀開裙子的女人,下場都是失敗。」臉上有著雀斑的年輕女孩很確定的下定論。
「不過安琪拉也真寬宏大量了,居然能容忍那個台灣妹鳩佔鵲巢。」高瘦的女人一副打抱不平的模樣。
「幸好查爾斯已經決定要定下來了,否則安琪拉不知道還得等多久。」
「對啊,聽說他重金禮聘香奈兒的首席設計師親手做了一襲結婚禮服,是他和設計師聯合的設計作品呢!」
「安琪拉真是幸福得教人嫉妒。」
胖女人嘲哼了聲,「那個台灣妹太自不量力了,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居然妄想演出現實版的麻雀變鳳凰!」
「她永遠也不會有機會的,皇尚科技的二少爺怎麼可能娶一個孤兒當妻子,她的氣質和上流社會根本無法相融。」
「說不定查爾斯今天就是帶她來讓大家取笑的,這樣她就會知難而退了!」說罷,三個女人笑在一塊兒。
影兒的血液瞬間冷得像是冬季的海水,她的天地彷彿在轉瞬間崩解。
最近時常聽到這些話,明著講或暗著表示,別人說,她自己心裡也明白,反正他們就是不適合……
可是她為了什麼還要留下來,就因為放不開嗎?
因為放不開,結果讓一個男人大費周章想出這個殘酷的方法來打發她……她怎會這麼笨,居然縱容一個男人甩了一個冰冷的耳光至自己臉上?
「借……過。」顫著聲穿越了三個貶低她的女人,她看到了尚尋歡和尚凡甫正在不遠慮交談。
她想去問他,間這是否真是他的意思,假如他真的決定選在這個時候宣佈真相,她知道自己將真正體會什麼叫孤寂……只要她的心死了,自然會離開,真的,她會走……
「你有事就快點說,影兒還在等我送蛋糕過去。」尚尋歡有些不耐煩的催促跟著出席宴會、說是要實習商場應酬的大哥。
「你們到底什麼時候才想結婚?」尚泛甫比他更不耐煩,他愈來愈受不了當醫師的無聊日子了。
「快了,等婚紗改好,我們就結婚。」
「我們說好了,你一結婚,即失去接管公司的權利,等爸一將公司交至我手裡,你高興離婚或繼續和她在一起,我都不管。」重複說了不下數十次的叮嚀,尚泛甫一副自掃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自私心態。
「但在那之前,請你先去向她解釋一下我的肝病,我再也不想每天和那些所謂的營養餐為伍了,我懷念大魚大肉!」尚尋歡抱怨。不抽煙、不喝咖啡無妨,反正他也快忘了這兩者的滋味,不過他絕對不想婚後仍喝著小麥草汁,每餐吃保肝藥膳過日子!
「不行,在你們還沒有結婚之前,我拒絕坦白事實,這件事經不起一絲差錯,若是她知道你沒病,不再同情你了,行李收一收就跑回台灣去,我要怎麼辦?再找一個女人來和你演戲嗎?我不相信爸還能等那麼久……」
好過分!影兒緊緊揪著大腿處的禮服,臉上悲傷的面具開始龜裂。
事情很模糊,卻也夠清楚了;她聽不懂他們說的接管公司是怎麼回事,唯一知道的是,他們連手欺騙了她。
尚尋歡沒病,他和她在一起另有目的,他瞞了她好久好久……
驀地,她感覺自己被摒棄在這個歡樂的圈子外,落寞蕭條。她覺得寒冷,打從心裡的寒冷起來。
她想走,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要回去台灣,回去有人情味的朋友身邊。
比佛利山莊不適合她,貴婦人的生活她適應不來,她還是比較喜歡當邦平凡、快樂的徐影兒。
「影兒小姐?!妳不是和二少爺去參加宴會嗎?」吉瑞看到獨自搭乘出租車回來,臉上淚痕未乾的女孩,急忙迎過來替她付了車資。
難怪二少爺會像只無頭蒼蠅一樣的打電話找人,原來她自己回來了,宴會那邊當然看不著她的人影。
「管家爺爺,謝謝你,我等會兒回房間拿錢還你。」影兒對他深深鞠個躬,她好喜歡這個對她既疼愛又親切的老人。
「不用了。」吉瑞抽出隨身攜帶的純白手帕幫她拭淚,「怎麼了,玩得不開心嗎?」
「管家爺爺,能不能請你借我一些錢,等我回到台灣以後,向朋友借了錢,馬上就匯款還給你。」
「回台灣?!」彷彿受了極大的震撼,吉瑞失去了平日的自持穩重。
影兒幽幽的垂下頭,「我該回去了,洛杉磯的天氣變得更冷了,我的身體狀況不適合繼續待在這種溫度下。」
她發現自己仍願意付出一切,換取曾和尚尋歡一起享有過的親暱,感覺他的碰觸,迷失在他有力的存在裡。
但那樣足夠嗎?她不會怨恨自己對他的依賴嗎?她能接受他對她的需要是基於慾望,而非愛嗎?
不能,她沒有辦法。她不是自小生長在這個作風開放的國家,她體內流著大部分中國人保守的血液。
「我的所有存款來美國之前就用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想向你借錢買機票。」雖然尚尋歡有給她零用錢,但她不想動用到他的錢。
既然知道自己不會是他的妻子,她不能死皮賴臉的將他的錢挪為己用,他們不是夫妻,當然也不會是一體兩面的關係,什麼事情就得分得清清楚楚的。
「二少爺知道妳要回去嗎?」吉瑞亂了主意,拚命在心裡祈禱二少爺趕快回來。
「他不知道,不過他會答應的。」他都要娶別人為妻了,她再待著,只會造成他的尷尬。
「怎麼可能?!二少爺那麼愛妳,他不會放妳回去的!」
「管家爺爺,你不是說你從小看著阿尚長大嗎?那麼為何你看不清他內心真正的想法?你也被他的演技給騙了,其實他不愛我……」
她的聲音完全沒有抑揚頓挫,沒有反抗、沒有希望、沒有自憐……她彷彿被掏空了,什麼也沒有,著實教吉瑞愕傻在原地。
發生什麼事了,為何她會有那種哀莫大於心死的表情?
「我不怪他,來自地球兩端的我們能夠相遇純粹是緣分,我很感謝老天爺將我們安排在一起,而現在,緣分了結,我們該分開了,回到各自的生活。」
「影兒小姐……」吉瑞著急的互搓手掌,她的微笑只是友善,眼眸中的光熱漸漸變為冷淡的禮貌,一下子和他疏遠了好多。
影兒望著月光下的草皮,強忍悲傷,「人家說幻滅是成長的開始,但這幻滅,倒讓我一下子太過成熟,以致於幾乎要凋萎了……」
「我們先進去,相信二少爺一會兒就會回來了——」
「管家爺爺,請你借我錢,我不想再和他見面了,我得在他回來之前離開……求求你!」影兒抓著他平整的西裝,終究滴下了不忍離別的淚水。
可是,一段感情只要有一方下願,就再也經營不下去了,她無法再留下來。
就連最後一眼也不見了吧,斷了所有的情絲,少了這一眼的印象,相信她會比較容易忘了他……
拚命告訴自己不能哭,不能讓好友擔心,但公寓的大門一打開,撲入鼻子的那股熟悉、溫暖的味道,卻教影兒蹲在門口放肆的宣洩。
正準備要出斗倒垃圾的孟維得看到好友歸來,先是一驚,之後一顆心全讓她的哭聲給佔據。
「影兒,怎麼哭了,回來了為什麼不進來?」
「唷,是回來懺悔嗎?捨不得打國際電話,寧可花機票錢飛回來看我們?」聽到聲音,楚絜也出來了,她心裡驚喜,嘴巴卻仍不饒人的冷嘲熱諷。
「維得、小絜,能看到妳們真好……」影兒喃喃說著。
那張仰高的淚臉,那個苦澀的笑客,敲痛了兩人的心,她們震愕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
「我好想妳們、好想這個家哦!小絜說對了,我這只不起眼的麻雀永遠也飛不上高貴的樹頭……我應該聽妳的話,安分守己的過平凡的日子,我天生注定是條賤命,竟邏妄想貴婦人的享受……」
「影兒,不要哭了,快起來。」她這一番自貶教孟維得心亂如麻,趕緊將跪地的好友攙扶起來,仔細抹去她臉上的每一滴淚水。
原先呆杵在一旁的楚絜弄懂了那段心碎的認知,既惱怒又疼惜的罵了起來,「叫妳不要去,偏偏不聽我的勸,現在可好了,妳這個高級妓女賺了多少錢回來?一樣的行李提去,相同的行車提回來,妳拿到好處了嗎?」她將脾氣全發洩在門口的行李箱上,使力、用勁的踢著,「看妳的樣子,根本連一塊美金也沒拿到,倒丟了一顆心在人家身上!」
她針針見血的話語撕開了影兒已經滿溢的層層愛意,教她像是換不過氣般的拚命抽搐。
「楚絜,妳夠了沒有,影兒已經這麼傷心了,妳還在那邊幸災樂禍,說什麼風涼話!」孟維得摟著埋在自己肩上的好友,嗚咽了一聲,跟著哭了起來。
「哭什麼!自己送上門去讓人家糟蹋,尚尋歡不過講幾句甜言蜜語,打電話回來的口氣就炫耀得要命,結果呢?還不是被人家耍著玩!我早告訴過妳了,有錢男人都是下流胚子,全是風流種,沒有一個可信的,妳卻拿我的話當耳邊風……」
「小絜,對不起,是我活該,沒有聽妳的話……」影兒轉身投入另一位死黨的懷抱,明白她的尖酸刻薄全出自於關心。
楚絜緊咬著下唇,呼息開始急促濃重,「不要哭了,去年我車禍住院的時候,妳連一滴眼淚也沒有掉,現在怎麼可以為了一個男人浪費淚水?妳還有我和維得啊!」
氣氛太悲傷,感觸太強烈,楚絜終於也忍不住了,兩串珠淚紛紛滾落臉頰。
三個女孩哭成一團,影兒聽著她們的安慰,怎麼也制止不了自己紛落的淚水。
「我就知道只有妳們不會嫌棄我……」
回家了,真好。
「影兒,那個老伯伯又送補湯來了。」拿了一包垃圾出門的孟維得,回來時手裡提著一鍋香味四溢的雞湯。
「哇,每天不是干貝燕窩燉雞,就是鮮奶燉燕窩,既護膚又補身,還有各式各樣的中藥膳食……影兒,妳這個冬天過得很幸福哦!」
因為時序已經步入了冬天,那天突來了一道寒流,楚絜怕虛冷體質的影兒晚上會睡不著覺,於是到街口新開的一家食補店買了一鍋姜母鴨回來給她袪寒,就此和老闆結下了緣分。
食補店的老闆是一位十分和善、上了年紀的老伯,一得知她有個身體虛冷的好友,立刻熱心的表示以後影兒的身體全由他照料。
她原本不好意思的謝絕了他,但他非常的執拗,說是自己也有一位孫女體質陰冷,每到夜晚四肢就冰冷得睡不著,所以他最能體會那種痛苦……
他說得深入人心,眼眶彷彿含著淚水,僵持到最後,她只能恭敬不如從命。不過,很詭異的是每回只要影兒登門去道謝,就一定找不到他的人,連那些員工也不知道外國老闆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給的薪水優渥得不得了,就算成天沒啥生意也不在乎。
「維得,他現在還在外面嗎?」影兒霍地離開縫紉機前,想親自向老人道謝。那個老伯伯真的很厲害,除了剛回台灣的前幾晚不適應,總是輾轉難眠外,這陣子她已經比較好入眠了。
「東西交給我以後,他就走人了。」
影兒難掩失望,「既然他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刻意躲我?」
「妳就快點過來吃吧!」楚絜將她拉至身旁的沙發上坐下,「人家三天兩頭做豐富的補品給妳吃,可是妳卻愈吃愈瘦,搞不好他哪天躲在街角看到妳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還要埋怨自己的手藝呢!」
「是啊,影兒,妳每天一下班就坐在縫紉機前又剪又縫的,到底在忙什麼?」孟維得也很好奇,她不知道好友何時對裁縫也起了興趣。
「我在做婚紗。」影兒轉頭看著縫紉機上未具雛形的衣料,雙眸中沉澱著未竟的幻夢。
沒有新郎,她仍舊可以結婚,和自己結婚。
「婚紗?!」伴隨著兩人的驚呼,門鈴聲響起,中斷了兩人的疑問。
「我去開門。」距離大門最近的孟維得看了益發沉默寡言的影兒一眼,起身去開門。
「老伯伯?!」站在門外的老者,教孟維得很吃驚。她和楚絜邀請過他無數次,他始終不願意到家裡來坐坐,沒想到今天卻主動來拜訪。
「孟小姐,麻煩妳請影兒小姐過來一下好嗎?我家少爺有東西要送她。」
孟維得看到眼前人的穿著,腦子一片空白,根本忘了她們從來不曾告訴他影兒的名字。
「好,請你等一下。」關上大門,她回到客廳告訴了正在喝雞湯的好友,「影兒,那位老伯伯來了,他說要找妳。」她仍舊處在震驚之中,「他好像回去換衣服了……現在他的打扮讓我感覺好像在拍電影,而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棟豪華大別墅裡的管家,筆挺的西裝,戴著兩隻白手套,一副很恭敬的模樣……」
聽見她的描述,影兒的腦海只有一個聲音——
管家爺爺!
她形容的那些樣子和管家爺爺一樣,可是怎麼可能?他應該待在洛杉磯,待在尚家別墅裡,怎麼可能跑到台灣來?
「影兒,妳還愣在這裡發什麼呆?妳不是口口聲聲說要當面向他道謝嗎?還不快去!」楚絜以手肘推了推好友。
此時,似乎不耐久候,門鈴又響了。
不知道心裡的期待為的是那樁,影兒只怕希望落空,所以盡可能的逃避,「小絜,妳去幫我問問那位老伯伯叫什麼名字,好不好?」
「妳真的很囉唆耶,他明明就在外頭,妳不會自己去問啊?」嘴巴叨念著,但楚絜還是順從了她的懇求。
一會兒之後,她臉上掛著一抹釋然的笑意,拉了孟維得起來,「不只那位老伯伯,門外又多了一個穿著一身白西裝、自以為是的白馬王子,還有一個穿著牧師衣服的男人……另外是一尊人體模特兒,穿著一襲湖水綠的婚紗……」
影兒愣住了。
「我想妳應該還沒有心理準備見那位白馬王子和牧師,所以我先讓那位老伯伯進來。」楚絜低聲向一臉茫然的孟維得說了幾句話,然後又轉向影兒,「我們先去公園逛逛。記住,妳和白馬王子的帳若算完了,別忘了將他交給我們,我得和他計較一下浪費在妳身上的眼淚!」
影兒還來不及吸收她的話,那張進門的和藹臉孔已經逼出了她的眼淚。
「管家爺爺,真的是你!」她撲進了吉瑞的懷裡,突然發覺自己竟是這般的懷念他。
「影兒小姐,妳真的折煞我這個老人家了!」好不容易等到二少爺認為時機成熟,他終於可以來看她,告訴她他有多想念她、有多麼的捨不得她。
「那些補品都是你做的嗎?」一個無法無天的感動火花,如鋸子般鋸開影兒的心防。「你告訴小絜,你有一個身子虛冷的孫女,是指我嗎?」
吉瑞老淚縱橫,忙不迭的點頭,「當然是妳。那一晚妳說想要一個會在半夜泡牛奶給妳喝的爺爺,不是嗎?」
「謝謝你……」影兒好感動,管家爺爺對她真的好好。
「妳真正該道謝的人是二少爺,妳誤會他了。」他好希望他們小倆口趕快和好如初,否則他這身老骨頭真的要磨散了。「知道妳離開別墅,他馬上就凶了我一頓,指責我沒能留住妳,完全不念及我的輩分,徹底忘了他平日對我的尊重——」
「他怎麼可以這樣!」
「那是因為他急瘋了。」吉瑞知道自己今晚扮演的角色,充分發揮和事佬的說話本事,「妳回來的第二天,我就跟來了,少爺請人到中國找了一個聞名的中醫師,要他幫忙調理妳的體質。因為妳的朋友之中沒人見過我,戒心比較低,所以他要我來接近妳們,再從她們口中得知妳過得好不好……」他頓了一下,「妳說過我不瞭解二少爺,其實我比老爺和夫人都要懂他,如果不是真的在乎,他不會花那麼多心神在妳身上,妳不應該妄自菲薄,在我們的心中,妳是最好的。」
「可是安琪拉……」影兒想起楚絜說的湖水綠婚紗。是她夢想的那一襲嗎?那不是準備給安琪拉的嗎?
「剩下的讓二少爺自己來跟妳解釋,好不好?門外的那位白馬王子可能會恨我霸佔了妳那麼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