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
她不以為意地輕應一聲,而後才發覺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甚是陌生,便放下手中的書冊,微笑著抬起頭來望向來人方向。
黑若綢緞的及腰長髮,用好看的彩色絲絹紮成長長的辮子。鵝卵形的臉蛋上,大大的眼睛亮若星子,小而翹的鼻樑可愛至極,粉嫩嫩的櫻唇和甜甜的笑容址那麼的令人喜愛。
體態略顯圓潤,著一身喜慶的鵝黃錦裙--很是令人眼前不由一亮的嬌俏少女,正笑嘻嘻地站在芙蕖樓的暖閣上,站在她的眼前三尺處。
「妳就是霍矢初口口聲聲的那位開春姑娘是不是?」清脆悅耳的嗓音,伴著泠泠的輕快笑聲,如春風一般傳入她的耳中。少女雙手後背一蹦一跳地湊近她,大大的眼睛圍著她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似乎對她很是好奇,「我是水玲瓏,是霍矢初的妹子哦。」
「我曾聽少爺提起過水小姐的。」如恍然大悟似的「呀」了一聲,開春忙站起身來,屈膝施禮,「不知表小姐回來府中了,開春失禮了,還望小姐勿怪!」
霍老太爺有兩子三女,水玲瓏便是嫁到金陵去的霍矢初二姑姑家的最小女兒。但聽霍矢初講她自幼體弱多病,身骨虛弱,自出生便以珍貴藥材佐喂,幾乎是從不出門,這母親的娘家更是從不曾來過。是以開春只曾聽說過她的事,入霍府這十五六年來卻從不曾見到過她。
「這是我要求霍矢初為我保密的呀,目的就是想嚇開春一跳的嘛!」水玲瓏笑瞇瞇地往開春身旁的暖榻上一坐,伸手拉住開春的手,「妳也坐啊,不用拘束的。」
「小姐是……同少爺一起從金陵回來的?」開春微一躬身,而後順從地坐下來,望著嬌俏可愛的少女,她忍不住地喜歡。
「才不是呢。」水玲瓏嘟唇扮個鬼臉,「我呀,的確在金陵撞到他了,可他很討厭哎,我一眼就認出他是我的親戚之一來啦,於是高高興興地喊他,可他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急匆匆地跑掉了!我是他的妹子哎,他這樣對我豈不是太看不起我了?!哼,於是我一時氣不過,就索性跑到揚州找霍矢初的麻煩來啦。」
「小姐的性子真的很像少爺呢。」開春聞言,不由莞爾一笑。想到就做,絕對的是霍家人的脾氣。
「幸虧妳沒說我長得像他!」吐吐粉舌,水玲瓏繼續道:「本來我來了揚州就想到主府來看望開春的耶,可臨來時我媽媽告誡過我啦,要我一定先去霍家別院拜見舅舅舅母大人,就算想留在揚州過年,也必須先徵得兩位長輩的同意。所以我沒法子啊,只好先去了別院陪兩位老人家住了幾日,等霍矢初去接舅舅他們回府來了,我才跟過來的。開春,妳不會介意我留下來過年吧?」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身邊沉靜的女子。
「小姐說哪裡話來?」開春笑著搖搖頭,「這裡原本便是小姐的家啊,小姐是主子,樂意住多久就住多久。開春只不過是小小的一個書房丫頭,哪裡有置喙的餘地?小姐,您太看得起開春啦。」
「才不是呢!」水玲瓏認真地豎起一根青蔥玉指晃一晃,「我雖然從未來過揚州霍家主府,也從沒見到開春過,可我在家中常常聽媽媽提起開春哦。媽媽說開春是未來的霍家少夫人呢,要我來了一定要好好地同妳相處,不可以惹開春生氣,不然我以後就沒機會再來這裡啦。」
「二姑奶奶與小姐真是折殺開春了!開春身為人家奴婢的,哪裡有膽子敢同小姐過不去?」開春文雅地搖頭笑了笑,站起身來從火爐上拿起燒滾的開水在茶杯裡沖沏新茶,而後恭敬地端給水家的玲瓏小姐,「小姐是少爺的妹子呢,哪裡用得到什麼禮數的?啊,對了,小姐身子還好嗎?這一路上又是風又是雪的,小姐舟車勞頓一定是很累了,要不要早些歇息?」
「妳不說也不覺得什麼,妳一說我還真的有點兒疲乏了呢。」水玲瓏沒接茶水,只捂唇打了個小小的呵欠,身子隨意地往暖榻上一歪,頭剛枕上軟枕,便瞇了眼兒,「開春,我曾聽媽媽說過,這裡是芙蕖樓是不是?媽媽便是在這裡一直住到出嫁的呢,那我可不可以住這裡呀?」
「小姐喜歡當然可以住啊。」開春不以為意地放下茶杯;轉手拿起一旁自己平日蓋著的狐皮大氅來仔細地給少女蓋好,「我去給小姐將臥房收拾一下,您先在這兒休息一會兒,等我給小姐收拾穩妥了,開春再來喚您。」
「好啊,那就麻煩妳啦,開春。」水玲瓏縮在暖和的大氅裡,瞇著眼含糊地朝開春笑了笑,「對了,開春,我容易心悸,稍有一點兒動靜便睡不踏實,妳將這樓裡的丫鬟僕婦全撤了吧,我自己帶來了幾名伶俐的丫頭呢,妳去喚她們上來伺候我就行了。我住在這裡的這些日子,就請妳多擔待啦,開春。」說完了,便眼一合,睡了去。
開春聞言先怔了一下,但望著少女可愛的睡顏,終究只是笑了笑,輕輕地挪動腳步退了出去。
這芙蕖樓原本便是霍家女兒的閨房所在,四周圍有大片的翠竹林子,甚是幽靜雅致。因她喜歡樓外的那一片竹林,常常坐在竹下讀書留連,幾年前霍矢初便強硬地將樓改為「開春閣」,死皮賴臉地拉著她一同住了進來,這樓儼然便成了兩個人的小天地。她從不習慣被人伺候,霍矢初除了她更是不喜歡時刻有奴僕家人圍在他的四周,是以這小樓一直是她親自打掃收拾的,不過她總忙於船運事務顧不得其他,這小樓偶爾也會有奴僕上來打掃打掃的,卻並沒用著專屬的奴僕照看著。
如今正牌的主人家回來啦,她看來還是搬回去比較好。
微微歎一聲,心中,不知為什麼竟然莫名地一空。
「委屈妳了,開春。」
她詫異地抬起眸,望向懶洋洋斜倚在床榻上的粗獷大男人,微張唇想說些什麼,卻又在轉瞬間明白了他所說的意思。
「水小姐原本便是芙蕖樓的主人啊,我住那裡才是所謂的『鳩佔鵲巢』吧,如今不過是搬回住了十來年的院子來,我其實很開心呢。」她不在意地笑了笑,放下手中的書卷,起身離開書桌慢慢走近他,「委屈的應該是你呢,我的霍少爺。」她為給水玲瓏騰出芙櫫樓,便搬回了聽濤閣旁邊的書房跨院,連帶的這位霍大少爺也擠進了這小小的簡陋房子,「你住回聽濤閣好不好?」
他雖生性豪放,對衣食住行並不是十分在意,但自小住慣了重簷迭頂、精巧華美的高樓尊闕,猛地讓他擠進這低矮侷促的狹小空間,他只怕是連手腳都無法自由行動了呢。
「妳不去,我就不去。」伸手將她拉進懷裡輕摟著,霍矢初抓過她的冰冷素手替她捂一捂,「我最不喜妳這樣的話。什麼叫『原本便是』,什麼又是『鳩佔鵲巢』?妳可是我的開春,更是我惟一的妻子呢。」他這些年怎樣待她的,她難道還不清楚?他從來沒將她當奴婢下人看待過,一直一直是以平等的身份、以心愛的妻子來與她生活的啊。
「玲瓏再如何,我爹娘再怎樣喜歡,她也只不過是外親,哪裡比得上我的開春?開春閣便是妳的,我不許妳再喊它什麼芙蕖樓,更不許妳再這樣貶低自己。」他認真地說道。
「我會是貶低自己的人嗎,矢初?」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掌,笑盈盈地望著他,「如果我看不起自己,我便不會是你喜歡的開春了是不是?」
她當初進府來的確是為生活所迫,是身不由己地屈身為婢,但那又怎樣呢?她從不以此為恥。
她憑自己的勤勞努力養活自己與照顧年邁的老父,哪裡比那些嬌生慣養的小姐少爺老爺夫人們低人一等了?而與他知心互許,她更是從沒想過自己的身份是否是高攀了,不認為自己因為身份的關係而沒資格與高高在上的主子大人牽手一生。
只是,其他的人不這麼想啊……她雖然沒有辦法阻止他人的冷嘲熱諷、毒言惡語,但卻可以保持自己的一顆平常心,不管經歷了多大的波折,她一直在喜歡的人身邊的,一直在的。
而這,就夠了啊。
「我最喜歡的就是這樣的開春啊。」霍矢初熱切地凝視著她笑盈盈的水眸,忍不住與她十指交纏地緊握在一起。
「開春,開春,我該怎樣對妳才好呢?送妳珠玉裙衫妳從來看也不看,給妳華屋瓊樓妳也從不稀罕,開春,妳至少向我要求一些什麼吧,不然我總覺得心裡不安。」
他知她極喜愛芙蕖樓那一大片的翠綠竹林,便不惜同爺爺鬧翻臉地將那樓閣硬送了她居住,只為著能看到她的展顏一笑。這麼多年了,早已在芙蕖樓住習慣了的她總是仔細地打理著樓內的所有,甚至在樓中新添了不少他與她喜歡的擺設,精心地將樓作為他們共同的小天地來小心地維護著。她也曾偶爾笑著對他說「我要在開春閣住一輩子」,他當時聽了這句話忍不住欣喜若狂地親吻她,為她的有心而開心著,以為她終於肯……
可是現在呢,她竟然一句也不反駁地將開春閣簡簡單單、輕輕易易地說讓就讓了出去!
他送她的啊,為什麼她卻一點兒也不珍惜?
會不會到頭來的某一天,她對他,也會如此毫不戀眷地說丟就丟掉了?會不會?會不會?
「我一直一直在要求著妳啊。」他眼中淡淡的黯然讓開春心中猶如針扎般難受,咬一咬嘴唇,她將與他交握的十指牽到他的心口處緊緊地壓貼住,再將頭依偎在他的心跳聲裡,「我只要矢初。對我來說,這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比一個名叫霍矢初的男人更珍貴更想讓我擁有的啦。其他的什麼珠玉裙衫中什麼華屋瓊樓,對我又有什麼用?就算給我無數的奇珍異寶,我也不稀罕。這輩子,這一生,我只想要矢初,只想求矢初的心。」
話音未落,一張清秀的臉,已是一片的赤色艷霞。
她生性沉穩文雅,待人接物一向是含蓄內斂的。就算同霍矢初這些年相知相許了,但如此直白的情語綿綿卻依然是罕少講出口來的。
而今,她能如此坦然明白地說出來,心中的情意自然是不允許錯駁的。
「開春。」黯然的眼神早已不再,清亮的豹子眼中,是滿滿的柔情與開心的笑意,「開春開春……傻開春。」
她向他索要的,恰恰正是他最想捧到她面前的呀!
心中的快樂,難以形容。
「開春傻,矢初又精到哪裡去了?」她將頭更偎向他的心跳,語帶哽咽,「這些年,最--」唇,卻被輕輕地用手指點住了。
「妳再說,我可生氣啦。」雖不明白這些年到底是為了什麼,開春一直拒絕著他的親近,更是不肯搬進他的聽濤閣同他共處,他想知道原因,很想,非常想。但,他卻最不想提及。因為,他不要他的開春難過,一點點的難過也不許,「我們好不容易走到今天了,不管怎樣,我和開春一直是在一起的啊。」
他生性粗獷,一直大大咧咧的,很少能定下心去關注他人的喜怒哀樂,更不用說去猜測女人家圈圈繞繞的纖細心思了。但一面對開春,他卻總能顯露出罕見的耐心及超強的觀察力來,幾乎不用開春開口,他就能將她的心思猜測得清清楚楚,知道她此刻的想法,更明白怎樣能使她開心快樂。
就算祖父在世時曾怎樣對他們的婚事大加阻撓,他能夠和開春一直走到今天,除了他與她的情意使然之外,也因為他明白,有許多事是強求不來,更無法去強求的。
祖父去世的前一夜,曾將開春喚到床前交談過,但至於兩人到底說過些什麼,卻無人知曉。他不是不曾問過開春,只是開春卻一直閉口不言,被他追問得急了,便會神思縹緲地望著他,眼中竟然是絕望之色!他大驚,從此後卻再也不敢鬧上一句。
其實不用問,他也能從開春神色上猜測出一二,開春拒絕他的親近與不肯搬進他的聽濤閣居住,十有八九與那一夜的秘談脫不了干係!
但--
罷了,罷了,只要開春在他身邊,他還有什麼好強求的?便是一直這樣過下去,其實也沒什麼不好,比起義兄楚天眉與妻子八年多的分離、嘗盡相思煎熬之苦來,他,至少是幸運的。
至少開春會一直在他的身邊,一直會,一直會。
「是啊,我們一直在一起。」含著感激與虔誠的笑,她親親他點住她唇瓣的手指。
而他,卻如遭火炙,飛也似的將手指閃開了。
「矢初?」他從不曾拒絕過她的親暱啊。
「我……」他狠心地轉過頭,不肯再望她,也不敢再望,銅褐色的陽剛臉龐上竟然升起淡淡的紅暈,「現在是寒冬臘月的,我不想去洗冷水澡!」他有點兒狼狽地含糊解釋道。
那次在開春閣若不是她的阻止,他真的會激情難耐地一口將她吞吃進肚,絕不會留一點點殘渣!那種情火宣洩不得的痛苦,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實在是一種最最狠毒的酷刑。他自知他的自制力有多少,也很清楚懷中的女子對他來說是多大的誘惑……還是小心一點為上策!
「……」
開春瞪著他難得的害羞模樣,雙眼一眨也不眨,而後,小聲地笑了起來。
「開春!」他被鬧得更加面紅耳赤,想罵卻又沒了脾氣,就這樣算了吧,心中又極是不情願,最終,他狠狠地摟緊她,直到聽到她「哎喲哎喲」喊著疼,向他可憐兮兮地求饒了,才心情稍爽地放輕了力道,「看妳還敢不敢鬧我!」他揚首哼了一聲,屬於大男人的自尊總算又撿回來了一點兒。
「霍大爺,小女子再也不敢啦。」開春揉揉被他的鐵臂勒得隱隱生痛的肚腹,雙目含怨地瞪著他,「霍大爺,您是堂堂的男子漢大丈夫呢,怎麼卻偏偏和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兒家計較?」
「妳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兒家?」男子漢大丈夫瞠大了豹子眼心有不甘地回瞪著她,「我這五大三粗的七尺壯漢都被妳捏在股掌之間任妳揉捏啦,更別提那些在暗處嘀咕妳惡霸地佔據了中原七成漕運利潤的其他漕運小戶啦。開春姑奶奶,您夠威風八面的啦。」
外界都以為他霍矢初是手握中原漕運七成銅壁江山的漕運霸主,可又幾個人知道,其實這真正的中原漕運霸主的真面目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兒家?
在霍家主府之外,他威風凜凜的,無人敢撅其纓,可一回到這霍家主府,他還不照樣要聽這小女子的令,依命行事?
祖父在世時,對他經商的天分十分滿意,常常誇讚他「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卻根本不知,他的背後所隱藏的是一個擁有怎樣驚人的經商天分的曠世奇才!
祖父故去後,他將開春的能力盡悉稟告了父母知曉,父母雖半信半疑,卻對開春從此另眼相待了許多,雖依然不肯應允他們的婚事,但卻也不敢再將「轟出府去」那種威脅輕易地說出口來,其實已然默許了開眷將是他霍矢初妻子的事實。
天知道有多少人在佩服著這曠世奇才,恨不得將她供奉起來頂禮膜拜,一求自己可以沾上一點她所擁有的經商天分。可這小女子,卻竟然在抱怨她自己「只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兒家」?!
哈,天理便是這般不公!
「喂,霍大爺,您這是什麼嘴臉!」他撇著嘴巴斜眼睨她是什麼意思?!
「妳說妳很是佩服金十三,可妳一定沒聽聶老二說過,他的親親生平最最敬佩的人是哪一個吧?」他心裡亂不是滋味地哼了一聲。
「聶二嫂子最最敬佩的人是我啊。」嘻嘻,她知道的耶。
「弟妹!弟妹!」要他說多少遍呀!「妳才是金十三的小嫂子!」
聶老二比他提前娶到美嬌娘已經夠叫他窩火的了,再聽那傢伙沾沾自喜地到處吹噓「將為人父」,他只想拿腦袋去撞牆啊,她到底懂不懂?!
「你說得那麼咬牙切齒做什麼?」用小指挖挖他吼得發疼的耳朵眼兒,開春推開他緊圈在自己腰上的的臂膀,舒展雙臂站起身來,細聲細氣地笑著往外推他,「好啦好啦,我是聶老二的義嫂子!反正我遲早會嫁給你的,到時候你可以去跟聶老二炫耀,說你的妻子是他妻子最最佩服的人!可以了吧,開心了吧?」
「有什麼好開心的?」如果他提前比聶老二娶了妻子有了孩子才有炫耀的資本啊,現在這情況只會讓聶老二訕笑他罷了,「開春,我是高興妳能替我壓一壓聶老二的囂張氣焰,可是--」他使勁地哼一聲,沒再說下去。
遲早嫁給他,可這一遲一早快等得他頭髮都白了,心都快疼死啦。
「已快晚上啦,快去吃飯好不好?水小姐剛剛來府,你這為人哥哥的至少要去盡盡地主之誼呀。」平日霍家父母居住在遠離主府的別院裡,鮮少能與自己兒子團聚一刻。而霍矢初雖是莽撞性子,但活了二十七八年來,除了在自己與開春婚事上總是與父母針鋒相對、不肯退讓一步外,其它方面卻極是孝順的。於是每逢二老回主府來,霍矢初便將所有閒暇都留給了自家爹娘,多少年來早已成了習慣。
開春自幼便失了親娘,少年時自己最愛的爹爹也撒手離她西去,共享天倫之樂,對她來說已經是今生再也不能實現的奢望,一半是自己再也難以彌補的遺憾,一半是她總對霍家父母抱著愧疚。雖然霍家父母離府而居是二老自己的選擇,但無論他們如何對兒子的婚事橫加阻撓,父母終究是生了兒女養育了兒女的血脈至親,這血濃於水的親情總是不能捨去的。況且兒女終有長大成人的一日,終有離開父母獨自遠行的一日--這長大後的兒女又能陪伴在自己漸漸老邁的父母身邊多少光陰?
她不要矢初以後有如她一般想在父母身前盡孝卻為時已晚、盡孝無門的悔恨遺憾,因此只要霍家父母回府,開春便也總是會主動地將他推到他父母身邊去,而自己則為不惹霍家父母生氣,總會躲到他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打發時間。
沒有了這個嘰嘰喳喳總是吵著她的大男人,又多是在年節時日,心中若說不空落落的是假的,但她從不曾抱怨過,只要矢初開心了,她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至少,矢初可以盡情地陪伴雙親,以後不會留有遺憾,而她,也可以以此慰藉自己的抱憾終生錒。
「快一點,快一點,真的到吃晚飯的時候了呢。」她在他背後笑吟吟地推呀推的。
「妳餓了?」他馬上忘記了自己的抱怨,很關心地回首望向她。
「被你纏了這麼久,不餓才怪呢。」她吐吐舌,朝他扮個鬼臉,「好啦,老爺夫人在三壽堂正等著你這個不孝子呢,快去吧!」手拍在他背上,將他用力往前一推。
「妳呢?」他卻不動,依然回首望著她的笑眼盈盈。
「劉叔中午就告訴我啦,馬廄的張大頭今日去溜馬,從雪地逮了好肥一隻野兔呢,說是張大頭為了向我賠罪,那只野兔今晚就讓我一個人獨享呢。」她得意地笑彎了唇角。
「沒我的份兒?」他才是主子吧?「張大頭為什麼要向妳賠罪--啊!」他恍然大悟地大叫一聲,眼神立刻惡狠狠起來,「那日我從金陵回家來,到處找妳找不到,後來是張大頭告訴我你在青石齋的!」那傻大頭,竟然會背棄他這個主子!
「是啊,後來他偷偷找我賠罪,說他是被霍大爺威脅著,不得已才將我的藏身處說出來的。」開春雙手背到身後,將面龐靠到他寬厚的背上,啞啞地笑了起來,「矢初,我似乎比你還有人緣喲。」
雖然這些年她一直為霍老太爺及霍矢初父母不容,但霍家主府所有的家了奴僕們對她卻極是親近的,若不是他們在暗處默默支持著她,她又哪裡能安穩地在這裡生活了這十數年?
若說她這些年要感激的人物,這些與她如友如親的家人們,絕對是榜上有名的。
「我也替開春歡喜啊。」霍矢初如何不明白她的心裡所想,他靜靜地立著任她倚靠著,「今年的綵頭已經準備好了嗎?從我的那份裡再多取些給他們吧。」
「霍大爺,您以為你是大財神呀?」這次輪到開春很不是滋味地哼了一聲。霍家雖沒有富可敵國,傾城卻是綽綽有餘的,每年單是從漕運貨物中抽取的贏利已很是驚人了,再加上漕船的利潤,哈哈,那一個數字還是不要說出口來惹人眼紅的好……只如此粗略地一算,如今霍家的當家主子身價如何,便是不言自明瞭吧。
「那些也是開春的啊。」霍矢初微微地一笑,反手安撫地攬住她的腰,「我如果是大財神,那開春便是天注定的財神婆子!」如果不是身後有她,他哪裡又能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才不稀罕那些東西哩。」好似沒聽出他的話裡寓意,開春打掉他的手,繼續伸手往前推他前進,「好了好了,你快去陪陪老爺夫人好不好?我真的餓了,不同你說了!」
「好吧。」他無聲地歎口氣,順著她的意思挪動腳步,「那我去做陪客!不過,開春,妳的兔肉可不可以給我剩下一點點?」他頭也不回地邊笑邊走了,「免得我今晚睡著了卻會被妳嚇醒來!」
「為什麼?」她一時反應不過來,有些傻氣地追問。
「我怕我的開春也成了三瓣兒嘴和豁門牙啊!」趕在她發火之前,他縱起輕功飛也似的逃掉了。
這個霍矢初!
癡癡地望著高大粗獷的男子漸行漸遠的背影,原本清晰的視線驀地模糊了起來。
矢初矢初,就算我真的成了三瓣兒嘴和豁門牙,你也是開開心心要我的,是不是?
遙遠處,冬日的晚風呼嘯著奔過來,似乎就是那個男子在爽朗清亮地大聲笑著:傻開春,妳在擔心什麼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