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天空飄著鵝毛般大雪。
兩名身著玄色滾狐毛大氅的身影,神秘兮兮地敲了敲風府大門,在亮出令牌後,門房難掩驚訝地進去通報。
三人踩著厚雪來到風滄亦的院落。
「少爺,您怎麼又搞成這副德行?拜託您多愛惜自個兒的身子一點,再這樣搞下去,恐怕您會比老奴更早去見閻王老爺。」房裡頭,亞伯一邊忙著包紮他的傷口,一邊碎碎念。
「這次是意外,以後不會了。」看著亞伯上藥的動作,風滄亦淡道。
許迅是條瘋狗,臨死前還不忘大反撲,一時大意才會被他所傷……不!應該說他最近心神不寧的,失去平時的冷靜沉著。可惜許迅死都不肯招出幕後主使者,幕後黑手一日不除,允樂一日不平安,教他如何能放心。
「少爺-」
「等,外頭有人。」風滄亦抬手阻斷亞伯未完的話,犀利眸光落在門外模糊的人影。「誰?」他沉聲問。
「少爺,有人想見您。」門房小心翼翼回答。
「現在?」
「是的,人已在門口。」
大半夜的,會是誰來找他?風滄亦披上黑色綢衫,以眼神示意亞伯先離開。
一道纖細的身影靜靜佇立於大雪紛飛的院子裡,來人伸手推落帽子,露出蒼白的嬌顏。
「允樂?!」他錯愣。「你來做什麼?」
美眸眨也不眨地鎖住他的,允樂目光栘向他黑衫裡的裹傷白布。
「你受傷了?」好想罵自己孬,不想關心偏偏話就這麼說出口。
「小傷,不礙事。」拉緊衣襟,風滄亦蹙眉。「這種時間冒著大雪私自出宮,難道不怕危險嗎?如果半路遇到惡徒怎麼辦?」
下午才遇刺,現在就孤身前來風府,未免太過大膽。
「我不來,你會來見我嗎?」允樂淡淡反問。
是因為他的緣故嗎?允樂說話越來越尖銳譏刺,有些憤世嫉俗,不像從前那般天真爛漫。
風滄亦停頓了下。「何事非得現在見我不可?」
「別擔心,我不是來問那些讓你為難的問題。」允樂上前一步,小手一攤,紅色月牙珊瑚墜靜靜躺在掌心。「我只想問你,這東西哪兒來的?」
看見月牙珊瑚墜,風滄亦俊顏微變,直覺摸向頸項,赫然發現隨身佩戴的珊瑚
墜不知何時不見。
「這是-」
「別告訴我,這不是你的東西。」允樂幽冷道。
風滄亦沉默不語,表情已說明一切。
合起玉掌,允樂仰首深深望住他,神情受傷。「你一直都知道,對不?」
「……」
「你一直都知道我所說的少年是你,我想找的人就是你,對不?」
「……」
「風滄亦,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我?」一個又一個謊言,讓她後知後覺發現一個又一個不堪的事實,他到底要折磨她到什麼地步?
風滄亦沒接腔,事到如今也沒有再隱藏下去的必要。
「你說不愛我,卻老做些讓我迷惑的事,每每在我希望破滅之後又給了我希望。」
「我從沒想過還會再見到你。」緩緩的,風滄亦終於說出心底話。「我以為我們不會再見面。」
「我們再見面了呀!這就是緣分!注定我們有緣!」握緊拳頭,允樂用力的喊。
風滄亦就是那個讓她念念不忘的少年,可知這對她的意義有多大?他是她兒時記憶裡最美好的一部分啊!
「允樂,我已非當時的我了。」風滄亦閉眸。
她懷念的是當年那個溫柔的大哥哥,而不是手染鮮血、殺人不眨眼的蒼狼。
「可是我還是當年的我……」咬緊唇,允樂幽幽低語。「一直沒有變過。」
她認真想守住自己的承諾,他卻不願意認她。
「就算你知道是我又如何?不過徒增困擾,你出嫁在即,我不想再增添變數。」
有緣無分!當初他是這麼說的。既然結果不會有所改變,何必白費氣力?
為何他總能用如此冷靜不在意的口吻說這些話,彷彿一切對他來說無關痛癢。
「我不在意你的身份,不介意你曾經做過什麼!」
他是罪民也罷!他是人見人伯的殺手也罷!在她心裡他就是那少年,不會改變。
「可是我在意!」咬緊牙,風滄亦粗聲反駁。
情緒太過激動,胸口郁氣翻湧,血腥味在喉問蔓延。他深吸口氣強壓不不適,夜色隱藏他過度蒼白的俊顏。
「忘記這一切吧!還不如放手讓彼此自由。」風滄亦別過頭,冷冷道。
看著他冷淡的俊顏,允樂突然覺得好累,再也沒有力氣追根究柢。
「你說得對!這珊瑚墜還留著做什麼。」她用力將月牙珊瑚墜摔在地上,任由它硬生生斷成兩截。「是我太傻,經過這麼多年還沒長大!」
冷眼望著那只被斷成兩截的珊瑚墜,風滄亦沒出聲。
「好,你要我嫁,我就如你所願的嫁,再無怨尤,但我有一個要求-我要你送我出嫁,這樣會太過為難嗎?」允樂澀澀低語。
要他送嫁……這不是要擺明報復他的無情?風滄亦咬咬牙,仍是點頭。
「好。」
「我終於發現有緣無分不是最傷人,最傷人的是……相見不如不見。」允樂淒楚丟下話離去,聲音隨風飄散。
是呀!早知如此,不如兩人不曾相逢。
斷成兩截的紅色月牙珊瑚墜靜靜躺在雪地上,就像注定要分開的兩人……
「是嗎?謀害允樂的人竟是許迅,這惡賊倒是越來越猖狂,連皇宮都敢闖。」
聽完風滄亦的稟報,新皇摸摸下顎,若有所思地來回踱步。
「臣無能,未能逼他說出幕後主使者。」風滄亦濃眉深鎖。
「不!幸好有你,不然允樂恐怕難逃一劫。」新皇停下腳步。「原本以為只是朝中大臣不贊成與寒泉國聯姻,如今看來內情並不單純,或許是二皇子的餘黨不甘心,私下圖謀反叛,我們得多加提防。」
「請皇上給臣一些時間,臣一定揪出幕後主謀。」
「揪出幕後主使者固然重要,不過朕有更重要的任務交給你。」新皇驀然旋身,神情凝肅。「黑驥國。」
「黑驥國?」風滄亦不解。近來並未聽聞黑驥國擾亂邊疆的消息。
「允樂答應婚事後,唯一的條件就是盡快出嫁,朕原本還在估量,不過眼下竟發生這等事。」新皇輕歎。「日前朕和寒泉國太子已經決定好臘月初六大婚,雖然有些倉卒,或許反而對允樂好。」
臘月初六……
雖早有心理準備面對允樂出嫁的一天,風滄亦卻低估了親耳聽見時的殺傷力,胸口揪緊傳來劇痛,耳裡嗡嗡作響,他抿緊薄唇強自鎮定。
「寒泉國為表現誠意,同意提早出兵合攻黑驥國,朕打算攻他個措手不及。」新皇綻開深沉的笑。
「皇上的意思是即日出兵?」風滄亦明白新皇的語意。
「沒錯。」新皇用力頷首,目光灼灼。「領軍大將當然非你莫屬了,滄亦。」
「臣-」風滄亦心頭一震,受寵若驚。
自從祖父陣前投降後,他以為風家人不會再有重掌兵符的一天,沒想到-
「非常時期當然要用非常手段。你本是開國大將後代,從小熟讀兵書、武藝超群,比起那些只會紙上談兵的傢伙好多了。」新皇瞇眸,對那些膽小如鼠的文官有諸多不滿。
「可是朝中其他大臣……」
「這些朕來應付就行,滄亦,這是讓你重振風家的機會,你不會辜負朕的期望吧?」新皇沉聲問道。
風滄亦用力頷首,打從心底感謝新皇。
「臣定不負聖上厚望!」
「滄亦,這場仗好好打,打贏了不但瑾南從此無後顧之憂,而你也可以擺脫罪民的枷鎖。」新皇給予承諾。
要命風滄亦為領軍大將,必須力排眾議通過保守老臣那一關,他都想好了,無論誰反對,他的決定不會更改。
正因為如此,這場仗更非贏不可。
「皇上放心,臣絕對全力以赴!」重振風家的唯一機會,他當然不能放過,風滄亦斬釘截鐵的保證。
「有你這句話朕就放心了,你回去休息,明天再來仔細商討出兵事宜。」新皇擺手。
「遵旨。」
細雪紛飛,大地一片銀白。
允樂端坐鏡檯前,空洞的眸光落在前方的華麗大紅喜袍,想著想著,忽然又紅了眼眶。
真孬!那夜狠話說得鏗鏘有聲,其實心底根本沒這麼乾脆,眼看成親日子敲定,眾宮女來回奔忙,她身為當事人卻像旁觀者,無動於衷。
「公主,今夜似乎又比昨天更冷,奴婢幫您去拿手爐讓您暖手。」簾帳外傳來喜桃清脆的嗓音,嚇了她一跳。
「嗯。」胡亂抹去淚,允樂慌忙起身,人才回頭,僵住。
朱紅色窗欞旁,有道頑長削瘦的身影靜靜佇立,不知來了多久。
「你-」
風滄亦無聲無息躍進她房裡,如子夜般漆黑的鳳眸先掠過淚痕猶濕的嬌顏,最後落在高高掛起的大紅喜衣。
「你怎麼來了?」允樂好不容易找回聲音,別過瞼。
若有骨氣,她應該疾言厲色的教他滾出去,可惜她只能裝出冷若冰霜的態度,這已是所能表現出來的極限。
「聽皇上說你臘月初六成親?」風滄亦直接問。
「嗯。」允樂咬住唇,忍不住譏諷。「這不正如你所願,我越快嫁出去你越輕鬆?」
「我從沒這麼想。」
「你怎麼想與我無關。」允樂旋身,不讓他看見自己脆弱的神情。「風滄亦,你到底來做什麼?」
當初她三番兩次放棄矜持去找他,他如何殘酷無情的拒她於千里之外,現在木已成舟,他又來做什麼?
「我是來告辭的。」收回停留大紅喜衣上的目光,風滄亦輕道。
「告辭?你要離開?」聽他這麼說,允樂忍不住心慌,連刻意要擺出冷淡的態度都忘了。
風滄亦垂眸。「抱歉,我無法如約定送你出嫁。」
「你-」允樂驀然轉身,氣惱瞪他。
她已經別無所求,連這一點點要求都……罷了!事已至此,他送不送嫁都無所謂。他真送了,只是讓她更放不不他而已。
「皇上命我出兵黑驥國,明日就出發。」
出兵黑驥……
允樂錯愣。「這麼快……」
「皇上想趁他們還沒有心理準備時,先下手為強。」
心裡酸酸的、苦苦的,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這麼說來,一切都要感激本公主囉?」允樂粉唇揚起嘲諷冷笑。「風大元帥,恭喜你重振風家名聲有望。」
恭喜他的捨終於換到他的想望。
是他!是他把天真爛漫的允樂逼到這種境地,讓她變得憤世嫉俗。
「寒泉國氣候嚴寒,公主記得要多添衣保重身體。」他低沉開口。
允樂冷冷睇他,不帶感情的。
他不是不愛她嗎?何必又跑來說這些話?
她不在乎了,真的不在乎了。
「我衷心希望你能得到幸福。」
「呵!幸福很久之前就離我遠去,所以別再說這些話。」允樂揚起美睫望他,淚眼汪汪。
「允樂-」
握緊雙拳,允樂將心底的怨喊了出來,「除了你風滄亦,我嫁給誰都一樣、都不會幸福,因為都不是你!」
無論她表現得如何倔強、如何無所謂,她還是愛他啊!他不懂她的心。
她的話字字句句像把刀割在他心上,風滄亦閉眸。
「允樂,我從沒想過要傷你!若我們不是在這種情形下相見,我不會放你走。」她只看見他的無情,可曾看見他的苦?
他不會放她走……
換作從前,這句話會讓她感動到無以復加,可是如今只會讓她更痛苦而已。
「風滄亦,你是在跟我約定來生嗎?」她笑,笑得空冷。「我不要!來生我不想再見到你。」
這輩子她已經夠悲傷了,她的來生不需要他的參與。
「允樂-」
「風滄亦,你的話本公主聽見了,三更半夜孤男寡女相處會遭人議論,你走吧!」允樂漠然轉身。
「這次道別,或許永遠不會再相見,請公主保重。」風滄亦咬咬牙,躬身行禮。
此次出征,他無法保證可以活著回來,所以他才想來見她最後一面。
「……」允樂背對著他不發一語。
不知多久,直到感覺背後風捲珠簾寒意襲來,允樂知道風滄亦已經離開了。
一滴晶瑩的淚珠滾落頰邊,好苦。
風滄亦帶兵出征了,邊疆戰鼓頻傳,數次傳來戰事吃緊的消息,瑾南全國上下全都揪著心等待結果。
這是背水一戰,贏了,從此瑾南沒有後顧之憂;輸了,全盤皆輸。
有別於眾人緊張的心情,允樂反而異常平靜,靜靜的等著大婚之日到來。
臘月初六,允樂公主大喜之日,大批宮車人馬浩浩蕩蕩從皇城出發。
身著大紅喜衣的允樂拜別新皇,沒有掉一滴淚,像個沒有靈魂的冰雕娃娃。
送親宮車出了皇城,向北走了半天路來到十里坡,不料一群黑衣蒙面人埋伏已久,一見到送親宮車全都手持利刃衝出,見人就殺。
「大膽狂徒!這是允樂公主的車馬,誰敢無禮!」侍衛長怒聲斥暍。
「正好!我們就是要找允樂公主,你不說,我們還怕殺錯人呢!」黑衣蒙面人狂笑,五人一組飛快朝允樂所乘的馬車攻去。
「來人!快保護公主!」侍衛長揮劍大喊。
火輪似的夕陽斜掛空中,荒涼的曠野裡,兩方人馬殺得天昏地暗,送親侍衛雖然人數眾多,卻不敵對方凌厲的攻擊逐漸敗退,一個時辰過去,眼看允樂公主岌岌可危。
「公主,我們快走!」
喜桃趁亂拉著允樂從馬車後方逃離,她脫下大紅喜袍,隨手拿了件已死侍衛的披風覆在頭上。
「對方到底是什麼人?為何非要我的命不可?」允樂慌亂的在刀光劍影下逃命。
這已是她第三次遇刺,連出嫁也不放過,她想不透對方非要殺她的目的。
「奴婢也不知道,不過現在逃命為要,抓兇手的事還是交給皇上吧!」喜桃焦急回答,明眸在附近搜尋,看能將公主藏在哪兒。
「你們想逃到哪裡去?」
冷不防,身後傳來可怕的聲音,喜桃和允樂不約而同回頭,看見蒙面黑衣人緊追在後。
眨眼問,黑衣人已經逼近身後,手中亮晃晃的長刀毫不留情地朝允樂劈下……
「……黑驥軍節節敗退,已沒有當初兇猛的氣勢,若我們再拿下過庸關,他們再撐也沒有多久。」
「可是氣候入冬嚴寒,末將擔心士兵的身體熬不過寒冬。」
「我們熬不過,他們也熬不過,所以動作要快,五日之內必要拿下過庸關!」
軍帳內隱隱傳來討論的聲音,一名士兵低聲和軍帳外的守衛說了幾句話,掀帳進入。
「啟稟將軍,屬下有信要呈給將軍。」
討論被打斷,風滄亦俊顏微沉,有些不悅。「什麼信?」
「皇城來的信,說要親手交給將軍。」
皇城?!
聽見這兩個字,風滄亦忽然感到不安。
「拿來。」他伸手。
「是。」士兵恭敬地將書信交給風滄亦後旋即離開。
展開信,濃眉緊鎖的俊顏瞬間變得蒼白。
「將軍,怎麼了?該不會皇上出事了?」看出風滄亦異樣的神色,屬下紛紛關心。
風滄亦不發一語,任由薄薄信紙飄落地,他深吸一口氣,沒預警的嘔出一大口鮮血。
「將軍!您沒事吧?將軍!」屬下趕忙扶他坐下,被鮮血染紅的信紙顯得沭目驚心。
「將軍,千萬保重身體,您還得帶兵啊!」
捂著額,風滄亦沒出聲,他閉緊眸:心痛如絞,腦海裡迴盪著信上那行字……
允樂出嫁途中遇害,無一活口。
如果……如果他親自送嫁,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吧!如果他別老是逃避,允樂至今或許還會好好活著。
允樂-
想到她的慧黠、她的笑,風滄亦心如刀割,她的死訊把他逼到絕境。
原本以為帶兵出征,生死難料,所以臨行前去玉清宮見她最後一面,結果他錯了,回不來的人是允樂,不是他。
「將軍-」
一名屬下撿起書信來看,大驚,忙要傳軍醫進來。
「不用,我沒事。」
好半晌,風滄亦終於啞聲開口,等他再睜開眸,又恢復冷靜自持的風將軍。
「將軍,您-」屬下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敢確定將軍真正沒事,畢竟剛才忽然吐了那麼多血……
「我沒事,繼續討論過庸關的事!」風滄亦站起身,搖搖欲墜地定回放置地圖的大桌前,面無表情的側顏讓人猜不透心思。
「是。」將軍都這麼說了,誰敢有意見?總不能押著他去看軍醫吧?
大夥兒默默回到原處,又聚精會神的討論起戰術。
「……原計畫不變,一舉拿下過庸關,唯一改變的是時間。三天!三天之內我要取下過庸關守將的首級。」強壓著身體的不適,風滄亦鎮定的說道,將傷痛壓在內心最深處。
他不可能拋下戰事不管,眼下能做的,就是盡快滅了黑驥國,然後回去找出殺害允樂的兇手。
不管對方是誰……不管多久時間,他一定會要他付出慘痛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