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歌醒過來的時候,覺得身體暖暖的,一點不像以往半夜驚醒時的寒冷徹骨——即使在炎熱的夏天,到了夜間,他身體也是冷的。像是墜入湖底深處,結成冰的寒冷。
可是這時,他竟然是溫暖的。明明身邊這人是害他最深的,偏偏也只有他能讓他安心。雖然這份安心是身體和直覺上的,並不是心理和理智的判斷。醒來那一瞬,發覺自己赤裸在他懷中沉睡,身體一動就能感受到剛才發生了什麼。
第一個閃過的念頭是:攝像頭在哪裡。
然後才開始回想睡前發生的事,原來身體是如此迫切地渴望他的相伴,原來只有在他懷裡才能睡得安穩。在快被自責和歉疚壓得崩潰時,也只有他能平復自己的情緒。
即使做愛的時候會想到那張光盤而發不出聲音,即使在醒來時下意識去找攝像頭,即使在承頎每對他好一點的時候都會想,這一次他會用什麼方法呢?
即使如此,身體依然是依戀他的。甚至潛意識裡,還是傻傻相信他的。書歌睜眼看著躺在自己身邊的人。承頎睡得很沉,發垂下來,散在他臉上,為他本已十分出色的容貌更添了幾分魅力。重逢以來,承頎雙眉總是皺著,這時候卻也開了。長長的睫毛蓋住眼瞼,唇邊帶著絲笑,是那種很安詳很溫柔的笑。他本就不顯年紀,這一副天使的睡相讓他看起來更加年輕,簡直不像比書歌還大上一歲的人。
「如果你還是想報復,那麼正好……」書歌輕聲說。知道承頎母親發瘋這件事給他衝擊很大,本來就深重的罪孽感上又狠狠摞了一層,讓他喘不過氣來。
一想到承頎的不幸和孤寂都是因為自己,他就覺得虧欠得越發多了。
「可是,如果,一旦……你是認真的……」那我必須離開你。因為……也許我是一直愛著你的。但是我不可能再相信你。
書歌想著,強忍住身體的酸痛不適,輕輕從床上下地。
外面已經暗了,時間顯示是晚七點多,還好不是特別晚。書歌身體已經被清理過,雖然沒有什麼藥物,不過可以感覺到承頎清理得很細心,疼痛是難免的,情況卻還好。去浴室,果然看到自己的衣服晾在那裡,還是半濕不幹的。書歌想了想,把襯衫和褲子晾回去,內褲干了,外衣沒泡水。再到沙發上找到承頎的襯衫和褲子,雖然稍微小一號,不過乍一看看不出來。
收拾好自己,書歌走回床邊,看了眼承頎:「其實你最近也很辛苦吧……好好睡一覺,最好睡到我回來。」休息室的鑰匙在承頎口袋裡,書歌摸出來開門,走了出去。已經下了班,何千楚和康萬榮早已離開,外面是一片寂靜。開了鎖,外面的鑰匙書歌有,也就把承頎鑰匙留下來,然後把門鎖上。
要解決的事情好像有很多,不過現在這麼晚了,顯然不適合去找子葉的人。
那麼就先去等吧找老闆好了…… 剛出寫字樓,就有一人從暗處衝了上來:「葉特助,我聽說康萬榮回來了?
你沒事吧!「 陰暗的光線讓書歌乍然愣了下,隨即認出是高經理。他心中一喜——承頎還在睡覺,肯定還沒有通知高經理改口,這時候運氣好的話,大概可以都誑出來…… 「康總裁的意思是起訴我和子葉。」書歌回答,「高經理,被起訴的話,是不是……子葉就危險了?」
高經理怔了下,卻笑了出來:「這種事情你不用擔心,他逮不到把柄的。我們會讓康總裁知難而退,如果他一定要上法庭,我們也有必勝的把握,只是… …「 他頓了一下,看著書歌:「只是商業圈畢竟不大,出這種事情,下面風言風語肯定少不了。正好我們公司跟美國有業務合作,為了達到他們的要求,我們必須要派出進修人員去學習……」
「我去是最好的對麼?」書歌接下他的話,竟然微微笑起來,「等我走後,你們就可以開始吞併康景,把它搞到破產,對嗎?」
「那是當然的,現在我們佔盡了優勢,不乘勝追擊的話,給他們一點喘息的餘地,就有可能整個翻盤。」高經理說,「子葉只有電器,從來沒做過其它方面……我看你簡歷,大學是學生物化學的?過去之後如果有心,也可以去聽聽這方面的課程嘛……」
高經理聽書歌問的問題,心裡越發鄙夷他,不想和他再多說話,就匆匆把條件都說出來:「當然你要繼續留在國內也很好,承諾你的條件是不會少的,只要好好幹,搞不好很快就能升到總經理……總之你自己選擇。我是建議你出國,避過這段時間風頭,再拿張好點的文憑,回來時一切都過去了,你也好重新開始。」
「我想,大概在我去聽物化方面課程時,教授會對我意外地感興趣,然後問我要不要轉系。如果我轉系的話,以後可能就從事這方面研究,並且可以拿到美國方面的文憑……我大學雖然是肄業,不過前三年的課時是可以折算的。」
高經理一怔,表情不自然起來:「那個,你可以自己選擇想學的科目,我們不會干涉,即使不是經濟類也沒關係……」
「不是不會干涉,而是會幫忙吧?」書歌挑眉問,「如果我學回本業,回來之後是不是會做技術主管的職務?前提是如果我回來的話。」高經理越聽越心驚:「這個……」「如果我不回來,由於你們許下的好處裡面包括子葉的股份,每年你們仍然會提供我學費生活費吧?就是說由於這一次賣資料,我能得到一輩子都享受不完的好處。」書歌說。
「如果子葉倒了,那些股份也就一文不值了。」高經理連忙說。「倒?康承頎的公司,除非他自己搞鬼,否則會倒麼?」書歌從高經理的反應中已經看出端倪,下了結論。其實早就在疑惑,經歷下午那場風波之後,更是能猜出承頎的真正目的。但是還是高經理說出「出國」這兩個字之後,書歌才把承頎的計劃全部理順。
出了國之後,能選擇的自由度就高了。只要學校通過,想再拾起原本的專業也不是不可能。而且書歌的年齡,在國外讀大學並不會顯得突兀。他英語又好,原來的底子也紮實…… 如果不想回國,可以在國外留下,反正經濟絕對有保證。如果回國,不管是學經濟還是學物化,都可以在子葉安排一個高職位給他坐。搞不好又有什麼因緣際會什麼優待,最後一直能拿到子葉的最多股份,得到這家公司…… 「那承頎呢?他給自己安排了什麼職務?」書歌問。
「打掃衛生的……」高經理被他搞得發懵,以為他全知道了,於是回答,「康總說,最好是能看到你但是你看不到他的地方……」只要在遠處看著你幸福,即使幸福裡面沒有我……高經理受命當幌子,為了引書歌上鉤,承頎把書歌的經歷幾乎都告訴了他。他本來也是挺同情書歌的,但接觸之後,感覺書歌開口閉口都是利益,於是不免小看了他,以為他根本就是想要錢。
有這樣的心態,高經理不免大意,所有的底子都被書歌兜出來。他想反正這傢伙不過兩個目的,報仇兼自身得到好處,就算說了又能怎樣。
直到書歌說完離開,又過了十分鐘左右,高經理忽然感覺不對勁。他連忙掏出手機,給承頎打電話。好半天才有人接,承頎聲音有些倦懶:「誰啊?」
「是我。」高經理看看表,還不到晚九點,怎麼康總就睡了?
但是也來不及問這些,急忙把剛才的事情說了,聽到電話那邊傳來一陣匡當雜音,好像是碰掉什麼東西,並伴有牙縫間擠出來的嘶嘶聲,大概是撞痛了。
「你怎麼能全告訴他呢?」承頎大怒,「我是覺得你做事穩妥精細才讓你出面,結果你竟然……」
「可是他好像知道……我以為是您說的,所以……」高經理也知道這一次真的是做錯了,勉強辯解,「而且照您的說法,他的性格比較直接,應該不會特地套話……」
「那是以前……」承頎歎了口氣,「你看到他往哪個方向去了?他有沒有說要去哪裡?」高經理說完承頎就把手機掛斷,幾分鐘後,高經理看到他從寫字樓跑出來。所幸休息室裡面還有幾件衣服,承頎不用穿書歌的。只是這麼匆忙,身上衣服談不上整齊,他也顧不上那麼多,拉過高經理,讓他開去散理路。
到等吧,承頎三步並作兩步往裡走。他來這裡打工一段時間,大家都認識他,也不攔他,任由他進入工作人員區。
「老闆,我知道你肯定能讓他找不到我……」走到秦老闆專用休息室門外,承頎聽到書歌說話聲。他心中一驚,躲在門邊。
「我當然有這個能力,可是Sidney,你有什麼必要離開?現在商場上的焦點完全是康景的窘境,沒有什麼人在意你的事情……」秦老闆的聲音響起,「何況依你所言,他不是也想把你送出國?這和我幫你離開有什麼不同嗎?」
「如果我現在消失的話,他大概就不會再自己吞併自己了吧。」書歌低聲說,「就算他能把所有的人員都並進去,也不造成他人破產,可是……那是他父母創下的公司,我欠他家良多……」
「切,一命換一命早夠了好不好?Sidney你實在是太……濫好人了一點。」
秦老闆有些憤慨,「我的意思是你拿錢走人,你以前不是高材生嗎?現在撿一撿還是能撿起來吧?乾脆做個大科學家拿個什麼什麼獎,徹底離開這個圈子… …反正出了國,我不信那傢伙還有辦法干涉你!「 「我不想要他給的東西,也不想……再和他糾纏下去。」書歌的話讓承頎眼前一陣發黑,只覺得站立不穩,握緊拳才能得到一點力量。
書歌繼續說著:「就算是不虧欠,我和他……也還是不要見面的好。他如果還在恨我,我由著他報復倒也沒什麼。但現在,他好像真的不是報復……」
「他難道還想你回他身邊不成?」秦老闆冷笑,「要是沒有我,你早死在夜霧了。做出那種事情,他還敢奢望挽回?」
「他……」書歌忽然止住聲音,過了半天才說,「算了,無論如何,即使在一起也是互相折磨,何必呢。」秦老闆怔了一下,低聲說:「其實愛情,還不就是互相折磨。」承頎在門邊,只覺站立不穩。
「那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那傢伙跟本地黑幫白道都有牽扯,這幾年來我隱藏你去向,算是費了點事。現在你一失蹤,他肯定會馬上找到我,所以走之前一定要做好準備才行。」過了一會兒,秦老闆說,「以後又要麻煩了。」
「又給你添麻煩了……」書歌說,「當初若不是你,我就算不死,大概也會去大半條命吧。你幫我還錢幫我離開B 市,結果到了現在,我居然還要麻煩你。」
「這種事情不用客氣。」秦老闆輕快地說,「夜霧那種地方,早該關門大吉的。我要是眼睜睜看著有人在我面前出事還置之不理,才是該死。」
「我想回去跟他說明,我不要什麼錢,也不用他送我出國讀書。不過我想見他母親一面,不管她能不能明白,或者願不願意原諒我,我至少……要對他父母正式道歉。」
「我覺得沒什麼必要,又不是只有他家的人是人,你家死了兩人,姓康的又對你做了那種事情,還道什麼歉?」秦老闆提高聲音,「你剛被救回來的時候不瘋?每天癡癡呆呆的,還問我什麼時候接客……晚上從沒有睡安穩過,坐在床上發呆,醫生都說你精神衰弱並且有自毀傾向,要不是我找到名醫,你現在搞不好就和他媽作伴呢!」
「你現在還是睡不好吧?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這裡住的時候,我已經盡量讓你喝酒,並且加少量安眠藥物,你照樣一晚上起來好幾次。」秦老闆滔滔不絕,「這還不夠嗎,他們還想要什麼?」
「其實在他身邊的時候,我是能睡著的……」書歌忽然開口,打斷他的話,苦笑一聲,「所以我並不是因為他才失眠,而是因為沒有他。」
房內靜默片刻,秦老闆聲音再度響起:「Sidney,我想你還是跟康承頎說明白再做決定吧。」「老闆……」書歌聲音中帶著疑惑,「為什麼?」「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什麼恩怨我管不了,但至少我希望你能活得快樂點。」秦老闆說,「如果他能讓你過得好一些,又何妨留在他身邊?被虧欠的,慢慢討回來也就是了。」
門外承頎聽到這句話,有些癡了。書歌無法和秦老闆達成一致,只好先告辭,打算跟承頎談談再做決定。結果一出門,抬眼就看到承頎站在門邊。承頎只是看著他,眼珠都不轉地看著他,眨也不眨。書歌一愣:「你一直都在外面聽?」
承頎點頭。書歌想了想,跟秦老闆說了幾句話,把承頎拉到他週末住的房間去。
關上門,房內只有一張床,書歌雖然精神強韌,這時候也微有些發窘,身體深處還有下午放縱的餘韻,現在又處在這麼曖昧的境地裡。
看到書歌表情,承頎就明白他心裡所想,心就有些忐忑——畢竟那時書歌神智肯定不算特別清醒,自己怎麼也脫不了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的嫌疑,甚至可能會讓書歌不快。
書歌稍微遲疑了一下,還是坐到床上,和承頎稍微保持一點距離。結果他剛坐下,承頎就靠過來:「書歌,你……還好吧?痛不痛?」在那種情況下,他哪裡還記得多些溫柔,免不了粗魯。書歌又是長時間沒有過的,萬一受了傷或者不舒服就糟了。書歌的臉有些發紅,低聲說:「抱歉。」承頎傻了一下:
「什麼?」「那時太激動,有些失態。」書歌把頭側向一邊,承頎看不到他表情,「有些歇斯底里,還纏著你做……抱歉。」「分明是我……分明是我對你一直心懷不軌,趁著你情緒激動下手,書歌你為什麼要這麼說?」承頎臉有些漲得紅了,「是我色慾熏心,我……」
「是我想得到安慰。」書歌打斷他,低聲說,「因為難受,所以想要被擁抱來求得安慰,不關你事。」「即使不是我也可以?」承頎問,五官有些扭曲,「只是……用來安慰的?」他還以為,至少有點期待,書歌那樣的舉動是有一些感情在的。事後為書歌清理的時候,心中儘是柔情。下定了決心,即使要自責要贖罪,也寧可留在他身邊,一邊照顧他一邊求他原諒。
真讓他眼看著書歌而不能接近,他受不了。那確實是最殘酷的懲罰,對他而言,是太殘酷了,殘酷得超出忍受範圍之外。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幸福,那幸福卻和我無關。無法把你讓給別人,受不了你在別人身邊,比在我眼前快樂。
「不,即使是用來安慰的也可以,不是我一個人也沒關係……」承頎急忙再開口,把剛才的激動平息一點,「可不可以讓我留在你身邊,需要安慰的時候來找我,如果你要擁抱我隨時都可以,讓我離得遠點我也馬上能做到……你做什麼都好,我不會打擾到你,你讓我留下陪你好不好?」
「你不是聽到我剛才說的話了麼?」書歌看著他,輕聲說,「如果你還想報復,我留下來倒是無所謂。但如果你是認真的,那麼……還是不相見的好。」
「我只恨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如果你離開再不見我,那麼就是最狠的報復了吧……」承頎回答。
他靠得近了些,然後再近,終於貼到書歌身邊,伸手輕輕抱住他:「如果我可以讓你不再失眠,那就讓我陪著你。我不會亂動,即使你已經不喜歡我了,但是在你找到其他人之前,讓我暫時代替一下,好不好?」
書歌靜默片刻。
「可是我恢復不到正常的心態,如果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難受,你也會。
我隨時都會想,你對我好,是不是為了讓我失去一切的時候更絕望。連下午你抱我的時候,我都在想,會不會有攝像頭對著我,等著拍下我的沉迷。「一會兒之後,書歌開口說,」如果你真的……喜歡我,那麼這就會是最痛苦的事情。「 承頎的手顫抖了下,卻依然抱著書歌不肯放:「我知道我的存在會讓你痛苦,但是……也許你會漸漸習慣,我會照顧你但是所有對外的事務都由你來做,我可以不抱你甚至你也可以主動……這樣你總不用擔心會被拍了吧?」
書歌搖頭。「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痛苦,是指你。」明明愛著,明明是在為對方好,可是對方心裡只有懷疑。再深刻的愛也經不起不斷的懷疑,再深的決心也受不了這樣的推拒。
然後總有一天會真的再恨吧,再次拿走一切,留下自己孤零零一個。到時候,大概是怎樣也無法活下去了吧。書歌這樣想著。
其實是愛著的,愛情這東西,並不會因傷害而消失。甚至可能傷得越重,越是忘不了。但是傷害,會破壞掉信任。承頎的報復在書歌的認知裡,是理所當然的。書歌並沒有因為他的所作所為而不愛他,愛這種東西,只能被時間磨損,不太可能被傷害消滅。但是書歌因他的作為而不再相信他。如果相愛卻不能相信的話,莫不如不要相愛。只要相憶然後慢慢相忘,不是很好?「痛苦不是活該?」承頎卻忽然笑了,「我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這不是正好可以作為懲罰?」
書歌一震,不再言語。
「你也累了吧,現在很晚了,我們先睡一覺——呃,純睡覺……」承頎感覺書歌坐姿好像有些艱難,連忙說,「其它瑣事都是小節,我們明天再說。你只要考慮到底能不能允許我陪你就好,其餘的事情,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這房間本就是書歌住的,睡衣什麼的一應俱全。書歌其實也確實累了,一下午先是情緒激動後是身體慾望,他本就不太好的身體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到最後幾乎是半掛在承頎身上,被他抱到床上的。
其實真的很溫暖。「對了,我想見你母親,你幫我問問你父親,好不好?」
最後,在意識快沉寂之前,書歌記得把這句話說出。「……好。」
聽到回答,書歌才放下心來,倚在承頎身前睡著。承頎盯著天花板,怎麼也無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