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一個人 下 11
    「副總您好,我是銷售部的葉書歌。」深呼吸,書歌轉過身微笑一下,看著眼前男子。

    書歌很高,男子比他矮上一些,氣勢上卻不知強出多少。他相貌俊美,加上凜然氣度,讓人有些難以直視。

    書歌看了他一眼,迅速移開視線,似乎是當不起他那銳利眼神。微低下身,點頭表示尊重,手放在身側,打算觀察那位副總的動作,再決定是否伸出去。

    那位副總愣住了,直直看著書歌的臉,眼底閃過無數情緒:驚訝,不可置信,最後竟然是狂喜。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握書歌的手:「書歌,你——」

    書歌退後一步,伸出手來,和他飛快一握:「副總您忙,我不打擾了。」說完轉身,繞過副總,向門外走去。古秘書在一旁看著,覺得他這樣稍微有些失禮。而且像他這種小職員,見了老總不都是上前寒暄客套,盡量拉近關係的麼,怎麼他反倒一副盡快避開的樣子?古秘書有些奇怪,但是更奇怪的事情還在後面。只見她那位永遠溫和冷靜的頂頭上司快速上前幾步,一把抓住書歌,然後死死拉著他的手不放:「書歌,我終於找到你了。」

    書歌掙了幾下掙不開,皺起眉來:「副總,您能不能放開我?」

    那位副總拉著他的手,眼神有些癡迷,只是看著他,像是見到什麼寶物一樣。

    現在書歌一出聲,他猛然醒過來,神色驀地慘淡,張開口,唇動了幾下沒有出聲,放開了手。

    「書歌,原來你竟然在康景……」副總凝視書歌,一眼不肯少看。他目光太過灼熱,書歌忍不住皺眉:「副總,您是不是認錯人了?我並不認識您。」

    古秘書瞪大眼睛看著這倆人,屬於女人的八卦天性冒出頭,腦袋裡出現各種各樣的猜測。

    可惜這位——是叫葉書歌吧——不是女的,否則該是多麼典型的「愛人為誤會奔走他方,多年後終於被癡情另一半尋回」的戲碼啊,如果女方是帶球跑就更好了…… 不過倆男的也可以啊,古秘書回想自己在看言情時不小心租到的耽美小說,覺得倆男人在一起也不錯,雖然自家副總相貌太漂亮了,不過據說「小受」都是這個樣子的。至於這位葉書歌,雖然長得不是很帥,也還能看啦。兩人在一起應該也好吧?

    看看副總這副架勢,根本就是有不正常的關係,像是王寶釵苦守寒窯多年終於見到丈夫,可憐巴巴哀怨十足地看著對方。再看這位葉書歌…… 書歌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只是微微皺著眉。他眉心處有凹下去的紋路,這麼一皺眉就格外明顯,使得一張原本還算得上端正的臉有了奇異的不調和感。

    副總見他皺眉,不由又退了一步,和書歌離得遠了,眼光也不再肆無忌憚地停留在書歌身上。他側過頭去,古秘書可以看到他臉上神情飛速變化,俊俏的臉有些可怖。

    最終他咬住嘴唇,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似的轉回頭去,臉上也換成平靜表情:

    「銷售部的……你願意到總裁室裡來,當我的特助麼?」

    「蒙副總厚愛,但是我在銷售部做得很好,並不想調職。」書歌回答,「我是上來送文件的,現在該下去工作了。」說完便向外走去,副總在他身後,一路跟著。兩人下樓,途中遇到跟承頎打招呼的無數,認識書歌的幾乎全無。下到銷售部那層,書歌先進去。「Sidney,叫你去送個材料,你怎麼去了那麼久?」

    銷售經理看到書歌,擺出老闆架子來訓人,「上班時間不要偷懶,我知道你們現在年輕人,能少做點事就絕對不會多做……啊!康總!」

    他看到承頎,連忙住口肅立,臉上表情變幻得很快:「副總早上好,您怎麼下來了……」

    副總大人跟著書歌走進來,斜斜看了銷售經理一眼,看得銷售經理一身冷汗——副總的眼光沒有特意冷冽,但那種警告和不悅給人極強的壓力,讓人恨不得找個地縫躲進去。

    銷售經理再一次感覺到這位秀麗得甚至有些雌雄莫辯的副總超強氣勢,也終於明白「笑閻王」這個外號的由來——並非真心的笑容,有的時候比不笑更可怕。只是他心中疑惑:副總很少來銷售部,即使有事,也多是他上去報告的居多。怎麼今天忽然下來了,還是跟著葉書歌……難道是剛才讓葉書歌送文件,他惹出什麼亂子了?

    偷眼看副總和書歌,副總又不像是對葉書歌生氣,相反倒好像有些……謹慎?

    書歌回到自己辦公桌前,他坐在最角落,光線陰暗,位置應該是整個銷售部最差的。副總眼神一斂,看向銷售經理:「你跟我出來一下。」

    經理跟著副總向外走去,副總腳步很疾,好像要盡快離開銷售部似的。銷售經理卻看到,在走到門口的時候,副總用很小的幅度側頭,向著銷售部角落看去。

    那眼神,銷售經理形容不出來,只覺得好像讓人很難過。「康總,您叫我有什麼事情麼?」走到外面,銷售經理恭敬問,偷眼看這位「康總」,揣度他的心思。

    他問了銷售經理一些問題,例如書歌在這裡工作了多久,是從哪裡調上來的,平時表現如何等等等。銷售經理不知道承頎的心思,也不敢亂說,只說實話,絲毫不添油加醋。

    「他來了半年多,是Q 市來進修的,文憑不高就是個夜校學生,能力不錯,英語很好。」銷售經理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性格嘛……好像沒什麼特別的,平時挺安靜的,談生意的時候也還算能說,和同事沒什麼來往……」

    「他做的工作很重要麼?」副總開口問,「如果忽然把他調離銷售部,會不會讓他覺得接受不了?」

    「不過是進修的,怎麼會給他太重要的事情做。Q 市那分公司也真是沒人才,還什麼進修,直接回去算了……」銷售經理聽副總意思,是要調書歌走,於是也放下心,「他有什麼可接受不了的,一個外來的夜校生……」

    「那好。」副總眼底飛快閃過一絲冷冽,「明天讓他來總裁室,我缺一名助理。」銷售經理傻了:「可是,康總……」「你說了可以調他的職沒有關係,不是麼?」副總揚眉,臉上很平靜,卻有些嚇人。銷售經理在這樣強大的壓力下,只能吞吞吐吐:「可……可是他是分公司那邊派來進修的……」「他們不就是想要總公司這邊的人麼?我想,和普通的銷售員比起來,他們會更歡迎一名銷售經理吧。」副總對銷售經理笑了笑,「今天星期三,你週末準備一下,週一我再公佈調令。」

    銷售經理徹底呆住,那副總也不理會他,向電梯走去。走了一兩步,忽然想起什麼,又折了回來,從銷售經理身前走過,走向職工電梯。

    途徑銷售部,副總頭不動,眼睛歪到可以被當作斜眼的程度,向辦公室裡拚命瞄。瞄到目標,眼光再也不移,唇邊露出一個,只能說是極盡溫柔的笑。這位康總,當然就是康承頎。直到醒悟自己在銷售部門口停留了太長時間,他才舉步走開,回到他的總裁室。

    「副總,這是開發部的企劃書……」一進總裁室,何秘書就起身給他一份文件。承頎並不接過,說了句「我去休息一下,不要打擾」,隨後進了總裁室內間休息室。

    坐在休息室沙發上,承頎仰起頭,淡淡笑了。「書歌,你還活著,就好。」

    大四那時,承頎已經找好國外研究所,他成績好又是系裡骨幹,獎學金很輕鬆就申請下來,手續也辦得極順利。

    那天離開之後,承頎馬上收拾行李,提前到了美國。也許報復之後應該是快樂的,應該興奮地躲在暗處看報復的成果,但是承頎只想逃。

    好像所有的力氣都在碧海公園那短短的幾分鐘內耗盡,轉身離開的那一瞬間,身體裡面就有什麼東西破裂了似的,整個人都恍惚起來。之後回到家中,思緒紛亂得連他自己都無法駕馭,一會兒覺得總算報了仇,那個假裝無辜的人終於有了應得的報應;一會兒又糊塗起來,想著自己一直以來愛護的那人哪裡去了,懷中怎麼少了他的溫度,他是不是沒吃好沒休息好……然後才猛然想起,什麼愛護什麼喜歡什麼深情,不過都是自己做的一場戲,怎麼自己都忘了。

    有的時候,想著想著快意的場面,心頭竟然又生出一種衝動,想去把那人救出來,繼續抱著他愛護他。有的時候,這種衝動甚至勝過了對想像中復仇場面的快意。承頎很驚慌,於是提前坐上飛機,飛往加州。

    加州有很好的陽光,有金髮碧眼輪廓深邃的帥哥美女,有另一個語言和另一種文化。只是沒有那個人,哪裡都沒有。

    笑著,跟同學相處得很好,教授也賞識他。有一種人是天之驕子,不管被放到什麼場所,都能成為最耀眼的一顆。

    只是明星漸漸少了笑容,在校園和那些黑黑白白外國人打球爭搶時,回到住處和鄰居招呼時,晚上難眠望月時…… 想起的只有一個人。從他的臉他的笑想到他的身體他的性格他的脾氣他的原則……最後出現的,永遠是最後那天,他極度驚訝全然抗拒卻心碎的表情。

    於是整晚整晚睡不著,只能靠著高度的酒精來麻醉,Vodka 成瓶地喝,為了不讓思緒偏離正常軌道。

    其實不清醒才好,迷迷糊糊的時候,才敢夢到他。清醒的時候不能,已經恨了這麼久,又做了那樣的事情,他不能回頭,也不敢回頭,甚至連回頭的想法,都是禁忌。

    直到半年後,雖然沒有人可以一起過年,還是回了國。和朋友在外面玩的時候,終於忍不住打電話給光華幫,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問那個欠錢的小子怎樣了。

    「那小子啊,送去賣,好像死了……還好錢已經掙回來了。」對方用很輕鬆的語氣回答他。承頎當時很平靜,還說了聲「是嗎」,語氣平淡得沒有半點風浪,隨後還去超市買了幾瓶酒,然後回家。

    回家就崩潰了。酒在手裡,舉起來喝,根本都喝不進口中,沿著手往下流,流到眼睛裡,沙沙的很痛,於是流出淚來。

    多好,這一次還乾淨了。姐姐的死,母親因此精神失常,父親也從此遠離。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人,不是麼?在六歲的時候,承頎就深深恨上了那人。雖然當時他還小,但也從父親那裡翻到書歌的地址和學校,在路邊藏著,看書歌在父母接送下上學放學,見他和雙親有說有笑…… 那時候,承頎就對自己發誓,一定要報復這傢伙,一定要讓他失去那麼白癡的笑容——憑什麼他可以過得那麼快樂,而自己就要承受一切不幸?

    後來書歌升上小學,再後來,不知道為什麼,承頎再也找不到他了。

    於是承頎努力上進,承頎無時不在鍛煉自己的能力,為了復仇。上了高中,有能力有財力,很容易就找到了書歌。

    再見到的時候,男生已不是當初快樂幸福的男孩,一雙原本晶亮的眼裡儘是淡漠和冷然,人看起來也不健康。承頎再去打探,才知他父母去世,撫養他的奶奶也過世了,他一個小孩子,生活得很辛苦。

    這樣怎麼報仇?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就算奪去他的生命,他也不太會在乎吧?如果活著就是辛苦,殺了他搞不好是幫他解脫。

    既然如此,不如……先讓他得到所有,然後,再讓他失去。就像小時候的自己一樣,從父母和姐姐的笑容中,一下到了孤零零的境地。這樣,才越發能讓他感覺到天堂地獄的差別,才算得上報仇。

    最後,承頎決定親自上場。他不是什麼都不放在心上麼,他不是從來不接近別人麼,乾脆讓他談一場最離經叛俗的戀愛,讓他愛上最不可思議的人,最後,讓他被愛著的人背叛,一無所有。

    「我沒有錯……憑什麼你可以正常地生活,甚至把姐姐完全忘掉,全然不知道有一個家庭因為你而破裂……難道小孩子的惡作劇就可以被原諒,可死去的人呢,可我失去的幸福呢?誰為我找回來?」承頎對著月亮研究酒瓶,一不小心把月亮看成了書歌的眼睛。

    「為什麼你可以用那麼乾淨的眼那麼無辜地看著我,為什麼?殺人兇手…… 你殺了人啊!「酒瓶在地上碎裂,玻璃刺入承頎手臂,他全然沒有感覺,」

    你明明殺了人,為什麼還可以完全沒有負罪感地活著?我恨你這雙眼……「 黑亮的,晶瑩的,清澈的。帶著全然信任和依賴看著他。他養群群,養了六七年,一邊恨著一邊和它玩鬧。他寵書歌,不過寵了兩三年,一邊寵著他愛著他恨不得把自己的所有都給他,一邊冷冷笑著冷冷看著,等著他對自己深情到無法自拔的程度,然後給他最深一刀。只是他忘了一點。兩三年的時光,兩三年的相處,可以讓一個倔強而不懂感情的少年深深愛上他。那麼那個做戲寵他的人,又會怎樣?

    最好的戲,是把戲當真實來演的戲。可惜這樣的演員,通常都無法再分清哪出是戲,哪出,是真心。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我沒有愛你,我恨你,又怎麼會愛……我沒有哭,沒有想你……」承頎喃喃,聲音越來越低,「而且你沒有死,我知道你沒有死,那麼軟弱的事情你才不會做,對吧,書歌……」

    又哭又鬧了一晚上,隨即大病一場。病後,承頎立刻向美國學校提出退學,開始在B 市以及周邊地區大規模地尋找起人來,甚至指使人挑了光華幫。但他要找的人,始終不曾出現。「Q 市麼……最偏遠的小城市之一呢,難怪我找不到。」承頎站起身來,走到落地窗邊,看藍天一碧萬里,腳下是無數建築。

    他靠在玻璃上,感覺人好像懸在空中一樣,沒著沒落的。他想,也許這一生,都會這樣了吧,永遠在萬丈深淵的邊緣,掉不下去,走不回來。

    「聽說那裡條件很差,連飛機都沒有,火車一週一趟,我派人去那邊大家都不願意……」承頎低聲說,「你一定吃了很多苦,人都瘦成那樣了……」

    「那麼,計劃開始吧。」他笑著,笑容裡是渴望和滿足,只是還有很輕微的,一絲絕望,「雖然有一些細節還要變動,不過,大體方向應該沒問題……」

    總裁室人事調令很快下達,眾多同事羨慕甚至嫉妒眼神之下,書歌平靜得有些不像當事人。很安靜地整理手邊材料,跟其他人交接。這一忙忙了整整一上午,中午沒時間,也就沒吃飯。終於在下午的時候搞定雜事,收拾東西上28層。

    「你就是新特助吧,你好,我叫何千楚,是總裁室秘書。」敲門進來,迎面的就是一名女子,相貌姣好卻又不是特別美艷類型的,看上去就讓人感覺很舒服,笑起來很暖,「你就在總裁室內辦公,有事問我,或者問外面負責接待的白秘書……當然你座位就在副總旁邊,如果他有空問他也可以。」

    總裁室很大,畢竟28層只有總裁室、會議室兩部分,總裁室甚至比銷售部還大些。裝潢擺設以莊重基調為主,又不顯得太壓抑。

    書歌辦公桌位置很好,幾乎就在承頎身邊,桌上設備也全,還有台筆記本。

    何秘書大概交代他工作內容,讓他先熟悉一下,她回到座位上,繼續做著她的工作。

    承頎只是默默地偷偷地看著他,看著他坐下,看著他打開電腦翻開文件,看著他認真工作,一時之間心神激盪,竟然不知今昔何昔。

    看著看著,見書歌皺起眉,左手向下,按在胃上。承頎一驚,連忙起身:

    「書歌,你怎麼了?」

    書歌側頭看了他一眼,承頎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正好何千楚也關心地過來:「葉特助,你不舒服嗎?對了,你下午上來這麼早,是不是午飯沒好好吃?」

    何千楚詢問中充滿了關懷,書歌也就點頭:「一忙就沒顧得上吃。」

    「這怎麼行呢,你要知道現在的上班族,最多發的病症就是胃病。壓力大,三餐不規律,休息不好……這些都是問題啊。」何千楚轉頭問承頎,「副總,葉特助剛來,可以特許讓他出去吃個飯嗎?身體不好也會影響工作。」

    「你陪他去吧。」承頎開口,引得何千楚一陣詫異:自家副總工作向來拚命,且公私極度分明,絕不會允許工作時間摸魚這種事情,怎麼今日會主動讓自己一同摸魚?

    詫異是詫異,機會一定要抓牢,何千楚拉起書歌:「那我們出去吃飯,盡快回來。葉特助,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粥鋪很不錯,你要是胃難受正好可以去……」

    「以後總裁室裡人的午餐由公司出錢,你們吃飯的錢可以拿來報。」承頎忽然開口加了一句,「你們去吧,不用著急回來,慢慢吃。」

    何千楚又是大驚,開始考慮副總是不是被什麼附身了。她和書歌一起出門,兩人的背影看起來很和諧。只有兩人都轉身背對他,承頎才放縱自己的眼光,瞬也不瞬地在書歌背影上徘徊。片刻,身影從他視線裡消失,只留下空空一片茫然。

    他這才起身,坐到書歌的椅子中,伸手輕輕觸碰書歌的東西,把他自己完全縮在椅中,貪婪汲取書歌的氣息。

    過了半天,承頎終於回過神來,戀戀不捨離開桌子,回到自己位子上。撥了個電話聯繫醫院,下週一做一個全員健康檢查…… 中午忙著吩咐徵信社錯過了吃飯,到這個時候,胃也隱隱的不舒服起來。承頎倒了杯水喝下去,回到座位前繼續忙碌。

    間中接了數個電話,做了不少安排,等見到何千楚和書歌有說有笑一起回來的瞬間,承頎只覺得胃疼的人,換成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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