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名揚的屍體飄得極快,沿著雲白路,飄到東城樹林入口,通州府縣令立的告示可見:「林中有野獸出沒,禁止擅入。」
告示貼在特意立起的板子上,白紙紅字,暗中看來格外觸目。告示旁有棵大樹,樹幹極粗,似是幾百年古木。餘名揚的屍體飄到樹下停住,不知從哪裡飛來一條繩子繫住他的雙腿,將他倒吊在樹上。
餘名揚的魂靈得到機會,正欲逸出,那繩子忽然伸長幾米,緊緊纏住他脖子。
餘名揚雙眼圓睜,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謐兒秀眉一皺,這惡靈如此行徑,也算是殺魂。餘名揚所作所為,到得地府自然會清算,為他觸犯冥界條令,卻是不值。
林子裡傳出一個極冷的聲音:「餘名揚,你們狩鬼雖該萬死,我卻只殺其身,不殺其魂,留你們魂靈去地獄受罪。但你……我卻是要連魂一起殺掉……因為,你做了最不可以原諒的事……」
「你不是唯一一個殺魂的,卻是我修練成後,第一個以交合來采陰魂靈力的……而且,那女子之死,也是你做的吧?」聲音冷峻,竟是充滿恨意。
謐兒暗中點頭,這一點她早已知道。餘名揚是藥堂少東,在藥中做點手腳真是再容易不過了。橙毒致人死而無痕跡,對餘名揚而言,該是利器。等猝死的處子是件多麼難的事,要一個人死,卻沒有那麼難。
「狩鬼開始慌了吧……竟然連最後的手段都使出來了……」惡靈冷哼了一聲,「以為這樣就可以勝過我嗎?太天真了吧……狩鬼門有幾斤幾兩,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什麼人?」
一陣陰風吹向謐兒和朋所站方向,謐兒向前一步,正欲說話,身後草叢裡「滾」出一人來。
「在下張子塵,路遇趕屍奇觀,一時好奇,過來湊個熱鬧,老兄毋怪。」嬉皮笑臉,胡說八道,不是張子塵又是誰?他站起身來,不偏不巧擋在謐兒身前,對著餘名揚鮮血淋漓的屍體,竟似沒事人一樣。
那聲音沉默了會兒再又響起:「看樣子你倒是普通人……你可知道,擅入樹林的通州人,只有死一條路可走!」
「老兄,就算那個什麼狩鬼得罪你,我們通州府的人可都是無辜的良善平民耶……冤有頭債有主,您這樣濫殺無辜,又和狩鬼有什麼差別?」子塵聲音極其沉穩,侃侃而談。
那惡靈復又沉默,他修煉滿五百年之時恰逢龍城鏢局押鏢,那鄭鏢頭的狩鬼符讓他一時失控殺了四十餘人,他本來便有些後悔。半晌,但聞他歎息一聲:
「你走吧!」
子塵回首,眼光投向謐兒。謐兒使了個眼色,讓他快走。子塵轉身欲行。
十六的月本是極圓,卻不知何時飄來一片雲,擋住了月,頓時漆黑一片。
那惡靈心中一驚,鬼五感比人類靈敏,此刻他既目不能見物,自是加強了靈感。在子塵抬步的一瞬,他忽然捉到一絲奇異的氣息。
「站住……」他手一揮,又一陣陰風襲去,不同的是其中加了幾分力。
謐兒只道自己和朋被他發現,舉起右手擋住風,拉子塵到自己身後。
「誰?」惡靈發現她的存在,連帶她身邊微小的氣——謐兒和朋靈力夠高,反而能掩飾其氣。
「冥界引魂使。」謐兒前進幾步,淡淡答道。
「引魂……」惡靈冰冷的聲音忽然有些激動,「你是引魂?」
謐兒點點頭,又想起他看不到,於是答道:「是的,六引魂之一。」
「你是引魂,你知不知道,五百年前,有一位引魂使……」
「我至今不過五百年陰壽,那麼久的事,我怎會知道?」謐兒語氣平靜,身子卻在輕顫。子塵似乎感覺到了一般,握住她的手。
「你不可能會不知道的,如果她還在,她該是冥界的……她是你們束魂使風的妹妹,叫做雨。」
子塵只覺得謐兒手心冰冰涼,她身體溫度本低,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熱度的,此刻卻像是屍體一樣冰冷。她開口,聲音也不似人發出的:「原來你說的是她……」
「你知道?」惡靈聲音忽然熱切,他小心翼翼的問,帶著期盼。
「地府之中,哪裡有人不知道她的。據說她在五百年前和一凡人相戀並嫁與他為妻,那凡人卻是一除妖法師,為了奪她靈力與她交合,後來將她殺死……那法師,便是狩鬼的祖師,袁正。「「那雨兒呢?你可知她的魂靈……」
「早就沒有什麼魂靈了。」謐兒的手無力,子塵緊緊握住,「五百年前,她被袁正所殺,魂靈也隨之消失……天上地下,再無這個人!」
「怎會……怎麼會……她不是很厲害嗎?她不是冥界靈力第三的人嗎?她不是引魂的首領嗎?而且……她的兄長可是冥界第二的風……他不可能救不回她的……」那聲音斷斷續續,只盼著謐兒的贊同。
「再厲害也沒用,魂再被殺,便是魂飛魄散,誰也救不回的。」所以說殺魂是大罪,為冥界不容。
「怎麼會……我用了五百年修煉,用了五百年等待,只是為了等她回來……把我的所有給她……她……怎麼會不在了呢……你騙我!「聲音極微弱,卻又忽然強了起來,像是明知道結局,仍然要強辯的色厲內荏。
「我有沒有騙你,你自己該清楚才是。怕是怕,你只想要自己希望中的結局,對於其它,一概當作謊言。」謐兒勾起笑,在黑暗中,卻沒有人看得到,「其實這樣也好,在這裡,永遠等待一個不存在的人,至少,在你心裡,她還是活著的……」
「那你……又何必告訴我……」聲音變得絕望,一點點填滿了黑色的夜。
「那你又何必問?」夢被打破了才怪別人,卻不想想那緣由還是對夢的期待——若永遠沉溺,便是永在夢中;一旦想看到結局,卻要承受噩夢的可能。世間哪有那麼多美夢可做?總不成一覺醒來,一切便會美滿吧!
「是的……我早該知道的……在五百年前的那一天,我就該知道的……」惡靈低喃,卻是說給自己聽的。
「你究竟是什麼人?和前任大引魂使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你和狩鬼門又有什麼仇恨,你又是怎麼找到狩鬼的?」謐兒聽他再提五百年前,心中疑惑益深,忍不住問道。
「我是什麼人……哈哈……」那惡靈幾聲苦笑,「五百年前的事,現在唯有三個人最清楚——袁正、風,還有一個,便是我了……我便是袁正的師弟,陳朗!」
狂風大作,林中本來極暗,漆黑之中浮起一團亮光,子塵凝神看去,竟是青山綠水,小橋人家。他心下大奇,便欲走過去。
「虛妄幻境,不要動。」謐兒手心冰涼,緊緊握住子塵。
橋上一粉衣女子走過,她腳步極緩,周圍人來人往的匆忙似乎無法影響到她的悠閒。她走至橋中,極目遠眺,秀麗無比的臉落入子塵眼中。
「咦?」子塵和朋同時大驚,這女子眉目精緻無比,卻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不同的是,他們熟悉的那張臉上常常是漠無表情的冰冷,這女子卻是極有生氣,櫻唇隨時勾起,笑得自然。
謐兒全身不自覺的顫抖起來,手抓得極緊。子塵知她心中定是又想起了什麼,緊緊抱住她,止住她的顫抖。
「那天,我和師兄是事先計劃過了的……大引魂使雨……奪了她的靈力的話,師兄便可以擁有無盡的法力了……」陳朗的聲音響起,配上幻境,帶著一絲詭異。
「我當時年紀尚輕,師父教我二人法術,然後便叫師兄帶著我到處除妖捉鬼。
師兄不知從哪裡學來一些奇怪的術,藉著各種手段奪鬼的靈力。鬼會作祟人間,沒有必要留情……於是,我也跟著他……「「只是,師兄有的時候會和已成為鬼的女子……我畢竟年幼,此種事情還是做不出來,甚至隱隱中覺得有些不對……」
橋上女子似乎賞夠了景,舉步下橋,移步間似乎有什麼從衣間滑落。她身後並行兩位男子之一急行幾步,拾起那物,卻是她腰間繫著的玉珮。
「姑娘,你的東西掉了。」男子追上那女子,一臉笑容極盡溫柔。
「袁正!」子塵脫口喊出。雖然神態不同,但這張臉,不是通州府家家戶戶門上的門神,又會是誰?
「他們二人對視,師兄眼中閃過陌生的光,雨兒……便是在那一刻,愛上他的……」陳朗苦笑,「多麼肖似斷橋相會那一段,可是雨兒竟然沒有想到,她的命運。比那白娘子還要慘上不知多少……」
「那個時候雨兒是隱形的,師兄告訴她,他生來便能見鬼,雨兒也便信了……她是個性子極強的人,全身上下都充滿了活力,做事向來任性而為,不多加考慮。她把全心都交給了那個看到她卻不會害怕的人類的身上……「陳朗頓了頓,聲音中充滿苦澀:「於是,她嫁了他……師兄也真的用心,他們成親的那天,紅色裝飾得富麗堂皇。在這樣的喜氣中,我卻只能看到血的顏色。」
謐兒幾乎站立不住,只憑著子塵支撐她。
幻境一變,是鑼鼓的喜慶,新娘臉在大紅蓋頭下,窈窕的身子動得輕盈,可見心中喜悅。袁正握住她的手,似乎可以天荒地老一般。
「我心中有鬼,自然是不敢鬧洞房,卻又怕被看出破綻,勉強到了新房……雨兒哪管什麼禮教,早將蓋頭拿下。她一身大紅,妝點後的臉帶著嫵媚。她笑得極幸福,一雙眼落在我身上,又何嘗看到了我?「「我心中忽然有若雷擊,接下來說了些什麼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在自己的屋中,哭得淅瀝嘩啦……為了什麼,那時的我還不清楚……」
「第二天,師兄告訴我,他現在得到了極其強大的靈力……他很興奮的告訴我……」
「那雨兒……嗯,師嫂呢?」幻境移到了兩個男人之間,年輕的一個問道。
袁正皺了下眉:「她……她靈力太高,我現在還沒有完全得到她的力量……況且她的兄長是冥界靈力第二的風,在我法力練成之前,還是留著她吧!「「我不知道師兄是不是動了心,卻為他的決定鬆了口氣。心中暗暗盼望一切到此為止……鬼,其實並不一定面目猙獰,更不一定會傷害人。也許有些惡靈如此,但大多數的鬼只是自行遊蕩罷了……雨兒和風總管人間之鬼,是不會容許出格的事的。」
「如此過了一年,一年可以發生很多事情,也的確發生了很多事情……」陳朗忽然停住,似乎有什麼是他不想說出來的,「師兄背著雨兒修煉法術,到處收弟子,建立一個叫『狩鬼』的門派……可是,他始終沒有對雨兒動手。我以為,他是心軟了,他是真的……愛她……」
「可是我想錯了……」
風越吹越猛,天似乎就要下雨了。屋內極暗,一燈如豆,跳躍著不安的黃光。
「正,你這是要做什麼?」雨兒見袁正拿著拔劍進入,臉上現出疑惑,身子偏了偏,擋住了什麼東西。
「時日已至,該是我降妖除魔之時了。」袁正劍尖指著雨兒,表情木然,說出的話卻是極其清晰。
「正……你……」
「我是除鬼師,也是新近出現的『狩鬼門』門主!」袁正語音中正氣凜然,他舉起劍,便要刺下。
「師兄!住手啊!」陳朗跌跌撞撞跑進門,死抓住袁正的手,「師兄,師嫂她這一年間對你真心,你為什麼一定要至她於死地啊!她本來就是魂靈,再死後,可就是魂飛魄散,永遠不會再存在於世上……三界五行六道都不再有她……師兄,你忍心嗎?「「他沒有聽我的話……他稍稍用力便甩開我……我見他決心已定,也不再說,擋在雨兒身前,對他說,要想殺雨兒,必須先殺我!」
「他……一點不猶豫的,一劍刺進我心臟!」恨意,毫不掩飾的從聲音中透出,「我們自小一起學藝,學成後一起到處闖蕩……我敬他為兄,一直跟從他的意思,他竟然一點不猶豫的……殺了我!」
「我的魂逸出身體,飄在空中。他無暇管我,抽出劍,逕直刺向雨兒!」
燈光晃動,袁正猙獰的面孔放大再放大,手中劍閃著黃色的光,和著陳朗身上的鮮血,格外觸目。他高舉劍,對著一臉淚水卻不見驚恐之色的雨兒刺下。
血,濺了出來。
「啊!」一聲慘叫,卻是從另一人口中發出。謐兒聲音停住,暈倒在子塵懷中。
陳朗止不住心中情緒,風刮得烈。連天上的雲都抵不住這樣的狂風,被吹散至四面八方,露出月亮。
月光照在謐兒臉上,她緊閉眼,雙唇也抿得緊緊的,不住顫抖。
「雨兒?!」伴著一陣風,陳朗的聲音移近。
眼前人臉色雖蒼白,五官卻絕對是雨兒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