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皓宇從夢中醒來,額上已全是汗。他猛然坐起身,窗外淡淡天光,他方才想起自己是在家中,在器宇軒裡。
「都二十多了,居然還會做這種無聊的夢啊……我還真是幼稚!」他冷冷一笑,想起適才夢境。夢中的場面很亂,他卻清楚每一場的前因後果:四歲時,爹娘逼著他們兄弟讀書,他讀不好被責罰;七歲時,他堅持不背那些四書五經,被狠打一頓,關在小黑屋裡餓了兩天,直到大哥求情才被放出來;十二的時候,他在生意上展露天分,結果爹娘說書香世家哪裡有這種不讀書只想著做生意的不孝子,差點把他逐出家門……每一次大哥都擋在他身前,為他承擔爹娘的怨氣,甚至犧牲自己來換取他的自由——官場黑暗,若不是為了讓他放心經商,大哥又怎麼會趕什麼考……可是夢境中,大哥終於受不住了。肩上擔子累積太多,他撐不住了。
這……也是現在大哥的情況吧?一路的順從下來,爹娘要什麼,他從不反駁;大嫂要他如何,他一直照辦;連他這個弟弟想做什麼,他都盡力幫忙。大哥同意納妾,還不是大嫂說江姑娘無處可去,嫁來剛好作伴。大哥……他從來不知道為自己考慮。連被罵,他都覺得是理所當然,一副「我對不起妻子」的樣子。妍琴說他自己過得不開心,確實如此。可大哥他從來沒想著拖任何人下水,他只想著把所有的不快樂都背在自己身上,不讓別人感覺內疚。
「大哥……爹娘已經沒救了,你何必一定要順從他們……」今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爹娘又對大哥三催四催,無非就是讓他盡快把江湘綾娶進門,生個兒子。
大哥說生子可以由二弟來,爹娘輕蔑一哼:他能生出什麼好兒子來?別跟他一樣到處經商。
他真佩服爹娘,重儒輕商的思想竟然如此強烈,儘管他們吃著他的用著他的,還可以對他賺錢的本事表現出十足輕蔑。他自己有的時候都會懷疑,這樣的父母,怎麼會有他這樣的兒子——而且爹娘對他態度非常之冷淡,他曾一度懷疑過自己是不是從那個角落撿來的。
大哥其實和他們也不想像,大哥有古板的腦子,有循規蹈矩的觀念,卻少了對他人的嚴苛。他,是他見過的,最溫柔的人,儘管這種溫柔常常只能傷害到他自己。
躺在床上了無睡意,盤算著怎麼去尋找莊海月。莊海月身後有皇上作靠山,她離家定然不會受委屈。若不是大哥心懷內疚,他才不管她的死活呢!可大哥現在……苦笑越來越多,他不能看著他一直這樣下去。
去找莊海月她娘?大哥找過,她讓大哥不用擔心,也無需再尋找。一名母親這麼說,就代表她一定知道女兒是安全的。問她也許有用。看來過幾天,他還是要去開封一趟。
「不過……有什麼被我忘了呢?」大嫂在明家沒有關係特別好的朋友,只一個師妹江湘綾,還什麼都不知道。妍琴知道大嫂離家的理由,但她說不知道大嫂下落……有什麼,有什麼被他忽略了……「啊!對了!」大嫂、大嫂她還有一個丫鬟!大嫂她既然是獨自出逃的,應該沒有帶那個丫鬟吧?那是陪嫁丫鬟,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的,那丫鬟叫什麼……「相公……」妍琴推門而入,手中端著一壺茶。皓宇腦中忽然靈光一現,喊道:「絹兒!」
妍琴嚇了一跳,手中拖著的茶壺差點跌落在地,她手一翻穩住了,看著皓宇:「相公,你在說什麼?」
「妍琴,你怎麼過來了?」皓宇見是她,微微奇怪,問道。
妍琴聳聳肩:「我正在泡茶,聽你房裡有聲音,有點擔心,就過來看看。」
她把茶放在桌上,找出茶杯,先皺了下眉,「誰買的茶具?這種粗陶也能用嗎?」
「茶能喝就好,有什麼要緊。」皓宇說道,「對了,妍琴,你記得絹兒嗎?」
「你是說大嫂身邊的那個丫鬟?她怎麼了?」妍琴斟茶,一邊問道。
「她沒和大嫂一起離開吧?那她現在人在哪裡?」皓宇問,妍琴飛快看了他一眼:「那只是個小丫鬟,大哥他們問了幾次,知道她確實不知大嫂去向,就沒再管她。她又留了兩個月,見大嫂不回來,就回大嫂娘家了。」
「她既是大嫂貼身丫鬟,又怎會不知,定是大哥不便為難她,沒多問。」皓宇說著,接過妍琴遞來的茶水,一飲而盡,「誒?這茶比前日喝得好像香很多,你加了什麼?」
「這可不是加了什麼,只是泡茶的功夫高而已。」妍琴說道,忍不住得意之色,「我就覺得這種葉子和花瓣的茶應該先燙壺,香氣才會更濃郁。我今天泡了很多次呢,數這次的最好,水的溫度和泡的時間、火候都恰如其分。」
「我覺得這種茶葉,其實比茶餅味道還足,而且非常好看。只是怎麼焙乾茶葉我並不清楚,看來是大理那邊獨有的技術……希望你說的那人快點來啊,我好想知道這茶的產地,然後……」嘰嘰喳喳不停的女子終於發現一直是自己在說話,而且有出錯的嫌疑,連忙住口。
「和我一起去吧,妍琴,我不信現在的你還會認為你應該留在明家。」皓宇忽然抓住她的手,低低地說道,「難道你不覺得這個家簡直像一座監牢?就是地方大一點,其它比監牢還可怕……」
妍琴看著他,晶亮的眼甚至有幾分狡黠:「相公,你是說你在監牢裡過了二十年嗎?」
皓宇苦笑:「豈止是我。」
他靠在牆上,低低說道:「必須得按照他們安排的方式生活,必須達到他們的要求,即使有更重要的事情,即使根本不願意,也要按照他們的安排……而且,無論多麼努力,都不會得到誇獎和喜愛……」
他低下頭,視線落在一點上,卻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到:「妍琴,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外出經商嗎?知道為什麼若非不得已,我不會回來,即使過年也不會停留一個月以上嗎?」
他笑著:「無論我做了什麼,也不會有半句稱讚,他們把一切都視作理所當然,而我,只是名全身銅臭的商人。」
妍琴心中一震,這種感覺,她有的。本以為已經淡忘的小時記憶,竟然隨著他的敘述湧上心頭。她想起了那個小小的她,躲在角落裡,盼望母親能夠發現。
可母親眼中,從來沒有她。母親一遍一遍告訴她們,小姐是最重要的,就算是豁出自己的命不要,也要保護小姐周全。小的時候,她曾經企盼過母親的溫柔,儘管後來她明白,那是不可能得到的……「你還盼著父母的注意啊。」她坐上床,撫著他的發,柔順的發一點不像他的性子,「我早就不去希望了……他們看到我也好,看不到也罷,我總能在自己的天地裡快樂。」
「我哪裡有。」皓宇被她說中心事,有種尷尬,卻有更多心悸。妍琴把頭靠在他肩上:「不要嘴硬,不要想不開……皓宇,他們不愛我們,我們愛自己就好。
人生在世,哪裡有那麼多時間去計較。」
皓宇沉默了,半晌之後,他方才問道:「妍琴,我記得岳父岳母向來很疼你。」
「嘿嘿……喝茶喝茶。」妍琴嘻嘻笑道,她在他面前似乎總是比較放鬆,以至於隨口胡說。也許是覺得自己快走了,也不在乎他發現什麼;也許,是對他有點內疚吧,雖然她全身上下也未必會有良心這東西。
「不要岔開話題——」皓宇抓她,想把她的異常問個清楚。妍琴一閃躲過,拍拍他的頭:「相公,喝了茶好好睡覺,這茶應該不會太提神才是。不要作惡夢哦,害怕的話,過去喊我一聲。」
皓宇又氣又笑,抓住她拍他的手,直視她雙眼:「娘子,難道你不陪相公我一起睡嗎?」
「唰」,妍琴耳根通紅,低下頭轉身跑掉。跑到門口,回頭看了看桌上茶壺:「我明天過來收茶具,你那些粗陶茶具扔了算了,我去買新的。好好睡一覺,不要做惡夢哦。」
皓宇看她離去身形,唇邊露出一絲笑。
慘了慘了!他肯定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