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聲 第八章
    渾然不知自身凶險,陸慎言走進客房,腦海裡仍舊為龔擎所述說的種種而浮想萬千,龔擎的身世固然出乎他意料,可龔擎的用心更是讓他想不到。

    (少時想法很傻,總以為找著月洛,程俊元這個兇徒便能手到擒來,或許月洛不肯幫忙,我神功了得,要殺程俊元也易如反掌。只是月洛制止了我。她問我,我爹花了一生的心血在劍門上,在劍門中德高望重,他憑的是什麼?他求的又是什麼?我回答得理所當然:我爹憑的是對劍門的無私,求的是劍門的昌盛。於是,程俊元的性命留了下來,即使他活該千刀萬剮,但劍門那時那刻不能沒了這位手段高明的門主。或許我也藏有私心,我想在程俊元最得意最快活的那刻將他由高處扯下來,我請月洛幫我混進劍門裡,在他身旁,日日夜夜地等候時機。你不明白,明明有能力將仇人殺死,卻要日夜望著他在自己面前假裝仁慈的模樣,這是怎樣的心情。我由衷的慶幸晨鳴將前塵忘卻,他不用受這份煎熬。我無法與程俊元歡顏相對,只得收斂性情,靜心等候時機。久而久之,我練就了視而不見的本領,無必要,我不會抬頭望任何人,這樣的日子過去多少我不知道,卻在首次見你時,被你教訓道,若不能直視別人,便無法管制他人,那時我真是吃驚,小小年紀的你,竟已隱有大將風範,我那時便在想,若是你長大後成為龍鳳,門主位置我必定會交託於你。)

    只是龔擎千般算計也沒料到他與自己會有如此糾葛關係,想將自己撇開,難上加難。

    陸慎言搖頭笑著,接過眼前一杯熱茶就要灌下,只是眼角落處,一對顫抖的手難耐地搓揉著,頗有些興奮之感,心中一動,茶水止於唇邊,他抬頭望去,卻見「羅剛」雙眼閃爍,似乎在期許什麼?

    「羅師兄怎麼長性子了,肯為我斟茶倒水?」

    「只是隨手罷了。怎麼?怕我害你不成?」

    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己還沒起疑,莫笙這不掩飾的大少爺倒是顯恍供了,陸慎言手一抖,茶杯掉地,茶水四濺,惹著莫笙再不顧扮演的角色,跳了過來一手揪起陸慎言,他咬牙切齒道:「陸慎言,我千般為你!你就不能順我的意將茶水喝下嗎?只要你喝下去,明日你便不再是劍門的叛徒,武林通緝的罪犯了!」

    「莫笙,我從無犯錯,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幫著程俊元做下的這些事情,我不信你一點疑惑都無。」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的教誨,身為徒兒豈能違背,況且師父說過了,做大事者,總要有些犧牲,若你乖乖吃下藥,慎行也能保住性命,結果皆大歡喜;若你仍舊老樣子要跟師父鬥到底,他不擔保武林大會上,你看到的是人是屍!你就不能為你兄弟著想一次嗎?」

    情真意切地呼喚並未讓陸慎言回心轉意,不顧手上鐵鏈的阻撓,他衝上前去兩手緊抓莫笙雙肩,五指用力得幾近泛白:「若是慎行有什麼不測,我一定會將你碎、屍、萬、段!」

    「哼,我死,也不會讓你與龔擎二人快活!」同樣將手搭在陸慎言肩上,莫笙恨恨說道,一副同歸於盡的氣魄,二人僵持片刻,突然莫笙一拐陸慎言將他壓倒在地,伸手掏出腰裡的余藥,也不顧陸慎言的掙扎,就要往他嘴裡灌去:「吃下它,吃下它,我不許你離開,不許你叛變!」

    被鎖鏈鎖住的雙手無法用盡全力抵抗,陸慎言唯有緊咬牙關,死死不肯吞進藥粉,兩腿亂蹬,想將騎在自己身上的莫笙甩開。

    混亂的掙扎沒有甩開莫笙瘋狂似的舉動,卻踢倒了身旁不遠處的桌椅,隨著木椅茶具的倒落在地,響亮的雜聲終是引起了鄰房的注意,瞬間幾人踢門而進,卻在目睹此景時呆楞在地。

    「救……我……」見無人動手,陸慎言勉強用手擋住莫笙,扯開喉嚨便向門邊的劍衛求救,站在門邊的眾人這才醒悟過來,紛紛上前制止像是失了理性的莫笙。其中一名劍衛扶起陸慎言,為脖子被掐而咳嗽連連的陸慎言順氣。

    好不容易才喘過氣來的陸慎言這才望向已被劍衛抱住不讓他再撲過來的莫笙,只見這時的莫笙雙眼赤紅,怒目相向,嘴邊唸唸有詞,卻無人聽得懂他在說什麼,陸慎言也拿這樣的莫笙毫無辦法。看著他越加暴戾地推開困住他的劍衛,甚至於不惜傷人,身旁的劍衛不敢大力抵抗,一不留神,便有好幾人被莫笙重拳擊傷,口吐朱紅,可見莫笙此時神勇過人,不留半分遺力。

    陸慎言見此,也顧不上自己才是囚犯的身份,他厲聲向手足無措的劍衛們喝道:「愣著幹什麼!快敲暈他,然後拿繩子捆起來,難道沒發覺他性情大變了嗎?」

    訓練有素的劍衛們一聽命令,立刻執行。一人偷近莫笙身邊趁其不意,用力敲下莫笙頸項,一敲不倒,再跳起一擊,總算是將發瘋的隊長敲暈,幾人手腳麻利的找出麻繩,便將莫笙捆了起來。捆好後,劍衛們又是一愣,發號施令的「羅剛」被他們捆了,該被他們押解上嵩山的陸慎言反倒命令起他們來了。

    無視劍衛們的呆滯,陸慎言更覺莫名其妙,他指著莫笙向劍衛們問道:「他是不是發瘋了?」

    「那不是發瘋,而是走火入魔,只是也離發瘋不遠了。」回答他的是剛剛扶起他的劍衛,平靜的臉對上驚訝的眼,劍衛牽動嘴角,給了陸慎言一個溫柔的笑。

    「你,你怎麼會……」這才發覺龔擎竟混在了劍衛之中,張嘴欲言又醒覺此時此地不宜聲張,陸慎言將問話吞了回去,雙眼卻是緊緊盯著龔擎,不肯再有稍離。

    明白陸慎言的疑惑,龔擎也不賣關子:「這十數日來我化身劍衛混進隊裡,曾目睹過莫笙躲開劍衛們偷偷練功。原本他的功底不差,只要循序漸進也不失為一代高手。只可惜,我所見到的是他求急進,不依常理用藥催化內功。內功漲得快,卻無法全盤吸收,鬱積在丹田的內功及遊走全身的內力不斷衝突……那一種痛苦會讓他更加浮躁,頭痛煩惱,一但激動,性情就會大變。」

    「那他性命可憂?」

    「慎言真是善良!日後若是當上門主,必定會是一位人人稱讚的上位者。」見陸慎言如此著緊莫笙安危,龔擎也不由佩服起他的肚量來,只是莫笙如此對待陸慎言,他真的毫無怨言嗎?

    懷疑的目光打在陸慎言身上,他是否看在莫笙以往對他的一往情深份上,對莫笙有所寬容呢?

    「龔大哥!」自然察覺龔擎的懷疑目光,陸慎言有些不解,旋即明白龔擎懷疑什麼,俊臉血氣上湧,有些無奈地喊著:「此刻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龔大哥,先讓那些看著我們發呆的劍衛離開吧!」

    說完一指那堆已是暈頭轉向的劍衛,龔擎見狀又是一笑,伸手扯去臉上偽裝,朝著劍衛們喊道:「各位兄弟,此刻情形如何,相信大家也猜到幾分。若是要繼續跟隨我們上嵩山的,今夜請回房歇息養足精神,好好演一場戲;若是不想跟隨的,我們也不為難,只是得委屈你們呆在這小客棧裡三天,三天後,悉隨尊便!」

    聞言一片嘩然,好幾人在低聲商討,似乎拿不定主意,早已被龔擎收攏的劍衛在龔擎一個眼色下立刻大聲嚷嚷:「我等願跟隨龔師兄一起進退!」

    「是的,我們一起陪龔師兄上山。」

    「我們聽從龔師兄的吩咐!」

    一時紛紛揚揚,好一會才靜下來,餘下還在猶豫的見大勢已定,也不敢遲疑,皆表示願意跟隨龔擎。

    「回去房裡好好睡一覺,莫笙暫且由我看管,董福,你到大堂放出這只煙火,讓唐門的人趕來接應我們!」

    原來唐門的人在後頭,原來龔師兄已與唐門聯手……

    一時劍衛們又再私語,場面熱鬧之極,陸慎言一歎道:「既然他們如此喜歡這個房間,就讓出來給他們吧,龔大哥,我們到別處去休憩!」

    「也好!」龔擎更是懶得花費唇舌,手在腰間一摸,寶劍彈出削向陸慎言。

    見著變故,劍衛們一致驚喊,但見銳利之極的劍鋒自陸慎言頭上削下,陸慎言沒有絲毫動彈任由龔擎向其襲來,挾著萬鈞之力的軟劍險險滑過陸慎言臉龐,便朝著陸慎言兩手而去,迎上劍刃,是陸慎言默契十足的平舉鎖鏈,隨著一聲輕響,寶劍如削斷鎖鏈,重還陸慎言自由。

    等劍衛們回過神來,這才發覺陸慎言與龔擎早已不見蹤影,連該在地上被捆得紮實的莫笙也消失個無影無蹤,看來今日的戲已唱完,各人也只好乖乖回房歇息了。相互無言,為這短短一夜的變化而沉思的各人並未察覺,有一條人影悄悄地退離他們的隊伍,四周窺探後,此人迅速溜向客棧後門,解下馬匹離去。

    被龔擎拉到一處乾淨的房間住下,陸慎言將捆住的莫笙放置床上,這才望向老是神出鬼沒的龔擎。

    先前已知龔擎必跟隨在後,這才能隨時摸進馬車內。可沒想到,龔擎竟易容混進劍衛中,十多日來不曾被發覺,陸慎言不得不佩服他的巧思,在眾人猜想他會與唐門走在一塊時,又有哪人會注意到龔擎隨劍門隊伍來到嵩山之下。

    「莫笙,他還有救嗎?」之前被龔擎輕易轉移話題已明白情形不容樂觀,只是……莫笙雖壞,卻罪不致死,這樣走火入魔的下場未免可悲。

    「莫笙向來單純,或許有些小計謀,卻被程俊元寵得太過,事事依賴,不會懷疑程俊元用心。他武資甚高,原本能寄予厚望,只可惜……他貪功求切,輸給我後不是沉思敗在何處,而是一味追求瞬間的強大,雖說我也是靠著千年人參與多種藥材輔助才有如此深厚的內力,只是我將藥物融通及深研武技的時光又豈是十多日可比的,他不求穩,只求進……這樣的性子也是他走火入魔的緣由之一。他想不開,勘不破,自然也無法再上一層樓。緩下心情,順其自然,又不是他能做得到的,唯今之計,我只能用內力幫他打通經脈,助他一程,不然……不出三天,他必定六孔流血而亡。」

    話畢已察覺到陸慎言眼底隱約的期盼,龔擎苦笑道:「這才是程俊元真正的計謀。抓了陸慎行引你出來,若是我們雙雙出現便引我們上劍門一網打盡,劍門山上的總壇早已被程俊元掏空,埋下火藥,只要點燃火線,你我何愁不除;若是你一人前去,便叫莫笙領你到嵩山,沿途招搖引我出現,然後在嵩山下拖住我。我若是不救莫笙,那便會有人造謠是我毒害了莫笙,嵩山腳下發生血案,犯人又是惡名昭彰的『龔擎』,這簡直是罪上加罪,不必多說,眾怒難平,一聲號令,自然是將我殺之而後快;我若是救了莫笙,所耗內力這三天內無法復原,上去也只是挨打姿態,只要他證據十足,眾人圍攻之下,我難逃死劫,而莫笙被我救了,武功更上一層樓,可說是一舉兩得的妙計。慎言,你覺得我應該選哪條路呢?」

    ……

    陸慎言無言以對。救,死的是龔擎;不救,莫笙又會活生生死在他師父的陰謀下。莫笙再不該又罪不致死,難道,就無法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嗎?

    「不必想太多,不管如何,我是斷不會讓程俊元的陰謀得逞的!他聰明一世又哪會想到我竟會在他眼皮底下作怪。當年我請月洛逼他收下我當掛名徒弟,卻一人分飾兩角,以另一個容貌進入劍門當上劍衛,就是以防萬一。任他如何設計,也想不到莫笙為了你的傷快馬加鞭,比預期還快了兩天到達嵩山,讓我們有一天的緩期。而劍衛中他的親信已被他隨行帶走,餘下的這些有一半已被我收服,為我號令,另一半也肯歸順我們,這些都是程俊元意料不到的變化。慎言,唯今之計是我留在客棧救活莫笙,你領著劍衛們偷上嵩山,帶著我的寶劍在武林大會召開時以劍門門主的身份去阻止程俊元,他太過貪婪,當上門主仍舊無法平息慾念,想名利雙得。劍門如今有大半盈利被他挪為私有,長老們都大為不滿,重選門主勢在必行。只是他以為拿到武林盟主的稱號便能鎮壓長老們讓他們不敢改選門主,那也真的是太天真的想法了,那些已成精怪的長老們又豈會在乎外人的看待!只要在他當上武林盟主前先撤掉他的門主之位,他又有什麼籌碼當任武林盟主!」

    說到這兒,該是平淡無波的眼神有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迸射出駭人殺意的雙眸瞬間改變了龔擎身上原本淡薄的氣息,抹去笑容後餘下的猙獰面容可見對程俊元的恨有多深,挾著如此強烈的情感這一點都不像是平常的龔擎,卻讓陸慎言心疼了起來,這樣強烈的恨意,這樣仇視的眼神,他到底忍耐了多久,將這翻江倒海的仇恨之心收斂於胸,難怪他平常一派沉穩,不見任何情緒,對世間一切可有可無,原來他的全心全力,都投注到這裡來了!

    想到這,不由伸手抱住這個被恨意醜化了臉孔的男人,陸慎言只想讓龔擎明白,不管他想怎麼做,他要如何報仇,身邊也會有他一直陪伴,只要別把他置之腦後,他也願與龔擎化身修羅,殺戮滿身。

    「慎言,我失態了!」

    良久後,才自陸慎言溫暖的懷裡找回活著的感覺,龔擎狼狽地擦了一把臉,他明白自己一但釋出恨意是如何的醜陋,所以他從不敢談起自己的身世,自己所經歷的一切,只是莫名地,他心裡竟完全沒有懷疑慎言是否能承受自己這樣的極端變化,他只知道,不管他如何醜陋,慎言都會包容這醜陋下的自己。

    「我很開心……」擁著龔擎,陸慎言笑逐顏開,手上加勁直恨不得將龔擎揉進懷裡,明明只是這樣抱著,那份甜蜜卻不亞於與龔擎的肌膚相觸,甚至更甜更舒心。

    「這有什麼好開心的,傻瓜!」

    感受到陸慎言身上傳來的爽朗氣息,龔擎該是起伏的情緒重歸於無,因憤怒而鐵青如鬼的臉色總算是恢復原本,他握了握陸慎言抱住自己的手,堅定了信心,籌劃這麼久,收網的時候他絕不能遲疑。

    「我已飛鷹傳書給月洛姑娘,如今全盤希望皆在她身上!只要有她幫忙,即使程俊元有千般能耐,也難逃一死!所以慎言,若是上去嵩山,程俊元拿慎行來威脅你時……」

    話卡在這兒說不下去了,龔擎望著與陸慎言交握的手,露出的紅線上掛著圓潤的石頭,那是他立誓不再讓弟弟受苦的證物,如今他卻是要陸慎言將陸慎行的性命置之度外,他竟要求陸慎言如此冷情?

    沒有察覺龔擎的沉默,自然也明白龔擎未盡話語所指的意思,陸慎言倒是大方地說出來:「放心,慎行不是傻瓜。察言觀色是他的第一本領,我一個眼神他便懂我的意思,不必贅言,我也不怕他誤會的!只是要程俊元真拿出慎行來威脅我,我有的是本事讓他明白,得罪我們兄弟是如何下場!他要名嗎?我鐵定送個大名給他!讓他遺臭萬年!」

    有些天真的話逗笑了龔擎,明明自己如此在意的事情,往往在陸慎言三言兩語間打消顧忌,慎言呀慎言,龔擎無你,如何成事!

    綻開的笑靨與以往有些不同,略帶著三分的得意與三分的羞澀,更有著三分的感激,與先前曾迷倒自己的溫柔笑容有別,卻更是讓自己看得目眩神迷。陸慎言哪忍受得了意中人如此看著自己,手上一緊,唇就封住了那迷人的神色,將掛在龔擎唇邊迷惑人心的笑容吞下,霸為己有,心中立定,以後斷斷不能再讓別人看到龔擎的笑容,那是他的,龔擎的一切,全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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