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救護車載走的涉,因為嚴重的營養失調和胃潰瘍,而不得不住院治療。
驗血的結果,又發現他的血液中含有大量的酒精。
「我有貴重的禮物要送你。」
誰料想得到他所謂的「禮物」,竟然就是貴廣自己。
……貴廣對涉的重視遠比涉想像中的多。早就超出同性師生之間的領域了。
貴廣心想,如果調職到涉就讀的高中,那麼畢業之前的一年就可以在一起了。他可以保護那個光靠電話無法紆解孤獨的纖細靈魂。於是,他偷偷地進行調職的工作。
等涉的情況比較穩定之後,貴廣大致說明了其中的過程。然後又痛苦地說:
「在開學典禮上沒看到你,我便一邊打行動電話一邊在走廊上走著……我聽到你電話的鈴聲,沒想到打開音樂教室的門……」
之後的事情就如涉記憶的經過一樣。
貴廣在到任的第一天就打斷橘的肋骨,面臨被解職的困境,可是也不知道為什麼,橘主動表明「是我主動挑釁的」,再加上貴廣在以前的高中是個非常優秀的老師,因此他奇跡似地只被處以幾天的觀察,而橘也在住院期間終止了被停學的期限。
然而,酗酒的事也敗露了,基於重視傳統的私立學校的嚴格校規,涉面臨被退學的處分。
聞訊跑到醫院來的父親,畏畏縮縮的不停地道歉。母親則表現得意外地堅強,她表明要辭掉工作來照顧涉,可是時機不巧,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涉一聽便毅然地拒絕了母親。
「沒關係,涉不會有事的。」
貴廣明知涉的一切謊言,可是他不但沒斥責他,還一次又一次地幫他緩頰,堅持守著涉。
在與涉的父母懇談的過程中,貴廣一直強調自己早就和涉認識,是他商談的物件,在涉康復之前就先由他照管。涉在出院後也到貴廣的公寓暫時棲身。
可是,真正嚴重的事情是之後才開始的。
一般而言,一個人要花上幾年的時間才會酒精中毒。像涉這樣在短時間之內就出現症狀的,不是心理問題嚴重,就是精神耗弱。也就是說,要戒掉酒癮是難上加難的。
看似溫柔體貼的貴廣事實上非常地嚴苛,絕不讓涉沾一滴酒。到新學校就職早就讓他心力交瘁了,可是他卻仍然好言好語地勸戒不時生氣、哭泣,狀況極不穩定的涉。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們根本毫不相干!」
「不行!」
「……只要一點就好。我好難過……求求你!我受不了了!我什麼都願意聽你的。」
「涉,不行!」
「那就抱我!如果不讓我喝,至少可以抱吧?」
涉大叫,貴廣便悲憫地抱住他那瘦弱的身體。
然而還有更嚴重的。一開始老是顯得焦躁不安的涉,常常在貴廣的懷著哭著入睡。
另一方面,涉住在貴廣家時也買了很多參考書,仍然不願意放棄課業。
「涉,現在什麼部別想,只要多睡、多休息、多吃一點,先把體力蓑好再說。」
雖然貴廣這樣勸導,可是涉仍然緊抱著書本不放。
「不行!七月就要進行特別推甄了。」
「啊?」
「 W大啊!你應該知道的!」
涉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貴廣。貴廣痛苦地歎了一口氣,拉起涉的手溫柔地輕撫著。
「……涉,你大概沒發現到,你病了。現在先好好休息,等心情平靜下來再好好唸書就可以了。」
「這樣怎麼進得了 W大?」
「為什麼非要 W大不可?」
「因為那是爸爸的母校……」
話說出口,涉猛然一驚低下了頭。貴廣默默地坐在一旁,讓涉有跟自己對談的時間。
然而,白天一個人獨處時或到醫院的途中,誘惑實在太多了。如果被貴廣發現他偷偷買了酒,一整天就得不到清閒。對涉而言,這是再痛苦不過的事,因此他開始努力地克制自己。
隨著涉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出於對這幾年來的反彈,他開始厭惡唸書。不只是參考書,連看到制服或文具都感到厭煩。
在狂風暴雨般的日子當中,涉突然重新審視在身邊的貴廣。連以前害怕問的問題也慢慢地敢說出來了。
「你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不放棄我?」
老師永遠做不完的工作,加上不眠不休地照顧自己,一定讓貴廣相當疲累,可是每當涉想發問時,貴廣一定會舉手制止,誠實地回答。
「從認識你那一天起,我就決定了,無論如何都不會逃避。」
「因為我像那個喜歡過你的學生,所以你選擇我?」
「……我很後悔沒有把話說清楚,以至於讓你難過。我喜歡你絕對不是出於補償的心態,這」一點你一定要相信我。因為你是我的命運,我對你是不會變心的。」
——原本涉就不是因為喜歡「酒精」才開始酗酒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從小就一直感到孤獨,而酒只是他忘掉這種不快的方法。當他發現這個事實之後,要戒酒就更快了。
涉慢慢地恢復了平常心,慢慢地增加了食量,夏天過去,蟬聲戛然而止,鈐蟲開始在涼風中鳴響時,涉已經不再提酒的事了。兩人終於得以迎接一個半年前還不敢奢望的平穩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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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貴廣一起生活之後,涉才知道做老師的有多忙碌。
除了準備授課內容,還要編排、修改測驗卷,以及開不完的會、和監護人面談、擬定今年入學考試的對策、配合試題指導學生唸書。
連分配學生會和各委員的工作等,也是老師的職責。所有的老師還要兼任為數不多的社團的顧問。除此之外,每天都有學生出問題,老師經常要面對層出不窮的事件。
貴廣雖然負責一年級的班級,但是他在數理方面的表現異常優秀,早在學生時代就有神童之稱,再加上他講課淺顯易懂,因此突然就被指派擔任三年級特別升學班的數學老師。
以前他就職的公立高中,和深具傳統的私立青陵高中,在行事風格上截然不同,光是要習慣就很不容易了。在沒有旅行活動和文化祭的升學學校裡,老師的壓力不亞於學生,然而他在要求調職時可能就已經下定決心了,所以從來不曾聽他吐過苦水。
將遭退學的學生接回來一起住,一定使他在學校的立場更形艱辛,可是貴廣仍然一心三思地保護著涉。他不會吧工作帶司家,不論要耽擱到多琨,他郎會在學校裡完成,回到家就帶著笑容跟涉話家常。
一開始,貴廣完全不提青陵的事,等涉的狀況穩定下來之後,他才一點一滴地說給涉聽。
譬如,貴廣似乎對文科很棘手,暑假前,他於課前輔導時間,在黑板上大大地寫著「薯假」,然後回頭正經八百地告訴學生一些注意事項,卻發現學生們哄堂大笑。
光是想像廣貴帶著什麼表情在黑板上大大地寫著字,又是帶著什麼表情把字擦掉,就讓涉忍不住笑了。
——就這樣,涉每天在貴廣的保護下生活,然而他卻無法忘卻目前尚未離婚的父母。
以前他總是佯裝不在乎父母的感情。一方面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另一方面:心裡又知道自己幫不上什麼忙,所以失去了面對現實的勇氣。
可是,經歷這些變故之後,他已經有自覺,因此便開始摸索和寂寞作戰的方法及原諒父母的心情。同時他也知道,自己絕對不是孤獨的。不管自己再怎麼沉淪,貴廣一定陪在他身邊。
……以前一直想守注力是「自己心中理想的貴廣」。他是為了自己而企圖守住貴廣。
然而,現在他想要保護貴廣,想為他做些什麼。
這一年,十八歲的冬天,涉有生以來第一次對某個人有如此強烈的感受。
不希望自己白吃白住,涉有時候會煮煮飯、切切菜,不知不覺當中,準備晚餐就成了涉的工作了。
「好冷!好冷!我回來了……啊,好香!這是燉菜的味道?」
從學校回來的貴廣,一邊鬆開領帶一邊走進來。
「答對了!」
涉答道。關掉電視,走到廚房去攪拌鍋子。
「感.覺不錯,可以吃了吧?」
「你還沒吃嗎?」
「嗯。」
「你不用等我嘛!」
話雖如此,貴廣的聲音還是透出莫大的喜悅。兩人鑽進被爐裡,吃著誤點的晚餐貴廣的公寓不算寬,但足夠兩人生活了。涉的存在雖然重要,但是人瘦,動作又溫馴,不管坐在什麼地方,都只像一尊可愛的擺師。他像只小貓,貴廣每天回家都很快樂。
貴廣一手拿著湯匙,瞇細眼睛。
「好好吃!涉,你頁行耶!」
「太好了,我打破了兩個盤子,好像是很貴的。」
「沒、沒關係。」
兩人一邊吃著一邊談今天發生的事情。涉提到他最近在圖館裡認識的、一個經常一個人看畫冊的小孩子的事。
不知道學校發生了什麼事,仍然像往常一樣附和涉的貴廣,看起來很疲累的樣子。
「貴廣看起來好累。」
涉說道。貴廣微微地垂下眼睛。
「……是有一點。現在正在趕編期末考的測驗卷。」
貴廣的表情仍然一樣陰鬱。
涉默默地等著,過了一會兒,貴廣開始慢慢地說道:
「……我班上一個學生已經有兩個月沒來學校了。」
「拒絕上學?」
「是的。他的成績雖然名列前茅,可是老是覺得起不上課業。其實不只有他,入學不到一年,大家看起來都好累的樣子。不過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推甄的資格逼著大家,每星期都舉行測驗……。我真搞不懂,怎麼會有老師和家長忍心見自己的孩子或學生,一臉無神的樣子?」
「……」
「我想幫他們做些什麼又做不來,覺得自己好沒用……」
貴廣總是隨時隨地為學生著想,再加上這是他到青陵的第一年,似乎深刻地體認到學生的疲累感。
當初貴廣就是一心想支持涉才調職過來的,沒想到涉卻退學了,涉對這件事多少有一些罪惡感。或許考慮到涉的心情吧?貴廣絕對不發一句牢騷,然而現在他表明了自己的心情,可見他已經忘了調職到青陵的動機,已經有了身為青陵的老師的自覺了。
而涉也比以前更能客觀地看青陵的作法和學生們了。涉想了一下說道:
「或許你沒辦法改變什麼,可是我覺得,如果是你當導師,一定會讓學生有一點不同。」
「不同?」
「我不會形容,不過……我想大家都會比較為別人著想了,我覺得你有那種力量。」
貴廣驚愕地瞪大眼睛,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然後漸漸地面露喜色。
「確實幾乎每天都有人說我不像老師。如果我能產生這種影響,那也很令人高興。」
「嗯。」
「……可是,沒想到你也會這樣說我,我的作法終究是對的……」
涉感到意外地看著貴廣。
照顧一個人確實是一件責任重大的事情。自從「同居」之後,貴廣一直保持毅然的態度,然而在知道貴廣其實常感到困歷時,涉不由得再次產生感激之情。
吃過飯,收拾好餐桌,貴廣看準時間若無其事地問道:
「涉有什麼打算?」
他在問以後的計畫…….或許也該離開這個舒服的地方了。
涉咬緊嘴唇下定決心,慢慢地把他一直在思考的事情說出來。
「可能要花一點時間……你願意聽嗎?」
貴廣點點頭。
「當然。」
「……來這裡之後,我一直過著正常的生活。我像平常人一樣吃、睡,也不再念那些原本佔據我大部分生活的書了。」
「嗯。」
「結果有一天我突然覺得……有一種空虛得可怕的感覺。沒有唸書就成了空殼子一樣的我,真是太可怕了。我不能老是依賴你……所以現在,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道照自己的意志想唸書了。不是為了討父母的歡心,也不是因為需要,而是為我自己著想,我要上大學。」
「涉…….」
「所以,也許會花很多時間,但是我想參加考試。我要選擇自己真正想念的學校和科系。」
貴廣感慨良多地眨著眼睛。涉受到他的鼓勵,用有點怯弱的聲音繼續說道:
「……目前我不想見爸媽的新家人。不過我想告訴他們,要離婚、要過自己的生活都無所謂,我不想再因為我的任性而讓那邊的孩子感到孤寂……時間是無法倒流的,所以以後我要創造一個屬於自己和愛人居住的地方。其實這個人已經存在了,我要守護的人就在這裡。」
涉誠實地表達了自己的情感,貴廣倏地伸出兩手,將涉抱個滿懷。
這個擁抱,將貴廣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感情傳達給了涉。
涉在貴廣懷中睜開眼睛,赫然發現貴廣的黑髮當中混著一根白髮。
……可能是我害他長白髮的。
想起兩人在涉戒酒時期時,一起捱過的痛苦,一股哀戚湧上涉的心頭。同時他對絕不逃避,一直給他溫馨情誼的貴廣也湧起無限的愛意。他發現自己衷心地喜歡著貴廣。
涉用手指敲敲貴廣的手臂,微微拉開身體,只見貴廣笑得頗詭異。
涉輕輕地吻了他。
——這是自從認識那天以來,隔了一年半之後的親吻。儘管每天住在一起,涉卻感到莫名的緊張,身體顫抖著。
「涉……?」
貴廣的聲音也在顫抖。涉低垂著眼睛說。
「你不用再忍耐了。」
「……」
「我已經很幸福了,但是我想讓貴廣更幸福一點。如果可以,我希望能為你做些什麼。」
說完,涉拉起貴廣大大的手掌貼上自己的臉頰,說出那一年夏天說過的話。
「我……是貴廣戀愛的對象嗎?」
貴廣也像第一天認識時一樣,露出畏怯的表情。
他把視線移向那比以前健康,但仍然比自己單薄許多的涉的肩膀,吐著炙熱的氣息。
然後,他就像被涉柔和的脖子吸引住似地拾起頭,也說了跟那天一樣的話。
「你已經讓我很困擾了。」
「喜歡我嗎?」
「喜歡啊!」
「愛我嗎?」
「愛啊!……我愛你,我比誰都愛涉……」
貴廣把臉埋進涉那裸露在領口底下的纖細的鎖骨。
輕微的吐息使得涉倒吸了一口氣,緊緊地抱住那堅實的背部。
——碰觸的地方都充滿了新鮮的感動,如同第一次一般。涉瞭解到和自己真正愛的人肌膚接觸時,那稷即將迸裂的、燒灼般的感覺。這樣的承受太過強烈,然而探尋著涉的身體的貴廣,也失去了理性。兩個人的氣息都亂了,出於本能地互相需索著溶化般的麻痺感覺。
當他們終於合而為一時,貴廣定住不動了好一會兒,涉也屏住氣息。因為他們都深受感動,懷疑如果直接達到高潮,世界可能會起異變。
怏感的衝擊太大,自從貴廣開始動作之後,涉的意識就斷斷續續的,然而,幾乎要將心臟揪緊的親吻感覺卻一直殘留著。
……
「……好像在海中遭受雷擊一樣。」
事後貴廣喘著氣,抱著涉低聲說道。
這句話就足以讓涉那仍殘留著快感的身體,感受到愛撫一般的溫暖。
貴廣將鼻子埋進涉的頭髮當中,或許是太累了吧?他沉沉地睡著了。涉小心翼翼地伸直背以免吵醒他,在他的下巴上吻了一下。他們的肌肩緊緊相貼,涉感到狂亂的氣息漸漸消退:心中產生一股安心感。黑暗悄悄掩至,睡意襲了上來。
涉想起自己曾經在海邊,將行動電話像貝殼一樣抵在耳邊時的情景。
當時認為不可能實現卻又茫然地想像的彩色夢境,現在不是和他的形象重疊在一起了嗎?
……乍見之下,他是那麼地溫柔,卻又擁有堅貞的愛。他比我成熟許多,感情又堅定不移,是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只要有貴廣,再漫長的夜也熬得過;只要在貴廣身邊,自己一定可以走下去。
不想再回到那種狀態了。我絕對不再逃避。
這不是曇花一現的覺醒,也不是夭啟似的光芒。
在進入夢鄉之前,彷彿平靜的波浪一般在涉的心頭漫開來的想法,是真實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