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天空就像詩人吟誦的詩詞一樣,蔚藍而澄澈。
午休時間,涉靠在校舍屋頂的水塔牆上,將麵包袋子撕破。
他吃的是雞蛋麵包和蒿麥麵條。麵條太干有點難以下嚥,但是只要配著牛奶吃就沒什麼問題了。吃下最後一口,涉拍拍兩手看看手錶。
十二點二十分。距離身上的行動電話響還有一點時間。這短短的時間是涉最討厭的等待。
為了方便隨時聯絡……
後來貴廣把涉留在車上,逕自跑到附近的百貨公司買了一支行動電話給涉。涉告訴他放學後還要補習,晚上則要專心看書,因此這一陣子他們便每天利用涉午休的三十分鐘通電話。
涉突然皺起眉頭,用手扶著太陽穴。天氣轉涼之後,涉的頭痛情況好了很多,但是卻變成了一種慢性毛病。當涉閉上眼睛,試圖抗拒頭痛時,電話響了。
「……喂?」
「是涉嗎?」
——還會有誰?
心裡雖然這麼想著,涉卻真的喜歡貴廣的多禮。透過話機傳來的聲音跟平常不太一樣。
「抱歉,耽誤了一點時間。」
「嗯嗯。」
「上完課又有學生來問問題……。今天的天空好清爽呢……」
「嗯。」
在很遠之外的公立高中任教的貴廣,應該也在校舍的屋頂上度過午休時間。
一想到貴廣也感受著同樣的秋風、看著同樣澄澈的藍天,涉就產生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
「涉有沒有太過勉強唸書?有沒有睡好覺?」
貴廣問道。他的聲音好有磁性,聽得讓人心情好愉快,字字句句清晰斷開來的說話方式,也極具魅力。涉覺得如果聽他上課,一定會分散注意力,但是他說的話卻又讓人覺得好安適。
涉忍不住說道:
「怎麼可能睡得好?上次考試……我落到第五名了。只要在第二名以下情況都一樣糟,根本沒什麼意義可言。」
「為什麼?」
「因為只有一個人能獲得推甄進 W大。」
「可是那又不是最後的機會?還有秋天的推甄和一般的入學考試啊!」
貴廣用沉穩的聲音勸說涉。說得越多,他的語氣越不像老師。然而越是這樣,涉越能每天透過電話,對他多少透露一點以前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心事。
「可是,參加考試又不見得能及格。」
「你非上 W大不可嗎?」
「也不是這麼說……」
「既然如此,你腦筋那麼好,還怕沒學校念嗎?再說,文理科都難不倒你,你可以選擇的科系也不會受到限制,你應該有很多機會的。」
「這些道理我懂,可是我……」
涉頓了一下,貴廣仍然耐心地等著。涉懷著痛苦的思緒,開始斷斷續績地說道:
「……當我面臨真正考試時,真的很沒用。高中入學考試也是一團糟。吐不出什麼東西卻仍然不停地吐……。情況嚴重到我今天能在這裡唸書簡直是一種奇跡。可是,我覺得考大學不會再有那種奇跡了。所以我一定要獲得推甄,而且是連平常考的分數也算在內的特別推甄。」
涉有好幾次在和貴廣談話時,瞬間發現自已的真正心意。但這並沒有讓他覺得比較快樂。因為某方面來說,這是一種近似正視自己最脆弱部分的行為。
然而,每天將近三十分鐘和貴廣的通話,是涉唯一感到安適的時間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涉……」
每當涉揭穿自己的內在世界時,貴廣總會靜靜地呼喚他的名字,然後說道:
「我要你記住一件事,當你難過時,往往會看不到其他事情,而覺得自己好孤單,事實上,絕對沒有這種事。因為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有我。只要你需要我,我隨時隨地會飛奔到你身邊。」
「……嗯。」
後來因為老師前來巡視,涉只好草草結束對話,回到教室去。
「木崎!木崎!」
一打開門,嶼田就沒事找事地前來打屁。上個星期的考試和涉並列第五名的他,心情非常地愉快。
「幹嘛?」
「小見山總是像電車聯結處一樣窮搖著腿,你不覺很離譜嗎?」
「哦,是嗎……」
果然又是這些沒營養的話,可是嶼田卻一個勁兒地想找涉講話。
涉禮貌上敷衍幾句,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涉一邊準備第五堂課的功課,在滿室的喧鬧當中,他連頭都不敢抬起來。自從上個星期的測驗落到第五名之後,他覺得家裡跟教室裡都沒有他立足之地了。
失敗對涉而言,就如同自已的存在已經失去意義。除非他搶回第一名,否則他再也無法待在這裡,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他甚至有這樣的想法。對涉而言,這種想法也不誇張,他是真的這麼想。
「當你難過時,往往會看不到其他事情,而覺得自己好孤單,事實上,絕對沒有這種事。」
貴廣這一番話,並沒有真正進入涉的心靈深處。
所謂難過的時候,一定就是指這種時候吧!
當天補完課回到家時,很難得的父母都在。
「回來啦?」
當陷入沉思的涉走進客廳,父母同時對他打招呼,讓他嚇了一跳。
「呃……我,我回來了。」
深深坐在沙發上的父親,仍然揚著一邊的眉頭問道:
「書念得怎麼樣了?」
——這麼久沒見了,難道只有這種事好講嗎?
涉的心頭罩上一層陰霾,但他還是想辦法壓抑了下來。
「我很認真在念。」.
「對了,上次我一個客戶的董事……」
父親好像想起什麼似地很自豪地說道。
「他問我,今郎花了多少心力才考進青陵高中的啊?聽說既沒有請家庭教師,也沒有上補習班,真是厲害啊!那個學校真的不好考,今郎真是聰明。」
就是因為不夠聰明,才需要這麼拚命的啊!
涉原本想這樣說,但看到父母喜孜孜的樣子,便打消念頭。
「爸,您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工作忙嗎?」
「嗯。」
「這一次會在家裡待多久?媽媽很寂寞哪!」
一向對涉這些令人不悅的話語置之不理的父親,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卻畏縮似地和母親對望了一眼。
他慌謝地交拒著只手,含糊地說道:
「……一陣子吧!」
「是嗎?那我去唸書了。」
涉出於本能地察覺了什麼,一轉身就上了自己的房間。
可是坐在書桌面前時,對心中不祥的預感始終無法釋壞,他一次又一次反想著父親的話。
「一陣子吧!」
是嗎?會待在家一陣子
……那麼,明天晚上就問問父親他以前考試的事吧?或許情況跟現在有所不同,不過或許可以瞭解在面臨真正的考試時,如何加強自己的能力。
吃了藥也一點效果都沒用的頭痛毛病,也一併找機會跟媽媽說了吧?或許媽媽會憤怒地罵道:趕快到醫院去檢查!
「爸送的黑管怎麼辦?怎麼辦?啊……」
涉難得地哼著歌,又突然想到,這是什麼歌來著?算了……
只因為父母同在一個屋簷下,涉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興奮。父母覺得青陵的名號值得炫耀也著實讓他感到高興。儘管每天都好像被逼到崩潰的邊緣,但是爸爸的一句話,就將所有的苦難都消弭了。涉因此想再多加把勁。他不想破壞愉快的心情,當天晚上也提早休息,十一點就上床。涉己經好久沒睡得這知熟過了,所以他心想自己可能被搖了好久才聽到聲音。
「醒醒……涉!涉!」
他朦朦朧朧地看到俯視著自己的母親的臉。
「對不起……吵醒你,有話要跟你說,能不能到樓下來一下?」
「……」
由於是被媽媽從最深沉的睡眠中叫醒,涉一開始沒有辦法掌握情況。
在半夢半醒之間被媽媽帶到樓下時,父親還在客廳裡,坐在剛剛那張沙發上。瞬間,涉有一種時間倒流的錯覺。
然而,時鐘卻指著零時四十分。確實已經過了幾個小時了。
……幹嘛這麼晚了才把人叫醒?到底是什麼事?
涉癱坐在沙發上,腦袋仍然一片模糊,這時父親開口了。
「對不起,你睡啦?」
這傢伙在講什麼?瞬間,涉的憤怒達到了頂點。
然而,當他清醒過來時,他同時發現到屋子裡不尋常的氣息。母親的雙眼像剛哭過一樣紅腫,而父親的臉上儘是疲憊。
玻璃桌上放著一張薄薄的紙。母親開口了。
「是這樣的,爸爸和媽媽……」
——接著媽媽說出了涉一向害怕聽到,卻又不斷告訴自己事情還沒那麼糟,而努力排出腦海中的話。
他們終於決定各自生活了。這棟房子留給媽媽,爸爸要搬到公司附近的公寓去。他們要涉在這個星期之內決定跟誰住。
「……」
涉失神地看著他們兩人。他的思緒因為這段太過陳腐的決定而停止了思考。
然而,一股猛烈的憤怒隨即從心底湧現。
……這算什麼?這種事明天早上再說就可以了,何必把人吵醒?兩人難得的一致共識,竟然是用在這件事上 。
事實上,他們一向都只考慮到自己。說什麼各自生活?以前不早就各過各的了?
我又能跟誰?留在這裡,媽媽一定會跟戀人同居;跟爸爸走,也得叫一個陌生女人媽媽。
父母都癱靠在沙發上,等著涉的回答。兩人都一臉憔悴,帶著陰鬱的目光看著涉。夫妻真是一體啊!看著父母,涉第一次有這種想法
心頭湧起一股可笑的念頭。
「哈哈哈……」
父母見狀瞪大了眼睛。
「哈哈……」
涉瞬間沉默了,然後用高亢但憤怒的顫抖聲音,口沫橫飛地說道:
「難不成你們今天一整天都在商量這件事?然後好不容易做了決定,晚上就順勢把消息告訴兒子,然後明天各自去過你們的新生活?這樣就了斷了嗎?就好像什麼事都不曾有過?」
兩人愕然地看著涉。因為以前涉總是順從而乖巧,因為他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話,沒有表現過寂寞的樣子,所以他們沒想到兒子會反彈。
你們也許很好,但我呢?
我想對你們說的是……
(不是說過會在家裡待一陣子嗎?我有那麼多事情想跟你們說的!)
可是涉說出口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話。
「你們現在談離婚,那我怎麼辦? W大的特別推甄,也把家庭環境列入評估範圍啊!你們在想什麼?別開玩笑了!」
——不是的,我想說的不是這些。然而涉卻停不下來。
「看到兒子就要兒子唸書,說的跟做的根本是兩碼子事!你們要外遇或離婚、再婚都無所謂,就是別絆住我!」
涉說完就上了二樓。關上門的那一剎那,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我只是……我……
胸口一陣混亂,痛苦得快窒息了。明知莫可奈何,可是卻又割捨不掉。
時間是不會倒流的。家人共聚的溫馨時刻、曾經說過的話部收不回來了。
什麼部不再想了,只希望有人能溫柔地對自己,只想要有人陪自己,給自己無條件的愛。
涉從制服的口袋裡拿出行動電話,將記億的號碼顯示出來。貴廣幫他輸進自己家裡的電話號碼,可是涉從來沒有打過。
涉幾次按了鍵,想約貴廣出來,但是最後又總是切斷,把電話丟在床上。
「在我高中結業之前,不要太常見面吧!」
當初這樣提議的是涉。他的說法是「我想集中精神唸書」,然而真正的理由,是不想造成貴廣的負擔。只是這樣而已。
……貴廣是個正經八百的人,不只是因為我們都是男的,還有,我跟他的學生同年紀一事,肯定也困擾著他。只要我畢業了,至少可以減輕他一點煩惱。所以姑且忍耐吧!
現在不能見父母,因為自己一定會說出傷人的話。
也不能見貴廣,因為一定會造成他的負擔。
涉爬上床,壓抑住淺淺的呼吸,忍住心頭的痛。他咬著指頭,按捺住寂寞。
涉雖然不善言詞,不夠機伶,但這是他對重要的人所表現出來的一種愛。
不知道父母是如何解讀涉昨晚泣血般的抗議,第二天早上,媽媽對涉說:
「昨天晚上頁的對不起,其實我們在你升上三年級之前就討論過了……」
父親也小心翼翼地說道。
「青陵一定比我們想像中的難念吧?推甄是很重視平常分數的。……關於離婚的事,就延到你升學之後再談。對不起,對你說了影響你情緒的話。」
涉垂著眼睛,默默地打開玄關的門。失去後才知道,這個一無所有的家,是他最後可以安居的地方啊!
來到大馬路上,乾澀的風吹起了制服的領帶。涉走在平常走的路上,抬頭望著高高的天空,已經有一陣子沒剪的瀏海覆在眼睛上。
(好想去看海……)
在月台上等列車時,涉突然這樣想。以前從來沒有蹺過課,所以一開始只是小小的心願,可是在對面月台上的電車要啟動的那一瞬間,涉衝動地跳了上去。
——前往海邊的車好空。一開始充滿了罪惡感,沒有一絲絲的喜悅,然而,好久不曾吹過的海風,漸漸地讓他放鬆了心情。
隨著車子搖晃了一個小時,終於來到小學時曾經來過一次的美麗港口。
這裡幾乎沒什麼人,只有一個大叔在遠處牽著一隻狗散步。沒有可以下去玩的沙灘,秋天的海邊顯得好寂寥。不過寬闊的海面,卻無條件地包容了涉。
涉坐到防波堤上,放下書包,將手腳伸展開來。風停了,波浪也很平穩。海鷗時而越過海面,似乎在捕魚。
涉空著腦袋望著海平面。突然感到肚子餓,看看手錶,剛好十二點整。
涉發現「習慣」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吃著在車站買來的香瓜麵包,喘了一口氣時,行動電話響了 。是貴廣。
「今天這麼早就打來?」
「……涉?還在吃飯嗎? u
「嗯嗯,剛剛吃完。」
貴廣一定以為我在學校的屋頂上。
涉懷著志怎的心情,不讓貴廣聽出破綻。
--自從認識以來,跟他說了多少話啊?涉也知道了他很多事。他是干葉人、有一個弟弟,現在一個人住在學校附近的公寓;會喂殘餚剩飯給附近的野貓吃;喜歡洗衣服;不會做料理,有時候會把鍋子燒焦。
涉越跟他講話越覺得他跟自己想像的一樣,對他增添更多的愛意。
夜裡一個人坐在書桌前面時,眼前的景物常常會突然遠去,好像被打落孤獨的深淵一般。每當這個時候,他就會想起被擁抱時他的臉、身體和氣息。然後再把他的聲音嵌進去。這麼一來,就出現一個不讓涉感到悲哀的理想青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