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君弄郎 1
    「王老弟,你可真有福氣!」

    「怎麼說?」

    「大熱的天,嫂子特地給你送酸梅湯來,真是羨煞旁人啊!」

    「哪裡哪裡!宋兄還不是一樣,瞧你腳上那雙布鞋,怕也是弟妹巧手所製的吧?」

    「呵呵……彼此彼此啦!」

    大熱的天,不事生產趁機偷懶的大有人在,但這般景象若出現在剛剛發生了劫鏢命案的昌化縣縣衙門,而說著適才那些擺明是磨牙混日子對話的,正是那些本該到處追捕犯人的捕快,那實在是令人大為詫異。

    衙門後院的大樹蔭下,幾個頂戴花翎的捕快拿著大葵扇用力地製造涼爽的風,喝著冰鎮的酸梅湯,跟外面那些無所事事的閒人一般東拉西扯地磕著牙。

    這等天怒人怨之事,又怎會無人來管?!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啊?!」

    怒吼從門房那邊傳來,隨即一名身穿暗紅捕快裝束的男子大踏步走了過來。只見此名捕快濃眉大眼,年紀尚輕的他因入世未深而帶了三分青澀,但眉宇間的英氣卻絕不落俗。

    眾捕快抬頭看了看來人,然後完全沒有理會的意思繼續他們的閒聊。

    其中一位年紀與他相仿的捕快招了招手,道:「阿錚,快過來這邊坐坐吧!我特意給你留了位子哪!」

    看了看那張躲在樹蔭下的小板凳,濃眉頓時揚起:「太過分了!!當值時辰居然坐在後院聊天,大人要是怪罪下來可怎生擔當?!」

    「甭擔心,」其中一個看上去較為世故的中年捕快瞄了瞄後院廂房,「大人他還沒起床哪!」

    「什麼?!你們難道沒有當捕快的自覺嗎?!咱們這裡好不容易有了大案子,你們居然還在這裡摸魚躲懶!!咱們身為官差,手持執法大權,當為那些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百姓們謀個安穩,百年之後,縱是無法在拿起鋼刀,也能誇耀地跟自己的子孫述說光輝事跡啊!!」

    「哦……」

    這一席話頓時讓眾捕快愣住了,沉默了片刻,捕頭打扮的老練中年人從腰間抽出鋼刀,於陽光之下一抖,頓時光華四射爍爍生輝,映射在那張久經風霜的老臉上,更有一種肅穆威嚴。

    一眾捕快也凝重起來。

    見捕頭發威,想是因他努力規勸的緣故令眾人覺醒,名阿錚的捕快馬上臉露喜色。

    「是時候了。」

    沉著的聲音,認真的眼神,看來捕頭是下了不少決心。

    「嗯。」其他捕快齊刷刷地用力一點頭,多少有了些氣勢。

    看著懶惰的同僚終於振作起來,阿錚感動的快要熱淚盈眶。

    捕頭眼睛一瞄,掃中適才為阿錚留位的年輕捕快。

    「鐵錘。」

    「是。」那年輕捕快怕是被即將委派的危險任務嚇到了,伸伸脖子嚥下一口唾液。

    「把池塘裡的西瓜撈上來吧!浸了個把時辰了,應該已經涼透了。」

    「領命!」

    鐵錘一臉饞相,又嚥了口唾液,急不可待地跑到後院的小池塘邊,扯起垂落池中的繩子,下面綁的是一個水靈靈、綠油油、脆生生的大西瓜!

    「快!分了!」

    「渴死我了!」

    「哇!好涼爽!」

    眾人催促之下,捕頭手上鋼刀一揮,剛才發出萬丈光芒的鋼刀,此刻充分發揮了它鋒利刀刃的功用,看他刀法實在利落,刷刷三四下,就把大西瓜分成均勻的十來塊。早已等待許久的眾捕快紛紛使出餓虎撲兔的厲害招式,搶得紅艷艷的西瓜塊就往嘴巴裡塞。

    「捕頭好刀法!!」

    「哇!好吃!!」

    「大熱天吃西瓜實在太舒服了!」

    「又甜又爽又脆!蔡捕頭真會挑啊!」

    「……你們!!」

    面對這些無藥可救的同僚,阿錚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轉身大踏步離開。

    「王老弟啊,我說阿錚這小子還真是有趣!」

    「是啊是啊!想他進來當捕快的時候那麼開心,一有點風吹草動就飛奔過去!可惜啊,咱們這昌化縣是個鳥不生蛋的偏僻小鎮,小偷小摸的案子恐怕一年才有那麼一樁。像這種大案算得上百年難得一遇。」

    「所以啦,他還不興奮得整晚都睡不著啊!」

    「真是個傻小子,這種大案子怎麼會輪到咱們這小縣衙的頭上……」

    「聽說顯威鏢局的鏢頭跟皇上有那麼點親戚關係,也不知道這次會來個什麼官呢!」

    「管他什麼官,反正都比咱們大人大好幾級,所以說這案子絕對輪不到咱們插手啦!都告訴阿錚了,他還是想插手。」

    「他那衝動的性子啊,有苦頭吃的。」

    「初生之犢還是需要一點磨練的……」

    「王老弟說得在理,啊!鐵錘!你怎麼把西瓜都吃掉了啊!!」

    ***

    「唉……」

    蹲在縣衙門口,阿錚托著下巴看著裊藍的天空,長吁短歎。

    想他好不容易入身官門,一圓他自小那主持正義、為民請命的宏大志向。可這昌化縣……民風純樸是很好啦……雖然不至於夜不閉戶,但由於戶籍人口也不過千,安居樂業的百姓根本不會作奸犯科。案子不是沒有,他當捕快二個月來,最大的事件就是賣豆腐的王小二跟賣黃豆的週五關於一兩銀子的爭執……看來除非是山崩海嘯,否則絕對沒有他們這些捕快出動的機會。加上縣老爺放任自流,連衙門前鳴冤鼓日曬雨淋而破掉了都沒人管,一眾捕快更是安於現狀,都快要變成寄生的蠕蟲了……

    唉……他所嚮往的雷厲風行、威武廉潔的官差隊伍在哪裡啊?……

    「匡!匡!匡!!」

    鳴鑼開道,響亮的聲音震徹雲霄,把阿錚從哀歎中驚醒。

    他慌忙看過去,只見不遠的棧道上,一行二十餘人正往縣衙方向開來。前行兩名威風凜凜的官差用力敲打銅鑼,人未到聲已奪勢,旁邊路人攤販聞其音便早早閃到道邊不敢阻路。其後八名衙差高舉「肅靜」、「迴避」牙牌及各式儀仗,神情肅穆莊嚴,極有威勢。身後緊隨十數名暗紅服飾的精悍捕快,皆是強悍幹練,煞氣懾人,邁著平穩一致的步履簇擁一頂八人抬行的綠泥頂轎。雖未能窺視轎內,但見了前面開路的氣派,就知裡面所坐的定是個大官。

    阿錚當捕快以來,從來未曾見過如此聲威非凡的大官出行,想那縣老爺的破爛小轎以及拖拖拉拉的隨行儀仗一點官威都沒有,與眼前此般情形相較,讓他確確實是的體會到什麼叫天淵之別。

    「停轎。」

    一聲吆喝,眾人齊整地停在縣衙前的空地上。

    轎子緩緩落地,轎簾掀開,墨色官靴邁出轎門,就見一名男子昂然立於轎前。平翅烏紗帽之下,一雙虎目銳利刺人,目光到處方仿能透視一切,令罪惡無所遁形。紫袍章服官袍包裹昂藏身軀,雖未及八尺,腰桿直挺卻又似有擎天之力。

    一名高大衙差上前拱手報告:「大人,此處便是昌化縣縣衙。」

    令人生畏的利目掃過衙門前呆坐的人,然後抬頭看向衙前牌匾,淡淡一點頭。

    不需吩咐,另一名精悍衙差走上前去,對阿錚說道:「憲司石大人到,還不快快入內通報?!」

    「憲司大人?!」阿錚似乎還未能從剛才那幕氣勢不凡的陣仗中回過神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被眾人簇擁的那名大官……那張比常人略顯黝黑的臉龐,帶著剛正不阿的堅毅,彷彿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令他有所動搖,眉間長年緊皺而形成了紋路,看上去比大概已過而立之年。

    衙差眉頭一皺,也是沒見過這般大膽無禮之人,通常報了名號,下屬衙門公差無不惶恐慌張,連正視的膽量都沒有,無不唯唯諾諾,俯首聽令。

    「還不快去!」

    一聲吆喝,到底是把發呆的阿錚給叫回來了。

    「知道了!」

    這才是他夢寐以求的威勢啊!

    看他快樂得跟撿了金子一般的笑臉,衙差不禁困惑。

    哪有人被人喝罵還笑得這般開心的啊?……

    ***

    不消片刻,一個衣冠不太整齊,眼睛似乎還被眼垢糊住未能完全睜開的縣官,挪動著肥胖的身軀匆匆忙忙帶著幾名慌張的衙役跑了出來。

    「不、不知憲司大人大架光臨,有失遠迎,萬望恕罪、恕罪!!」

    辟哩啪啦地跪了一地,剛剛睡醒就聽聞大官到達縣衙門口的消息嚇得蹦起來的縣官伏在地上,滿嘴是求饒討好的話。

    石姓憲司似乎早已習慣這般場景,一拜手:「免了。入內說話。」

    淡淡的兩句,沉穩著實,帶著了不容駁斥的威嚴。

    縣官慌忙爬起身來,帶著一眾人等進了衙門。

    可那石憲司才剛踏入門口,就站定不動,凝視著立於門後的青磚照壁,臉色已呈陰沉。

    「大人?」縣官唯唯諾諾地探問。

    「可知照壁何用?」石憲司緩緩走進照壁,伸手撫摸滿是灰塵蛛網的那只形如麒麟的怪獸浮雕。

    這下可把縣官給問住了,平日渾渾噩噩,連朝廷律法也少有研讀,又怎會知道衙門前那塊古來就有的照壁由來?慌忙偷偷瞄了瞄身邊幾名衙役,示意他們回答,但連縣老爺都不知道的事情,試問習慣了混日子的衙役怎可能回答。

    無奈之下,縣官只好回答道:「下官以為,照壁為屏蔽之用……」

    「是麼?那此獸何名?」

    這下可真的答不出來了。

    石憲司冷冷地看著縣官跟衙役大眼瞪小眼,腮瓣泛起牙齒緊縮的紋路,怒氣隱忍欲發。

    「此乃『嗿』獸!」清爽的聲音從照壁後傳來。縣官一聽有人能答,才得鬆了口氣,頓覺出了一身冷汗。

    轉過頭去一看,見說話之人居然就是新進捕快阿錚。

    阿錚毫不畏懼地對上石憲司的眼神,侃侃說道:「相傳它貪婪成性,好吞金銀財寶,儘管身邊早已堆滿寶物卻仍不滿足,妄圖吃掉太陽,最後墮入懸崖,死無葬身之地。此壁用以奉喻官員莫要貪贓枉法。」

    石憲司臉色已見緩和,微微點頭,打量了一下阿錚,問道:「你是誰?」

    「屬下昌化縣縣衙捕快,姓青名錚。」

    「嗯。」也不知道是否記下,石憲司再無理會青錚,轉頭對縣官說道:「此番到來,為的是顯威鏢局鏢銀被劫一案,爾等需盡力協助,不得有誤。」

    縣官連忙答應道:「屬、屬下知道。」

    ***

    待縣官領了眾人到後堂安頓,青錚被衙役們圍在中央。

    「阿錚,你還真厲害啊!」

    「連那個什麼獸的名字來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實在是讓人佩服啊!」

    「就是,連石大人都問你的名字啊!」

    青錚愣愣地問道:「他是誰啊?」眾人不禁一驚,原來這小子不知道此人來頭,難怪沒表現出一絲一毫的畏懾。

    蔡捕頭一招鐵砂掌讓他差點喘不過氣,「你這小子,」聽捕頭說道:「他是咱們大人的上司的上司!」

    「上司的上司?」

    「國分十五路。咱們昌化縣是杭州屬下一縣,而杭州隸屬兩浙路,剛才那位石大人就是路一級上的職官。」

    「哦!」

    看他一知半解的樣子,捕頭繼續賣弄官場打滾多年的知識:「這位石大人姓石名巖,官拜憲司,也稱提點刑獄,掌管兩浙路上所有州府的司法刑獄和官吏考核之事,換句話說就是咱們頭頭的頭頭的頭頭。」

    「上司的上司……頭頭的頭頭的頭頭……」青錚只覺得自己的頭成倍的迅速發脹。

    聽他呢呢喃喃,捕頭問:「你明白了嗎?」

    青錚眼前一亮,抬頭應道:「不明白!」

    「……」

    「反正就是很大的官就是啦!真是太厲害了!」

    看青錚一臉的崇拜,想必是迷上了那位大人不怒而威的風采,蔡捕頭不禁無奈的歎道:「……也,也可以這麼理解啦……」

    「真希望能跟他一起辦案啊!」

    「想得美!」捕頭拍拍他的肩膀,「你沒看見跟著來的那些捕快嗎?個個都是各州府精挑細選的高手,哪需要咱們這種小縣捕快幫忙啊!你要幫他們怕還嫌你礙事!算了吧!咱們就在旁邊看好戲啦!」

    「可是……」

    「別可是了,聽大人吩咐吧!」

    「嗯……」

    可是他真的很想跟在那位大人身邊呢……

    「聽說咱們縣裡來了位大官呢!」某茶客興奮地抓著茶杯,跟其他茶客分享自己的情報。

    「早聽說了。」另一名茶客不屑地捻起幾顆花生丟入口中,「為的是顯威鏢局的案子嘛!」

    「那你知道來的是什麼官嗎?」

    「那倒沒聽說……」

    「告訴你吧!來的可是提點刑獄司!連知州大人都親自過來了!」

    「那麼厲害?!」

    「可不是!聽說死了二十多個人啊!」

    「不知道是誰幹的呢?」

    「這下有好戲看了!」

    ***

    此時眾人話題的焦點所在——昌化縣縣衙三堂院中,盤旋著寒冷的低氣壓。

    正座中央坐著的正是憲司石巖,只見他雙眉緊皺,眉間凝了三道紋理。兩旁站了四名威風凜凜的捕快,挺立如松,猶似護法金剛般肅穆威嚴。

    下手坐著接到報告匆匆趕來的杭州知州、通判等一眾州官。而官職最小的昌化知縣,似乎希望其他高官不要發現他的存在般,坐在最後面、最隱秘的地方,帶著官帽的腦袋都快垂到膝蓋上了,連呼吸都也不敢大聲一點。

    「可有驗狀?」

    沉穩的聲音第一次發出提問。

    「張知縣!」知州連忙叫喚一直縮在企圖讓所有人將他遺忘的知縣,示意讓他快快呈上驗屍報告。

    「驗、驗狀?還、還沒有回報……」張知縣滿頭大汗,他是一大早聽到死了人的報告,派了縣尉跟仵作先行檢驗屍身,而自己則繼續窩回被子補眠,實在料不到石巖會突然前來。

    石巖翻開一看,本來已經皺成川字的眉頭更加高聳。

    薄薄的嘴唇問道:「可有倖存之人?」

    「有、有!」張知縣連忙從腦袋搜刮出迷濛中聽到的報告資料,「有一女子因失足墮入獵人廢棄的陷阱逃過截殺。她是顯威鏢局老鏢頭之女。」

    「此女子何在?」

    「現安置在後院廂房。」

    「嗯。可有問過案情?」

    「不、不曾……」

    「啪!」掌擊桌面,清脆的聲音卻令眾人一震,「此案滋事體大,絕不可輕忽視之。」

    僅僅二句說話,已讓張知縣嚇得雙腿發軟,辟啪跪倒在地:「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旁邊的知州暗自歎了口氣,這張知縣辦事拖拉他早就耳聞,但總要替下屬開脫,否則怪罪下來,還可能追究他這個知州治下不嚴之過。

    「大人容稟。」

    「說吧。」

    從知縣身上離開的銳利目光罩在他身上,令這位平日呼風喚雨的知州老爺只感鋒芒在背。

    「大人,昌化縣向來和平,張知縣在任期間從不曾發生過命案,恐怕他是經驗不足,所以才……」

    「不必說了。」石巖似乎早已聽膩了這些護短的解釋,不欲再加糾纏,擺手示意張知縣退下。「我要的是一份完整的驗狀,而非維護之言。」

    「張知縣,」知州轉頭吩咐道,「盡快檢驗屍體,將驗狀呈上。」

    「慢著。」眉鋒凝緊,石巖道:「縣衙縣尉,經驗恐有不足。」

    「那大人的意思?」

    「我會在場旁聽。」

    知州一愣,憲司大人去旁聽,他這個知州絕對逃不過。想他多年來都是高高在上,何時需親自到場監檢,他已經許久沒有見過人屍了……但是既然上司有令,他只好道:「下官明白。」

    他才剛剛吃完午飯啊……

    ***

    「嘔……」

    最後一個隨行官員終於忍不住了,摀住嘴內污物跑了出去。

    義莊之內,只剩下石巖與仵作二人。

    十數條屍體停放在那裡,皆是血肉模糊,沒有一副是完整的。缺胳膊斷腿算是普通,有幾具屍體腦袋像被西瓜被砍掉一半,腦漿跟血凝結後混到一塊,更有一具被攔腰斬斷,腸子內臟都流了出來……最令人覺得恐怖的,是所有屍體皆是首身份家,詭異非常。血腥濃烈刺鼻,令人仿若置身煉獄。

    石巖等官員到達之時,負責做檢查官做筆錄的縣尉就已經蹲在義莊門口猛吐不止,可想而知那些屍體有多駭人。養尊處優知州是第一個嘔吐著逃出去的,而張知縣則是被嚇昏被抬出去。其他的官員平日皆養尊處優,哪裡受得了屍體腐臭,一個接一個邊嘔吐邊跑掉了。

    仵作愣看著石巖,心想人都跑光了誰來替他做筆錄啊?難道要這位憲司大人親自來嗎?

    「讓我來可以嗎?」

    彷彿能驅走腥臭的清爽聲音從門外傳來。

    石巖聞聲轉頭一看,見是今早在縣衙門口發呆的青年捕快,他正被立於門口守衛的四名官差攔住去路,不能進入。

    看他滿臉興奮,眼中更閃爍著決不放棄的光芒,石巖心中不禁一動,便吩咐道:「讓他進來。」

    得了命令,官差放行讓青錚進入。

    「可懂筆錄?」

    「嗯!」青錚連忙點頭,撿起掉在地上的紙筆,代替逃掉的檢驗官紀錄驗狀。

    「可以繼續了。」

    聽到石巖吩咐,仵作繼續檢驗平躺在棺內的屍身,邊說道:「男屍一具,三十餘歲……死前曾有劇鬥……肩背刀傷一處,徑長二尺四分,寬三分……右肋受重擊一處,深五分,寬四寸……頸脖之處齊口切斷,刃傷肉闊、皮縮骨露、血蔭四畔、創口皮肉血多,應為刀刃所傷。」

    青錚聽得仔細,利落的記下仵作的話。

    一旁站立的石巖看了看紙上之紀錄,甚為滿意,便轉為注意仵作的檢驗。

    仵作轉身查看另一具屍體。

    「男屍一具,二十餘歲……死前亦曾經劇鬥……脅下刀傷一處,害一寸三分,徑長七寸,深三分,致命……頸勃齊口切斷,其痕肉闊、皮肉緊縮、皮縮骨露,亦應為刀刃所致。」

    「男屍一具,二十餘歲……死前同樣曾經劇鬥……胸口受重創,肋骨盡斷,致命……頸勃之處同樣被鋒利刀刃切斷。」

    「男屍一具,二十餘歲……死前……」

    過了一個時辰,仵作終於將所有屍體檢查喝報一遍,而青錚亦將一切記錄在案。

    看那仵作清洗雙手,石巖問道:「頸喉切口全為刀刃所致?」

    「是的,大人!」仵作連忙回答,「切口十分齊整,兇徒手法非常利落。」

    聞言,石巖看著十數具身首易處的屍體,陷入沉思。

    青錚將筆錄整理好後,重新看過一遍,忍不住問:「會不會是強盜所為呢?」

    「……」

    石巖不語,似乎對他的推測不感興趣。

    遭到漠視的青錚卻毫不放棄,逕自推測道:「想是顯威鏢局走鏢途經昌化之時遇上了一群強盜,雙方短兵相接,經過一場激烈打鬥之後鏢局的人全部被殺,鏢銀也被劫走了!」

    仵作聽他所言頭頭是道,點頭附和道:「青捕快說得在理。我看這些屍體身上的刀劍傷痕大小不一,並不是同一個人造成,而且兇徒大多使用大刀等凶狠武器,下手毫不留情,極有可能是強盜殺人越貨!」

    可那石巖還是不語,對他們的推斷充耳不聞。

    青錚可不甘心了,忍不住瞪了一眼那個像老僧入定般的人,不滿的情緒毫不掩飾完全表露在英氣的臉上。

    「我說大人,你覺得我哪裡說錯了啊?如果那裡錯了你可以指出來呀!」

    似乎聽出他語氣中的反叛情緒,那雙漆黑透亮的眼珠終於轉了過來,將注意力停留在青錚身上。彷彿在觀察一件很有趣、很新奇的物件,眼神中帶了玩味的興趣。

    「強盜?」

    「是啊!」迎上那銳利的眼神,青錚用力地挺直了腰板,強迫著自己不要被對方的威勢壓倒,「雖然我們昌化縣轄內沒有強盜窩點,但也不能否定是越地作案的強盜所為。畢竟顯威鏢局十分有名,幾乎所有的綠林中人都知道他們是替朝廷辦事的,所保的鏢絕對價值不菲!而且這次他們走的是威武鏢,打明瞭旗號,叫鏢號亮了鏢威,遭劫是很有可能的!」

    緊皺的眉頭稍微鬆動了些:「分析得不錯。他們確實是曾遇盜賊。」看那張笑臉開始顯現出得意的表情,厚實的嘴唇卻又吐出打壓地說話:「但強盜呢?」

    「啊?!」

    看他張口結舌的模樣,石巖身手一指義莊內的屍首:「此處死者合共一十九人,全部是顯威鏢局鏢師夥計。」

    青錚並非愚鈍之輩,一聽他這般說,已是明瞭意思,不禁對自己魯莽的推測慚愧不已。

    倒是旁邊的仵作聽得糊里糊塗,問道:「強盜不是逃走了嗎?」

    揉了揉鼻子以掩飾自己的困窘,青錚解釋道:「也許他們真的是曾經跟強盜大戰一場,但能當上顯威鏢師的人決非泛泛之輩,加上走的又是威武鏢,可算是高手盡出了,所以即使敗在強盜手下,也該留下一兩具強盜屍體吧?現在居然連一點痕跡都沒有。就算那些強盜有收拾同伴屍體的習慣,也未免做得太過乾淨利落,現場連一柄鋼刀都不曾多出來!」

    「哦,原來是這樣啊……」仵作連連點頭。

    此時石巖已不再多作說話,繼續沉默的站在那兒,彷彿在等待著什麼。

    門外突然傳來急速的腳步聲,青錚跟仵作連忙轉頭看去,見此番隨石巖來的五名幹練捕快已恭敬立於門前。

    石巖沒有看他們,只是問道:「可有發現?」

    領頭捕快拱手回答道:「大人,我等在距現場半里之遙的亂墳崗發現二十三具新葬屍體,其身上傷痕與鏢師所使兵器比對後,確認為當日企圖劫貨之強盜。」

    「皆是身首分離?」

    聽石巖一問,領頭捕快愣了一下,精明的眼神中不禁流露了欽佩:「不錯。有十二人在割首之前已經受重傷身死,其餘十一人則是被刀刃分頸而亡。」

    「好狠啊……」青錚聽了報告,腦袋中浮現出一個個腦袋咕嚕咕嚕在血泊裡滾動的情形,胃部不受控制的翻滾起來。

    趕回來的捕快奇怪的看著這名站在石巖大人身邊的縣衙小子,剛才還沒注意到他的存在,但此刻卻發覺他居然如此靠近素來嚴酷的石憲司,皆覺十分驚訝。

    石巖忽然微微側頭,問青錚道:「可知兇徒為何要分人喉頸,連已死之人也不放過?」

    適才的受挫讓青錚不禁有些沮喪,既然石巖早就推斷出兇手並非強盜,幹嘛要讓他出醜啊……

    他賭氣地說道:「我怎麼知道啊!大概是怕留了活口,想徹底一點吧?」

    隨行的捕快更是吃驚,這小小縣衙差役居然敢對石大人如此無禮?!不想活了啊?

    怎料石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鬆了緊皺的眉頭:「有進步。」

    「啊?」

    意外地受到稱讚,青錚那張口結舌的傻樣又出現了。

    「用大刀殺人,故佈疑陣讓我們以為是強盜所為……既然那些兇徒怕留活口,不是還有一個女子還活著嗎?……啊!!她一定會被滅口的!!」

    下一刻,青錚整個人蹦了起來,撒腿就往外面跑,一溜煙的不見了。

    留下幾個也是目瞪口呆的捕快。

    他們沒看錯吧?石大人眼中居然有了一絲的笑意!?

    呃,大概是因為他們頂著炎熱的太陽外出辦案導致中暑……中暑的話,就會眼花……

    ***

    當青錚卯起全身力氣,運起修煉得不到火候的輕功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到收留了倖存女子的縣衙後院房前,看到門口、屋頂、轉角各位站立著的捕快的時候,頓時知道自己又出醜了。

    他還真是笨,既然石大人早就猜測到兇徒下一步會殺那女子滅口,又怎會不預先派人護衛呢?

    「唉……」喘著氣蹲下身來休息,他懊惱地想起自己剛才毫不成熟、毛毛躁躁的不良表現,「石大人一定覺得我是個魯莽的捕快,又衝動、又武斷,一點用處都沒有……啊!!我忘記跟石大人告辭就跑出來了!!嗚……他一定認為我是個既沒有禮貌又不懂尊重上司的捕快了……」

    完了,一定給大人留下很差的印象了……

    可是即使如此,但他還是很希望能在石大人身邊辦事啊!

    石大人還真是厲害,初來咋到,憑著張知縣那幾份隨便到不行的文書報告就知道事件並非強盜所為,而且還預測了兇徒下一步的行動,更派了人手保護被害者,其行動力絕非等閒。

    能成為憲司果然不是普通人啊……

    完全忘記自己蹲在別人門口像個可疑人物般,青錚陷入了欽佩石巖的幻想中。

    門前守著的衙差似乎認得青錚,他走了過了大聲吆喝道:「喂,你!蹲在這裡幹什麼?」

    「啊?」

    青錚抬起頭來,看到是早上在縣衙門口吩咐他進去傳話的那名衙差,連忙站起身來,拱手說道:「這位大哥辛苦了,我是來探望一下。」

    衙差下巴一抬,冷冷地說道:「石大人吩咐,閒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否則一律杖責五十!」

    「可我不是閒雜人等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縣衙的捕快啊!」

    「那又如何?就算是知州大人來了,也不能進去。」

    「為什麼啊?!」看不過他狗仗人勢的高傲,青錚大聲的頂了回去。

    那衙差何曾被一名小小縣衙快役頂撞過?登時怒上心頭,邁前一步要給他一頓好打。

    「等等、等等!!」

    蔡捕頭及時衝出來拉開青錚,對那名衙差賠笑道:「大人不要見怪,不要見怪,這小子沒見過世面,大人有大量,就原諒他吧!」

    衙差多少給蔡捕頭一點面子,鼻子「哼」了一聲,諷刺道:「你告訴這個鄉下小子,沒見過世面就別在那裡丟人現眼,不小心得罪了我們石大人,可有他受的!」

    「我才……」「不怕」兩個字被蔡捕頭生生摀住,連人帶話一起拖了下去。

    過了轉角處,蔡捕頭這才鬆開手。

    青錚甩開他的手,怒道:「捕頭,你怕他什麼啊?!」

    「唉,小子,你還是太嫩了些。這人情世故啊,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說清楚的……」

    「我就是不懂!!正道公門之內,哪需這般妥協?!這裡是我們的縣衙啊!」

    蔡捕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對待不懂事的小孩子般包容地笑道:「可這也是杭州的轄地,更是兩浙路的轄地啊!我們是下屬,無論如何都要服從上面的安排。」

    「可這……」

    「小子,這官場不比江湖,不是可以隨心而欲的地方。習慣了就好……」

    「但……」青錚苦惱的甩了甩頭,無法將混亂的思緒送出腦袋,只得哀歎一聲:「恐怕,我永遠不能習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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