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上
顏行雍來接儀嫻赴約時,在唐家引起了一陣小騷動。
原本兩家在商場上皆有名望,雖然稱不上知交,但交情也算不錯,而今天顏氏夫婦引以為傲的兒子卻登門追求自己的女兒,不禁令唐錦隆油然興起「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
就連年過七旬的唐夫人也戴起了老花眼鏡,精明地審視這個登門拜訪的「新嬌客」,滿是皺紋的老臉更增添不少笑紋。
有個愛當紅娘的妹妹這時候就顯現出用處——夠掌握住對方的家庭狀況。
「伯父、伯母好,奶奶好,」他彬彬有禮地簡短自我介紹後,便說出來意,「我來接儀嫻。」
他雙手奉上見面禮,一瓶法國頂級紅酒、一罐碧螺春茗茶,恰恰投合男、女主人的喜好。
「人來就好,何必破費呢!」余麗雪微笑輕斥,「下次來可別再行這種生分禮數了。」
「是!」顏行雍欠身,「只是一點心意罷了,不成敬意。」
幾句寒暄過後,打扮妥當的儀嫻沒有令他久等,她穿著一襲藍色洋裝,手挽著灰色外套優雅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顏行雍著迷地望著伊人,為之傾心的神態落入眾人眼中。
「久等了……」儀嫻溫雅的語氣中略帶羞澀。
「是我來早了!」他一笑置之,沒忘記身旁還有一票長輩正睜大了雙眼等著看好戲,甜言蜜語得暫時收斂起來。
慇勤地向唐家幾位長輩告辭後,他們才離去。
「顏家這孩子不錯,一表人才又懂禮貌。」唐夫人開了金口。
「是呀!」余麗雪笑著附和,「跟儀嫻站在一起,真是對金童玉女,好登對哩!」
她的心情就像文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有趣。
至於唐錦隆可不覺得有趣,他的嘴嘟嘟噥噥地,「儀嫻年紀還小……顏家這小子起碼比她大上好幾歲!」
余麗雪聞言噗哧一笑,原來咱們家老爺整晚不發一語,敢情是在吃醋了!
「怎麼會呢?年紀大一點的老公才會疼老婆呀!儀嫻也夠大了,懂得分辨好人壞人,在咱們看得見的情況下結交異性朋友算是不錯了,我相信她自有分寸的……」她笑道,「更何況,他們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
她的勸解似乎沒多少效用,唐錦隆依然唸唸有詞,挑剔著顏行雍的外表。「長得好看的男人靠不住,」他逕自說:「一臉桃花相,一看就知道他花心風流。」
唐錦隆似乎都忘了自己的「豐功偉業」和「風流清史」了。余麗雪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
真受不了為人父者的緊張兮兮!
***
一坐上轎車,顏行雍就由口袋中掏出一份小禮物,那是她偏愛的瑞士巧克力,不加任何榛果、核桃等配料的純巧克力。
儀嫻又是驚喜又羞赧。是啦!一定是行歌出賣了她!
好丟人喲!好像一個偷吃糖的小孩被大人捉到,心事無所遁形的感覺,讓她害羞低頭把玩著巧克力禮盒。
「謝謝顏大哥。」她低聲道謝。
依他的所作所為,大概早把她的喜惡探聽得一清二楚了吧?
就像誓在必得的獵人,不輕易讓獵物脫逃!
看著她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有絲緊張,「怎麼了?你不喜歡吃巧克力?」
不會是行歌故意整他吧?現在的女孩子大多數都怕胖,把巧克力列為拒絕往來戶,這下倒讓他弄巧成拙了!
「是行歌告訴你的?」她柔聲反問。
「是呀!」他坦承不諱,「那小妮子敲了我一大筆竹槓,說是情報費……」
「她還說了些什麼?」她問。
顏行雍若有所悟地望著她姣好的臉龐.「說了一些你的喜好、優點、性情……」
他察言觀色地發覺她內心的不悅,急忙正色解釋,「行歌還嚴重警告我,絕對不可以抱著遊戲心態來追求她最要好的朋友,不然要把我登報作廢,還要脫離兄妹關係。」
他誇張又可憐兮兮的語調逗笑了儀嫻。
她吹彈可破的細緻臉龐上更添光彩,令他看得入迷,脫口低語,「你笑起來更美了!」
毫不掩飾的讚美令初涉情場的儀嫻臉泛嫣紅。
「或許你會怪罪我利用行歌來打探你的隱私,可是我不得不如此,因為良機易逝,我得把握住機會。」
他微微一笑,「不要生我和行歌的氣,好嗎?」
低柔的嗓音有安撫人心的效果,賓上轎車在他嫻熟的操控下平穩滑行。
台北市的交通路況仍是「柔腸寸斷」,但走走停停並沒有妨礙到兩人的交談。
「我知道你喜歡吃清淡的日本料理、微帶苦味的純巧克力、彈得一手好鋼琴、討厭人家送花和寫情書。」說到這裡,他不禁發出輕笑,多虧了行歌的通風報信,才沒讓他誤打誤撞冒犯了儀嫻的禁忌。
她臉色微紅,為自己辯白,「好好的花種在土裡不是很好嗎?就為了一時賞玩而剪下來不過短短數日,有什麼意思?」
「那情書呢?」顏行雍狀似輕鬆地逗弄她,「你真的討厭人家寫情書嗎?」
羞赧的她不知不覺地打開了糖盒,把玩著一顆顆包裝精緻的巧克力,支吾其詞。
「那是……明明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寫出一些肉麻兮兮的情話,不是很奇怪嗎?」
顏行雍哈哈大笑,「那麼,如果是認識的人寫出不太肉麻的情書呢?」
「顏大哥你取笑人!」儀嫻露出小女孩的嬌態薄嗔道。
她拆開了包裝紙,將一顆巧克力送進櫻唇中,轉頭望向車窗外流金似的車陣。
差點忘了,她還只是雙十年華的女孩子,即使聰慧可人也還年輕純稚,現在正揉合了少女與女人兩者之間的魅力,再過幾年又該是怎樣傾國傾城的光景呢?顏行雍不禁心旌蕩漾。
「也賞我一顆糖吃吧?」他開口要求著。
儀嫻不疑有他地剝開一顆巧克力送到他唇際,纖纖玉指自然也不免「慘遭狼吻」。
她急急收回自己的手,心兀地一跳。
而「肇事者」卻若無其事地繼續開車。
咀嚼著口中濃郁醉人、微帶苦味的香甜,兩人都不再言語,車內的氣氛陡地變得親密異常。
在國家音樂廳聆聽俄國交響樂團的演奏時,彼此更是難得交談。
回程的時候,那種親密的氣氛已然降溫,一路上,顏行雍妙語如珠,風趣幽默的言語令她開懷而笑,也在他的自我報告中瞭解他許多事。
她知道他喜歡莎士比亞,而中國古典文學、水滸傳、三國演義更是他從小便著迷熟讀的。令人覺得驚奇巧合的是,他的生日比她晚兩天,同樣屬於獅子座。此外,她還發現他竟然曾經學了九年的小提琴。
「可別再叫我獻醜,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他扮了個愁眉苦臉的表情,「我媽媽直到我十六歲才猛然省悟,她這個兒子沒有做音樂家的天分!」
「能有幾個馬友友、簡文彬呢?」儀嫻淡然一笑,雙眼因愉悅而顯得晶亮,「但是,也不全然是白費吧?至少這幾年的苦心練習能讓你多些音樂素養,也培養了好耳力,不是嗎?」
「還好!」他難得含蓄道。
話題轉到了兩人的橋樑——行歌身上時,他又露出孩子氣的另一面,不斷訴苦道:「你知道那丫頭多惡劣嗎?她的情報費硬是拗了我一整套的高爾夫球具!」
「什麼?不會吧?」儀嫻睜大了雙眸,美目中笑意流轉、波光盈盈。
「別懷疑!」他說。
沉默了半晌,她玩笑的說:「那……我得小心別被她給『賣』了。」
***
回到唐家時不過十點,儀嫻禮貌性地詢問:「顏大哥,你要不要進來喝杯茶?」
「不用了,」他婉拒她的提議,停頓了一下才又道:「儀嫻,我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什麼事?」她問。
顏行雍表情認真地傾身靠近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她,緩緩開口,「別叫我顏大哥好嗎?」
「啊?」她迷惑地望著他,「為什麼?」
「因為,我根本無法把你當妹妹看待。」他輕柔一笑,溫暖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的鼻尖。
「把眼睛閉上……」他沙啞溫柔的命令她,也是霸道的請求。
她心弦一顫,還未來得及反應時,微啟的櫻唇已烙上他的唇印。屬於男性、陽剛堅實的雙唇。
她心跳如擂鼓,車廂裡似乎只剩兩人的呼吸聲音,令她不知所措地閉上雙眸。
不該這樣的,她心裡有個小小的聲音在抗議,不可以!
可是,它卻如此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感性壓過了理性,她只能被動地承受這個吻。
小小的抗議聲似乎遠在天外……
顏行雍輾轉吸吮著儀嫻的雙唇,感覺到她的生澀與僵硬,於是更加小心翼翼地輕柔點啄,直到她放鬆了自己。
屬於少女的體香幽幽淡淡地沁人他的嗅覺神經中,像星火燎原般焚燒著他的理智。
他移開雙唇,氣息略帶不穩,「你明白了嗎?我一點兒也不想做你的大哥!」
初吻,是巧克力的滋味……
緋紅再度飛上她的雙頰,欲言又止的她根本說不出話來,突然間,一個念頭躍入她的腦海——
這個男人是個情場經驗豐富的花花公子哪!
嫻熟的接吻技巧,才第一次單獨赴約就得到她的初吻,在在證明了這一切。
她挪動身體,試圖摸索著背側的車門開關卻徒勞無功。
「儀嫻?」顏行雍輕輕探問。
她避開了他的視線,「很晚了,我想休息了。」
氣氛驟然僵冷,數秒鐘的沉默彷彿有半世紀般長久,他只好打開中央控制鎖。
他低聲乞求她道:「儀嫻……不要懷疑我的真心。」
男人的直覺令他知道,自己搞砸了,只是他尚未明白,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儀嫻的心中也是五味雜陳,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生氣。
氣什麼呢?她自己也不瞭解,是氣他造次。
孟浪?還是氣自己輕易被騙走了初吻?
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眼睜睜地看著佳人飄然逸去的倩影,顏行雍不禁挫敗地發出一聲低咒。
他該死的習慣接受女人們的示好,也習慣了予取予求,卻一時情不自禁地吻了她,忘了儀嫻還只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少女,對於戀愛仍是不僅遊戲規則的新手。
他煩躁地爬了爬頭髮,原本梳理有形的髮型添了幾分凌亂,更顯得他的不羈與狂野,車內的光與影襯映出他側面的稜角,就像是雕刻家刀削釜鑿出的藝術品——一個英俊邪惡的魔鬼。
他驀然發出了輕笑,他有多少年沒有這種心悸的感覺了?
是戀愛嗎?或許吧!而像她這般蘭心惠質、德容俱備的女子是值得他如此費心追求的。
以他未屆而立之年的年紀或許可以和老奸巨猾的商場老將談笑用兵、玩弄權謀,也深諳爾虞我詐的手段,卻對一個還不算是女人的純潔少女束手無策,心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
想到剛才的那一吻,他再度發出輕笑,他敢拿全部家產來打賭,他得到的是她的初吻。
而她的反應並不是完全無動於衷,這至少意味著,自己比別的追求者先馳得分吧!
她是羞、是惱、似喜、似嗔的反應他不懂,微妙的少女心思就像海底針般難以捉摸呀!
***
唐宅
盥洗完畢的儀嫻換上了睡衣,坐在梳妝台前梳理頭髮,怔忡地以手指撫過嘴唇,初吻的感覺仍在心海裡悸動。
可以相信他嗎?
相信他的承諾與甜言蜜語?
曾經聽人說過,戀愛就像出麻疹,只要一次就有免疫力,那麼,她大概是還沒有免疫力吧?不然怎麼會在他面前手足無措、心慌意亂?
門上傳來叩叩的敲門聲響,探頭進來的是余麗雪,她溫和地詢問:「儀嫻,要不要吃點粥?」
她微微回以一笑,知道繼母強按捺下的好奇與關心。
「好,謝謝雪姨。」
余麗雪是過來人,也看得出一向聰慧伶俐的繼女正陷入困擾之中。
兩人邊吃邊聊,像朋友般沒有拘束。
「音樂會怎樣?還不錯吧?」余麗雪關心的問。
儀嫻笑笑,答道:「很好。」
一小口一小口啜飲著粥湯,她當然知道,繼母所關心的絕對不是音樂演奏的事,只是現在的她還厘不清自己的思緒,所以不想談今晚所發生的事。
那一吻是插曲嗎?儀嫻在心中歎了口氣,如果是,便是「喧賓奪主」的插曲!
看見繼母興味盎然的眼神,一絲惡作劇的念頭在她腦海中躍起。
「雪姨,我有件事情想問你……」她說。
「什麼事?」余麗雪一臉期待。
「你為什麼會愛上爸爸?」
「啥?」她一怔。
儀嫻隨即又將另一個問題拋向她,「你是什麼時候愛上爸爸的?」
這……似乎顛倒了吧?怎麼變成繼女在「拷問」繼母?余麗雪無言以對。
「如果太難回答……那就算了。」她很體諒他說。
面對她期待的眼神,余麗雪實在很難說不。
「呢,你也知道……」她清了清嗓子,「我是唐家傭人的孩子……」
為什麼會愛上唐錦隆?陷入回憶的余麗雪流露出一絲嬌羞,那是一個懷抱灰姑娘童話夢想的小女孩,對王子化身般的年輕主人產生的憧憬,雖然不切實際,卻根深蒂固地藏在心底多年。
「也許,就像人家說的,初戀總是最美吧!」她靦腆的笑道。
「可是,爸爸並不是王子,他也有他的缺點、短處,」儀嫻疑惑的道:「雪姨,你難道沒發覺到嗎?」
「有啊!」她幽默地說:「我發覺原來王子睡覺也會打鼾。」
儀嫻發出輕笑,呵!多麼輕描淡寫的說法,嫁作唐家婦,家庭、事業、內憂外患、暗潮洶湧,又豈止是「王子也會打鼾」一語就能帶過的?
「雪姨,我爸爸真的很幸運。」儀嫻柔聲道。
人入議論道余麗雪精明厲害,有誰看見嫁給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世家公子,得承受多大的重擔?
「理想與現實之間,總是有一段距離的。」余麗雪淡淡的道,「門當戶對仍然是很重要的考量,我早有心理準備。」她早已有了「妾身擬將身嫁予,縱被無情棄,不能休」的心理準備。
「別光說這些,」余麗雪話鋒隨即一轉,「顏家那孩子看起來不錯,儀表堂堂,聽說經商頭腦也是一流,眼光、手腕快、狠、準,讓一些商場老將直呼後生可畏。」
一抹潮紅染上儀嫻雙頰,她聯想起今晚的那個吻,他的動作的確夠快!
「至於人品方面,」出於關心的余麗雪也和一些商場往來的朋友打探過,「他似乎沒有女友,除了交際應酬偶爾有個不固定的女伴外,倒也沒傳出什麼緋聞。」
根據「路邊社」的消息,這一年來,顏行雍曾在長輩的人情壓力下和幾位大家閨秀相親,不過都在妹有情、郎無意的情況下不了了之。」
「我覺得他是很有誠意的在追求你呢……儀嫻?」余麗雪喚了喚魂不守舍的她,「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啜了一口清粥,「或許吧!」
余麗雪笑著,「你爸爸直犯嚼咕哩!說你年紀還小,捨不得你嫁,我說哪有這麼快,只是交個朋友、拍拖而已,現在就想到那麼遠,真是神經兮兮!」
「雪姨,你贊成我和他拍拖嗎?」儀嫻問。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已經二十歲了,可以自己選擇異性朋友,以客觀條件看來,顏家的家世、門風都很好,至少我們不用擔心顏行雍是個貪圖錢財想攀龍附鳳的人。」
「不過戀愛歸戀愛,結婚又是另一回事了。結婚是兩個家族的融合,家大業大也有它的難處,顏家只有他一個兒子,想必嫁人顏家的媳婦也很有些能耐才是!」余麗雪分析道,「說這些都太早,儀嫻你一向伶俐聰明,大概心裡也有些底吧!」
「雪姨你說到哪兒去了?」她難為情地笑道。
「我所要說的是,談戀愛無傷大雅,顏家的這位公子絕對是可以登得上檯面的人物,只是怕他的心未定,將來的事誰也說不准……」余麗雪欲言又止地望著她,輕聲說:「儀嫻,你得把持住。」
弦外之音、言下之意讓儀嫻為之差赧,「我知道。」
「時候也不早了,我不打擾你休息,晚安。」余麗雪道。
「晚安。」儀嫻充滿感激的對她說,「謝謝雪姨。」
「都是自家人,還說什麼謝不謝的?真是!」她笑得輕斥道。
她收拾好餐盤碗筷,起身走到房門外,心中有著感動,像這樣一個善體人意的女孩子,哪一個不疼呢?
顏家的那小子是否也發現了,他所追求的是怎樣的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