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陳秀雲抬高了聲量,瞪著兩個犯錯的小孩。
允濤和蓓雅兩人一臉痛苦的表情,不知如何回答。由於路允岫隔洋告狀,路家夫婦匆匆結束了美西旅遊返台,和藍氏夫婦主持公審。
路陳秀雲聲色俱厲,「蓓雅年紀小,不知輕重,倒還可恕,而你,卻是快三十歲的大男人了,還拿這種理由來搪塞?」
允濤冷汗涔涔,無言可辯。
藍氏夫婦反倒不好意思,「秀雲,你也不能全怪允濤,這丫頭無法無天是出了名的。」
蓓雅縮頭垂頸,羞慚滿面。
路陳秀雲放緩語氣,「蓓雅,不是嬸嬸不通情理,允濤說他『一時衝動』就是可惡該打!你是個好女孩,也學他說『一時衝動』就太可笑了!我知道你想幫允濤脫罪,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這種話傳了出去,你以後怎麼嫁人?能諒解你的人罵允濤薄倖負心,不諒解的人背後指指點點,還不知道會編出多少醜話呢!」
「我不怕!」蓓雅勇敢地說。
路守謙開口,「你不怕,我們怕!」
「爹地……」蓓雅轉向一言不發的藍鳳笙懇求,這是她最後希望。
藍鳳笙緩緩開口,「我覺得你路嬸嬸說得沒錯,只要允濤願意娶你,我沒有意見。」
蓓雅心涼了半截,她不敢看坐在身旁的允濤——他會恨死我!蓓雅的心在哀鳴。
「我……我們是清白的。」蓓雅做最後掙扎。
長輩們四雙眼睛瞪著她,臉上的表情滑稽,說笑不是笑、說怒不是怒,複雜得難以描繪。
「真的!我發誓!」她張口欲言。
「夠了!」允濤打斷了蓓雅的努力,「別再說了。」
他的口氣堅決,像慷慨赴義的壯上。「爸、媽,我願意娶蓓雅。」
長輩露出滿意的神情,歐碧倩眼中的欣喜光芒更是明顯。
「現在,我可以跟我的未婚妻單獨說幾句話嗎?」允濤語調平穩地問。
路陳秀雲和歐碧倩對望,並沒有出聲反對,允濤把它當做默許,一言不發地拉起蓓雅往外走。
路陳秀雲頗感尷尬,為自己兒子解繹,「允濤以前不會這樣的……」
真是失態!路守謙搖頭,一板一眼的允濤這下可碰到剋星了。他看一眼相交多年的藍鳳笙,後者若有所思地掛著一抹微笑,和他交換會心一瞥。
「不癡不聾,不做阿翁!」籃鳳笙搬出唐肅宗的金言。
路守謙呵呵而笑,「說的是!」
結為兒女親家的四人開始研議婚禮的細節。
允濤將蓓雅拖到庭園綠蔭下,雖然時序已進入秋季,太陽的熱力依然猛烈,蓓雅額前冒出細小的汗珠。
她不敢正視允濤,低著頭假裝撫平裙上的皺褶。
「事情演變到這種地步,多說也無益。」允濤語氣懨然,主動發表看法。
「你是我命裡的剋星!」他說。
蓓雅抬頭張口欲言,允濤阻止了她。「不!你聽我說,從你五歲開始,我們就結下了一段孽緣,十幾年了,一直沒斷過,不管什麼場合、時間,只要一碰上你,什麼倒霉事都會讓我遇上。有你在我身旁,一切事物都會脫出常軌失去控制,蓓雅,你能考驗聖人的耐心。」
蓓雅囁嚅,「我並不想……」
允濤打斷了她的辯白,「而我並不是聖人,受不了你美麗外表的誘惑,所以我活該!只是,這個懲罰的代價太高了,我得付出婚姻來補償,這對我太不公平。」
蓓雅安慰他,「並不一定要真的結婚,我們可以演戲,你可以繼續在外面尋找喜歡的對象,找到了,我們馬上離婚……」
說到最後,蓓雅語氣低微。
「離婚?」允濤冷靜問她,「你認為那很容易嗎?我爸媽這一關就過不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真的喜歡你,再說,連你的婚姻都觸礁了,藍伯父又情何以堪?」
「我和彩君姊不一樣。」她說。
允濤溫柔補充,「而且,我也沒有定力不去碰你。」他伸手撫摸蓓雅的臉龐,食指從她粉嫩的櫻唇畫過,「你對我有致命的吸引力。」
蓓雅怔怔地望著他,心中有個小人兒在打鼓;允濤所說的話像是在求愛。
他話鋒一轉,「人生在世,本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境界,既然我沒有機緣娶到典雅嫻靜的妻子,也該認命安分,不過,」他語氣嚴厲地警告蓓雅,「我不是那種可以容忍妻子婚外情的男人,你得斷絕一切的異性交際,洗心革面。」
「你說什麼?」蓓雅杏目圓睜。
「我說得很清楚,我不想當一個戴綠帽的丈夫!」允濤斬釘截鐵地說:「婚前的事,我不計較!」
他的「寬宏大量」讓蓓雅氣白了臉,僵直地問:「那是不是表示,從現在到結婚前,我還有『和異性交際』的自由?」
允濤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休想!從現在開始,我不准你再到外面鬼混!」他語氣果斷,「尤其不許去向日葵打工,我不會讓你和傑克那種混混再見面!」
一聽到傑克的名字,蓓雅的怒氣消逝了,「你是在吃醋?」
她為之釋然,心中一陣欣喜,欲言又止。
允濤漠然,推翻了蓓雅的想法,政策婚姻對他而言是一輩子的枷鎖,「沒什麼好吃醋的!我只是想確定自己沒有做現成父親的榮幸。」
蓓雅渾身僵硬,允濤的話傷了她的心卻不自覺。
他繼續說下去,「對我來說,結婚是人生藍圖的規盡,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是重要的事務,並不是熱鬧一天便完的『家家酒』。有了孩子以後更要為他們著想、盡義務、費心血,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的時間,長長遠遠的考量,牽扯其中的不止你我兩人,」他深深地望她一眼,「蓓雅,你得先學習長天,做一個真正成熟的成年人。」
「在你心目中,我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丫頭。」蓓雅低語。
「我是指你的心理、行為。」允濤駁斥她,隨即放緩了語調低聲說:「不過在身體上,我對你無可挑剔,相信你對我亦然。」
允濤的話讓她面紅耳亦,提醒了她與他上次差點出軌的熱情。
她臉紅了?這會是藍蓓雅的詭計嗎?允濤訝異地想。
「你有沒有決心拋開過去的一切,與我共度一生?」允濤問:「你願意努力做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嗎?蓓雅,趁著我們的訂婚期間,你好好想一想,我是真心誠意地向你提出我的建議。即使不是為愛情而結合,只要兩人同心協力,一樣可以創造出圓滿的婚姻,相敬如賓也不是難事——結婚,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蓓雅默默不語,也只有路允濤才能這麼冷酷無情地解剖「婚姻」與「愛情」,即使她現在說出真心話來,他也不會相信的。
望著允濤認真嚴肅的表情,蓓雅綻放出一抹微笑,「我答應你,我會努力的。」
努力贏得你的心,讓你愛上我!蓓雅暗想。
像談成了一筆生意,允濤伸手與她相握;這是一個最不浪漫的求婚。
蓓雅悒悒歎了口氣,誰教她要愛上這個愣木頭?
「我要訂婚了。」蓓雅平靜地說。
「什麼?跟誰?」傑克停下了手邊的工作,將一大疊報告往旁推。
她說出了允濤的名字,簡略描述一下路、藍兩家的世誼。
傑克瞇起了雙眼,「聽起來像政策婚姻——蓓蓓,你是被逼的嗎?」
蓓雅啞然失笑,「怎麼可能,我看起來像是被逼的嗎?」不過,新郎官的確是被逼的,她在心裡補充。
傑克走到她面前,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仔細端詳。「哪裡不對了?你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快樂的準新娘,蓓蓓,你不一定要嫁給他,就算家裡切斷了你的經濟來源,你還有我!」
「我知道。」蓓雅一笑,「我想嫁給他。」
「那麼,問題出在哪裡?」他問。
「問題出在——他愛我不如我愛他多。」蓓雅說出事實。
傑克頗覺不可思議,「他不愛你?不可能!」他反應激烈地讓嚷著,「有哪個正常男人不會愛上你?那個傢伙瞎了狗眼不成?」
蓓雅噗哧一笑,「請你不要侮辱我的未婚夫好嗎?謝謝!」
傑克望了她一眼,百感交集,「怪不得人家說『女生外向』,還沒嫁過去就護著他了。」
「傑克!」蓓雅抗議,「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好!好!算我說錯話了。」他瀟灑地舉起雙手作投降狀。
「說說看這個路允濤吧!」他點起一根香煙吞雲吐霧。「你一向很有看人眼光,只是這一次不知道准不准。」
蓓雅考慮一下措詞,毫不遲疑,「他是一個好人。個性狷介耿直,很有正義感,心地善良。」
「聽起來很像瀕臨絕種的稀有人顆。」傑克懷疑地說。
「他做事認真負責,待人也謙遜有禮,唯一的缺點就是沒有幽默感,開不起玩笑。」蓓雅看了傑克一眼,「他誤會我在外胡作非為,亂搞男女關係。」
「什麼?」傑克皺眉,「原因呢?」
「他以為你是我的情人。」蓓雅平靜地說。
傑克哈哈大笑出聲,隨即在蓓雅的下一句話凍結了笑容。
「所以,以後我們不能再見面了。」蓓雅丟出了一顆炸彈。
傑克勃然變色,「豈有此理!」這個渾小子,人還沒娶過門就頤指氣使,娶過門後哪還得了?
蓓雅再三保證只是暫時情況,傑克才滿懷不情願地放棄找路允濤攤牌的念頭。
想到蓓雅的忠告,「傑克,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好女人安定下來,不要再四處漂泊」。他不禁想起了珍妮,逢場作戲太過深入,反而使他難以決心落幕,日子一天天過去,眼看約定的期限就快到了,他不由得躊躇難決。
他明白,珍妮不同於以往在他生命中來來去去的豪放女性,談情說愛如家常便飯。
如果,他還有一絲理智的話,就該乘機抽身,跟她分手說拜拜。問題是,他對這個美麗又單純的小女人產生了一股保護欲,他不願見到她蹉跎青春,也不願放棄她去另攀嬌蕊。
能不能留她在身旁,又不用賠上自由?傑克思索著兩全其美的辦法。
歐碧倩眉開眼笑地為女兒準備訂婚事宜,懸宕已久的心事總算可以圓滿解決。
「蓓雅能嫁得好歸宿,我這輩子也沒有什麼遺憾了。」她忘情說出。
藍鳳笙溫和望她一眼,彷彿是在責備她說喪氣話。
歐碧倩對丈夫微笑,「我得謝謝你。」
「有什麼好謝的?」他淡然回答,「他們年輕人兩情相悅,我們老的只能樂觀其成。」
「如果不是你作主,還得費一番功夫哩!」歐碧倩說,順手倒了杯法國紅酒,慇勤送到藍鳳笙面前。她滿面春風,穿著一襲絲緞睡袍,渾身散發出一股屬於成熟女性的韻味。
外人看她總是一副精明厲寓的模樣,只有藍鳳笙心裡有數,將近二十年的夫妻了,他還有不明白的嗎?
碧情對待他是不消說,裡裡外外仔細小心,從沒出一著差錯,儘管如此,背後嚼舌批點的人依然多如過江鯽。所謂「富者,怨之叢。」他縱橫商場數十年,結怨銜恨的人不少,尋不著縫隙,便一古腦兒把醜話堆在碧倩、蓓雅身上。
「只怕你捨不得,心肝寶貝女兒嫁出去,以後有誰讓我們夫婦開心?」藍鳳笙取笑。
歐碧倩笑容微黯,「嫁了出去又不是從此不回來了,只怕她三天兩頭還要回來淘氣。」
「年輕夫妻感情正好,哪還會記得我們兩個老傢伙?」藍鳳笙說。
看到碧倩低頭斂容,他不禁憐惜起年輕的妻子來。不該教她避孕的,才四十出頭一枝花的年齡,嫁掉了蓓雅,再過幾年,自己過去了,留下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就算有金山銀山也沒有用。
以前,是怕她生了男孩,跟勝介爭奪家產,現在他反倒希望能給她留下一男半女好作伴……
心念一動,他將煩人的報告資料推出腦海,拉著碧倩的手,溫柔笑道:「我們生個『老來子』來作伴,不是很好嗎?」
雖然年近六旬,藍鳳笙保養得宜,精神並不差,歐碧倩飛紅了臉,抽出手來啐道:「沒正經!都做祖父母的人了,還想生……不怕人笑話!也不想想,勝介的兒子多大了?」
「我知道了,」藍鳳笙皺眉,「你不想被束縛,等我回老家了,趁著年輕貌美再嫁不難。」
歐碧倩噗哧一笑,自我解嘲,「我都已坐四望五的年齡了……還美得冒泡咧!」
典雅的主臥室裡,灑落著溫馨柔和的光線,躺在床上的藍鳳笙伸手握住了妻子的手,輕聲地說:「謝謝你。」
她半晌難以回言,不覺鼻頭一酸,強扮歡顏,「有什麼好謝的?教我再生一個是做不到了,除非你精力夠,去外頭討個小的!」
「古書上說劉元普七十雙生貴子,我才六十歲,寶刀猶未老,討個小的倒容易,只怕你不依。」藍鳳笙隱隱帶笑。
「老沒正經……」
老夫妻喁喁低語,少了年輕人衝動易滅的熱情,多了一份細水長流的恩義。
再生一個孩子,其實只是恩愛的借口而已。
翌日,歐碧倩精神飽滿地醒過來,躺在床上盤算著訂婚的準備,她頭一個考慮到的是繼女彩君,遂詢問一向早起、剛慢跑回來的丈夫道:「我想,應該先通知一下彩君,告訴她允濤、蓓雅訂婚的事。」
「嗯?她不是早知道了嗎?」藍鳳笙漫不經心地回答。
「那不算!上次她只知道是相親,還發了一頓脾氣,這次若知道大勢已定,不知道又要生多大的氣。」歐碧倩搖頭,」她一向很疼愛允濤的。」
「不必擔心!她明白我所說的一向算數,也早該有心理準備。」藍鳳笙又是一副高深莫測的神情,「說不定,她根本沒有心情去理會允濤的婚事。」
「哦?」歐碧倩起疑了,「話出有因喔!」
「怎麼會?」藍鳳笙帶笑排解,「你也太多心了。彩君不是說明了嗎?她看允濤如親弟弟一樣,非關男女之愛。」
「是嗎?我想請彩君回來幫忙訂婚宴會的事情,又怕她多心,誤以為我在向她示威。」歐碧倩看了丈夫一眼,「你看呢?」
「沒有那麼多顧忌,叫就叫吧!不管如何,你是長輩,她一定得還你一個禮數。」藍鳳笙說。
「那麼,我叫蓓雅去請她來。」歐碧倩眼中光芒閃動,藍鳳笙的保證讓她有如吃了顆定心丸。
後母難為,箇中滋味並不足以向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