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點鴛鴦譜 第五章
    清晨的微曦在寤寐之間來拜訪蓓雅,她掙扎起床,奮力保持清醒,一夜未曾好睡的早晨總是來得特別快。

    她呻吟出聲,抱著負荊請罪的內疚走進餐室。

    「早安,爹地!」

    「早!」藍鳳笙沉穩回答,翻閱著報紙,歐碧倩的慣例是——前晚如有宴會,今晨則晚起補充睡眠。

    這表示,稍晚她得再被媽咪訓一次。蓓雅想。

    出乎意料的,藍鳳笙絲毫沒有責備ど女的意思,蓓雅懷著鬼胎吃早餐。

    「太性急了。」藍鳳笙緩緩開口,」無論人家在背後說什麼,忍一時,爭千秋,這點道理也不懂。」

    蓓雅張口結舌,那些長舌婦所說的話,並沒有別人聽到呀!她不懂,為什麼爸爸的消息這麼靈通?

    「爹地,您怎麼會知道……」

    「這有什麼困難的?那些太太喜歡說人閒話的毛病人盡皆知。」藍鳳笙輕鬆說道:「我猜,你一定是聽到了些醜話才出口成章的吧?香烤三舌,真虧你想得出來!」

    他哈哈大笑,蓓雅的心情也放鬆了」爹地,您不生氣?」

    「生氣?」藍鳳笙微訝,」我為什麼要生氣?你又沒做什麼壞事,只是小孩子淘氣,以牙還牙,鬥了幾句話而已,難不成還得向她們賠罪認錯嗎?」

    藍鳳笙對ど女的溺愛縱容由此可見。

    「不是啦!爹地!」蓓雅笑逐顏開,」我是說程太太的女兒和曹子隆的事。」

    藍鳳笙泰然自若,「那是人家的事。他們若能結為連理也算是天作之合,不是嗎?」

    蓓雅起疑了,」爹地,這樣好嗎?」

    「怎麼不好?」藍鳳笙眼中鋒芒一閃,」可喜可賀的好事哪!」

    蓓雅恍然大悟,拍手笑道:「我懂了,爹地是君子報仇,三年未晚。」

    「鬼丫頭!」藍鳳笙笑道:「管管自己吧!」

    我是小人,」蓓雅扮鬼臉,「沉不住氣,等不了三年。」

    「別貧嘴了,吃早餐。」

    是!遵命!」

    蓓雅心神為之一振,曹子隆那混蛋如果沒有得到惡報,那就太沒天理了,她迫不及待想看藍鳳笙如何處置他!

    經過蓓雅在酒會中把程如華和曹子隆的好事公開後,程、曹兩家似乎更積極促成兩人的婚事,曹子隆和程如華更是有恃無恐地在公共場合中出雙入對。

    允濤也聽到了一些風聲,隱約瞭解蓓雅出言不遜的原因,反而對她產生一股愧疚感。

    理清思緒後,允濤心平氣和地承認自己被蓓雅的風情所迷惑,但他決心揮去蓓雅的陰影。

    就像抽煙一樣,他鼓勵自己,既然對健康不好,就把它戒掉,煙癮自然消逝。不過,允濤心裡有個小小聲音在反駁,藍蓓雅的吸引力比香煙強上千萬倍,他不禁氣餒——就像毒品一樣。

    悒悒不樂的路允濤開始閃避蓓雅,甚至連彩君那裡也絕跡——因為作賊心虛的緣故。他有著「背叛」彩君姊的罪惡感,連請求彩君幫忙演戲的念頭也打消了。

    潘蒂娜精品店,彩君檢閱著一批意大利名牌女用皮包、皮帶,調度展示空間,擺出商品最佳的賣相,這一向是她最雀躍的工作。自動門無聲無息地開啟,由眼角瞥見客人踏進門內,彩君轉身微笑,看清楚這對客人後,隨即凍結笑容。

    是曹子隆和程如華。

    「不知道這裡能不能找到我喜歡的皮包?」程如華矯揉做作地說。

    曹子隆慇勤護駕,「順便找找看嘛!反正有的是時間。」

    彩君馬上有了警覺,這兩個人不光只是來買東西那麼單純——擺明了是來示威。

    「需要我幫忙嗎?」彩君迎向前去詢問。

    「噢!是這樣的,我要去旅行,少了一個可背可提的皮包,不知道藍小姐這裡有沒有合我意的?」程如華笑著問。

    彩君向店員示意,冷淡地回答,」程小姐,請你們往那邊走。秋蕙,這兩位客人麻煩你招呼一下。」

    曹子隆和程如華嘴裡嫌著皮包丑,看遍了秋蕙所推薦的,竟選不出一個中意的。

    機伶的秋蕙也看出二兩人來意不善,索性用激將法對付他們,趾高氣揚地說:「看看這款皮包,它的手工、質料是不用說了,只有一項缺點,就是價錢太貴!」她頗有深意地看了程如華一眼,「普通上班族根本買不起,也不識貨。」

    「只要合我意,再貴也無所謂。」程如華很不悅。

    「那當然!物以稀為貴,您是內行人嘛!」秋蕙半貶半褒。

    「謝謝!一共是八萬五千七百元。」秋蕙輕鬆賣出皮包、皮帶。幫顧客刷卡、包裝,面不改色——對付這種惡客就得用這種方法。

    彩君完全忽視前夫和新女友的耀武揚威,專注核對上個月的帳目。對曹子隆,她已無愛、無恨。

    彩君並不知道蓓雅在上個星期得罪了程太太的事,程如華卻是有備而來,滿懷惡意,要在彩君身上討回公道。

    她聊起了酒會中的花絮,將有關允濤和蓓雅的閒話加油添醋一番。

    「……你那位繼妹呀,實在太沒教養了!也難怪嘛!有其母必有其女,母親是什麼出身的,女兒就是那種德行——藍小姐,你不知道哪!有多少太太為你不值,那兩位簡直是鳩佔鵲巢,倒把正牌小姐給攆出來了!也是你好脾氣,要是我才嚥不下這口氣。」

    彩君弄不清楚來龍去脈,只能保持鎮定。「程小姐,傳言未必是真的,你們也太多心了,搬出來住是我自己的選擇,與她們無關。」

    程如華堅持她的話題。「唉!也真虧了路允濤打圓場,不然,藍蓓雅早把所有人得罪光了,你沒看見路允濤氣得臉色發青,真可憐。想想看,他也跟藍家結下不解之緣,早幾年,大家看好你們是一對兒,沒想到……」她曖昧一笑,「令妹也真是厲害,輕易地將路允濤的心勾了去,一點也沒考慮到你的心情。」

    彩君沉下臉,「程小姐,我奉勸你一句話,說人是非者沒好下場!」

    曹子隆輕咳一聲,「如華,我們該走了。」

    「好吧!」程如華心不甘情不願地說:」還要買衣服呢!」

    「對了!彩君,我和如華準備在下個月訂婚,喜帖就快印好了,到時候請你大駕光臨。」曹子隆嘻皮笑臉,忍不住要刺激前妻。」歡迎你攜伴前來。」

    程如華夫唱婦隨道:「只怕路允濤被藍二小姐絆住了,彩君就形只影單了。」

    「恭喜!我如果有空,一定會去叨擾一杯喜酒。」彩君保持文明,冷淡客氣地說:「而且會攜伴參加。」

    不速之客離去後,彩君的內心波濤洶湧,她毫不懷疑,程如華的挑釁是因為蓓雅惹禍引起的。想到攜伴參加的嘲弄,再想到被蓓雅困住的允濤,彩君登時心灰意冷,她還能到哪裡找一個登樣的男伴?

    她不禁怨歎,命運對她何其不公?

    藍彩君做了一次未曾嘗試的魯莽舉動——到酒吧吊凱子!她毅然決然地拿出名片簿,翻到了一張米白燙金、黑色藝術字體的華麗名片。

    黑騎士俱樂部

    經理賴吉米

    中、英文兩面名片,讓彩君憶起了兩個月前給她這張名片的小帥哥,長相酷似郭富城的小伙子,指定購買一個名牌皮包當做生日禮物送人,在包裝時順手遞了這張名片給彩君,輕浮地眨眼,「有空請來店裡捧場。」

    彩君一笑置之,隨手放入名片簿中,沒想到這次居然派上用場。

    在黑騎士店門口前,彩君有絲訝異,光看店門雅致的裝潢,她絕不會把黑騎士跟星期五餐廳畫上等號,會不會是她弄錯了?她懷疑著。管它呢!自己又不是不懂世事的純情小女生,既來之則安之!

    打定主意,她踏步向前,很難想像,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區還有這種令人眼睛一亮的門面排場。

    講究的庭園造景渾然天成,草坪上漫著花崗岩階及小石子的甬道,一直通往門前,樹木扶疏點綴,靠近前庭有座白色籐架,上面爬滿葡萄籐,彩君好奇地駐足觀看,伸手一捻,葉子是真竹,這讓她有股驚喜感。

    別緻的銅門風格獨具,沉甸甸的門把握在掌中頗具份量,不似自動門的便利,卻讓人覺得踏實窩心,這似乎又是店方特意安排的驚奇。

    追歡買笑的場合不該是這樣的品味吧?彩君猶豫地推門而入。

    「歡迎光臨!請問幾位?」一個眉清目秀的服務生笑容可掬地問。

    「一位。」彩君侷促地回答,「嗯!我找吉米。」

    「吉米?」他詫異說:「他在上個月就離職了。」

    彩君一愣,在這裡唯一認得的人離職了……

    「小姐是第一次來到本店?」他問。

    「嗯!是。」彩君豁了出去,那正好,沒有人知道她的底細、職業,純粹金錢交易,達到目的後,大夥兒一拍二散,正合她意。

    彩君這樣想著,心情一寬,飄然入座。她環目四顧,「黑騎士」的裝潢品味不俗。

    馬蹄形的吧檯旁坐了幾對男女,也有落單的男士,衣冠楚楚,看起來並不像午夜牛郎,而像一般專業人士、上班族之流。

    點了一杯波本迷霧,彩君彷徨地等候店方招呼,她覺得奇怪,「黑騎士」店裡男多於女,應該有公關來坐台呀!為什麼毫無動靜?

    喝了第二杯波本迷霧,她按捺不住,招來了服務生,遞給他一張五百元大鈔,悄聲問:「為什麼……為什麼……吉米他離職了?」老實說,她想問的不是這一句。

    眉清目秀的服務生露齒一笑,環顧四下無人才對彩君說:「我告訴你,你別生氣喲!」

    彩君的好奇心被挑起,「不會的,你說吧!」

    「因為,吉米他老是在外面派名片給漂亮小姐,邀她們來店裡喝酒,有一陣子,店裡的女客人好多,都是衝著吉米來的,整個店裡鬧烘烘的,還有兩個女孩子為了他打架,老闆一氣之下就叫他走路啦!還告訴他,乾脆去當午夜牛郎算了,我們也是這樣認為。」服務生好奇地問:」小姐,他什麼時候派名片給你的?」

    彩君臉上一熱,期期艾艾地說:「二個月前吧?我忘了。」

    老天!這下糗大了!她居然把正派經營的酒吧當成了……彩君噗哧一笑,又是羞慚又是好笑。

    「小姐,你怎麼啦?」服務生關心地問。

    「嗯!我沒事,只是……被吉米捉弄了。謝謝你。」她突然放鬆了心情,這才感到飢腸轆轆。

    「我肚子有點餓,你們有賣吃的嗎?」彩君問。

    「有啊!」拿到了五百元小費,服務生特別慇勤。「有炭烤牛排,還有各式燴飯……」

    空腹喝了兩杯酒,彩君已經感到微醉,點了一客匈牙利燴飯,她拿起冰水喝了一口,打著「黑騎士」的壁毯和掛飾。彩君讚歎著,這個店主人一定是位浪漫紳士,壁毯上繡的是中世紀騎士屠惡龍救美女的故事。還有埃及壁畫的複製品,陶瓷燒製的壁燈頗有古風,連餐櫃都是歐洲骨董,水晶高腳杯裡隨意插入一朵鬱金香,在燈光輝映下就是一幅風景。

    在這裡靜靜坐上一夜也不會膩的。

    她覺得眼皮有些沉重,大概是氣氛溫馨、座位又太舒適吧!只要填飽肚子,她就馬上回家睡覺。其實,所謂的「家」也只不過是一間冰冷、空寂的房子罷了,彩君悒悒地想著。

    嘗了一口匈牙利燴飯,她叫住了轉身要走的服務生。

    「不合你的胃口嗎?」服務生機伶地問。

    「不是,這客燴飯很道地,麻煩你給我一杯紅酒。」彩君微笑說道。既然要用餐,就要吃得適意。

    她渾然不覺自己在店裡引起了一陣騷動。

    「黑騎士」的顧客層大都是律師、醫生或計算機工程師等專業人士,男比女多,陽剛氣息也比較重,在某方面來說,這群天之驕子有著不成文的默契——「黑騎士」是男士們品嚐美酒的聖地,那些沒有飲酒常識、涵養的人是很難打入這個圈子的,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往往一、兩次後就自動消失。

    在「黑騎士」裡,你看不到喝白蘭地加冰水、用XO乾杯的人。

    偶爾也會碰上一、兩位不信邪的有錢大爺硬要君冰「康拜耳」,結果一定是酒保請出門外。碰到虛心受教的客人,酒保也會順便傳授飲酒常職。

    彩君誤打誤撞闖入了愛酒人士的天堂樂園。

    微醺的彩君雙頰粉紅,美酒佳餚取悅了口腹之慾,軟化了她倔強頑強的表情,其實,放鬆心情的彩君只要不尖酸刻薄,也是一位能讓男人動心驚艷的美女。

    彩君吃得心滿意足,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愜意用餐,每次都是在急急忙忙,不然就是意興闌珊,吃飯成為一種例行公事,乏味無趣到極點。

    服務生撤走了餐盤杯皿,過了一會又送來一杯甜酒。

    彩君訝然,「這是附餐嗎?」她這時才看到服務生胸前的名牌,「哈克?頑童歷險記裡的哈克?」她開懷而笑,旋即道歉,「對不起,哈克……」

    他聳聳肩無所謂道:「沒關係,高興就好。那不是附餐,是吧檯左邊第二位,穿藍色衣服的那位先生請客!」

    那是一位年紀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正向她頷首微笑。

    彩君猶豫不安。「可是……哈克,」她小聲說:「我沒遇過這種情形,不知道該怎麼辦。」

    哈克精靈地說:「別怕啦!那位先生是個醫生,本店的創始顧客,不會害你的啦!他常請人喝酒,沒有惡意的。」

    彩君不好意思,「請幫我道謝。」

    「沒問題。」哈克依令而去,過了一會兒又繞回來收杯子,告訴彩君,「醫生請你別客氣,他稱讚你說:『現在的年輕女孩子懂得喝酒的,已經很少了。』」

    彩君紅暈滿面,不知要如何反應,想到剛才津津有味的用餐舉止盡被旁人收入眼底,她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哈克慇勤詢問,「小姐,請問你要不要再來一杯飲料?醫生旁邊那位先生他想請你喝一杯。」

    彩君暈陶陶,嫣然一笑,「不用了。我有點醉了。」

    哈克建議她道:「那麼,喝『熱帶魚』好了,那是綜合果汁雞尾酒,喝再多也不會醉,很好喝呢!」

    「也好,」彩君點頭,「我有點渴——不過,不能再讓別人破費,我自己付帳。」

    哈克所推薦的「熱帶魚」是以利口酒調製的,單獨喝的確不容易醉,可是彩君已經有波本、紅酒兩種屬性不同的酒類在肚子裡作怪,「熱帶魚」,一入口更是推波助瀾。

    前一秒,她還在跟哈克道謝,後一秒,她已經軟癱在沙發上成了睡美人。

    「這是怎麼一回事?」傑克揚眉問道:「你們居然讓一個女醉鬼睡倒在店裡?」

    傑克沒好氣地又說:「女人哪裡懂得喝酒?安迪,你也太沒警覺心了,十幾年的名聲全栽了!」

    跟二傑克將近十四年的時間,酒保安迪毫不畏懼地出言頂撞老闆,「剛才就算是你也沒轍,我從來沒看過有人醉得這麼快,一眨眼就掛了;根本無法防範,也來不及送出去!」

    哈克點頭附和,「是真的!她才剛對我說謝謝,臉上還帶著微笑,咚一聲就倒下去。」

    傑克一臉嫌惡,「他媽的!」

    現在是「黑騎士」打烊的時刻——凌晨三點,他要怎樣處理這個醉美人?

    「算了,讓她睡在這裡喂蚊子吧!」傑克皺眉,自言自語。

    「不行!」安迪激烈抗議,雖然傑克是幕後老闆,這間店卻是安迪的領域、地盤﹔他說什麼也不放心彩君睡在「他」的城堡中。

    誰知道她醒來後會不會順手牽羊、弄壞傢俱、打破杯子,或者吐得一塌糊塗?不行!不行!」安迪堅決反對。不省人事的彩君似乎成了恐怖分子。

    「不然怎麼辦?送警察局?」傑克問。

    「不太好吧?」哈克吞吞吐吐,今天他從彩君手中拿到了八百元小費,覺得有種「道義」責任——因為是他推薦「熱帶魚」給這位小姐的。

    傑克不悅地盯著他,「那你有什麼好主意?」

    「老闆的……」他低頭囁嚅,後面的話像蚊子鳴叫,讓人聽不清楚。

    「你說什麼?」傑克不耐煩地問。

    他鼓起勇氣,飛快地重複一遍,「老闆,你的家不是就在附近嗎?就讓她住一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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