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豆,你給我出來!」
謝企氣呼呼地叫罵:「混蛋丫頭快給我滾出來!」
「爸!你怎麼了?全本又惹你生氣了?」倪郝施施然地自臥房走出,掀桌巾翻沙發地不知在找什麼。
謝企氣得臉紅脖子粗:「可不是嗎?那死丫頭,我三申五令警告她不許進我房門,她就是不聽!」他晃晃雙手中的空酒瓶:「你看看,這像話嗎?」
「誰叫你那麼小氣,有陳年好酒也不跟你女兒分享,幸好你女兒我生就一副靈敏無匹的玉鼻,挖出了你暗槓的寶貝,既然你先不仁,就別怪我不義獨自喝乾了你的酒!」二樓探出一顆頭,扮個鬼臉伸長了舌頭:「小氣鬼就是小氣鬼,喝你兩瓶酒也氣成這樣,真沒風度!」
「你!」謝企的臉都綠了:「這兩瓶女兒紅可是當年我跟著政府遷台一塊帶來的寶貝,打算讓它們跟著我入土,你卻喝掉了我四十六年的珍藏……」
「與其給你陪葬,還不如給你女兒我品嚐詠歎,酒釀來就是給人喝的嘛!我只是物盡其用……」她一閃,避過了電視遙控器,笑得肆無忌憚:「你說是不是?大嫂!」
倪郝心不在焉地點頭:「物盡其用很好哇!……咦!我的珍珠墜子掉哪去了?」
「謝豆,有膽就下樓來!」
「下樓作啥?真和你械鬥啊?」謝豆搖頭晃腦地瞅著樓下的謝企:「老爸,不是我愛洩你的氣,你實在很遜,我從來沒見過人懼高懼成這副德行,連二樓都不敢爬,難怪一輩子沒升過官。」
「你!你……」
「姑姑,又在欺負爺爺了?」謝奕霆神清氣爽地自三樓走下來。
「奕霆,你來替爺爺評評理,你那不知好歹的姑姑偷喝光我的酒,不但一點悔意也沒有,居然還嘲笑爺爺年紀大了不中用,連樓梯也爬不上去,更惡劣地拿我一輩子沒升過官的事來刺激我!」謝企一見到唯一的孫子就擺出受害者的姿態,無限委屈地含淚說道:「唉!爺爺老了,不中用了,連自己的女兒都嫌棄我……」
謝豆還沒等他告完狀就笑倒在地上,而奕霆在經過二樓走道時小心翼翼地避開謝豆笑癱的身體,順利下樓。
「爺爺!」奕霆好聲好氣地提醒:「你一輩子沒陞官是因為你本來就是老闆,從四十多年前的雜貨店老闆到現在六家連鎖超商總經理,你只負責升別人的官賺自己的錢,哪需要陞官?而你不上二樓是因為你很聰明,怕又上了姑姑的當。」
「哪有什麼當?」謝豆不服地叫道:「只不過是幾個新發明的實驗罷了。」
奕霆笑歎:「我記得『炸彈追殺令』已經下檔了,沒必要再演第三次吧?上回重播時炸毀的陽台到現在都還沒修好,姑,你就饒了我們可憐的房子吧!」
「我是那麼沒品的人嗎?」謝豆嗤之以鼻:「姑娘從不重複播映一齣戲,這回我安排的是『霹靂五號』的劇情。」
「什麼?你要用機器人和雷射槍招待我?」謝企又拉高了音量:「你這個不孝女,我真是白養你了……」
奕霆早就對眼前的「咆哮山莊」免疫,安全地脫離戰區。
「奕霆,你有沒有看到你爸送我的那副珍珠墜子?」倪郝趴在沙發下摸索著地板:「我今晚要上節日,臨時找不到!」
奕霆的笑容更大了,他的寶貝靈媒母親對別人的事神通廣大,可是一回到家就成了個丟三落四的迷糊散仙,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的衣服首飾被塞到哪裡去,永遠需要兒子來幫她記住保險箱與帳戶的密碼。
奕霆利用他的透視力掃視屋內,笑意不減:「在你化妝台上的眼鏡盒裡。」
謝母自沙發中脫身:「原來在那,難怪我找不到。」
「對了,媽。」奕霆喊住她:「你的蝴蝶蘭雖然名貴,但還不至於需要鎖在保險箱裡吧?」
謝母恍然大悟:「原來我忘了的東西就是它呀!我真是迷糊,連澆花這麼重要的大事都忘了。」
奕霆尚未說完他的話,謝母就甩上臥室門,他好整以暇地觀賞爺爺與姑姑打不完的唇槍舌戰,果然過沒兩分鐘,臥室門又開了。
倪郝手提著噴水瓶一派天真地問:「兒子,保險箱的號碼多少?」
「一四五二九。」
「哦!謝謝!」
奕霆倒了杯茶,趁他們一老一少中場休息的時候遞給謝企。
老人接過茶杯,不客氣地一仰而盡:「還是我這個孫子孝順,懂得敬老尊賢。」
「老是很老。」謝豆插嘴:「可是我看不出你賢在哪裡。」
「死丫頭!」謝企的火氣又上來了:「你到底是不是我女兒?非得要氣死我你才甘心嗎?」
「不,你錯了。」
謝豆和奕霆異口同聲地說:「就是因為我(她)是你的女兒,所以更要激發你生存的樂趣。」
「哼!你們全都一鼻孔出氣!」
奕霆是等到自己笑夠了之後才啟口安慰這個精力旺盛的老人:「我們不這樣,你會過得多無聊?難道你喜歡我們唯唯諾諾、卑躬屈膝?」
謝企嫌惡地皺眉:「鬼才喜歡,我在店裡看了太多應聲蟲,你們別又在家裡給我來這套。」
「這不就結了?」奕霆三言兩語便化解了他們的紛爭。
謝豆笑嘻嘻地鼓掌:「不愧是我們謝家最了不起的滅火器,三兩下就清潔溜溜。」
「謝謝我偉大的姑姑不吝讚美之辭。」
「不用客氣。」謝豆眨眨她的翦水明眸:「小子,你什麼時候帶你那三個小女朋友回來給我們瞧瞧?你今年二十六了耶!再猶豫不決下去可就過了最佳生育期了。」
「姑!」奕霆實在哭笑不得:「芝蘋、綠音和慈寧不是我的小女朋友,她們是我的同學兼知交。」
謝豆蹙眉,認真地想了半晌才又問:「有什麼差別嗎?」
「噢!」奕霆呻吟,他家的人每個都很有本事,而他可愛的姑姑最大的優點是:稚真。
不蓋你,三十五歲的謝豆至今仍獨身的原因不是沒人要娶,而是面對純潔刁鑽的謝豆,任何人都說不出虛偽的假話,所以一票自命瀟灑、深諳浪漫三味的雅痞皆不戰而敗。
謝豆揮揮手,似要揮散惱人的難題:「哎呀!不管,反正就是這樣,要嘛挑一個,要嘛三個全包,咱們家裡房間多,不怕!」說著,還拍胸保證:「放膽去追,姑無條件支持你。」
「敗給你了。」
「敗給我沒關係,可是千萬別敗給情敵,她們三個都很不錯,小心被人搶走……」謝豆十分認真看待侄子的終身大事:「綠音內向害羞,慈寧婉約內斂,芝蘋熱情大方,各個都好得沒話說,你可別負了人家……咦!老頭子呢?」
「哈!看我的『火狐一號』!」
搖控飛機倏地破窗而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坐在圍欄前的謝豆衝去。
「不要臉的死老頭竟然偷襲!」謝豆一個矮身滾地,躲過第一波攻擊:「『霹靂六號』聽令!」
謝豆的房門應聲而倒,金屬機器人極有效率地滑過才剛修好沒兩周的門,以它合成的嗓音回答:「主人有什麼吩咐?」
「打下來襲的不明機體!」
「是。」
混世大戰如火如荼地展開,奕霆縱身閃進地下室:「爸,上面開打了。」
「打完了報帳。」埋首文件中的謝耀頭也不抬:「上回裝的是木門,這回找扇不繡鋼門,看能不能撐到到下個月,陽台的修繕費漲了,不過玻璃行倒很有良心給了我們八折卡,省了不少錢。等他們打完,你順便打通電話請清潔工善後,列張損失清單給我。」
奕霆穿過重重枝葉,來到這座地下研究室中央:「爸,你沒當銀行經理真是可惜。」
「少挖苦你老子。」
交霆失笑,謝耀對數字理財之精曾震撼財經界,各方爭相聘請,甚至奉上經理之位,可惜謝耀無意仕途,不想在爾虞我詐的財經界中生存,婉辭了所有禮聘,專心窩在擴建的地下室裡研究他的植物生態學。
蓬頭垢面的謝耀手裡不停記錄著電腦呈現出的實驗觀察結果,發散衣亂,褲管捲到膝蓋,耳邊還夾著枝筆,奕霆突然發現他的模樣和自己臨考抱佛腳的情況神似,連抿唇正經的小動作都入木三分。
「笑什麼?咱們家都快被拆了值得你歡欣鼓舞嗎?」
奕霆斂起笑:「爸,媽當初是怎麼被你拐來的?」
「問這作啥?」
「因為我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你有什麼地方吸引女孩子……」奕霆是真的不明白:「好歹媽也是從班花、系花、校花一路升上來的美女,憑你們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脾氣、性格、環境和家世背景怎會想不開去公證?」
「啥?你以為你老子沒本領娶美女啊?」謝耀終於放下筆,抬眼看著兒子:「告訴你,當初是你媽向我求婚,不是我死纏爛打追來的。」
「我不信。」
橫瞧豎瞧都是父親跪下求婚的份,怎可能是被別人圍得滴水不漏的母親?
「當年是她在大街上一把拉住我,我根本不認識她,你猜怎的?她開口對我說的話不是:『嗨!我叫倪郝。』而是:『先生,你什麼時候娶我?』我當場傻眼,書還掉了滿地。」
奕霆被謝耀模仿得唯妙唯肖的語氣逗得彎腰捧腹,笑得無法自抑:「爸!我不知道你除了研究植物之外還愛看小說,這是哪本書裡的肥皂情節?」
「你爸說的是真的。」倪郝端著早餐下樓,按例給丈夫一個甜吻,人倚在丈夫肩頭。
「當初的確是我向他求婚。」
奕霆兩道俊眉誇張地挑起:「有沒有搞錯?」
倪郝幸福地睇著謝耀:「事實證明我沒搞錯。兒子,你媽我什麼都糊塗,唯獨第六感不糊塗,你忘了我的職業?靈媒可不只對別人的宿世姻緣清楚,對自己的歸屬更是明白,當我在街上第一眼見到他,立刻聽到我的靈魂說三個字。」
「哪三個字?」
「就是他。」倪郝笑得更柔更美:「我一生追尋的幸福就是他。」
「所以你抓住爸向爸求婚?」
「兒子,緣分是世上最不可言喻的奧妙,我的能力就是洞察緣起,我知道你爸就是我下半生的依靠,就算我不拉住你爸,我們還會以別種方式相識,結婚是必然的結局,既然如此我又何必逃避?況且我感應到的未來又是如此幸福。」
「媽,如果你感應到的未來是悲劇呢?你是否還會去拉住爸?」
倪郝凝睇著丈夫,前塵往事在眼波中交流,爾後她含笑對兒子說:「會,我還是會去拉住你爸。」
「為什麼,既然知道未來事,就可以避免不幸,為什麼還讓它發生?」
「如果不讓它發生,遇壞就篡改未來,那未來還算是未來嗎?我們過的會是什麼日子?到時生命還有希望和美好嗎?」
奕霆一凜,若有所悟。
「人之所以偉大,就是因為屢敗屢起的精神,如果我們因未卜先知就免去一切災厄,你想我們的人生還有意義嗎?」
倪郝知道時候到了,拉了張椅子坐下:「你不是曾問媽為什麼有時會拒絕上門求助的人不予幫助嗎?那時你還小,不明白命理循環,現在你會問,表示你的心智已成熟,媽告訴你原因。那些人所受的苦全是自找,把我當萬靈丹、驅邪符,不思悔改,不肯反省,所以我不幫,我會幫的是不知前因而受果報的可憐人,但也非一一趨吉避凶,而是告訴他們要站在什麼立場看待自己的未來。兒子,能預知未來並不代表有權利去更改未來,我們的責任是適時指予路徑告知迷途者方向。如果媽為了一己之私而逃避自己的未來,會連帶地將自己的存在抹煞,你明白嗎?」
奕霆緘默不語。
倪郝不苟言笑的面容隱含一抹溫柔:「我們倪家世代家訓便是嚴禁亂用力量,要確實體認到這點很難,有時會忍不住想幫助自己的親友,所以我目前不要求你太多。你生來就負有迥異常人的使命,你繼承的力量也與倪家世襲的力量不同,早在媽懷你的時候,媽就預見到你的將來,媽也不知道你除了透視外還有什麼力量,但相信足以應付你日後的考驗。雖然你不姓倪,但家訓不可忘。」倪郝解下頸上的項煉,套在兒子的脖子上。「這條玉煉是繼承力量者的象徵,媽今天把它傳給你,或許你現在還不太能瞭解媽說的話,往後你慢慢就會體悟出自己的道理,媽也不好多說。」倪郝彎腰抱住坐著的奕霆:「媽會為你祈福。」
「媽!」奕霆感到怪怪的:「是不是我會出什麼事?怎麼你的口氣像是生離死別?」
「別瞎說!」謝耀起身摟著妻子:「你只要記著你媽說的話就好了。」
倪郝眨去淚霧,笑著拍奕霆的肩:「你別以為你失蹤一禮拜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我和你爸都知道你和你的三個朋友都各有自己不一樣的路要走,我們會替你處理雜事,你不用擔心我們。」
「媽,爸,你們知道我去過冥……」
「小子!」謝耀截斷奕霆的話:「你什麼都不用說,不用問!也不用煩惱,時候到了你自然會知道等著你的是什麼。」
「兒子,我要你知道,我和你爸很驕傲,因為我們有你這麼個傑出的兒子!」
一家三口擁在一起,奕霆嚥回了疑問,因為他本來就料到把綠音救回地球是事情的開端,他知道冥王冷寞不會就此罷休的!
** ** **
雨,綿綿密密地飄落在精靈界每一寸泥土上,陰霾的天際透著詭譎的沉悶。她輕輕歎息,扶著厚重窗簾的柔荑白皙而緊握,憂愁自清秀的眉宇傾洩,仰望著沒有陽光的蒼穹,她的心——好沉重。
身後傳來腳步聲,接著是件罩衫披到她纖弱的肩頭。
「月姊姊,怎麼還不睡?」
「睡得著嗎?」
笄月苦笑,轉身,盼櫻嬌美的容顏呈現眼底。「如今全精靈界已成年的精靈誰還睡得著?」
「月姊姊……」盼櫻水靈靈的眸中氤氳著悲傷,對目前危急的情勢無從施力的挫折感一直啃噬著她的心。
笄月強逼自己笑,她不該將自己的情緒遷加在旁人的身上,盼櫻還是個孩子,她不能讓這些事影響她以及任何一位精靈。
「盼櫻,你不用擔心,月姊姊會想出辦法的,你先回去睡吧!」
「可是……」盼櫻欲言又止,月姊姊又將別人的關心排拒在外了。
命運是怎麼安排的?它可有法則?
盼櫻不瞭解,雖然她已活了一百多年,但對精靈而言,她還是個小孩,所以她的迷惑也特別地多。自小和姊姊盼梅被選中送進曜城作笄月的伴友開始,她就看著長她二十年降生的月姊姊為精靈界犧牲。她不知道命運是什麼,更不曉得法則是怎麼規定的,但她卻為精靈界唯一不公平的現象疑惑了好多個年頭。
為什麼銀色蓮花轉生的妖精就一定是繼承王位的人?為什麼王位繼承者和普通的妖精不一樣?姊姊盼梅說這是法則,是白精靈界存在以來就制定好的命輪,誰都不能改變,除非傳說中的精靈王子出現,否則繼承者的命運就得一直延續下去。
盼櫻從書上得知人類有所謂的宗教信仰,從那天起,她每天睡前都會跪在床頭祈禱,向制定一切的造物者祈求精靈王子早日出現拯救她可憐的月姊姊。
繼承者一旦降生就得住在曜城內接受各式各樣的教導與課程,自有記憶至今,她跟在月姊姊身邊,耳朵聽到的不外乎兩句可以套公式的戒誡。繼承者要端莊、大方、舉止合宜,怎樣怎樣……繼承者不可以生氣、發脾氣,要以精靈的福祉為行事的出發點……
「繼承者」這三個字剝奪了月姊姊的快樂,就因為她是白銀色蓮花中轉生,所以必須犧牲她的時間、生命、夢想,甚至於歸屬都不能擁有,只因她是繼承者!
他們都說是為了月姊姊好,也為了精靈界好,她也努力想說服自己他們說得沒錯,但每每見到月姊姊強顏歡笑的臉龐,心底就會悄悄浮現一縷細微的聲音為月姊姊抱屈。
她為自己的反叛羞恥,好精靈不該懷疑大人的教導,更不該隱瞞心裡的話,但——原諒她,她把這份觀感掩飾得天衣無縫,至於原因,老實說她也不知道為何她沒有問他們答案是什麼,似乎潛意識裡知道,不會有答案。
「盼櫻?你在想什麼?」
「哦!沒有,我在想潛意識的問題。」盼櫻回答得十分流暢,沒有一絲心虛。
笄月愛憐地拍拍她的頰:「又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問題要考海棠了?」
盼櫻皺皺鼻,憶起指導者海棠不苟言笑的面容,海棠是次於長老的指導著,以教育繼承者為任,出了名的一板一眼,盼櫻總是暗地裡懷疑她是不是妖精。
「我怎麼敢?上次被罰的課文還沒背完呢!」
笄月笑了:「誰叫你要問她是不是老處女。」
「本來就是嘛!」盼櫻理直氣壯地:「書上說嫁不出去的女人過了一定時期後會變得正經八百,敏感異常,易誤解人語中意,自尊特強,偽裝能力提高以掩蓋心中創痛,這些特徵都跟海棠一樣啊!我只不過是求證一下,哪知道她卻罰我背一整本的花語解譯。」
「書上寫的是人類!」笄月捏捏盼櫻小巧的鼻樑:「海棠是妖精,不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
盼櫻只有在笄月面前才大膽提出疑惑:「人類追求愛,妖精也是呀!我只是想知道海棠為什麼不留在人界追尋她的歸屬,她為什麼要罰我?」
猶記得海棠當日只丟下處罰就拂袖而去,連理由都沒有,笄月心知她的舉動傷害了盼櫻。
放柔了聲音,她向盼櫻解釋:「海棠是去過人界,她不留在那裡必定有她的原因,你不該直接探入私密,你突兀地發言傷害了海棠,所以海棠處罰你並沒有錯。如果有人追問你不想說或無從說起的事,你是不是也會不高興?」
盼櫻想了想,復點頭:「我明天就去向海棠道歉。」
笄月安慰地笑,盼櫻就是這麼可愛,她聰明非凡,善於自週遭體察生命,也正因為她太聰明,所以反倒無法認同曜城裡的事物,大人的世界對她來說,太複雜,也太無奈,笄月希望她永遠都保持靈的赤子之心,永遠都不要認識人稱之為命運的東西。
若說精靈界是純潔的聖地,那麼曜城就是聖地中唯一世俗的存在;可笑的是,精靈界的真摯全仰仗著曜城而依行。
沒錯,曜城內的妖精全是人類,有著妖精的身軀,卻懷著人類的心靈,背負著全精靈界的包袱,汲汲營營地想為妖精們創出更平順的路,不得不——不得不世俗!
繼承者,就是因此而誕生!
「月姊姊……」盼櫻紅潤的嬌顏寫著不解世事的迷惘,她細細的嗓音壓得低低的,彷彿怕遭到責備,卻又禁不住惆悵和疑然。
「為什麼你是繼承者?為什麼你不能跟盼櫻一樣?我聽銀杏說繼承者不能有歸屬,這是真的嗎?你永遠不能到人界尋找真愛,只能守著曜城終老是不是?」
是啊!為什麼她是繼承者?
「我已經到了成年的歲紀,一旦成年就可以到人界去,我好嚮往人界的一切,書上說人界有好多好玩有趣的東西,我好想到人界去看看,可是我希望和你一塊去……」
女孩臉上映著落寞和幾許黯然:「不過我想或許我也不能去人界了,雨下個不停,花都快萎了……月姊姊,精靈界不是不下雨的嗎?為什麼這場雨下了這麼久還沒停?」
「放心,月姊姊會想辦法把太陽公公找回來的。」
笄月摟了摟盼櫻,心疼她近來所受的困擾。不該是這樣的,盼櫻是稚真的,是快樂的,她不應該再沾染一絲感慨,她雖然改變不了自己的注定,但她至少還能保護盼櫻的笑靨,她不能連盼櫻的笑容也失去,要承擔的由她一個人來就可以了,不要讓其他人也受牽累!
就算傾盡所有,她也要捍衛精靈界,保護所有妖精的夢與笑!
「找到太陽公公後別忘了打他的屁股哦!誰叫他偷跑去玩!」
「我保證一定把他的屁股打得紅紅的!」笄月舉掌作約,親親盼櫻的頰:「快點去睡,免得明天爬不起來!」
「是!」
盼櫻行了個舉手禮,也親了笄月一下才離開月軒。
笄月直望著盼櫻關上門,神識迷離起來了……
繼承者不能有歸屬,這是真的嗎?
你永遠不能到人界尋找真愛,只能守著曜城終老是不是?
笄月,你是繼承王位的人,必須牢記一件事!你的職責是守護精靈界,所以你不能離開精靈界,更不能對人類產生綺想,因為你一輩子都不可以擅離精靈界一步!
走回落地窗前,窗外的雨還是淅瀝瀝地下,雨滴落在大地上的回音,失神間聽來好像哭聲,更像——
她喊不出的為什麼。
** ** **
「長老,你覺得這麼做妥當嗎?」
同一時間,曜城內聚集著精靈界的幾個核心人物。
明廳中,分立著指導者海棠、銀杏、守城衛長蘇枋,以及長老蒼朮、巖桂、青松、柏榆。
「我們都束手無策的事找谷綠音怎會有用?」銀杏猜不出長老們的用意。
「找谷綠音不過是提醒她凝戒的危險與重要性,我們有說要谷綠音來精靈界嗎?」
「長老,如今精靈界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危難,為什麼還要管閒事?」銀杏打心底不贊成長老們的決定。
「六界和平是閒事嗎?」巖桂淡淡地問,一雙眸閃著睿智的光芒:「不然你說說看什麼叫做大事。」
銀杏愕然,張唇不得言。
「長老,銀杏只是憂煩精靈界的困厄,一時心急才出言不遜,請長老們見諒!」海棠站出來為銀杏說情。
「你們都是想盡一己心力為精靈界消災解厄,我們知道,可是別忘了,寰宇不止有精靈界,凝戒的出現動搖了好不容易才建立起的平衡,我們豈能坐視旁觀?」生性親和的青松娓娓細說從頭:「為了六界和平,也為了精靈界,我們必須派人去一趟人界警示谷綠音,銀杏,我們精靈界怪雨不斷,氣候失調,大地起了異常的變動,花朵逐漸凋謝,你想我們還有能力對付奪寶的爭鬥嗎?」
明廳,一陣緘默徘徊。
「所以說,派人去人界是為了大家設想,而且勢在必行、刻不容緩。」柏榆下結論。
「況且,天匠預言當凝戒重現時,也將是紛亂四起的朝代,預言中的四異很顯然就是冥界現在上天下地翻找的谷綠音和她的二位朋友,而天匠也曾說唯有四異能化解六界大劫,與其枯守曜城愁顏相對,不如到人界碰碰運氣,說不定能得到四異的習助。」
「那我們要派誰去?」海棠提出重點:「精靈界中有能力自由穿越次元空間的就只有我們,不如讓我去好了,我去過人界,對人界比較熟。」
蒼朮緩緩地搖頭。
他是在場人中唯一坐著的長老,他的地位也比在場者尊榮,精靈界的王者並非代代相傳,而是聽由命運決定,通常間隔四五百年才開一次銀蓮花,而蒼朮是唯一自上位王在位時就輔佐王的長老,換言之他是精靈界最資深,最有力量的人。
他的身裁矮小,卻長了一臉的白眉與長胡,眉胡遮去了他的面孔,連眼也蓋覆,共剩兩道細縫約莫可辨,大部分的議會中他不發言,但他的決定就代表是精靈界的決定,所以當他搖頭表示反對時,銀杏就進言。
「那讓蘇枋去好了,蘇枋也很熟悉人界的風俗習尚,找起人來會比較快。」
蒼朮還是搖頭,海棠、銀杏和蘇枋都捉不住長老們的心思。
「今天叫你們來是尊重你們的職權告知你們一聲。」說話的是柏榆,他向來貫作結論:「我們一致決議讓笄月去。」
「什麼?」
吃驚的不止是銀杏、海棠,沉默寡言的蘇枋也為之動容。
「你們忘了笄月?」巖桂是四長老中最年輕,也是最稜角的一位:「笄月可是繼承者,我們有誰的力量大過她?」
「可是笄月她的力量尚未引發出……」
「來去次元空間綽綽有餘了。」巖桂挖挖耳朵,流露出輕浮之態,他本和蘇枋一同職守曜城,在去年被蒼朮提拔為長老,跌破不少人的眼鏡,因為大家都以為蒼朮選的人應該是蘇枋。蘇枋的沉穩與巖桂的漫不經心簡直天差地別,銀杏與海棠是最為不解的兩個。
很多事,蒼朮長老的看法顯然不是她們所能理解。
蘇枋不置可否,只是忠心地為笄月設想:「小姐能應對人界的繁雜嗎?」
「老弟,你放心,小月她擁有無可限量的潛質,她的韌性與堅毅可是我們等閒之輩難能望其項背的。」巖桂眨眨眼,孩童般的臉襯以稚嫩的嗓子,使他看來像個大男孩,無害而熱情的大男孩。「只可惜我力量不足,不然就可以去人界逛逛了。」
「長老怎會無法來去次元空間?」這回蘇枋講話了。
「哎呀!想就知道嘛!我們現今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四異身上,這趟任務身負我們精靈界的重責大任,若非有足夠的力量與能耐豈能成行?所以說非小月不可,在場還有誰比小月更有資格走這趟?」
青松也微笑接道:「是該讓笄月到人界看看的時候了。」
「可是……」海棠不免憂慮:「萬一笄月對人界五花八門的喧囂動心,她會受到傷害的!」
因為她不能待在人界,對人界的一景一物留戀都將是治不愈的創痛。
「那只是『萬一』!」巖桂強調「萬一」這兩個字:「所有妖精都有往人界追求歸屬的權利,只有她沒有,小月喪失在繼承者這個名號下的東西已經夠多了,難道我們要為了一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而剝奪小月此生僅有一次到人界的機會嗎?況且,小月既然是繼承者,就該有超人的決心與定力不受誘惑,人界之行是她最佳試驗的方式,我們也可趁此機緣看看小月究竟合不合適戴上情環。」
一如其他四界,五寶之一的情環是王位的代表,戴上情環是正式登上王位之舉。
蘇枋欠欠身:「蘇枋這就去請小姐。」
銀杏和海棠沒有阻攔他,因為她們清楚,巖桂既已挑明道出理由,她們就不能再反駁,若再妄言抗辯就是犯上,她們雖然不表同意,卻也得罪不得巖桂,畢竟他已是長老……
銀杏覺得有些裡外不是人,躬身道:「銀杏不打攪長老們密談!」
海棠喚了急步離開的銀杏一聲,銀杏頭也不回,她朝長老們陪罪:「長老,對不起,銀杏她……」
「海棠,銀杏暴躁的個性我們都很瞭解,她也是為了大家好,我們不會介意的。」青松和藹地頷首:「你去安撫她,別讓她又不小心摔壞東西。」
「是。」海棠銜命而去後巖桂才哼了哼。
「不是我愛說,銀杏的脾氣也該收斂收斂,她目中無人到這程度你們還一聲不吭,要是將來縱容得她連天地都看不在眼內,後果可是難以揣想。」
巖桂的一番話,青松與柏榆只當是牢騷,誰都知道巖桂在當衛城將時就和銀杏、海棠不合,處處與她倆意見相左,所以巖桂的「馬後炮」,他們並不放在心上。
只有蒼朮,他眼中幾乎看不到的閃過兩道精芒,心中讚賞起巖桂這個小伙子。
別人看他流氣浮躁難成大器,殊不知他是以裝瘋賣傻的方式掩飾他驚人的智慧,蒼朮約略猜到他必是生就預知未來的能力。
精靈界在大劫將至時會降臨救主與輔其主的預言者,如果他沒看錯,巖桂會是那位深不可測的大力量者,上天賦予繼承者能力,卻另賜智慧給預言者,兩者必須相輔才能相成,尤其是他與笄月又特別投緣,不難聯想兩者的命定關係。
只是……
如果他隱智藏光之舉另有所圖,將會是另一大隱憂啊!截至目前為止,他也看不出小伙子的笑有幾分真幾分假。他還算是妖精嗎,怎麼心思比迷宮還繁亂?看得他眼睛好酸……
唉!大長老難為。
蒼朮笑,巖桂也笑,兩人都笑得好似偷吃到蜜一般,只是蒼朮的笑被他長曳至地的雪白鬍鬚遮蔽,只剩巖桂莫名其妙地對空氣使勁地笑。
柏榆和青松互覷,彼此都再次浮起一問:巖桂是瘋子還是天才?
他們不是沒察覺巖桂與大長老之間的暗潮洶湧,但他們都很知趣地不問,也很識相地靜觀其變,長老豈是混假的?以靜制永遠是最省時省力的策略。
敲門聲響起,蘇枋領著笄月進入明廳。
一身月白長衫的笄月朝四位長老行禮:「長老們找笄月何事?」
巖桂一見到笄月,笑容裡添了許多關懷:「小月,我們有件與你有切身關係的事要告訴你。」
笄月環視長老們,依然笑意滿面,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是不是有辦法解決怪雨之災?」
「雖不中亦不遠矣!」巖桂揉揉小月的發,寵溺愛憐盡在不言中。
「還是由我來說吧!」青松接過解釋任務:「笄月,我精靈界今逢大厄,需要能人異士之助,適巧人界傳來四異之聞,我們希望你到人界一行,告知凝戒持有者谷綠音,她身懷重寶引發各方貪念,加以冥王冷寞篡改輪迴簿震動六界,此事非同小可,若出了差錯會導致執罰天界與冥界交戰!我們已沒有能力自保,只好由你去告訴他們事態的嚴重,如果可以,請他們行個方便助我精靈界一臂之力,但倘若他們不克分身,我們也不勉強。」
巖桂翻翻白眼:講話就講話,何必咬文嚼字?
柏榆又自然地順其語尾:「你此行的目的就是使他們四人明白他們身處危機中,其次就是為我們精靈界請命。」
笄月對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驚得瞠目結舌:「我……去人界?!」
「不願意嗎?」巖桂故意曲解她愕怔的情緒。
「不!」
笄月的反應是立刻的,她抓住巖桂:「我要去!我要去!我會把事情辦好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去意甚堅!」巖桂討饒:「但也用不著拆我這副老骨頭吧?」
笄月面有赧羞,急忙放手:「對不起,長老你沒事吧?」
「有事我還有資格當長老嗎?」巖桂對笄月有著說不出的情感:「瞧你急的?不曉得的人還會以為你要去會情人咧!」
「長老!」笄月臉紅得像火山:「你又取笑我!」
「這不叫取笑,在修辭學上這稱作比喻,比喻你明白嗎?就是……」
「好了,小月知道長老的語文造詣高似須彌,您就甭現了。」笄月忍住笑意,四位長老中就屬巖桂最疼她,也不是說其他三位長老不重視她,只是她覺得和巖桂說話比較不拘束,而且巖桂總是知道如何引她發笑。
和巖桂相處是件很愉快的事,其實私底下她很高興被選作長老的人是巖桂,不過她沒膽將此想法說出口。畢竟蘇枋也待她至誠。
「小妮子就懂得洩我的氣。」巖桂佯裝嘀咕,眉眼間的溫柔沒斷過。
「笄月。」一直沒開口的長老蒼朮出聲了,他將笄月招至跟前,手搭在她頭上:「孩子,人界之行可算是對你的試煉,該怎麼做我相信你自會拿捏,你雖是繼承者,但潛藏的力量尚未找到適當之法引發,到人界一切小心,谷綠音和她的三個朋友不僅是冥界急欲捉擒之人,也是魔界與夜剎國想請回的異人,你可得當心別和他界之使正面衝突,你是我們精靈界重要樑柱,千萬珍惜自身,懂嗎?」
蹲跪在地的笄月垂首:「笄月明白,長老不用掛心。」
蒼朮的歎息沒有人聽見,他是心疼這個小妖精的,一直以來他就不贊同對繼承者太嚴峻,尤其笄月又是這麼體血別人,這麼善良地獨咽酸苦。只是……精靈界的定律不是他一人就能扭轉,銀蓮早就是所有妖精的希冀和期盼,負荷著憂患國度的生死大責,縱然他不捨笄月的苦,但是徒然,所以他只能祈禱那位能扭轉定則改寫史頁的精靈王子早日來臨,只有他可以卸下歷代繼承者枷鎖,為精靈界再創永恆的平等法規。
只有他……只有他!
孩子,苦了你了,蒼朮在心頭為笄月打氣:再忍耐一些時日,我感覺得到那天近了,只要熬過命運的黑暗,幸運的光明就會大放!
「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