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中) 第九章
    一進處所的院門,顧況愣了,處所的走廊上兩個錦衣內宦像兩尊門神似的站著。旁邊有人道:「回來了,公公,他回來了。」兩個太監看向顧況:「你就是楷字顧況?」

    顧況成天在皇城裡公公見的多了,跟公公講話卻是頭一次。點頭應道:「我便是。」

    其中一個太監道:「跪下領皇上口諭。」

    顧況懵了,忙整衣跪好,聽太監道:「聖上口諭,秘書監楷書閣楷字顧況,秘書監楷書閣楷字程適,明日巳時三刻到崇觀閣見駕。」

    顧況喊萬歲磕響頭,兩位公公匆匆走了。

    幾位楷字將爬起身的顧況團團圍住,你一句我一句地道:「顧兄,恭喜恭喜——」

    「被皇上點去見駕,顧兄與則安兄要高昇。」

    「這兩位公公傍晚時便來了,對則安兄宣完聖諭在這裡一直等你等到此時,可見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顧況排除萬難向房間走去,快到房門前被程適一把揪住,拽進房裡插緊門。

    程適咧大嘴道:「這件事情你肯定曉得是怎麼回事。是不是睿王那小子跟皇上說了什麼,萬歲爺要賞我們。」

    顧況直著雙眼:「興許是。」

    程適呵呵笑了兩聲:「當初把那小子從溝裡撈上來,沒再扔回溝裡去果然是好事。他娘的最近我被程文旺折騰的緊,賞多賞少沒什麼,只要皇上能把我提出秘書監,哪怕去那位司徒大人的中書衙門也比這地方強不曉得皇帝長個什麼模樣?」

    顧況慢吞吞道:「其實我今天見過皇上了。」程適瞪大眼:「啥?」

    顧況將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大概一說,程適喜滋滋地道:「原來皇上就這麼知道我程適了,不用說明天有賞,不知道是賞金賞銀還是賞官賞爵。睿王也算個講情義的人,還時常約你一敘。話說回來」

    程適看顧況,顧況也看程適。程適搓搓下巴,顧況開口,程適也開口:「顧賢弟(程賢弟)你曉得去崇觀閣怎麼走麼?」

    第二天上午,顧況與程適從文官行坤門入內皇城,自進朝廷第一次近看太和殿,金頂飛簷,巍巍開闊。禁不住想像每逢節慶大典時,丹墀下百官陳列,齊齊跪拜是何等的恢弘景象,顧況心道,難怪天外讀書人都巴望一朝金榜題名為官做宰,只在這金鑾殿外丹墀下有一席立足之位,朝趨紫殿,暮染御香,十年寒窗又如何?程適咋舌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做皇帝,光是每天坐在大殿上看百官對自己磕頭。這輩子也痛快夠本了。」

    一路上顧況向侍衛打揖問路,巳時二刻出頭,終於遙見崇觀閣的匾額,在門外候到三刻整,內宦通報後傳詔。此次面聖與在睿王花園中不同。顧況與程適三跪九叩行完大禮,御座上賜一句平身。顧況與程適斂身肅立,程適便抬頭,一抬頭,一定睛,跟著「啊」了一聲。

    顧況大驚,想扯扯程適的衣襟又不敢在皇上面前造次,惶恐抬頭,卻見皇上端坐在龍椅上,含笑看程適。

    程適半張著嘴:「你,你——」顧況眼兄他伸出一根手指就要大不敬地抬起來向聖上指去,忙不動聲色地向他靠一步,疾出手按住程適的手腕按回他腿邊。

    恆爰含笑道:「程適,自從那天茶樓裡別後朕與你也有數月未見。當時情形,朕還時常想起。」

    顧況看皇上又看程適,瞠目結舌。程適此時已反應過來,乾笑道:「我——微臣,微臣有眼無珠,當時未能認出聖上龍身,胡言亂語唐突聖駕,罪該萬死。」

    恆爰道:「罷了罷了,說這話便是套話了。那天你說的話朕都記得,說的有道理,朕喜歡。朕給你的玉珮你還留著沒?」

    程適應道:「留著——不過東西貴重,沒敢隨身戴著,怕丟了。」

    恆爰道:「留著便好,此時在不在身上無所謂。那塊玉珮本是朕賞你的,如今朕又得知你與顧況都是少年時救過睿王的人,更要好好獎賞。朕現在准你直言,想要什麼賞賜說吧。」

    程適揚眉道:「當真?」

    恆爰道:「君無戲言。」

    程適立刻老實不客氣地道:「那,微臣就斗膽直言了,皇上只要——」顧況再扯他一下,輕輕咳嗽一聲。程適不理會這一扯,繼續道:「皇上只要能把微臣調出秘書監去,隨便賞什麼都成。皇上也看得出來,微臣這人性情急躁,不是抄書材料,在楷書閣裡反而誤事,望皇上成全。」

    恆爰帶笑道:「倒爽快,很合朕意。好,朕一定成全你。」

    程適大喜:「皇上英明。」乖覺地跪下磕了個謝恩頭。

    恆爰轉目道:「顧況,你呢?」

    顧況低頭揖道:「臣只聽憑皇上旨意。」

    恆爰道:「倒和那天在睿王的話同聲同氣,也罷,朕問你,你在朝為官,為的是什麼?」

    顧況道:「上侍君主,報效國家,下為黎民。」

    恆爰點頭:「中規中矩。好吧,朕也成全你。」扶案起身,朗聲道:「楷字顧況、程適聽封。」

    顧況急匆匆跪下,程適喜孜孜跪下。恆爰道:「秘書監楷字顧況、程適當年救睿王有功,朕今封顧況正七品知縣,掌蓼山縣。程適調撫遠將軍呂先帳下,任軍中掌書,待朕聖旨下後擇日赴任。」

    蓼山縣,小縣。半靠山,半靠水,城裡百十來戶人家,鄉間二、三百戶農人。

    蓼山縣,赫赫有名的縣。半靠山,山叫蓼山,蓼山上有個寨,名叫蓼山寨,舉國二百六十八個土匪窩裡排名第八。寨主今年二十有二,中原十九寨聯盟的總瓢把子。

    山隔著縣城是水,水叫淮河,天下水道第三大命脈,河岸東去七里,即是漕幫第一大分壇。竇幫主的大女婿親自坐鎮,掌控縱橫五省的漕運要務咽喉。

    蓼山向西十來里路,連綿四、五個小土丘,綿延一叢密林。這處林子很尋常,尋常的樹,尋常的草,但名聲不尋常。

    江湖上,不管是黑道正道,凡提到「錦繡林

    六合教」六個字,聽的人一定會變顏色。

    蓼山縣最近很熱鬧,蓼山寨的女寨主玉鳳凰今年滿二十二,思忖著給自己找個老公,於是在山寨大門前設下擂台,江湖中遍灑英雄帖招婿。玉鳳凰在江湖中名聲很響艷名更響,於是江湖中十八以上沒娶老婆的英雄豪傑蜂擁而至,沿途一路廝殺。

    就在各路英雄將要殺到蓼山腳下,卻通通遭了暗算中了埋伏,六合教斜刺裡插出一槍,擱出話來:「六合教少主思慕玉鳳凰許久,哪位英雄想碰少主的窩邊草,先要過了錦繡林這一關。」

    事情到這個地步,王鳳凰固然重要,江湖的面子更重要。各路英雄與六台教戰到驚天動地,道高魔更高,況且你是外來的強龍,六合教乃地頭的猛蛇。數名各門各派的少年豪傑,連蓼山寨的大門都沒看到,就壯烈地折在錦繡林前。這些少年豪傑,有的是某派某掌門的愛徒,有的是某門某宗師的嫡孫。

    如今,正道十大派掌門,黑道十二位教主長老,攜兩道各大高手與眾弟子分別湧向蓼山縣內,發誓踏平六合教,血洗錦繡林。

    蓼山縣自當今皇上登基以來第二十八任知縣大人,數天前在街上親身阻止唐門弟子與五毒教弟子械鬥,身中和風細雨小銀針數根,蝕骨噬魂封喉鏢五枚,壯烈殉職。

    州縣呈報吏部,震動朝野,直達聖聽。聖上下旨厚葬,入冊忠烈傳,欽點秘書監從九品下楷字顧況為蓼山縣第二十九位知縣,火速赴任。

    聖旨下的當天,睿王恆商雙膝著地跪在御書房,苦求恆爰改聖旨。

    「皇兄,蓼山縣臥虎藏龍,儘是江湖幫派,本就險惡,如今刀光劍影,場面正難控制,皇兄不派名奇人異士恐怕鎮壓不住。顧況上不得馬提不起劍,不過是個學問半瓶醋的書生,這樣的重任一定負擔不了,去了也只會誤事,請皇兄再下聖旨另選人才。」

    恆爰坐在御桌後,把玩一個紙鎮:「你心裡以為朕有意送你的救命恩人去送死?」

    恆商低頭:「不敢,臣弟知道皇兄是給臣弟面子,派顧況去蓼山縣讓他容易立功方便提拔。但是臣弟實在曉得顧況沒這個能耐擔當重任,求皇兄另選賢才吧。」

    恆爰放下紙鎮起身:「曉得朕自有朕的安排就好。朕明白你素來謙謹慎重,但聖旨已下,顧況後天便要起程赴任,更改不得。況且顧況不過是去做縣令,平亂調解的事務朕另派朝廷的兵馬去做,你無須擔憂。」

    踱到恆商身邊,彎腰雙手將恆商攙起來,望著恆商的雙眼道:「你兩位救過你命的人似有偏袒。與顧況比程適進的是軍營,雖然掌書也是文官,但萬一去了前線,免不了騎馬提劍。從前些日子到現在,你口口聲聲都是顧況,朕都沒怎麼聽你提過程適。」

    恆商被說中軟肋,無言應對。沉吟片刻,又低頭跪下:「如今蓼山縣江湖幫派聚集,山雨欲來,臣弟請旨領兵調解威懾。」

    恆爰道:「幾個江湖幫派你砍我我砍你的仇殺就由王爺親自領兵震懾未免小題大怍,朕近期朝中還有些事情要與你商議,此事你便不用操心,朕會斟酌著辦。」再彎腰雙手扶起恆商,雙目在恆商臉上注視片劃,緩聲道:「臉色有些憔悴,先回王府歇著吧。朕讓御醫送兩帖補養的藥材給你調養幾日。朕同你說過不少次,千萬保重自己的身子,你若有些什麼,要朕如何是好?」

    恆商只得回王府去。

    晚上,恆商換了件便服,乘小轎去中書侍郎府。

    「慕遠,算我求你一回,你有沒有什麼法子讓皇兄另找人做蓼山縣令?」

    司徒大人正在聽侍婢彈琴,與另兩個侍妾猜花謎賭酒,猜對一個賞一杯,猜錯一個罰兩杯。兩個侍妾猜得滿面春色,掙扎著從司徒暮歸身邊整衣起身。

    司徒暮歸對恆商搖頭:「沒法子,皇上的脾氣你不是不曉得,聖旨一下如潑出去的水,再難更改,顧況這個知縣做定了。」

    恆商苦笑:「我上午在御書房求皇兄派我領兵去蓼山縣平定這場江湖紛亂,皇兄覺得小題大做,也被駁回了。」

    司徒暮歸笑道:「你待顧況果然不比旁人。」

    恆商今天第二回被人這樣說,心中沒來由一動。坐下端起香茶歎氣道:「我當年大多是與景言玩,說起來有趣,景言小時候就與小六不對,他們兩個是對頭。小孩子家的玩意兒,現在想起來還好笑,更好笑的是這兩個人到現在還不太對頭的模樣。」

    司徒暮歸道:「從小一塊長大還不對頭,莫非有什麼宿怨?」

    恆商道:「宿怨不少,最大的一樁,正與太師和太傅一樣。程適和程太師是同村,顧況與呂太傅同村。」

    司徒暮歸興致勃勃地放下茶杯:「巧了!這倒有趣。」

    第二天,司徒暮歸在御書房求見恆爰,先上陳了轉呈的奏疏。另奏道:「皇上,念近日蓼山縣的事情越鬧越大,江湖幫派蜂擁至蓼山縣,殃及各省州縣,朝廷不插手恐怕不能善了,臣以為,靠地方總兵官銜,江湖人物未必買帳,當從朝中另擇要員領兵前往,方能威懾。」

    恆爰面無表情合上手中奏折,雙眼掃過司徒暮歸面孔:「那你以為,朕派誰去合適?」

    司徒暮歸恭恭敬敬道:「臣力薦一人。」

    皇上眼中寒光閃爍:「誰?」

    司徒大人慢悠悠道:「撫遠將軍,呂先。」

    皇上眼中的寒光淡成悠遠的暖意,略一沉思,頷首道:「甚好。」

    吏部和兵部的文書填寫齊全,顧況和程適與楷書閣的楷書郎大人和楷字們做別回家收拾行李,程適還去城外撫遠將軍的兵營裡掛名應了個卯。

    明天顧況啟程,程適也啟程。

    顧況坐縣令的瓦藍小轎,程適隨軍營的兵車戰馬。

    都走坦蕩蕩一條向南的官道,要去的地方都是蓼山縣。

    啟程那日,正是十二月初一。半陰天,寒風陣陣。欽天監監令稟告皇上,臣觀天象,於此行甚利,大吉。

    宋諸葛在自家的小院子裡抬頭望天,天色不好,風頭不順,堪憂,堪憂!

    宋諸葛和劉鐵嘴昨天晚上語重心長地囑咐了顧況與程適一番。叮囑顧況要清廉做官,造福百姓;叮囑程適在軍中自多小心,不要逞強,路上顧況有事就多幫著些。

    程適聽得很不受用,憑什麼要我照應顧小ど,不是顧小ど照應我?敢情他做了個縣城的父母官還比我進軍營尊貴些。程適穿著兵營新發的棉袍與兵士一起騎在馬上,回頭遠遠望了一眼顧況的瓦藍色小轎子。並騎而行的一個小兵道:「掌書大人,風吹得緊,騎馬可受的住麼?不然去大車上坐吧。」

    程適道:「有風吹才痛快,這天算什麼,我小時候冰凍三尺還光腳在河面上砸冰撈魚哩。身上就一件七個窟窿八個眼的破裌衣裳,凍得急了,後面轎子裡那位知縣大人,我還搶過他的衣裳穿。」

    周圍的兵士們都聽得大樂,有人道:「還以為像掌書大人這樣的文官從小一雙手就用來握筆桿子,跟我們這樣泥裡滾大的老粗不同,金貴得很。」

    程適大聲道:「金貴?平頭老百姓家的孩子誰從小不是泥裡滾大打的。就算是貴人老爺家出身,趕著那兩年鬧亂黨的時候,也都受過罪。」話直說到兵士們的心窩子裡,漸漸越瞧這位掌書大人越來越順眼。

    程適又道:「既然同在軍營,大家便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若各位看得起我,從今後喊我聲程兄弟;若還看不大對眼,喊程適就行。」

    他這句話聲音也不低,順著風遠遠向前送去,主帥的大旗在風中獵獵做響,片刻後一個小傳令兵打馬奔到程適附近,高聲道:「程掌書,將軍傳你過去。」

    程掌書被引到將軍馬前,聽了一番呂將軍教訓。

    呂將軍道:「軍中的規矩,將校士卒各司其職,不得逾越混雜。無綱紀不成軍,程掌書新來,尚不曉得軍規軍紀,待今日紮營後,本將派人與你解說明白。」

    程適悻悻地被傳令兵領著,插進呂將軍身後的校官叢中,握韁謹行。程適轉頭四處張望,與他並行的參事詫異道:「程掌書,你望怎的?」

    程適道:「我方才見呂將軍相貌,咳,相貌清俊秀麗,於是心想,大將軍如此文秀,手下的校官們長什麼模樣。」

    參事忙低聲道:「程掌書,慎言、慎言。若被將軍聽見,你我擔待不住。」程適在心中冷笑,我巴不得他聽見。小白臉放話倒狠,譜兒挺大。蛤蟆村出來的都不是東西!程文旺雖然不是東西,也比他強些。起碼話少不囉唆,更比他這個將軍威猛了百倍,到底是我們大槐莊出來的。

    中午時分翻過一座土山,大將軍傳就地歇息一個時辰,生火備飯,吃飽了趕路。顧況的小轎子也跟著停下來,與士兵一塊吃飯。

    顧知縣從京城到地方上任,行李只有一個包袱,一沒隨從,二沒伴當。皇帝恩典,讓吏部批給他一百兩銀子做路費,另發瓦藍轎子一頂,幫他抬轎的還是呂將軍騎下的士兵。

    顧況沒坐轎子的命,晃得頭有些暈,坐得腿十分麻。覺得這大隊人馬裡只有自己一個人坐轎,而且還是呂將軍得士兵抬著自己走,心中更加不安。半天連廁所都不好意思開口去上,憋得臉發青。

    轎子一落地,顧況先下去找地方行個方便,然後請抬轎的小兵引自己去找呂將軍。

    呂將軍帳下軍紀嚴明,顧況在一個火堆旁住腳,呂將軍明明就站在他三尺外,但足經過五個校卒層層傳報,呂將軍方才轉頭過來,對顧況一笑。這一笑,顧況肅然起敬。顧況從沒見過有人能在一笑裡頭將十分的將軍氣勢、十分的儒雅與十二分的親切淋漓一現。呂將軍從此成了顧縣令的楷模。

    顧況先就兵卒抬轎子一事向呂將軍道謝,再言路上還要多煩勞甚感愧疚,兜來兜去最後才懇切地向呂將軍道,坐在轎子裡實在心中難安,能不能也同其他人一樣騎馬趕路。

    呂將軍問:「顧大人會騎馬?」

    顧況忙道:「會。」顧況從小與程適一起幫街坊四鄰趕大車去城郊販菜賣,騾馬驢子都騎過。

    呂先回頭吩咐傳令兵:「給顧知縣備一匹馬。」傳令兵領命下去,盞茶功夫帶人牽了一匹馬過來,顧況大喜道謝。

    匆匆用完飯繼續趕路,顧況策馬也夾在校官叢中,程適拍馬過去與他並韁而行:「喲,顧知縣不坐轎子,怎麼也扎到這堆人裡騎起馬來了?」

    顧況道:「給呂將軍添了許多亂,十分過意不去。」說話的時候有些心虛。給他抬轎子的四個小兵依舊抬著那頂空轎子吭哧吭哧地跟在大隊兵馬後面。轎子是皇上御賜的,不能怠慢。

    程適道:「也是,轎子裡沒人,那四個小卒也能抬得輕鬆些。」

    兩人正說話,前方忽然令旗一揮,命人馬暫停。眾人都不曉得出了什麼狀況,顧況與程適甚是疑惑地向前看,卻只見前方官道旁地樹叢裡鳥雀紛起,一個黑影箭一般從樹梢上直射出來,程適半張開嘴:「什麼鳥,這麼大個頭!」

    顧況道:「程賢弟你人未老眼先花,哪有如此大的鳥,我看像個人。」

    程適直起眼:「人?哪有人能跑到半空去的?」

    顧況咂舌道:「難道是鳥人?」

    正說間,方纔那半空中的人形在一棵樹上一頓,又再向前,那人身後的樹林裡又疾竄出七、八條黑影,如疾風般追向方纔的人形。程適張大嘴:「娘耶,一群鳥人!」

    七、八個人外呂將軍的聲音冷不淡地飄過來:「是輕功。」

    輕功!江湖!

    顧況與程適的眼直了。程適歎道:「乖乖。」

    呂將軍的聲音再徐徐入耳:「尋常的江湖仇殺,沒什麼。只是官兵不便插手,等他們離開官道再繼續趕路。」傳令官大聲將將軍的吩咐一層層喊下去。那幾個你追我趕的江湖人物果然片刻後閃入官道對面的樹叢,令旗一揮,大軍繼續前行。

    呂先此番帶的兵馬不少,因此避開州縣的城池,繞道而行,以免擾民。途經的州縣官員都在官道迎接協助安頓。天將黑前趕到一個小縣肅城,在城外的荒地紮營,肅城的知縣親自監督將糧米飯食運到營帳中,供應兵卒。

    程適與參事一個營帳,顧況單住一頂小帳。吃完飯回帳中休息,顧況獨自待在帳中卻有些憂愁,今天天上飛的幾個人讓他見識了江湖的厲害,聽說蓼山縣江湖幫派不少,這個知縣要如何當?

    正展平了被褥要睡覺,帳外忽然一陣喧嘩。顧況豎起耳朵,聽得一陣腳步聲接近,帳外一個兵卒道:「顧大人可歇下了沒有?」

    顧況掀開門道:「還沒,敢問可有什麼事情?」

    兵卒抱拳道:「營帳外來了一個人,說是顧大人請的師爺,有事情耽擱在京城,趕來與顧大人會合的。校尉大人讓小的請顧大人過去看看是不是此人。」

    顧況大惑,我幾時請過什麼師爺?小卒又道:「那人說他姓竇,他說一說名字,顧大人肯定知道。」

    顧況腦中嗡的一聲,拔腿向小卒指的方向趕去。

    十來個兵卒打著的火把光影裡,那人負手站著,遠遠向顧況含笑道:「景言。」

    皇城深處思瀾閣,燈影搖曳酒杯淺,司徒大人跪著,皇上站著。

    恆爰道:「司徒暮歸,你官沒做多大,膽子練到包天。今天居然趕領人在皇城外截住朕!逼朕回宮!阻擋聖駕,朕治你凌遲!」

    司徒暮歸抬頭道:「皇上把臣剝皮還是凌遲都無話可說,不過皇上如果再想微服出宮去追十五殿下,臣還是不得不攔。皇上若不想讓太后跟天下人知道您對十五殿下的心思,臣請皇上日後慎行。」

    恆爰的臉色頓青,雙眼如刀盯住司徒暮歸,司徒暮歸不緊不慢地道:「臣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這條命一定留不住,皇上是殺還是剮斟酌著辦吧,只是臣的話,望能入聖思。」

    恆爰的雙目中驀然又肅殺了數倍,片刻,忽然開始冷笑:「這樣說來,你對朕倒真像你平時口口聲聲說的一般,一片忠心。」慢慢彎下腰,再盯著司徒暮歸上下一個玩味,「既然你曉得朕的意思,也曉得朕當下心中正煩躁難耐」

    恆爰嘴角的笑紋漸深,伸出一根指頭,挑起了司徒大人的下巴,「朝中上下,再算上後宮嬪妃數十,顏色沒有一個比得上卿,卿今夜就且陪朕一晚?」

    司徒大人在燭光燈影裡蹙起眉頭,「皇上當真?」

    恆爰捏住他的下巴,笑得凌厲:「自然當真,君無戲言。」

    司徒暮歸歎了口氣,握住恆爰的手腕緩緩站起來。眼光跟著燈影搖曳,眉梢與唇邊卻漾起笑意,欺身向恆爰,低聲道:「臣,遵命。」

    司徒大人的舉止一向是忠臣的。「遵命」兩個字還未落音,兩隻胳膊已經圈住了皇上的身子。司徒大人斜飛的雙目中固然媚色如絲,忠心耿耿的話還是一點都不含糊,皇上的御手剛要扯他衣襟,司徒的胳膊一緊,恆爰的手便一時舉不起來。司徒大人貼住皇上的耳根,低聲道:「皇上是君,司徒是臣,寬衣此類的事情自然由臣服侍皇上。」

    司徒大人是忠臣,忠臣不能只說不做,所以司徒大人邊說,邊開始執行,「服侍皇上」四個字落音,恆爰明黃的龍袍也滑到了地上。中袍半敞,司徒暮歸的手已探了進去。

    緩急有度,輕重適宜,恆爰道:「朕臨幸過的妃嬪無一個有你識趣,難不成你這樣服侍人也不是頭一回?」

    司徒大人輕輕笑道:「天下除了皇上,還有哪個能讓臣服侍?」

    恆爰的中袍再滑落,夜深寒冷,司徒大人於是忠心地將皇上再擁得緊些,逕自就擁到了御榻上。

    楚雲館與司徒大人有過春宵一度沁心姑娘,曾半羞半怯地對自家姐妹說過這樣一句話:「司徒大人真真是個雅人。」

    此時司徒大人與皇上擁在御榻上,衣袍半敞,半散的青絲落在恆爰肩頭,衣衫上淡香依稀,司徒暮歸態度之從容大出恆爰意料,沒想到讓他侍寢還能侍得如此心甘情願。恆爰在心中冷笑,是了,司徒暮歸自恃精明,拿這種態度來將朕一軍,逼朕收手。朕倒要看看你這能裝到幾時。

    恆爰抬手挑起一絲散發,手從司徒的頸項滑到鎖骨,滑入半敞的衣襟,緩緩道:「卿原來如此可人,朕上次醉酒沒好好待你,今夜一定補回來。」

    司徒暮歸低頭在恆爰頸間輕輕磨蹭,「皇上有無聽說過,天底下能醉人的,不單是酒。」

    恆爰身上竟起了些熱意,在心中歎了一聲「好啊」,朕的幾十個嬪妃沒一個敢跟朕講過如此妖媚的話,朕平時果然沒看錯你司徒暮歸,若不再狠些你恐怕還不曉得朕的厲害。

    恆爰於是重重將司徒暮歸一把扯進懷裡,再重重向那唇上吻下,然後

    舌頭無阻無礙地進了對方口中,皇上還沒來得及意外,攻城略地忽然變成花間戲蝶,花欲成蝶,蝶卻又成花,淡香的衣袖半托起皇上有些恍惚的身子,恆爰大驚,反手要扣住司徒暮歸正在犯上的手臂,濡濕的熱氣再輕輕吹在恆爰耳畔:「皇上,你躺著莫動,有臣就好。」

    話十分在理,臣子服侍皇上,皇上等臣下服侍天經地義。所以司徒大人天經地義地再寬了皇上的中袍,又天經地義地將手伸入皇上的內袍。恆爰終於忍不住低低呻吟出聲,只能從牙關中繃出一句話——

    「司徒暮歸你你犯犯上!」

    司徒大人在最要緊的關頭收了手,將猶在喘息一片混沌的皇上再輕輕抱進懷裡,「皇上,臣服侍到此,可還如意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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