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上) 第八章
    皇太后娘娘這幾天正在氣頭上,從皇帝到後宮嬪妃幾十人統統都沒得安生。

    太后此時正將後宮的嬪妃們召集到一處,在正宮的正殿進行教導。

    正宮原本該由皇后住,但如今的皇宮還是個擺設。皇上自十五歲選秀納妃到如今尚未立後,太后為此事夜夜煩心日日憂愁。

    太后端坐在正殿中央的鳳椅上俯視面前跪的一片奼紫嫣紅,「都把頭抬起來讓哀家看看。」

    眾妃嬪遵命抬頭,太后握住扶手歎氣:「個個的模樣都不錯。水靈的夠水靈,秀氣的夠秀氣,嬌媚的也夠嬌媚。哀家看你們一個個也都打扮的花團錦簇。那你們誰來給哀家解個疑惑,為什麼你們這麼多人,連一個能討皇上喜歡的都沒有?」

    眾妃嬪的頭又一起低下去。

    妃嬪們都很委屈,「太后娘娘,不是臣媳們不想博皇上寵幸,臣媳們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皇上的龍目。自進宮來,能讓皇上踏進自家宮門一步的不過三、四個。蒙承雨露的更不出兩、三人,臣媳蒲草之姿難侍君側,請太后責罰。」

    太后蹙起蛾眉:「照你們這樣說,你們不得皇上寵幸錯處倒盡在皇上身上,你們沒半點干係?」

    眾妃嬪誠惶誠恐,立刻紛紛叩首:「臣媳萬萬不敢,太后明鑒。」

    太后冷笑道:「不敢?依哀家說,你們就是敢!選你們進宮做妃嬪,為的就是侍奉皇上。不用心思討皇上歡心,難道等皇上來討你們歡心!?你們之中最早進宮的,侍奉皇上有四、五年了罷,到如今連個蛋都沒生下來過,難道也是皇上的過錯!?」

    可憐眾妃嬪一面顫抖一面磕頭:「太后,臣媳們有罪,臣媳惶恐——」

    太后扶住扶手起身,「都別磕頭,給哀家把頭抬起來,看看這鳳儀宮!看看這正殿,這帷帳,這鳳椅!今天哀家就在此處擱一句話,你們中的哪個能在一年內先給哀家生個皇孫,哀家就替皇上做主,讓她做這鳳儀宮的主子!」

    宮外盛傳皇上嗜好男色,睿王羽翼漸豐,皇上龍椅的穩固,龍脈的延續,便全指望在這群女人的肚子上。

    顧況自出皇城後在秘書監的日子過的分外順當,順當到顧況不得不懷疑,睿王殿下有沒有在其中做人情。

    顧況每天同老楷字們在一起抄書,老人家都對他這個晚輩後生極和藹。抄好的書卷呈上去,楷書郎大人還要誇讚他兩句,將顧況誇得誠惶誠恐。出皇城後四、五天,監丞大人忽然說天氣轉涼,要好生安頓新楷字的起居。命令通事大人將處所的床帳被褥枕頭重換一遍,人人屋裡煥然一新。顧況摸著自己的被子,覺得分外厚,蓋到半夜出了一身汗,爬起來灌了兩杯涼水。

    然後,又過了幾天,秘書令大人巡視楷書閣,到各個抄書的桌前看視、在顧況的桌邊駐足良久,拿起一張抄好了的紙看了看,說道:「甚好。」

    兩個字將四周的老楷字們變成木雕泥塑。等秘書令大人走後,其中一個老楷字偷偷向顧況道:「秘書令大人上任這幾年,老朽第一次看見他誇人。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顧況受寵若驚,歡喜中卻有點忐忑。顧況從小受劉鐵嘴與宋諸葛的熏陶長大,深信否極必有泰來,盛極必定要衰。驀然受到這樣多的賞識與抬舉,顧況開始憂慮,是不是這段日子把所有的好運氣一起用到精光,前面正有個大衰運等著。

    他這個念頭若是被程適曉得,一定直竄起來跟他玩命。

    X的,得了便宜還賣乖,有能耐同我換換!

    程適這段日子,衰到他姥姥的姥姥家。

    程適不曉得自己得罪了哪路尊神,秘書監的人彷彿一夜之間通通與他過不去。先是與諸楷字一起抄忠烈傳,程適做事情愛新鮮,剛開始抄書那幾天頗有精神,一撇一畫都拿著勁兒寫。楷書郎大人也誇讚他幾句,但說他速度不算最快。程適容不得人說自己比別人慢,又兼抄了許多天的書,漸漸抄煩了。從一撇一畫陡然轉成行雲流水,再從行雲流水轉到龍飛鳳舞,最後,脾氣甚好的施大人終於板起面孔訓了一回人:「張牙舞爪,不成樣子!」讓程適返工。

    通事大人換被褥那天,程適的床底下滾出兩個酒壺。通事稟告給監丞大人,監丞大人大怒,扣程適一個月的俸銀。

    秘書令大人巡視楷書閣那天,在程適桌邊過,也隨手摸一張抄好的紙來看。秘書令大人惜字如金,只評了一個字:「草。」

    程適這兩天諸事不順,脾氣正躁,動動眼皮看了一眼秘書令大人,又耷下去。

    秘書令大人身邊的少監大人立刻道:「秘書令大人面前,怎的如此無禮!」程適悻悻地拱手低頭躬身。秘書令大人皺眉端詳了一下他,少監大人又道:「程大人,此楷字就是上次在處所私藏酒的程適。」

    程文旺大人本已經負手要往前去,聽見這句話收住腳步,再皺起眉頭端詳了一回程適,「原來你便是程適。」

    程適聽了這句話,覺得很有趣。

    當天晚上回處所後還沾沾自喜了一回,「聽口氣秘書令大人早就曉得我程適的大名,嘿嘿。」

    在幾天後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程適不情不願地拖著步子去敲顧況的房門,顧況開門不情不願地讓他進屋。程適拖了張椅子自己坐下,翹起腿道:「顧賢弟,有件事情與你商量一下。愚兄最近手頭緊巴,想同你借幾兩銀子使使。」

    顧況道:「程賢弟,你跟我借銀子?」

    程小六與顧小ど打過無數場架搶過無數次東西,開口跟他說個借字是從開天闢地來第一回。顧況謹慎,要確認明白。

    程適晃晃腿,甚不耐煩地道:「顧賢弟,你我兄弟說話不兜圈子,給個痛快話,借是不借?」

    我的娘噯,程小六當真是在跟我借銀子。顧況暗自咂舌,道:「好吧,借多少?」

    程適沒料到顧況當真這樣爽快,立刻趁著熱湯下粉條,道:「十兩。」

    顧況說:「好。」

    程適掏掏耳朵,心中有些許澎湃,雖然做這麼多年的對頭,但不能不說,顧小ど這個人有時候還有那麼一兩處夠意思的地方。

    顧況從箱子裡拎出一個錢袋,放在他面前:「沒有整錠的,只有散銀,這些該差不多。」

    程適抓起來打開瞧了瞧,點頭道:「夠了,夠了。」顧小ど出手闊綽,該不是睿王殿下竇天賜送他銀子了吧?

    顧況拉椅子在桌子對面,程適對他嘿嘿一笑:「顧賢弟,愚兄這次承你的情,等有了錢立刻還你。你若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只管開口,我一定幫你一回。」

    顧況道:「其他的不用勞煩,程賢弟記得早些還愚兄銀子就成了。程賢弟人緣不錯,怎麼這次找我借銀子?」

    程適料到他要問這麼一句,實話實說:「你這是揭我痛處,愚兄這些日子走背運。那些人你也知道,我正倒霉誰還敢沾?只有席兄還夠意思,可惜他手裡又存不住錢。實在沒辦法,來請顧賢弟你。」

    抓著錢袋塞進懷裡,向顧況抱抱拳頭:「多謝,告辭了。」揣著銀子出門,覺得雙腿分外輕鬆。

    第二天,程適略微下了點工夫抄書,楷書郎大人過目後點頭說有長進。抄到快中午,程適又覺得氣悶,借口如廁出去透個小氣。

    但他這兩天晦氣正罩頂,出去透氣,迎面就碰見秘書令大人。程大人左右無人,應該也是出來透氣。

    程文旺大人一眼看見他,對他勾了勾手。

    程適心想難道程大人要找我這個老鄉敘敘家常?走到程大人身邊垂手站定,秘書令大人皺著眉頭問他:「你便是程適?」

    程適答:「是。」

    秘書令大人又道:「中書侍郎司徒暮歸,你可認得?」

    程適道:「認得。」大家還在一起喝過茶哩,雖然那回把他當成了萬歲爺的小白臉。

    秘書令大人道:「秘書監有本官在的一天,一天就不講所謂的情面。不管誰的面子,只要安分守己,勤懇為務,本官自會嘉賞提拔。」

    程適被這句話說的頗摸不著頭腦,但高高在上的秘書令大人訓話,只有諾諾地領著。目送程文旺大人走遠,心想這幾天真他姥姥的衰。

    與此同時,顧況的小運頭順著和風漸漸地漲,下午楷書郎大人告訴顧況,新進的書抄得甚好,批他歇一天假,可以出皇城透透氣。

    顧況受寵若驚地領了,晚上回處所時腳都是輕飄飄的。

    第二天,顧況剛出皇城,城門口被一個僕役打扮的人截住,請他上路邊的一輛車。

    那輛車前套著六匹毛色雪白的駿馬,淺碧色的綢緞車簾上繡著淡雲蛟紋花紋,貴氣森森,讓顧況不由得有點想向後退。

    顧況正要開口婉拒,一柄玉扇挑開車窗簾,露出一張俊美炫目的臉,一雙如湖水般清透的雙眼望著顧況,向他笑。

    顧況心中早猜到十有八九是恆商,此時覺得雙腿有點沉重,卻不能不進車內。

    車中很寬大,恆商見他進來,向一側挪了挪,在身側讓出一處寬敞的空間,顧況卻摸向車廂旁側的位置去坐,恆商半站起身,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笑意融融地道:「景言,我請你去我的王府裡坐坐,可好麼?」

    顧況手足有些無措,只得說:「臣聽憑睿王殿下吩咐。」

    恆商的神色瞬間暗下來,歎氣道:「景言,為何你見我總這麼客氣。」

    馬車緩緩前行,恆商道:「這幾日秘書監可勞累的很麼?」

    顧況道:「楷書郎大人與其餘各位大人都對我極關照,這些日子過的甚好。」

    恆商欣慰地一笑:「那便好。」

    顧況想問十五殿下有沒有托人關照自己,但沒有確實的憑據,忍了一路沒問出口,只道:「睿王殿下今天也有事進宮?」

    恆商道:「今日宮中無事情,只是你一向在秘書監,我也尋你不成。聽說你今天出皇城,想讓你到府中坐坐。」顧況聽得惶恐,原來睿王殿下守在皇城門口專為了等他。

    顧況此時,只覺得像有一回被程小六作弄,坐在滿椅子蒼耳上,想跳起來又不敢。睿王殿下繼續道:「等下午,我再同你一道去看兩位先生。」看著顧況面色僵硬,唯唯諾諾的模樣,伸手攜住顧況的手:「景言,你就不能還把我當成竇天賜麼?」

    顧況攥著拳頭戰戰兢兢的任恆商握著,心道:我哪有那個膽!

    睿王府的大門高大威嚴又氣派,顧況看見門匾上金光閃閃御筆親題的三個大字肅然起敬,放慢腳步欲跟在睿王殿下身後入王府,但他慢恆商也慢,最終還是和恆商並肩進了大門。

    恆商引他繞過廳堂迴廊,到一間小軒內坐了。婢女捧上香茶果品,恆商又含笑對他道:「隨便用些吧。」顧況此時卻不惶恐了,心道既來之則安之,再怎麼說也是到睿王府見一場世面,多少人求來求不來哩。於是道了一聲:「謝殿下。」端起茶盅。

    恆商望著他道:「景言,喊我恆商也罷天賜也罷,再別說殿下這兩個字。」

    司徒暮歸在中書衙門接到皇上急令,火速到御書房。

    在御書房皇上再命,「火速換件便服,陪朕出宮。」

    兩個太監四個護衛護送皇上和司徒大人在皇城外上了兩頂小轎,皇上再下御言,去睿王府。

    睿王府小軒內,顧況瞧著恆商的雙眼,心中忽然有些親切的暖意,睿王殿下此時望他的眼神,與當年竇天賜將玉米做的窩頭塞進他手中讓他吃時一模一樣。

    顧況忍不住道:「天、天賜。」

    恆商的嘴角上漸漸漾出笑意,望著顧況,低低道:「景言,恆商。」

    顧況被看得心頭再一熱,終於熱到了腦子,張口道:「恆商。」

    睿王殿下的眼中春秋過境,臉上卻緩若清風地一笑,「我雖有這個名字,也只小時候被太后與母妃叫過。母妃過世後,有兩、三年都再沒被人喊過,自己都快忘了。」

    顧況聽的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於是道:「我這個表字也是自師傅起後沒人喊過,師傅不喊,同處所的楷字們又都不太熟。」

    恆商聽見這句話甚是高興:「如此說來,我倒是第一個喚你景言的,敢情你與程適至今還喊小名。」

    想起程賢弟,顧賢弟乾巴巴地一笑。

    恆商起身:「旁邊就是後園,我帶你去瞧瞧。」顧況放下茶盅站起來,隨恆商出門,恆商與他並肩下了迴廊正向後園去。一個僕役急匆匆一路小跑過來,一頭撞到恆商身邊跪下:「睿王殿下,皇——皇——」下面一個字尚未出口,迴廊上已有人遠遠道:「十五弟,天色正好,你卻在府中待著做什麼呢?」

    恆商向話語來處回身,顧況只看見一前一後兩個人施施走來,還未看清來人是什麼模樣,恆商已整衣單膝跪下:「臣弟給皇兄請安,失迎聖駕,皇兄恕罪。」

    顧況覺得眼前金光閃爍,結結實實往地上一跪,「吾皇萬歲,微臣——微臣秘書監楷字顧況,有眼無珠,唐突聖駕,罪該萬死!」

    五體投地趴著,只看見聖上的兩隻龍足與聖上身後那人墨綠的袍角。

    恆爰伸手將恆商扶起,道:「朕不過悶得慌隨便到你府中逛逛,何必行什麼君臣之禮。」回首瞧了一眼地上跪的顧況,微微頷首道:「原來你便是顧況,平身吧。」

    顧況蹩在方磚小道的路沿外,不敢抬頭又更想抬頭。天下誰不想看看皇上長什麼模樣?況且是入朝廷時只能遙拜金鑾殿的芝麻尖大的小楷字顧況。顧況在皇上說平身的時候曾趁勢向上瞟了一眼,不巧今天是晴天,皇上站在的地方迎光,顧況那一眼只瞟到一片晃眼的白花花,心中對皇上的尊敬更是增加了幾分——萬歲爺爺果然是尋常人不能逼視的九五之尊。

    顧況心想,我也不多貪,只要能看一眼,一眼將皇上的臉看個清楚明白,這輩子就沒遺憾了。顧景言甚沒出息地在盤算,自己一輩子能碰上這麼個在近處看聖顏的機會,可能只今兒一回。

    萬歲爺道:「你將頭抬起來,朕看看。」

    茶樓裡的胖員外調戲王瞎子家的二丫時,依稀曾講過此類的話。

    顧況抖起賊膽抬頭正眼向皇上臉上看去,一眼對上皇上的龍目,頭有點暈,氣有點虛,念頭有點大逆不道,萬歲爺若脫了龍袍穿長衫,真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

    阿彌陀佛,夫子莫怪。

    恆爰將顧況注視片刻,方才道:「敢與朕對視,倒還有幾分膽色。從九品的小吏能如此,也算難得。」

    顧況低頭道:「皇上謬讚,微臣萬不敢當。」

    頭雖然是低下去,方才一瞥時皇上背後的一張臉卻看得眼中一花,忍不住想,皇上身邊果然都不是尋常人物,我這輩子見過的人加起來,都比不上這人的長相,不曉得是個什麼人。索性橫起膽子再抬頭,皇上背後那人便對顧況甚是和氣地笑笑,顧況如沐春風,心中歎道,這人是吃什麼長的,能長成如此模樣。

    阿彌陀佛,聖人莫怪。

    恆爰轉頭向恆商道:「十五弟,難道此人便是當年你在民間一起住的少年?」

    恆商只好道:「稟皇兄,正是。」

    恆爰微微笑道:「十五弟,朕可要說你此事做甚是不當,據朕所知此人當初還救過你的性命。如今既然尋見了,應該盡早報朕知道,朕方才能酌情封賞。」

    恆商立刻道:「皇兄恕罪,臣弟乃是覺得此事本算是件私事,顧況此時又在朝廷供職,皇兄如因這件陳年舊事封賞顧況,倘若顧況其才不能稱封職,其德不能居高堂,既於朝廷無益處,也恐助長那些攀附糾結的風氣。當年劉、宋兩位先生與顧況、程適二人救命之恩臣弟日夜銘記在心,此生感激。但思忖以上種種,方才未稟報皇兄,想由臣弟私下另行酬謝。」

    恆爰負著手,又瞧了一眼恆商道:「你這番話說的確實甚有道理,不過朕想問問你,朕的事情,除卻朝政,從起居到選妃到侍奉太后,算家事還是國事?倘若有人救了朕現今唯一的弟弟,大匡朝的睿王爺,此事又算家事還是國事?」

    恆商一時應付不上,恆爰道:「看你答不上來,那朕問問司徒暮歸。司徒愛卿,朕方才問的兩句話,你能不能給朕個解答?」

    皇帝與睿王說的心平氣和,顧況在旁邊站得膽戰心驚,萬歲爺的每句話都衝著他來,又都不是衝著他來。

    顧況邊聽邊在心裡叨念聖人夫子城隍菩薩,皇上身邊站的那個人開口說話了。

    顧況聽他說道:「稟萬歲,依微臣的愚見,家事也罷,國事也罷,不過都是一種一念之間的稱呼。皇上手握天下,坐擁江山,皇上的事情,皇上自己算它是家事它便是家事,算它是國事它便成了國事。」

    一席話聽得顧況欽佩不已,原來話也能說得這樣圓。

    司徒大人歇了口中間氣,再悠悠地說道:「因此,如何賞賜當年保護十五殿下有功的人,只看皇上的意思。」

    語音剛落,恆商即刻道:「司徒大人說的甚是,如何賞賜顧況等人,一切全憑皇兄做主。」

    顧況張口結舌,恍然領悟,原來官是要這樣做的。

    睿王殿下目光灼灼,司徒大人滿面忠肝義膽。

    恆爰將兩張臉依次看過去,道:「朕曉得了,這件事情朕回宮自有處置。」向顧況道:「你且先退下吧。」

    顧況方才聽前一句話,甚憂;此時再得到這句話,大喜。恭恭敬敬在地上磕了個拜別頭,退了。恆爰看了一眼他的背景冷冷道:「舉止倒還規矩,那個程適比他粗放些。」

    恆商躬身道:「皇兄,臣弟去送顧況一送,王府地方大,恐怕他一時出不得內院。」

    恆爰笑道:「說得像你睿王府沒下人似的,朕聽說你新養了幾條錦鯉不錯,陪朕去瞧瞧。」

    恆商只得道:「臣弟遵命。」

    顧況在迴廊上攔住一個家丁問路,被順順當當引出王府大門,一路抄近道拐小巷回到家,剛好趕到快中午家家燒飯的時候。在巷子裡同碰見的街坊鄰居一一招呼,正要從袖子裡摸鑰匙開門,門卻沒鎖,家裡有人。

    家裡的那個人是劉鐵嘴,正在廚房裡燒鍋,案板上放著買的手切面跟一把小青菜,看樣子是要下面吃。

    顧況很驚詫:「先生,今天怎麼是你中午回來燒飯?宋先生呢?」一面問一面急忙走到鍋洞前,從劉鐵嘴手裡接柴。劉鐵嘴道:「你先去把官府換了,再來同我換手。」

    顧況進屋換下官府,到鍋洞前添柴,劉鐵嘴從鍋洞邊起身,「晌午飯只做咱爺兒兩個的,莫管老宋了。」

    顧況詫異道:「怎的?」自從顧況和程適進朝廷後,家裡的中午飯向來由宋諸葛做。因為劉鐵嘴在酒樓茶館說書,中午時常有聽書的請飯,飯場子運足。宋諸葛在道觀算命,中午沒人燒香生意稀鬆,正好回家燒著吃。顧況今天看見劉鐵嘴燒飯宋諸葛不在,難免詫異。

    劉鐵嘴摸著鬍子,露牙一笑:「老宋嘛,最近中午都不缺面吃,呵呵。」

    劉鐵嘴掂著鬚子,望向天邊的浮雲道:「老宋最近走桃花運了。」

    宋諸葛的那朵桃花,是道觀外擺麵攤的老寡婦桂花嫂。

    桂花嫂一、兩個月前剛到京城,在老家種地不夠稅錢跟租金,想在京城做個小生意餬口,出來乍到要和保佑京城的各路神仙拉好關係,於是桂花嫂就趁一個大初一,到樂風觀燒柱保佑香,初見宋諸葛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小寡婦今年五十有八,想在京城落腳擺個攤兒餬口,求先生行好指點個旺客的風水寶地。」

    宋諸葛那天肚子正餓,趕著回去燒飯,沒工夫好替她掐算,於是高深莫測地一笑,隨口道:「所謂聚氣從而旺,庇萌是為安。其實俯仰皆是,不必苦尋。比如這樂風觀門口,也算個旺客的好地方。」

    宋諸葛胡亂一說,回家兩盅小酒下肚全忘了,三、四天後看見道觀外多了個麵攤還挺驚奇。但是,雖然宋諸葛忘了桂花嫂,桂花嫂卻忘不了他。

    宋諸葛甫一踱進桂花嫂的視線,一個在圍裙上搓著麵粉手的女人立刻箭一般閃到宋諸葛面前,深深一個萬福道:「先生,我聽您的話擺上攤了,您也得常來啊。」

    自那天後

    「宋先生,剛才有個客人點了碗麵,面端上來人等不及走了,奴家小婦人一個,也吃不下,只好勞駕您。只當幫個忙,也算嘗嘗我的手藝。」

    「宋先生,真不好意思,今兒又有個客人叫面吃等不得走了,還要勞駕你一回。」

    「宋先生——今天又」

    宋諸葛吃了近半個月的面,素面、陽春麵、肉絲面、牛肉麵、酸菜面、撈面、醬面、炒麵等等依次吃過去,輪了一旬回到素面時,景況與當初已大不相同。

    「老宋,你中午想吃啥面?想吃啥我給你做去。剛才瞅見你大褂上有個窟窿,趁這會子沒人脫下來我給你縫縫。」

    劉鐵嘴頗有些羨慕地道:「老宋打一輩子光棍,在這把年紀上枯木逢起春來了。」

    顧況生旺火,洗手做完飯,劉鐵嘴在堂屋裡拉出小桌子開飯。

    劉鐵嘴又道:「小六這孩子有些日子沒回來了,前段日子你忙些,這些日子他倒忙了。小六行事不如你穩妥,在楷書閣裡沒惹出什麼事情吧。」

    顧況道:「沒,不過這些日子秘書令大人很賞識小六,一賞識活就多些。」

    程適這陣子委實被秘書令大人關照了不少。顧況一邊嚼麵條一邊想,不曉得程適昨天剛因為字寫草了,被秘書令大人罰去藏書閣搬書,今天還不知道能不能放人回來。

    劉鐵嘴甚是欣慰地笑道:「這就好,興許是睿王殿下讓人多關照你們兩個,上面有人照應也好。只是你們兩人千萬記住,人分三六九等。睿王殿下是天皇貴胄,我們本是草芥小民,你和小六現在也只做個末流的小官。人家的枝頭高高在上,不該攀的強去攀,攀上了保不準哪天摔下來摔死,攀不上也要閃到腰。」

    顧況應道:「先生放心,我心裡有分寸。」本想說上午被睿王帶去王府還見到皇上的事情,被剛才那席話一堵,又想起起初曉得天賜是睿王時,劉鐵嘴與宋諸葛眉頭深鎖的模樣,一個字都不敢提。

    吃了中午飯,劉鐵嘴下午不去說書,在堂屋裡與顧況痛快下了一下午棋。等到天色黃昏,宋諸葛收攤回來了,手裡拎著包醬牛肉,臉色頗有些美意。看見顧況喜色更甚,又道:「小六這孩子,前段時間鑽個空就往家跑,怎麼最近都不回來?」

    顧況只好又道:「秘書令大人賞識他,因此活多些。」

    晚飯陪著劉鐵嘴和宋諸葛就小菜喝了兩杯水酒,天色將黑,掐著時辰趕回皇城。

    出門時顧況小聲向宋諸葛道:「宋先生,上回我跟小六敘話時還說,你跟劉先生幾時能給我們找兩個師娘。」

    宋諸葛老臉泛紅吹起鬍子:「兩個兔崽子,為官進朝廷了說話還不著調!」顧況咧嘴走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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