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天氣異常悶,他傍晚才走。晚上立刻颳風打雷下起了大雨。我正要進小廟的屋簷下躲躲,天上一道電光落下,恰恰好落到我頭上。
轟地一響的剎那,我想,從明日後,再也沒有這棵樹了,他再來只好去餵家雀。
我半浮在水中,露出腦袋。池沿上一個袍子特別晃眼的人瞧著我,歎息道:「實在可歎啊,怎麼就生成了個王八!」
這話我不愛聽。我分明是烏龜,怎麼說我是王八。
王八我知道是什麼,人都管鱉叫王八。鱉的殼是塌的,沒有紋路,烏龜的殼圓又光滑,一塊塊很分明,花色清晰。
我又向水面上浮了浮,露出殼來給他看。
晃眼袍子繼續歎道:「此物的命長得很。你守他這輩子要守到何年去!」
池子邊的另一個人看著我,眉毛尖兒像有些皺起。他向那晃眼袍子道:「說起此事我正要問你,我托靈君你走走情面,讓他得以托生得像樣些,怎麼一世不如一世了。」
晃眼袍子立刻道:「清君,你不是不曉得,他再入輪迴都是夾縫兒塞進去的,輪迴簿上本沒有他的位置,只能每一回有什麼空缺補上什麼。唉!可歎……」
那人不說話。我抬著頭看他的長衫隨風而動,對他點了點頭。原來他叫清君。是他救了我的性命,我很感激。
我本來在一個大湖裡住得還挺舒坦,結果今年雨水大,湖水漫堤,我被衝進了一條河,又順河被衝進了一個小池塘,有人來撒網,將我和一群魚蝦螃蟹一起撈了,拎到集市上賣,我蹲在一個沒有水的木盆裡,左右爬了幾回,最後認命地趴下。
據說我們這樣的被抓了會被放進滾熱的水裡慢慢燙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趴在盆裡看人來人往,那些魚蝦螃蟹被一個個人拎走。我縮著腦袋等,一角藍色的衣衫站到了木盆前。
我聽見他說:「這只龜,我要了。」
我由著他將我拎回家,他沒有把我放進滾熱的水,他把我放進這方池子裡,讓我住著。
他每天來池子邊,撒些食屑,和我說說話。
我有時候也從池子裡爬出來,池邊的石頭旁曬太陽,聽他說今天天好,外面的集市很熱鬧,他明年想在池子裡種荷花。
我以前在湖裡過的挺快活,但在此處也不錯。
天一天天地冷了,我一天比一天懶,我在池塘底的淤泥裡挖了個洞,等睡完一個長覺,又是春暖花開。
他說春天桃花最好,我愛看,但我不知道桃花是什麼。睡完爬出來,興許能看到。
我鑽進洞裡,開始睡覺。隱隱約約總覺得他還在池邊說話,我從好夢裡醒來。我忽然想爬去看看他。
池水挺冷,頂上都被冰封住了。我用頭撞了半天才撞開冰面,費力爬出去。正是夜裡,天很黑,有涼冰冰一片片的玩意兒落在我身上,是雪罷。我爬過一塊石頭時沒留神,一個打滑,很倒霉地四腳朝天了。
我怎麼翻,也翻不過來,雪由著落到四爪和頭上,我掙著掙著,就掙不動了,伸著頸子看前面有光亮的地方。
聽說被煮了不好受,但凍著也挺難受的。我這麼肚子朝天,實在不好看。不好看也沒辦法了。
不曉得桃花長什麼模樣,要是能看得到我還真想看看。
一襲晃眼的袍子立在我眼前,歎息道:「實在可歎,越發的不像樣了!」
我撐起眼皮看他,城的人沒有見識,整個山頭的野豬裡,數老子最英俊!那些母野豬見了老子,骨頭都酥半邊兒。
另一個人站在晃眼袍子身後,神色抽了抽看著我,卻又笑了。
我本來在山頭上過我的快活日子,今天清晨奔跑在樹林中時,一個沒留神,中了陷阱。這兩個人立刻從天而降,將我放了出來,我心裡頗不痛快,噴了噴鼻子,身子卻一動不能動,由著這兩個人將我上看下看。我越發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