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專業考試很快就到了。
朱自清先生說:盼望著,盼望著,東風來了,春天的腳步近了。
我們並不盼望,可是春天還是到了。
春天來了,專業考試就到了。
我報考了五所高校的播音主持專業,最後一站才是藝術學院。
那段日子真是疲於奔命——我在幾個考點之間奔波,第一個學校的複試結束後直接扎進第二個學校的初試考場;剛剛考完聲樂考試,來不及換衣服就要乘出租車趕往另一所院校,那邊將要開始的是命題小品表演;睡眠永遠不足,大腦永遠繃緊一根弦,全身所有的細胞都調動起來時刻處於待命狀態,似乎只要一聲令下,下一秒就可以微笑著出口成章……考場裡總是有那麼多考生走來走去,每個人臉上都是滿滿的期待與努力壓制的疲憊,在初春的寒風裡讓人看得莫名緊張。
春寒料峭的考場外,每個考生都變得神經兮兮的:每當看見一個人從考場裡走出來,立即就有一大堆待考的衝上去把他包圍住,七嘴八舌地問「你剛才抽了什麼題」、「老師刁難人嗎」……雖然明知道這些題目自己可能抽不到,可還是很用心地琢磨那些題目萬一被自己抽到會如何回答。而當自己真正踏上肅穆安靜的考場時,天可憐見,你一定會在最短時間內佩服出題老師的功力——因為那些題目千奇百怪,永不重複。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下來的,只知道當我過五關斬六將地走到藝術學院開始考試的那天時,自己已經完全麻木了。
初試還算比較簡單:準備好的段子從字詞讀音到表情手勢都已經被摳得無懈可擊,即興播讀抽到了一條百餘字的新聞,唯一的難點不過是「莘莘學子」這四個字的正確讀法。我讀到一半就聽到評委老師喊停,當天下午就在張貼的紅榜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順利進入複試。
和初試相比,三天的複試簡直是一場持久戰:聲樂、朗誦、舞蹈、即興主持、即興評述、寫作……好像還是換湯不換藥的這一套,可卻把我這些天來一直高度緊張的神經繃得更緊了。上蒼啊——我居然連做夢都會夢到即興播讀時抽到一條有生僻字的新聞!
我現在終於明白原來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都說高考是條獨木橋,可藝術考試的道路又比它寬多少了?只有走過的人才知道:藝術考試根本就是在走鋼絲——100比1的專業通過率,300比1的錄取率,多少人殫精竭慮,最後仍然是失敗!
可是,還是要咬牙挺過來,似乎是要通過這校園裡看上去歌舞昇平的一切告訴自己:會有機會的,會有機會的,只要挺過去,堅持到底,就會有回報的!
於是,所有的累,就這麼咬著牙挺過去了。
三天後,當我終於從複試考場中走出時,世界驟然間的明亮甚至讓我有一剎那的暈眩。
閉上眼,又睜開,漸漸看見變得清晰的樓宇、人群,嘈雜而凌亂。
那一刻,我站在教學樓前高高的台階上,看廣場上密密麻麻的人:美術類與藝術理論類專業開始報名,數以萬計的面孔逼仄地擠來擠去……
偌大一條應考的河流,而我原不過是其中最尋常的一枚石子。
我似乎才忐忑地發現:我心裡根本沒有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反倒有徹骨的恐懼與涼。
這樣想著的時候,在我後面考完試的鄭揚走近我身邊,他沒說話,只是握一下我的手,很緊,似乎要給我力量。
然後鬆開。
我帶點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微微一笑,說:「晚上去琴房吧。」
我怔一下,問:「聲樂考試已經結束了啊,去琴房做什麼?」
他不回答,只是走在我前面,我想了想,追上他的步子,從報名的考生中間一路擠出去。
那晚我還是去琴房了。有些事情或許就是這樣——至少在我和鄭揚之間——我只需執行就可以了。
夜晚的琴房樓仍然燈火通明,那些考生、在校生仍然在勤奮練習,其中不知哪間琴房裡傳來如泣如訴的嗩吶聲,因為了樂器的緣故,在夜空中擴散出孤獨、淒愴的味道。
4樓,403。許多年後,我仍然記得這個琴房號,需要上樓梯,再上樓梯,到四樓,沿狹長走廊走到頭,左手邊第二間琴房,小小的門玻璃上有一小塊淡藍色窗簾。那時,對於非本校學生租用琴房,每小時收費5元。
那天,是在那裡,鄭揚點燃鮮奶蛋糕上18支小巧的生日蠟燭。
滿目跳躍的桔黃色燭光裡,有個小巧的生日蛋糕擺在中間。上面塗滿獼猴桃果醬,寫著四個淺紫色的字:生日快樂!
我不由自主瞪大眼:今天是我的生日嗎?
就在我馬上就要炮轟他記錯了我的生日的剎那,我突然反應過來——好像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帶著一臉惡作劇的笑告訴他我是過農曆生日的。
掐指算算,我的農曆生日可不就是今天麼!
天啊,一年了,我居然忘記告訴他那是個謊話!我居然一直都沒有告訴他我實際上一直都是過公歷生日的……
可是,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
因為在這段兵慌馬亂的日子裡,我疲憊、緊張得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生日,說起來,我今年還沒有給自己過生日呢!
那麼眼前這個有點從天而降的生日蛋糕,是不是也算是恰如其分?
我呆呆地看著蛋糕,聽見他說:「吹蠟燭吧,許個願。」
我聽話的閉上眼,雙手合十。
那一刻的靜謐空氣裡,我第一次感覺「許願」的神聖。
是燭光、星辰、溫暖的狹小空間裡,我許下三樁心願,而誰可以聽到?又有誰能讓它們成為現實?
我認真地重複三次願望,希望能幫我實現願望的人不要忘記:希望外婆身體健康;希望朋友心想事成;希望我自己考上大學,美夢成真。
兩天後複試成績揭曉,我和鄭揚雙雙進入三試。
三試唯一的科目是上鏡。
考場上的氣氛安靜莊嚴。
是鋪著紅色地毯的演播間,我坐在鋪有暗紅絨布的檯子後面,面前是話筒和攝像機。而考官則在隔壁屋子裡的電視機前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
我開始緊張,只是下意識地播送新聞,都不記得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演播間的地毯很軟,軟到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腿在發抖,每抖一下,那些地毯上的長絨就隨著顫抖一下。
過幾天,宋阿姨帶回來反饋信息:我見了你們那卷帶子,鄭揚很上鏡,陶瀅也不錯。陶瀅更緊張一點,其實放鬆了會更好,目光有點發直,在屏幕裡看稍稍有點僵。
「聽天由命吧。」她說。
明知道是寬慰的話,甚至也不能說明我就是失敗了,可是那一瞬間我崩潰得要死,一顆心一沉到底,有絕望的情緒莫名其妙將我籠罩。
我突然覺得我來錯了——我一定會失敗的!
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可是當時我真的特別特別絕望——哪怕一點點希望都看不到!
離開省城的那天早上,我在藝術學院大門口呆呆地站著,看春天的風挾裹著樹葉的氣息而來,溫暖乾燥的帶一點甜蜜味道。鄭揚在我旁邊,不做聲。
仍然是個很帥的男孩子,比我高十幾公分的樣子,他的表情安寧,他的手掌寬厚。他沒有對我說「再見」,而只是輕輕拍了拍我的肩,然後揮揮手,看我關上出租車的門,越來越遠。
他漸漸在我身後變成一個小小的點,可是直到我看不見他了,我都知道他一直站在那裡,等待著我也在他的視線裡變成小小的、看不見的點。也只有到這時,他才會轉身離開。
半小時後我到達火車站,隨潮水一樣的人群擠進站台,擠進車廂,尋到自己的座位。天光大亮,喧鬧的週遭卻讓我覺得越發的孤單。
火車啟動,我起身走到兩節車廂連接的地方,那裡有陌生男子在抽煙,煙味瀰漫在我的衣服上。乍暖還寒的季節裡,我摀住臉,任淚水潸然而下。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特別絕望——我覺得自己的夢想好像說破碎就要破碎了。就像夏薇薇提過的那枚櫻桃,狠狠一踩,汁液四溢。
或許,這就是一顆櫻桃必然的命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