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媽媽電話的時間裡,我不可遏制地回憶起那些和媽媽之間有限的殘章。
我媽媽是個美麗的女人,這或許是最奇怪的,因為我從小便不是美麗的女孩子。
她有瘦削的身材,並不高,然而沉靜端莊。她站在那裡,你一回頭,便可以看見她含笑的目光,充滿安然靜逸的力量。爸爸說,上世紀八十年代他在校園裡散步,只見一個女生穿好看的格子裙從他面前閃過,身上有淡淡雪花膏的香。他轉頭,看見她信步走進旁邊的教學樓裡。他只想跟上去,只想認識她。
他說,這一輩子,他只為這一個女人失魂落魄過。他這樣說的時候,微微含笑卻看不出戲謔。
爸爸追媽媽的過程,在整個地質大學校園裡是一段佳話。
那個憨厚的男生,不說話,木訥的、羞澀的,想要靠近卻沒有勇氣的,只能用情書,一封封打動女生的心。據說,那時候校園裡極流行「情書」這種載體,很多人都寫,不過水平良莠不齊。偏偏我爸那時屬於文才斐然的那一種,人倒不帥,卻頗有些內秀。他的情書極少高談闊論,只是隨口說點開心的事、生活的心情,然而不經意,一句話卻打動女生的心。
他在信裡說:「柏拉圖說,人生來是一個半圓,只有找到另外半個,才可以獲得幸福。我希望,我可以找到屬於我的另外半個圓,然後,這個完整的圓便可以一直幸福下去。」
這個在今天多麼廣為人知的理論和多麼單純甚至酸澀的句子,在八十年代的空氣裡,卻曾是那麼高屋建瓴,與眾不同。所以,他們就因為柏拉圖而走到了一起——穿白襯衣、格子裙的女生和穿藍灰色夾克、滌綸褲子的男生就這樣相愛了。
半年後畢業,他們結婚。又過一年,他們有了我。
生活已經很幸福。
可是,工作單位要去格爾木,他們屬於單位有限的幾個大學生,廣袤的大西北,需要他們去奉獻青春。
掙扎很久。
外婆說,那段日子,他們不斷地吵、我不停地哭,讓37號院毫無寧日。
終於,還是外婆站出來:「小桃給我,你們走。」
兩個人雙雙愣住。
這幾乎是當時情況下唯一的解決方式。
於是就走了。相互承諾要給彼此永久幸福的兩個人雙雙去了大西北,而他們小小的女兒,在海邊濕潤的海風裡,扯著外婆的衣角長大。
他們寫信,很多信,寄來了,外婆找人讀來聽,有關於我的句子,就比劃著給我看。我當時不識字,眼神掃過去,只盯著外婆的衣兜,期待裡面的糖果。
後來漸漸長大,變成我給外婆讀信。
很不耐煩。
我唯一的興趣,就是隨信寄來的照片、卡片,或者稍後抵達的包裹。
照片上的媽媽很美麗,爸爸皮膚黝黑,他們站在陽光茂盛的高原,微笑。
漸漸長大。
長大後也有過對媽媽的想念,卻只有每年2月能夠見到她。她和爸爸,為了我,從來沒有一起享受過假期,她休2月,爸爸休8月,只為一年有兩個月,可以有人陪在女兒身邊。
是種犧牲,然而我不懂,從未珍惜。
我痛恨那些她為我檢查作業的有限日子,痛恨她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影響我偷看小說,也痛恨她每一次離開時一滴一滴努力壓制的眼淚。
痛恨她的走,也痛恨她的留。
因為孤僻,習慣了獨自長大的我就是這樣滿身帶刺的小刺蝟,習慣性地豎起一身的刺,卻盲目到無力擁抱。
我早熟——這樣長大的孩子,往往都早熟。我期待一種愛,那麼迫切地希望有一個人站在我身邊,無論炎熱的夏還是寒冷的冬,不離不棄。他給我愛,而我也愛他——當然,不僅是愛情的愛。我甚至設想等將來長大了,如果我也有個女兒,我一定要陪她長大,和她一起搭積木,坐旋轉木馬,唱歌、畫畫。我要她溫暖而明媚,不孤獨、不寒冷,像36號院的殷然和所有其他孩子那樣。
因為缺乏這一切,我以為我恨她。
直到張懌出現又消失,直到我的命運發生至關重要的轉折,我似乎才發現,她距我那麼遠,而她的心卻在我身邊,我其實從來未曾缺少過她的愛。
至少,她始終付出,只是我太遲鈍,從來沒有發現。
電話鈴聲終於刺破安靜的空氣響起來時,已是夜晚9點。夜色沉沉裡我忽然有點擔心:假使,是條走不通的路,那麼我要怎麼辦?
我的希望經歷過太多打擊,早已片瓦無存,這是最後一次,我並不敢想像,假使消失,我會不會一無所有,一蹶不振,一瀉千里?
然而,媽媽的聲音那麼溫和:「瀅瀅,如果你試過了,卻失敗了,你會後悔嗎?」
她頓一頓:「或許到那時候,就更考不上大學了。」
她的語氣那麼擔憂。然而我說過,我只有這一條路。
「媽媽,我不會後悔,絕對不會。」我第一次語氣那麼堅定。
媽媽沉默了,或許只有一小會兒,對我來說卻那麼長。
終於,媽媽說:「那好,瀅瀅,既然決定了,就全力以赴,你要記住今天的話。」
電話這邊,媽媽看不見我在重重點頭。
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問我:「你適合嗎?你可以嗎?」
她也沒有說「你不漂亮,不要想了」之類的話,她只是告訴我:「只要你努力做了,就算我們失敗了,也會從這個過程中學習到很多寶貴的東西的!」
她這樣說的時候,聲音離我那麼近,彷彿就在我身邊。而我,彷彿任何人家的女兒一樣,依偎在母親耳邊,悄悄說點小女兒的心事。
我想,我也是從那天晚上起,漸漸貼近了我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