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吸血鬼竟然也會這樣……」蹲在床邊的青年,一雙黑亮大眼睛裝著無限的驚歎,望著縮躺在床上的人。
「你給我滾遠點……」頭痛,四肢酸痛,整個人已經夠不舒服了還要接受這傢伙的聒噪轟炸……
「吸血鬼也怕病毒?吸血鬼也有免疫系統?」
「滾!」
「吸血鬼又不會死,那一直發燒下去是不是會變成白癡吸血鬼?」
「……」
撐著病重虛弱的身體起床將一張嘴吵個沒停的雨暴打一頓,又虛弱地躺回了床上。
的確,在過去的千百年,他也一度以為自己身為吸血鬼是不可能染上這種肉腳人類專屬的流行性感冒……
結果事情就發生在兩天前,這白癡跑去河邊洗內褲摔到了水裡稍微著了涼,又是噴嚏又是咳嗽的噴了他兩天的鼻水和口水,當了兩天的虛軟毛毛蟲,然後現在又是活生生一尾龍。而被噴的吸血鬼大王他,沒想到竟然就因此染上了重感冒……
連著燒了五六天了,燒到雪覺得自己的腦漿可能蒸發掉了一半。
「你如果燒壞了,我怎麼辦?」被暴打成豬頭的雨,臉上掛著擔憂的神情,伸手摸了摸雪發燙的額頭。
「……」什麼怎麼辦?是在說沒人煮飯給他吃怎麼辦吧你不會自己下山找吃的嗎?
又是一陣惡寒,他拉緊身上的被子縮成一團,那又冷又熱的不適感讓他沒精力再去應付雨那個小白癡。
腦袋又開始悶燒了起來,眼皮也越來越重……
再一次張開眼睛時,腦袋沒那麼燒,身體也沒那麼難受了。額頭上冰冰涼涼的感覺非常舒服,而原本乾澀疼痛的喉嚨也不疼了,像是久旱後的土地流過了甘泉般,真的隱隱地彷彿有些甘甘甜甜的清新味道漫著。
「你終於醒了……」雨的聲音帶點哭過的鼻塞音,一雙眼也腫得像金魚,笨手笨腳地從雪額頭上拿下了毛巾在一旁的水捅裡浸浸擰擰,又將冰涼的毛巾貼回他的額頭上。
原來那冰冰涼涼的感覺是這麼來的……但如果他腦袋沒燒壞,印象中現在應該定夏天,在這炎熱的山區哪來的冰水……
「我以為你不會醒來了,害我哭得好傷心,以為要變成寡婦了……」
講著講著眼圈又紅了起來,吸了吸鼻子揉了揉眼睛,嘴巴上依然講著不三不四的渾話,但眼神中流露出的擔憂卻是真切的。
「你為什麼哭?」又不是死老母,我也不定你的親人,你為什麼要哭?」
「我擔心你啊。」雨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
「為什麼擔心我?」
「如果你死了,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如果你死了,我怎麼辦?」
「……再去找個喜歡的人不就成了。」
「不行啊!」雨指著自己心臟的地方,認真地說:「這地方,就只有你一個,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這樣,死鎖了,無解。」
「……你少肉麻……」
又過了幾天,雪的感冒逐漸好了起來。
然後當他知道了自己發燒的那幾天,雨天天不辭辛勞跑到大老遠山頂的那山澗盡頭的小瀑布,來來回回只為了幫他提冰涼消熱的溪水,當他察覺自己能夠恢復健康的關鍵竟是昏睡時流入口中的那股甘泉……來自雨手腕上深深的傷口的甘泉。
於是他覺得那個傻小子一點也不肉麻。
他是真的把自己放在了胸腔內的那個地方,死鎖了,無解。
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將雨也完完全全地放在了那個地方,死鎖了,無解。
為什麼會覺得心疼?是因為喜歡吧。在看到雨手上那傷口的一剎那,雪第一次發現,心臟原來也是像皮肉一樣能感覺疼痛的。於是他對雨施了血咒,將他那百年難得一見的好血變成吸血鬼的劇毒。任何吸血鬼,包括他自己,都再也不能從這具身軀裡頭拿走一點點的血。
再也沒有哪個吸血鬼能夠傷害他。
只是當時的雪卻怎麼也想不到,他那出自心疼的保護,卻成了往後雨拿來屠殺自己吸血族人的利刃。
***
桌子上有三把以上的遙控器,那是來自八百年前他從沒看過的東西,但他就是知道這東西叫遙控器,知道哪把是用來開電視,哪把是用來開光驅的。
光驅中的盤片開始讀取,電視屏幕上播放著一部關於複製人的片子。影片中主角們使用著聽起來像是在爆米花的聲音的語言。那樣的語言雪沒聽過,八百年前根木不存在著這樣的語言,但他卻離奇地聽得懂,字字句句。
蕭雪森,那個讓夏雨農愛到骨幹裡頭的蕭雪森,確實存在於這副身軀裡頭過,而凡存在過必留下痕跡,雪很清楚,從踏入這間房子那一刻的熟悉感,對那些瑣碎事務熟稔,都是蕭雪森那個人格所留下的痕跡,那是蕭雪森的記憶。
會對夏雨農處處留情,目光會不自覺地受到這個蠢貨的吸引,被夏雨農強抱時亂了拍子的心跳,被夏雨農強吻時連低溫的身體都感覺到的躁熱,那些也全是蕭雪森的記憶在作祟,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羨慕起蕭雪森,那個忘了一切的他。
可以那樣在意著一個人,同時又被對方所在意著,應該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那樣的幸福,他曾經也以為自己擁有……
也許是因為千千萬萬年來,他都是那樣的孤單,沒有家人,沒有朋友,甚至連名字都沒有。沒有人會直視著他的眼睛對他說話,因為尊敬他的族人們總是低著頭對著他的腳趾頭說話。沒有人會對他笑,沒有人敢碰他一片衣角,沒有人會對他發尾分叉有意見,更不曾有人大膽到半夜偷跑到他床上睡,還睡得把腳跨在他肚子上把口水滴在他臉上。
現在回想起來那是場處處充滿明顯破綻的騙局,太過突然的出現,太過刻意的糾纏,太過直接的熱情,太沒有保留的付出,太過真誠的眼神……
太愚蠢的人類,愚蠢到竟然會對人類的死對頭吸血鬼的王說,你是我的朋友,你是我最喜歡的人。
結局是,愚蠢的並非人類,而是渴望幸福的吸血鬼。
正在電視中播放的影片也進行到了結局,擁有相同面孔,相同身體,相同性格,卻不同心思的複製人,最後取代了本尊。
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軀體,一模一樣的眼神和笑容,一樣的三八,一樣的演戲狂熱,一樣的笨,一樣的蠢,連那纏死人不償命的固執也同出一轍……
「你不用想了,我不是你那個老姘頭的複製人。」
「……」不知什麼時候醒來的夏雨農,圈著膝蓋坐在沙發腳邊,悶悶不樂地望著電視。
「我們這個年代雖然做得出複製人,但是因為技術上的瑕疵尚未解決,複製人只要吃到肉類,血液就會馬上腐敗掉然後死翹翹,所以複製人只能吃素。」回過頭,用那雙和雨幾乎也是一模一樣、清澈到彷彿能透視人心的眼睛望著雪,緩緩地說:「無肉令人俗,我是肉食主義信奉者,所以不是複製人。」
「我是夏雨農,你不愛的那個夏雨農。」
「如果我是雨的複製人,你會愛我嗎?」
「不管你是誰,我都不會愛你。」因為你想要的,是蕭雪森的愛,並不是我的愛。
「……講話欠揍,個性白目,又不解風情,難怪會被甩。」
「……」從沙發上站起身本來想扁人的,但一見到夏雨農死白的臉上那悲慘到不行的表情,頓時失了扁人的勁,只覺得悶得想做某件事情,但又不清楚到底是什麼事情,順著身體熟悉的感覺,自然地穿上了屬於雪森的拖鞋離開了公寓,沒目的的走啊走著,最後很自然地踏入了巷子外不遠處的便利商店。
「一包BLACK STONES。」站在櫃檯前,自然而然就知道想買的東西是什麼。
「……」長著一張女人臉的櫃檯工讀生張著嘴呆愣愣地望著雪,好半天才將視線移到跟在雪屁股後頭的夏雨農身上。
莫小弟揚了揚下巴。(你的雪森回來了?)
夏雨農搖搖頭。(沒。)
莫小弟瞪大眼睛伸出兩根手指作出抽煙姿勢。(可是他抽同個牌子的煙耶!)
夏雨農聳聳肩一臉無奈。(別問我,我哪裡會知道?)
莫小弟隨手抽了結帳台上的吸管一支,表情猙獰地用力干吸兩口。(他不是想要吸乾你嗎?!)
夏雨農隨手抓了一旁保溫櫃裡的熱狗一支,在胸前比畫比畫兩下。(你給的毒藥,還不錯用。)
莫小弟兩眼一翻,舌頭吐出。(那東西會死人的!)
夏雨農像是伸展台上的模特兒那樣手叉腰,得意洋洋地轉一圈。(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
「到底給是不給?!」看到夏兩農和莫小弟默契十足比手畫腳的樣子,怎麼看就是怎麼不順眼,完全沒察覺到自己的表情活像來搶超商的搶匪那樣猙獰。
被這麼一吼,又被那雙金閃閃的眼睛一瞪,就算他的長相他的穿著都像他暗戀(?)的蕭大哥一個模樣,一想起他是吸血鬼的老大,莫小弟還是忍不住害怕了起來,抖著手將香煙盒遞上,抖著手打發票。
「香煙九十,熱狗二十,一共是一百一十……」
「……」摸了摸外套口袋,只有一把打火機和一包面紙,卻沒半毛錢。非常好,蕭雪森的感覺怎麼沒要他帶錢出門?
轉過臉望向夏雨農,後者嘴上叼了根熱狗,跟他大眼蹬小眼對望了半天,才一臉委屈地從牛仔褲後方的口袋掏出錢包,搖頭歎氣地說道:
「負責賺錢的人不在了,日子真不好過,連熱狗錢都要自己付。」說著掏出兩枚十元硬幣放桌上,然後邊啃著熱狗走出商店……
「香……香煙今天大放送,不用錢……」眼看被夏雨農刮了臉皮的吸血鬼王鐵青著臉一副快氣炸的樣子,莫小弟錢也不收了逃難般地躲回倉庫去。
要是等下吸血鬼王突然想起來夏雨農拿著的那個錢包是他的,買熱狗的錢也還是他的,搞不好整間店會化為一片焦土……
「駒駒∼抽霸王煙喔。」站在便利商店門外的夏雨農將手中最後一口熱狗塞入嘴中,笑咪咪地望著雪點著剛人手的香煙。
那點煙的動作,那抽煙的表情,只看過一次便不會忘記,世界上哪裡去找來第二個可以把這簡單普通的行為搞得那樣瀟灑帥氣的人?這分明就是他心愛的雪森不然還會有誰?
雪沒看他一眼,緩緩地將指間的煙送到唇邊吸了一口,緩緩地將煙往空中吐出,同一時間沒叼煙的那隻手卻以正常人類視力無法跟上的速度往夏雨農口袋伸去。
「色狼!摸人家屁股!」同樣有著不正常人類視力的夏雨農伸出兩隻油膩膩的手指叉住了雪的手腕,然而速度追得上,力道卻完全無法和吸血鬼王相抗。夏雨農只覺手指傳來一陣疼痛,聽到關節喀喀的聲音便連忙撤開手指,以免兩隻手指當場報銷。
雪輕輕鬆鬆從夏雨農的口袋摸出皮夾,掏出一張鈔票,也沒看面額就往身後的商店內扔去。輕薄幾乎沒重量的鈔票像是隨風亂飄似地,從那剛好開啟的自動門飛入商店中,不偏不倚地落在櫃檯桌上。
「兩千塊,你凱子啊!那張是兩千塊耶!」
「……」雪轉過臉看著正在鬼叫的夏雨農,突然有種莫名的衝動想掏出口袋的那包面紙把他那張喋喋不休的嘴上的油膩擦掉。
不過他沒有這麼做。因為那不是他的衝動,他知道,那是蕭雪森的。
「算了,反正也不是我的錢。那是你之前日以繼夜嘔心攪腦含辛茹苦臥薪嘗膽拚死拚活賺來的血汗錢,你不心疼我也沒有什麼意見。」
「……」本來不痛不癢的被夏雨農這麼一說突然還真的有心疼的感覺……
那也是蕭雪森的心疼……吧。
「總之,熱狗真好吃,老大,感謝你的招待∼」聳聳肩往巷子內走去,一臉燦爛的笑容看得雪牙齦都癢了起來,很想把手中的皮夾往他後腦砸過去。
手中皮夾終究沒扔出去,畢竟,哪有人不理性到拿自己的皮夾來扔的?
那是蕭雪森的理性。
無言地低頭看著手中攤開的皮夾,皮夾中塞了張照片,裡頭那個嘴角陷入兩團酒窩中,整排白白的牙齒外露,比著勝利手勢笑得眼睛瞇瞇活像一隻狸貓的蠢蛋,雖蠢但平心而論以人類的標準來看那張臉卻是端正好看得很,和不遠處那瘦得兩頰凹陷像是活動骷髏的蠢蛋差得很遠。
「雪森,我可不可以把照片放你皮夾裡?」
「什麼照片?」
「本人玉照。」
「當然不行。」
「為什麼不行?皮夾就是要放愛人時照片……」
「娘娘腔。」
「是我娘又不是你娘。」
「是我的皮夾又不是你的。」
「放一張就好了……」
「不行。」
「放幾天就好了……」
「不行。」
「反正我堅持要放。」
「反正我堅持會扔。」
結果夏雨農前前後後整整放了五十張照片,蕭雪森前前後後整整扔了四十九張照片。
那片段的記憶清晰得就如同他自己的記憶那樣。
最近總是這樣,一些不屬於他的零星的片段的記憶總是不定時不定點地閃過腦海。那並不是他所經歷過的,但卻干擾著他的情緒,再這樣被蕭雪森干擾下去,他到底能不能對夏雨農痛下殺手?
真的令人感到很不耐煩。
「還在生氣?」令人不耐煩的那張臉又出現在眼前。
「……」自顧自地走著,雪沒有理會他。
「嗯……你還記不記得我小的時候,很窮很窮,常常挨餓,有一次真的太久沒吃到肉太想吃肉想到瘋了,竟然想偷你皮夾裡的錢去買熱狗,結果錢沒偷成卻被你發現了。那個時候我哭得好傷心,可是你卻沒生氣,你什麼話都沒說,掏了錢就讓我去市場外的鹹酥雞攤買熱狗,結果我把攤子上所有的熱狗一口氣買回家,然後一口氣吃光……結果熱狗吃了太多,隔天拉肚子拉到脫水,你抱我趕去醫院掛點滴的那個時候,看起來好生氣,臉都變藍色的……」
「……」跟在身後那夏雨農講個沒停的聲音讓雪感到好煩。
「小雪小雪別生氣,明天帶你去看戲,看什麼戲,看你老婆流鼻涕……」
「你吵夠了沒……」
「哈啾!」
終於受不了後方的聒噪,雪停下腳步轉過身,正好被夏雨農一個人大的噴嚏噴了滿臉口水。
「這個……這個真的不是故意的啦……」夏雨農一手捂著鼻子以免鼻水流出來,一手慌忙地在口袋掏著衛生紙。
「……」無言地掏出口袋裡的面紙遞給夏雨農。
「謝謝……」感激地接過了面紙抽了一張將鼻水擤掉,然後又抽了一張幫雪擦他臉上的口水,意外地,那個沒心肝的吸血鬼王竟然沒推開他,只是冷冷地望著他。
夏雨農那單薄到像是紙片的身軀上只穿一件白色T恤,一陣陣夜風吹來,將那件薄T恤吹得空飄飄的,看得連不怕寒冷的吸血鬼王都覺得有點起雞皮疙瘩。
「你不冷嗎?」不自覺地蹙著眉,沒經過思考的話便脫口而出。只是話一出口,雪便懊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夏雨農默默地望向了雪,臉上的嬉笑沒了蹤影,黑烏烏的一雙眼澄澈得彷彿能看透人心,臉上掛著不知道想哭還是想笑的複雜表情,像是有滿腹話語想說,但最終卻什麼也沒說,深深地歎了口氣。
「不冷,而且熱身運動要開始了……」夏雨農邊說邊側過身子,閃掉了來自後方的攻擊,而那枚破空飛來的暗器最後停止在雪的指間。
「靠,是要獵大象喔……」一見雪手中那枚尖銳的短箭上厚厚一層亮橘色的膏狀物,夏雨農連忙退後三步。
當世最霸道的接觸型麻醉劑,特徵就是那宛如金桔般鮮亮的色澤,通常只需要十分之一米粒大小的份量就可以將一個人男人麻醉一整個禮拜,被用來製作成軍用炸彈,若成功的空投一顆麻醉炸彈過去沒遭到攔截,不流一滴血便能可以廢掉一整個師,號稱是最人道的生物武器,但因為價錢便宜取得容易,近年來淪為性犯罪者的犯罪好幫手。
看那箭頭上的份量,不要說是大象,就算是打恐龍也用不著那麼多……而這種麻醉劑只針對人類有效果,不用想敵人自然是衝著夏雨農來的。
「我要被人抓去迷姦了……哇喔,是輪姦!」
說話的同時身子一晃躍上一旁低矮的圍牆,閃過了一串塗著金桔的子彈一轉過頭,遠方黑壓壓看起來聲勢不小的吸血鬼軍團堵住了巷子口,個個挾著武器包圍上來。
「王,請迴避!我們會將這個頑劣的人類活捉回去任憑您處置!」
「屁,想也知道你們根本就是想要分一杯羹……一杯血。」
「王,交給我們吧,您不用再忍辱負重,受到這人類的侮辱了!」
「我哪裡侮辱他了?就算要搞每次還不都是我在下面!」
「王,請迴避,阿不打比大人已經備車在五條巷子外迎接您!」
「就知道是那死哈比……喂!你打算眼睜睜地看我被抓去迷姦又輪姦嗎?!」夏雨農一面閃躲著攻擊一面對著雪叫著。
「……」雪沒表情地扔掉了手中的箭,掉頭就往巷子的另一頭走去,直到距離大約三十公尺的地方才停下腳步轉過身,站在那風涼風涼地繼續抽著煙。
擺明了就是不關我鳥事的態度。
「死沒良心的……」嘴巴上恨恨地咒著,但其實早也料到身為吸血鬼王的雪說什麼也不可能出手幫個人類道長對付自己的同胞。他不扯自己後腿已經謝天謝地了,哪可能還巴望著他會幫著自己呢?
只是他沒有就那麼一走了之,也沒有到五條巷子外去,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望著,是不是表示著對自己還有那麼一些的關心?
也許他怕我不敵?也許他擔心我受傷?也許他會在我危險的時候出手救我……腦袋作著不切實際的白日夢,動作的敏捷卻沒一點馬虎,招呼到他身上的武器五花八門,有射來的有扔來的也有穿刺來的,相同之處在所有的武器上都塗了厚厚滿滿閃亮亮的金桔麻醉藥,甚至有幾個傢伙提著像是改良型滅火器的傢伙,閃亮亮的橘色液體不停地往夏雨農灑來,把麻醉藥當水潑,好像這藥不用錢似的……
光是閃躲不是辦法,自己的身體狀況有多糟自己最清楚,久戰不宜。但手中空無一物的也很難做出反擊,夏雨農掃視了週遭,和平安樂的巷子內除了路旁的花盆,晾曬著的衣服,還有什麼可以上手的武器……
「武器的意義,是人賦予的。」想起了春秋師父曾經的教誨。
其實夏雨農他師父想說的是,如果不能好好地善用武器,那武器就失去了它的價值和意義,就算再好的刀劍,也不過是裝飾品。
只是夏雨農理解到的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是武器,也可以不是武器,只要使用的人有本事,武器藏於民宅巷弄之中,麵店的凳子地上的狗屎都可以成為厲害的武器。
原本師父的用意是希望夏雨農能好好珍惜他所交予他的那把黑色長刀,只不過之前缺錢花用時那把黑色長刀已經被夏雨農拿去變賣換現金了,這也是為什麼後來師父氣到毅然決然地和他斷絕師徒關係,也是為什麼夏雨農總是沒有像樣武器可以使用而淪落到必須使用花盆當武器的原因。
足尖蹬在圍牆上輕輕一躍,在空中翻個身閃過了噴射而來的橘黃水柱,順道伸手扯住屋簷下的尼龍曬衣繩用力一抽,飛扯起的衣物剛好幫他擋住了另一個方向噴來的水柱,雙足再次回到圍牆上時,手中已經拎著那條長長的曬衣繩。曬衣繩在空中旋了兩轉後往靠近他的幾個吸血鬼臉上甩去,軟細的繩子挾著劃破空氣的勁道,銳利的程度不亞於鋼鐵製成的長鞭,啪啦披啦幾個倒霉鬼立刻破相,頭臉被削得七橫八豎皮開肉綻,痛得抱頭亂鑽,哪還顧著攻擊?
先擊退近處的敵人,接著手一翻將曬衣繩朝路旁的花盆甩去,一帶一抽幾盆笨重的盆栽被捲了起來,一盆盆摔往夏雨農腳下那片矮牆邊,瓦制的花盆碎了滿地,深紅色的破瓦片被夏雨農的曬衣繩捲向空中,片片輕盈像是被風吹起的花-瓣,煞是好看。只是吸血鬼眾沒那閒情欣賞,因為旋在空中的片片紅瓦隨著曬衣繩的轉勢朝著他們射來,根本來不及閃躲,一人送一片,每片瓦片都不偏不倚地插入拿著武器的手腕,頓時斷掌滿地,整條巷子都是淒慘的哀嚎聲。
儘管淒慘,但現場卻沒半個吸血鬼掛點。
對身為一流道長的夏雨農來說,要對吸血鬼手下留情,遠遠比讓吸血鬼瞬間斃命還難得多。之所以這麼辛苦,是因為他不想要一旁的吸血鬼王想起不愉快的回憶。
他沒忘記鴛鴦所講的那個故事,八百年前的故事,一個叫雨的人屠殺吸血鬼一族的故事。
他不是雨。
他討厭吸血鬼,他的工作是宰殺吸血鬼,他也很想殺光這些吸血鬼,但他一點都不希望雪在自己的身上看到任何雨的影子。
瓦片清掃完畢,殘留在地板上的泥土跟植物也不能浪費,曬衣繩在他手中像是有生命的活物,靈活輕快地跳著舞,沒兩三下子沒被瓦片擊中的幸運者很不幸地不是口鼻被喂滿了泥土,就是眼珠子上插了幾枝花草。
吸血鬼是不容易死掉的生物,但也是會痛也是需要呼吸的生物,結果一眾吸血鬼軍團被幾盆花花草草搞得滿地爬,完全喪失了戰鬥能力。
「兄弟們,再給我上!」
巷子口遠遠的那頭那傳來激情的呼喊聲,矮小的兒童長老站在由精銳吸血鬼們保護著的敞篷車內指揮著另一批抄著武器的吸血鬼部眾湧入巷子中。
「死哈比,上你的頭。」
見到阿不打比夏雨農就有氣,人家電影裡的壞人起碼還是有修飾的壞,壞就要壞得有格調,至少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出來是壞的。而他就這麼地討人厭到讓人一眼就認出他是壞人,肚子裡的壞水全部都給人看光光了,這種又壞又笨的傢伙更令人不爽。
如果不是這個壞哈比,他夏雨農怎麼會淪落到孤身拚命,徒手搏擊吸血鬼那麼大一群,而自己愛人卻在一旁冷眼觀戰的悲慘局面?他夏雨農就算不開殺戒,但要是不把那條矮冬瓜變成半條矮冬瓜以洩心頭之恨,他乾脆撞死在腳下這面矮牆算了!
下定了決心,翻下圍牆,將在地上打滾的吸血鬼殘兵敗將當作墊腳石,一步踏著一隻輕盈地掠過了滿地的麻醉藥,連半滴都沒沾上他的鞋子就越過了阿不打比的第一道防線,手中曬衣繩隨著他身子的幾個起落,東帶一把刀西卷一支槍,不要一分鐘由精銳部隊圍成的第二道防線硬是被夏雨農殺出了一條通道。
「看老子今天來切冬瓜。」繩子捲著一把不知道從哪個傢伙手上奪來的短劍劃向阿不打比的胯下,不過阿不打比人雖矮,但畢竟是大長老,身子一縱避開了那把利刃,只是飛在半空中的身子還沒落地,繩子又飛快的纏了上來,搞得他硬是催著自己短小的身軀在空中轉了幾好圈才落回地面上,以為自己敏捷地躲過了,卻突然發現那條繩子不知怎地已經無聲無息地捲在他的手臂上。
「先切一塊下來熬冬瓜茶。」
「唉呀啊啊!」阿不打比短短的手臂就這麼和身體分家,夏雨農可沒好心到讓他有接回去的機會,繩子在空巾轉了幾圈,像是捆火腿那樣密密麻麻地將那條斷臂勒緊,用力一震火腿登時被削成數十片,其中幾片還飛向了某家院子裡的狗狗食盆中,成了正好想吃晚餐的狗狗的加菜。
「你有沒有一百三十公分?」說話的同時,繩子像蛇一般爬上了阿不打此的腰間。
「什……什麼?」正痛得歪嘴抖臉的阿不打比給夏雨農那沒頭沒腦的問題愣住了。
「我在想,其實人矮到一定程度,看起來應該沒什麼差別。一百三十公分跟六十五公分,反正都一樣是矮,差別應該不大。」
「啊啊啊啊啊!」
纏在腰上幾乎沒重量的軟繩子,竟如一條鏈鋸,而阿不打比的身子就像是一根木條,刷刷刷兩三聲就被鋸成兩段,上下各自在血泊中蠕動抽搐著。
踏著滿地的血,夏雨農微微歪著頭看著被他分成兩段的大長老,清瘦無害的臉上露出了和他殘酷行為完全搭不上的純真無邪笑容,邊笑邊指著阿不打比的下半身說道:「這塊就帶回去煮冬瓜湯囉。」
那笑容看得阿不打比連心臟都起毛,顧不得領回他的下半身,雙手支著地板不停向後移動,嘴上說著「別殺我,別殺我」,那害怕到了極點的模樣完全沒了平日的囂張氣焰。
眼前的傢伙絕對是個惡魔,阿不打比活了幾百年,從來就沒見過這麼不像惡魔卻可怕到了極點的惡魔。
看阿不打比嚇得屁想滾沒屁股可以滾尿想流也沒地方出尿的模樣,夏雨農心中大大地解了恨,整個人感覺通體舒暢,快意極了,他晃了晃手中已經染成鮮紅色的尼龍繩子,笑嘻嘻地說道:「接下來,要切哪一塊呢?」
原本便無意殺人,只是想嚇嚇眼前這個討厭鬼的,然而繩子一甩出去,另一端的繩頭卻被不知何時突然飄移到面前的雪一把握住,彷彿黏住了般,扯也扯下回來。
「你幹嘛?」
「阻止你。」雪那一直沒有什麼表情的臉上,有著隱隱可見的怒氣。
為何感到憤怒?因為滿地的鮮血勾起了不堪的記憶?還是因為夏雨農那猖狂的行徑?
似乎,都不是……而是腦海中那些不清楚是什麼時候發生的畫面。
客廳裡那台和狹小公寓完全不搭嘎的超大電視。
夏雨農扎滿了木屑傷痕纍纍的背脊。
滿地是血塊的新聞畫面。
站在血泊中握著黑色長刀的少年那蒼白的側臉。
完全不瞭解腦海中閃過的這些畫面代表著什麼,他甚至不加道自己為了什麼莫名地就火大了起來。
「你站在那抽煙就為了阻止我?」夏雨農一顆心落入了深谷底,臉色慘白地瞪著眼前的雪。
他想保護的,想要救援的,是他的這些子子孫孫,卻不是我。如果今天被切成兩段的是我,他依然會冷著臉站得遠遠的抽他的煙,就算我死了,他也不會有什麼表情變化,但他卻會因為我傷害他的族人而發怒。
在他的眼中,夏雨農到底算什麼,一個從十元商店買來的水壺?就算爛掉了壞掉了,也不痛不癢的廉價水壺。
「我夏雨農想要開殺戒的時候,從來就沒人能阻止得了。」
放開了手中的繩子,比那條繩子還滑溜的鬼魅身型晃到了阿不打比的眼前,五指成爪就要往他胸口抓去。落入吸血鬼王手中的那條繩子迅速地跟了上來,雖然不比夏雨農使得靈活神妙,但繩子上挾著的力道卻不知沉重了幾倍,繩子還沒到跟前就能感受到連空間都能扭曲的魄力,就是要逼得夏雨農退開。
雪萬萬沒想到的是夏雨農的個性生來吃軟不吃硬,脾氣一上來那玉石俱焚的執拗,遠遠超乎吸血鬼王的想像。他竟是完全不閃不避,拼著被擊中的危險也要致阿不打比於死地,計算錯誤的雪想要抽回繩子卻已來不及,貫滿了狠勁的繩子如同一根棍棒重重地往夏雨農胸口砸去。
噗哧,器官爆裂的聲音,阿不打比當場斃命,整個心臟被夏雨農插入胸腔的手掌捏個碎爛。
喀哧,肋骨斷裂的聲首,夏雨農被雪一鞭打飛出去,摔在幾公尺外的馬路邊。
那一刻,雪只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像是結冰了那般停止流動,全身的骨頭肌膚內臟明明沒一點傷卻要命地疼痛了起來,腦袋一整片混亂想都沒想朝著馬路對面蜷縮成一團的夏雨農奔去,沒注意到手中的繩子不知何時沒了蹤影,也沒注意到迎身而來的快車。
「白癡!」
細繩破空而來,纏上吸血鬼王的膝蓋,狠狠一抽,膝蓋骨受到重擊,雪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單膝跪了下來。而從他面前呼嘯過的汽車發出了尖銳的噪音,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煞車痕後還是繼續往前衝,在好幾公尺外才煞停住。
繩子縮回了臥在地上那人的手中,極為辛苦地喬了半天才支著地面撐坐了起來,受到重擊的胸口已痛得要死,方纔那一用力出鞭更是牽動傷勢,痛得他額頭一片冷汗。所幸呼吸還算順暢,看來斷掉的肋骨沒有傷到肺,只是低頭望著路面的視線不知怎地模糊了起來。
一滴,兩滴,明明他就沒在哭,他不會哭,就算他真的難過死了,也不會在這麼多敵人的面前示弱!
他明明就沒在哭啊……但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從眼眶湧出,在漆黑的柏油路面上滴出了一點一點的水漬,連鼻子裡的鼻涕好像也跟著湊熱鬧,夏雨農連忙伸手抹了抹臉,卻發現滿手鮮紅。
「靠……」
嘴裡頭又腥又苦的味道,那是他帶著劇毒的血的味道。受重傷的身體抵抗不了毒血的侵蝕,內憂外患之下竟成了這般七孔流血的慘狀。
「這樣你爽了吧!」顧不得滿頭滿臉的血,夏雨農對著隔了一條馬路的雪吼著。
就這麼想殺我,就這麼想幫那個死哈比報仇?想殺我到連衝到快車道上就要給車子撞到身上了都沒注意到,我夏雨農在你眼中就真的這樣可恨嗎?
最可悲的是自己看到了雪有危險,卻還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想要去保護他。
真犯賤。
望著雪身後那些還持著武器想耍趁機攻擊的吸血鬼們,一個個虎視眈眈地望著他,望著這個悲慘的人類被他們的王一鞭甩了出去現在坐在地上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全在流血的狼狽模樣……一股濃烈的恨意從骨子裡湧了出來,抹了抹臉上的血,從地上緩緩地爬起,臉上全是殺戮之氣。
「你們要我死,我就要你們陪葬!」
重傷的身子不知哪生來的怪力,手中的繩子往路面的邊緣一抽,厚厚的柏油路面竟被剝碎了一大片,破碎的柏油塊被捲了起來,然後向隕石般衝向吸血鬼們的腦袋,一個個被砸得粉碎。
「全部離開。」
巨大的黑色翅膀一張,飛向空中的雪帶起一陣狂風將第二波飛來的致命柏油塊捲至天邊,居高臨下地望著渾身是血的夏雨農。
「一個也別想走。」
「走」字聲還留在原處,夏雨農已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用連吸血鬼王那雙銳利的金色眼睛都難以捕捉的速度殺進群眾中,手中的鞭子在他週身旋出了一道道優雅漂亮的圓弧,吸血鬼們的血肉肢體一片片一塊塊飛出圓弧外,華麗又殘忍的一場屠殺。
黑翼的王者避開了飛濺的血肉捲入那紅色的漩渦中心,順勢將還沒被削爛的吸血鬼們一個個踢出圓弧範圍之外,看準飛舞的血繩,再一次地伸手握住它,止住了刀刃般的弧。只是這一次,繩子上鋒利的氣震得他握著繩頭的手掌整個裂了開來,鮮血直冒。
這個人是夏雨農?
眼前的人遠遠比和他交手過的夏雨農強太多了,雪甚至覺得,在他沒有完全化的情況下,他沒有絕對的把握可以贏過有這樣強的氣,這樣飛快速度的人類。
鮮血染得那張蒼白的臉蛋更加的白,高瘦的身子卻站得筆直,抿得緊緊的灰白薄唇突然漾出一抹輕輕的笑容,深水般黝黑的眸子,明明是絕對的黑,卻隱隱閃著暗紅色的光澤。
他不是夏雨農……雪百分之百確定自己曾經見過他,在八百年前……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