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方向,原來可以被決定得如此草率以及匆忙,卻又無力挽回。
天黑透,顧萌站在窗邊,看著外面一盞一盞亮起的明燈,那燈光閃爍著,縹緲恍惚,像人生種種不定的變化因素。
校長的章蓋下了,接著就是簽證和機票,憑葉叔叔的關係,幾天內就能搞定。走,已成定局;
她忽然轉身,怒沖沖地走進葉晨曦的房間,這傢伙,居然又在玩遊戲,玩玩玩,他半點都不在意是不是?
「你真的很討厭,你知不知道,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情玩遊戲,你就要走了!」
他的目光凝結在遊戲裡,沒有理她。
她伸手搶鼠標,卻搶不到,轉眼間瞥見地上的電線,當即心一狠拔掉了插頭。看你這下怎麼玩!
葉晨曦終於轉過頭,眼神清冷,卻依舊不發一言。
「你這算什麼樣子?如果不想去,就去跟葉叔叔說啊,只要你態度堅決,他也沒辦法強迫你的……」
「誰說我不想去?」
顧萌一呆。葉晨曦懶洋洋的笑容頃刻間成了諷刺,在她面前放大了無數倍。
葉晨曦若無其事地把插頭插回去,重新開機繼續玩遊戲。
她忍不住後退一步,然後又退一步,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原來他是想去的,他不是不情願,那麼她在一邊為他擔心為他著急又算什麼?又算什麼?
越想越是心涼,眼中霧氣沉沉,每每像要掉下去了,卻又收斂回眼眶,於是視線便一片模糊,葉晨曦的身影越發迷離了起來。
「算我多管閒事!」顧萌咬牙,轉身就走,葉晨曦忽地站走攔前一步,她便撞人了他懷中。
「放開我!放開我!」她想掙脫,卻被他牢牢抱緊,於此禁錮中她覺得自己快要窒息,「放開我,葉晨曦!你想幹什麼?」
他穩住她的身形,一低頭,眼睛幽深:「你希望我走嗎?」
「什麼?」
「你不希望我離開,對不對?」
顧萌頓時暴怒:「誰不希望你離開了,你少臭美了,你走了最好,我就不用看到你這麼討厭的傢伙了,我的媽媽就完全屬於我了,不用跟你分享母愛,我開心都來不及……總之你就是很討
厭,你快走吧,最好明天就走,不,今晚就走,現在就走!」
「口是心非。」他簡單的四個字,直把她所有的驕傲面具都擊散得潰不成軍。
顧萌一愣——難道在她心裡,一直都不希望他走?所以她才會那麼著急、那麼不安、那麼惶恐、那麼難過?可是,怎麼可能?她呆呆地看著葉晨曦,雙手顫抖,整個人完完全全地呆住。
「遲鈍的傢伙。」葉晨曦呢喃了一句,鬆開了他的手。
窒息的感覺隨著他的離開而煙消雲散,她終於可以呼吸,可是,空氣為什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冷,穿梭鼻腔咽喉間竟冷得她直
哆嗦右手忽然間觸摸到兜裡的一樣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史燕燕交給她的那張紙條,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她一直忘了給他,當下磨磨蹭蹭地遞到他面前,他瞥了一眼,卻不接,而是說:「什麼東西?」
「史燕燕的回信。」
「讀出來。」
呃?她不解,他看著她,又說一遍:「讀出來,,」
她展開紙條,顫聲念道:
「晨曦,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不過,下次不要這樣了。我說過我是個已經被毀了的人,活著與不活著,怎麼活法,對我來說都沒什麼區別,但是你不一樣,你要幸福。另:別讓那個女孩從你身邊溜走,因為有些東西,一日溜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
什麼意思?什麼叫被毀了的人?那個女孩又是哪個女孩?
她抬起頭,滿臉的迷惑、
葉晨曦說:「你知不知道爸爸為什麼這麼急著把我送走?」
她搖頭。
葉晨曦靠著牆,緩緩道:「因為史燕燕是愛滋病病毒攜帶者。」
「啊?」
「而且她還殺過人。」
「啊!」
葉晨曦看了她的反應後,諷刺一笑:「你接受不了對不對?連你都接受不了,何況我爸爸?」
「你……」不能怪她,這實在是太聳人聽聞了,以往只是在電視或報紙上聽說過的例子,竟然會這麼真實地發生在自己身邊,那種感覺實在是……已不只是一個「震驚」可以形容。
「現在你是不是想問,我有沒有被她傳染。」
顧萌想也沒想就問道:「你被傳染了嗎?」眼看著他嘴角的冷笑更濃,讓她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瞧,你知道她是攜帶者,又知道她是我的女友後,第一個反應就是問我有沒有也感染上這種病,連你都這麼想,何況我爸?」
顧萌怒道:「就算我這麼想這麼問,也是因為關心你,你是什麼表情什麼語氣?難道我不應該擔心這個嗎?好,算我再次管閒事,自討沒趣!」她第二度轉身離開,這次是他的一句話她停下。
「對不起。」
她咬了咬唇,不屑地說:「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葉晨曦長歎口氣,走到她面前,牽住了她的手。手上乍然暖的同時,一顆心又怦怦亂跳了起來、
「對不起,萌萌。」他道歉,聲音很低,也很沉重,「因為離開得不情願,所以心情不好。」
她瞪著他,心卻軟了,算了,看在他向她道歉的分上,就原諒他。
「史燕燕……她真不是你的女朋友嗎?」這個問題已經困擾她很久了,每次想起都覺得頭疼,就不敢再想下去,可是又很想知道。
「不是。」葉晨曦的答案簡單乾脆。
「可是那天……」
「她只是被柳眉氣急了,才想也沒想就跑來找我告白,事實上,她根本不喜歡我,也不喜歡任何男人。而且她是個很坦蕩的女孩子,當天晚自習找我一起回家時就把這件事情告訴我了。因為她那麼坦白誠懇,所以我才會喜歡她,願意結交她這個朋友。」
原來是這樣。疑慮一去,憐憫即起:「她……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為什麼會……那個樣子呢?」
葉晨曦猶豫了一下,再次歎氣:「她很可憐。她的家庭,她的經歷都不是在溫室裡長大的我們所能想像的。她從小父母雙亡,跟外婆一起長大,十二歲時,被—個鄰居強暴……」
顧萌啊了一聲。
「她奮力反抗,誤殺了那個人。因為是正當防衛,所以沒有追究刑事責任,但事後做身體檢查時,發現自己感染了愛滋病。」
這回連聲音都發小出來,只能睜大眼睛,不敢相信竟然會有
這麼恐怖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在那麼—個少女身上。老天,她才十二歲,怎麼經受得了這些?!
「幸好當時她有個好朋友叫小毅的,一直在她身邊鼓勵她支持她安慰她,她才撐著活了下來,但是……兩年後,小毅發生了車禍,等她趕到她家時,小毅的父母已經帶著小毅不知去了哪裡,人間蒸發。她連惟一的好朋友都失去了,得的又是不治之症,於是便採取自我放任的態度,對生命,對學習,都不再抱有任何希望。如果不是因為外婆還活在世上,需要人照顧,也許她早就自殺了。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她了吧?那是一個非常脆弱,但又異常堅強的靈魂,任何人遇到她那樣的事情,都不可能做得比她更好。她絲毫不愛惜自己,卻可以那樣愛惜別人。為了她的外婆,她可以掙扎著活下去;柳眉一直和她水火不容。但她出了事,是她第一個出手幫她,一直去醫院照顧她……這是何等的胸襟和氣度!你,我,我爸爸,我們任何一個人,有什麼資格指責她?批評她?看不起她?」
顧萌摀住了自己的嘴巴,震撼像海浪一般朝她席捲過來,跟本沒有絲毫可以抵擋的力量。她想起那個女孩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個女孩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天啊,與她相比,她顯得何等渺小和幼稚!
「她不是我女朋友,並不是因為她有這種病,也不是因為嫌棄她的過去和曾經,事實上她是我見過最欽佩與最憐惜的女子,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能夠為她多做一點事情,再多做一點事情,但是,我能用對待最好朋友的心態對待她、關心她、她,卻不能愛她,因為…..」
她等他把話說活,但他卻只是看著她,不再往下說。
房間裡很靜,牆上的鍾滴答滴答地走著,每走一步,都像催促。
「我不想在這個時候離她而去,可我找不到留下來的理由。」
她立刻追問:「為什麼找不到?」
他的眼睛起了許多變化,反問她:「你真的不明白?」
她搖頭,被他的問題弄得火大,為什麼她就非得明白?好像不明白是她的錯一樣,這傢伙就喜歡把所有的事情都搞得很複雜很曖昧,讓她完全看不清楚,她看不清楚他卻又不肯說明白,於是就每次都把關係搞得很僵,吵得不歡而散。
「算了。」眼看這次他又想逃避,她可不依,一把扣住他的手臂,直逼他的眼睛,「不行,我得明白些什麼,為什麼你找不到留下的理由?為什麼你不能愛史燕燕,你給我說清楚,否則我……」
葉晨曦突然侵向她,深深地吻住她,吞掉了她下面的話。
她感覺他的手緊緊摟住了她的腰,唇上傳來尖銳的刺痛感,但是在疼痛中又有中難言的無力和昏眩,令她滋生某種錯覺,像墜落於深不見底的懸崖,一直一直地往下墜著,不會停歇。
他吻著她,不讓她掙脫,既久又綿長,反覆把某種情緒留印在她的唇上,像依戀,又像是存心傷害。
房門忽地被人打開:「晨曦,剛才接到大使館來的電話說……」聲音在見到眼前的情形後頓時變成了尖叫。
而後又有另一個人跟了進來,暴怒地吼道:「你們在幹什麼!」
葉晨曦鬆開她,顧萌立刻被拉入媽媽懷中,沈明煙抱著她,看向繼子的臉上是完全的驚怒慌亂。
「明煙,你帶萌萌出去一下,我有話要跟晨曦談。」葉叔叔的聲音由怒轉冷。
她在媽媽的擁帶下半拖出房,回眸一眼,看見葉晨曦立在當地,靜默的臉上,眼睛漆黑如墨,深深幽幽。
那—眼,即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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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媽媽就把她送回了爸爸家,美其名曰讓她和爸爸聚一聚。第二天她到學校時,葉晨曦沒來上課,她這才想起他已經辦了轉學手續了,根本不會來學校。第三天,媽媽終於接她回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衝上二樓推開他的房間,房內空空,傢俱都罩上了防塵罩。雖是早預料的事,但看著白茫茫一片的房間,還是覺得心裡涼涼的。
媽媽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門口,低聲說:「不用看了,他已經走了。」
她驀地轉身,發現媽媽看她的眼睛裡滿是哀愁:「萌萌,你……有沒有什麼想跟媽媽說說的?」
說什麼?連她自己都分不清楚的情緒,如何一一剖析給媽她知曉?她能說她並不明白。葉晨曦為什麼會吻她嗎?她能說為什麼當時自己沒有推開他嗎?這一切,都發生得那麼不真實,至今回想起來,依舊覺得像是在做夢。
不,不,她無話可說,
媽媽歎了口氣,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她沒有再繼續追問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回房間看書去吧。」
她轉身回房,背上傳來被凝視的目光,不問不代表不擔心,她的媽媽對她與葉晨曦的關係,很擔心。
然而她和葉晨曦……究竟是什麼關係呢?
顧萌跟著前面那個人很久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在放學路上看見史燕燕的身影時,就鬼使神差般地跟了過去,但又不敢靠近,只是遠遠地看著。看她一個人回家,身邊並沒有人相陪。奇怪,她的那些小妹們呢?
路上經過一個菜市場,史燕燕買了些蔬菜,顧萌吃驚地發現,她竟然還會砍價。從菜場走出來又走了大概五分鐘後,走入一條比較安靜的小巷,史燕燕忽然停步說:「出來!」
顧萌嚇了一跳,只聽她又說道:「你跟了我那麼久,不累嗎?出來吧。」
完了完了,被她發現了,不知道這位大姐頭會怎麼對付她。她咬了咬唇,還是乖乖地走了出去。史燕燕看見是她,意外地揚了揚眉毛:我還以為是哪個不怕死的,怎麼會是你?
「我」她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解釋。
史燕燕將她的不安都看在眼裡,忽然淡淡一笑道:「你是來找我的嗎?」
「不是,我只是在路上看見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跟著你走到這來了……我不是特意來找你的。我沒什麼事,我現在就回家 。」說著轉身想走,卻又被她叫住,一顆心更是忐忑起來。
看在葉晨曦的面上她不會打她吧?
誰知史燕燕卻說:「現在快吃飯了,不知道你介不介意到我家吃頓飯?」
「嗯?可以嗎?」她沒有聽錯吧?她居然這麼友好地邀請她吃飯?
史燕燕偏偏頭:「我家就在這,進來吧。」說著打開其中一幢屋子的門走了進去。顧萌還在猶豫時,她又回頭說,「你還在等什麼?」
不要惹她不高興——顧萌連忙乖乖地跟進去。
「外婆!」史燕燕一進屋就喊了一聲,把菜放到桌上,走進內室去了。顧萌打量四周,不大不小的屋子,收拾得很整潔,看來史燕燕家的條件還是過得去的,並沒有她原先所想的那樣貧窮。她忍不住嘲笑自己,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就是把事情想得太複雜,其實史燕燕也只是個平凡的女孩子罷了,會回家,會砍價,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幾分鐘後,史燕燕走出來,拿起桌上的菜說:「聽晨曦說,你做得一手好菜?」
啊?他連這個也跟她說?
「打個電話回家報告一下,然後進來幫忙,可不能白吃哦。」她笑著,進了廚房。
顧萌呆了好一會兒,才走去打電活,這個女生……都是這樣替人把事情都決定好的嗎?打完電話後進廚房,史燕燕正在切芋頭,頭也不抬地說道:「麻煩把菠菜洗一下。對了,你沒什麼忌口的吧?」
「沒有。
「那就好。不過,因為我外婆的緣故,得委屈你了,我們家吃素的。」 顧萌連忙說:「沒關係。」
水龍頭嘩啦啦地開著,她邊洗菠菜邊忍不住偷偷看史燕燕一眼,忽然覺得好親切。別人光看她的外表,根本想不出她會圍著圍裙做飯的樣子,這點和自己蠻像的,許多人也不信她會那麼「賢淑」。
「看什麼?」
史燕燕抬起眼皮,讓她有被看透心事般的心虛,連忙垂下頭專心洗菜,不敢再東張西望。
「很奇怪我會做飯?」
「不,我現在倒很奇怪你這樣的女孩子怎麼會打架。」
史燕燕表情古怪地看她幾眼,格格笑起來:「打架?誰敢跟我打架啊。」
「什麼意思?」
「被我的血碰到傷口的話,就有被感染的危險,我簡直是個毒瘤,誰敢跟我打?」史燕燕不以為然地說,「所以陸家一聽說我有病後,嚇得連忙把兒子送去再全身檢查了一遍。他們恨我至死,也不敢學樣子暗地裡揍還我一頓。」
她為什麼可以把那種事情說得這麼輕描淡寫?是哀莫大於心死,已經全不在乎地豁出去了嗎?顧萌看著她,覺得心裡澀澀的。
過了一會兒,只聽史燕燕忽然說:「你……想念晨曦嗎?」
「啊?」
「他走了有一個星期了吧?」史燕燕笑了笑,「今天你找我,是不是想從我這瞭解點什麼事?」
「誰說我想念他的,才不是,才不是那樣!」她的臉刷地紅了。
史燕燕悠悠歎了口氣:「我就知道他沒聽我的話,還是讓一些東西溜掉了,否則他怎麼可能走?」
「什、什麼東西?」顧萌第一反應就是那次史燕燕給葉晨曦的回信裡那句「別讓那個女孩從你身邊溜走」
「你心裡清楚的,何必問我。」她開始熟練地炒菜,空氣中頓時爆起誘人的香味。
「為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認為我應該清楚?」顧萌小聲嘀咕,
「我不清楚,我什麼都不知道!」
「是真的不清楚,還是逃避去想?你看樣子挺聰明的,不像是個那麼遲鈍的人啊。」史燕燕熟練地將芋片盛上盤,然後開始炒第二道菜。但忽然間又猶豫了一下,轉頭對她說:「你來?」
顧萌接過了鍋鏟,這下輪到史燕燕看著她,那目光攪和得她心神不寧、糟了,鹽好像放多了,火候又過了,菠菜炒老了。她滿臉通紅地將菜盛出來。史燕燕看她的目光中有笑意。
「行了,你去擺碗筷吧,剩下的我來。」
顧萌有些洩氣地走出廚房。擺好碗筷,好像沒什麼事可幹,就走到西面的牆前,仔細觀賞牆上掛著的一組照片。上面有一張全家福,裡面那對年輕的夫婦應該就是她那早逝的父母吧?剩下的全部是史燕燕和另一個女孩的合影。那是個極美的女孩,長髮到腰,膚色白嫩,有雙黑如點漆的明亮眼睛,對著鏡頭總是微微地笑著,讓人只要看著她,心情就會好起來。
這時,史燕燕端著菜走了出來,看見顧萌在欣賞照片,目光閃爍了幾下,說:「她叫小毅。」
「她就是小毅?」沒想到竟是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
「晨曦告訴過你?」
「恩」
不知道她會不會介意別人知道她的那些事情,顧萌有些緊張地看著她,但史燕燕只是滿不在乎地笑了笑,拍手說:「吃飯吧,外婆,吃飯啦!」 一個六旬左右的小腳老太太扶著牆慢慢地走出來,史燕燕忙過去攙她:「外婆,這個是我朋友,叫顧萌,是晨曦的妹妹 。 」
「晨曦的妹妹啊!」老太大立刻眉開眼笑,「歡迎歡迎啊。
對了,你哥哥怎麼好久都不來了?」
顧萌一窘,訥訥地回答:「他……他出國留學了。」
「呀,那真是太可惜了。你哥哥人真好呢,老是照顧我們家燕燕……」
「外婆,先坐下吧。人家都餓了。」史燕燕服侍老太太坐下。
這一頓飯吃得雖然拘束,但還算不錯,史燕燕的手藝很好,尤其是對比她那盤炒砸了的菠菜而言。葉晨曦居然在她面前誇她廚藝好,這下丟人可丟大了。
飯後老太太回房去休息,據說她身體不太好,不能操勞。顧萌想,幸好史燕燕沒被判刑,否則她被關後誰來照顧她外婆。
兩人一起在廚房裡洗碗時,她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真是從沒想過,有一天居然會在史燕燕家吃飯,還一起做飯一起洗碗,這麼親密。
在史燕燕,明顯是有心和她親近,而在她,又是怎樣一種動機促使她這麼做呢?
「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顧萌不太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問。
史燕燕笑了起來:「像你這種好學生,一定是乖乖唸書上大學吧?」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覺得讀書根本不是我所喜歡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些什麼,覺得好茫然、」
「沒有什麼理想嗎」比如特別想做,但目前還做不到,必須借由某種途徑,比如學習深造什麼的,才能實現的事情?」
顧萌搖頭:「沒有,我從小到大,都是個很胸無大志的人。感覺自己有點醉生夢死,如果說心願,那就是希望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爸爸和媽媽都幸福,除此之外,沒什麼要求了。」
史燕燕注視著她,眼睛晶晶亮:「你倒還真是很傳統,和外表一點都不像。」
「你不也是嗎?你也很孝順,我也沒想到你會做飯啊。」
「我不一樣,我如果不做,就得挨餓,而你家,是有條件享福的。」
這句話聽得她好是心酸。顧萌歎口氣,緩緩說:「不是,不是那樣的……我十三歲時,爸爸跟媽媽離婚。當我意識到以後媽媽再也不會回來做飯給我和爸爸吃時,就覺得好惶恐好難過。為了不讓自己那麼難過我開始學習自己做飯,每當我又成功做出一道菜時,就會想:多好,我也可以做飯給爸爸吃了,那樣,他就不會因為媽媽的離開而感到難受了。看電視裡演的那些離異家庭的小孩們都很怨恨父母,我覺得好奇怪,那是爸爸媽媽啊,是你最親的人,愛他們都來不及,怎麼捨得怨恨他們呢?我不要,我才不要跟他們一樣。所以一直以來,都是我在照顧爸爸,面對媽媽的新家人時,也是笑顏相迎,除了——」
「除了晨曦?」
顧萌煩躁地蹙眉:「本來我沒打算跟他把關係搞得這麼糟糕,是他不對在先,老是欺負我,惹我好生氣。可是……可是他現在走了,我反而很想念他……」她說到這聲音變得很低,目光中也流露出了悲傷之色。
史燕燕抿著唇角,忽然將她拉人懷中安慰道:「想哭就哭吧。」
「我才不哭,我才不要為那傢伙哭呢,他很討厭,真的很討厭,你知不知道,他連走,都走得那麼討厭……」嘴上還是不肯承認,但湧出來的眼淚已經洩露了心底最真實的心事,她想念他,非常非常地想念他,因想念而更加怨恨他,該死的,他為什麼要走?只要他肯堅持,就不需要走的,還說什麼沒有留下來的理由,那他那天晚上的表現,又如何解釋?討厭,他連走都走得那麼倉促,留了一大堆問題給她……
史燕燕輕拍她的肩,柔聲地說:「晨曦喜歡你。」
「他才不喜歡我,他老是欺負我!」
「他想吸引你的注意,但顯然他用錯了方法。」史燕燕的聲音像是歎息,「我感覺得出你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女孩子,你比較喜歡那種溫柔體貼型的男孩子,對吧?」
顧萌驚訝地抬頭,她連這個都看得出來?
史燕燕微笑:「而晨曦在你看來,肯定是不夠溫柔不夠體貼,不但如此,還老打擊你嘲笑你挖苦你,讓你覺得很鬱悶,備受傷害,於是更加沒有安全感,因而也更急於排斥。真是愚蠢的傢伙,沒想到他也有那麼笨的時候。」
顧萌直直地看著她,已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這才是史燕燕第二次見到她,為什麼她就對她這麼瞭解?這個女孩,究竟有怎樣—顆纖細敏感的心,和怎樣一雙智慧透徹的眼睛啊?
真真不值,為她覺得不值!這樣一個女孩,卻被別人烙上太妹的標籤,不是畏之如毒蠍,就是唾之如爛泥,何等委屈!
「放心吧,未來的路長得很,你們會有見面的一天的。」史燕燕如是說。
她知道她和葉晨曦將會有再見的一天,然而,那是何年何月?自己又該以何種心態和面目去面對他?這尷尬的青春,這尷尬的心緒,像春風泛過池水時撩撥起的絲絲漣漪,蕩人心頭,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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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史燕燕回校上晚自習時,時間還早,途中經過一個公園門口,擺放著幾張露天長椅,顧萌在其中一張上坐了下去。她需要好好想一想,把一切都想一想。
她跟史燕燕現在,應該算朋友了吧?不對,也許都可以算得是好朋友了。如果這件事被媽媽和葉叔叔知道了,肯定又會大驚失色,他們會不會也迫不及待地送她出國?咦,那樣也不錯啊,沒準還能跟葉晨曦同個學校呢!
等等,怎麼又想到他身上去了?好煩,心亂亂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一人從後面拍了拍她的肩:「嗨!」
她回頭,意外地發現身後之人竟然是汪瀾。
「小萌!哈,我就知道自己沒看錯,果然是你,你坐在這幹什麼?」背著大旅行袋的汪瀾說著在她身邊坐下,撩撥了一下頭髮。
「汪……姐姐,你是剛旅遊回來?」
「是啊,我去了趟九華山,剛下火車呢,經過這就看見你了。好巧喔。」說著還從袋裡拿出兩罐飲料來,遞了一罐給她。
顧萌下意識地接過來,思維還沉浸在她的話中:「九華山去那幹嗎?你一個人去的?」
「玩啊—嗯,一個人!」
「季大哥不陪你去?」說這話時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
有想起季落了,這個以前每天在心上念三遍的季大哥,究竟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得模糊了呢?是在她發現他有女友後?還是在她的注意力越來越多地被葉晨曦所佔據後?
汪瀾嫣然一笑:「為什麼非得他陪著?他有他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時間上很難協調出來的。」
這兩人的戀愛模式真奇怪,她平時所看到的戀人們,都是恨不得天天粘一塊的。而季落和汪瀾,顯然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否則她也不可能那麼晚才知道他有女朋友的事。
「看你坐在這一副心事重重的事情,怎麼了?要不要大姐姐給你分擔分擔哪?」
汪瀾的好心情感染了顧萌,她展顏說:「沒有啦,只是在想一點點事情。」
「高考嗎?」汪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還差八個月,是有壓迫感的時候了。」
其實她並不是在想這個,但既然她提出來了,她就不妨跟著她的話題走:「汪姐姐,你當年考前是什麼心態啊?」
「很緊張啊,緊張得連飯都吃不下,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呢!現在的人都嚷嚷著要減肥,我看把他們都送高考班去讀幾個月,保證瘦下來。」
顧萌「撲哧」一聲笑出來:「那麼誇張?」
「來,聽我說,小萌」汗瀾搭住她的肩,柔聲說:「高考沒那麼可怕的,少給自己一些壓力。學習雖然重要,但也別忘了合理安排休息時間,娛樂娛樂。你可以每天給自己訂一個計劃,比如今天我要看幾頁書,我要背好它,背不好前我不幹其他事情。但背好後就不要再碰書本,把它扔一邊想幹嗎就幹嗎,玩個痛快。然後第二天又繼續念:總之,讀書的時候就一味地讀,玩的時候一味地玩。只要你做好計劃,照著計劃進行,就不會覺得太累。」
「真的可以嗎?」原來這就是所謂的讀書方法?
「你可以試試啊;如果覺得效果不好,還來得及換其他方式。」汪瀾衝她揚了揚眉毛。
「謝謝你,汪姐姐。」
「不客氣。」汪瀾站起來,伸個懶腰說,「好啦,時間不早了,我得趕回家了,你也別再坐這了,快回家吧。」
「我要—上晚自習。」
「哦,對,我怎麼忘了,那你快回學校。拜拜哦。」
「等等汪姐姐。」顧萌喚住她,把一直盤繞在心中的某個問題問了出來,「汪姐姐,你和季大哥……沒什麼事吧?」
汪瀾露出困惑的表情:「什麼事?我們之間應該有什麼事嗎?」
「你們……都跟其他戀人不太一樣耶。你從那麼遠的地方回來,他都不來接你。」
汪瀾「哈」地笑了出來:「我沒什麼東西,幹嗎要人接?接來接去浪費時間,而且我一向主張,雖然是女孩子,但也應該自立自主啊,自己能做到的事情就不要依賴別人。」說著她還衝她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說,「小萌我告訴你哦,你以後談了戀愛就會發現了,當你在很多小事上不依賴你的男朋友時,一旦你遇到大事,求助於他,你的男友會覺得非常有成就感的。獨家心得,免費傳授給你了,要牢記哦。」
看著汪瀾背著大背包瀟灑離去的樣子,顧萌忽然覺得她好帥!那樣明艷的外表裡,卻有那樣剛柔並濟的靈魂,和她交往一定是如沐春風吧?
她繼而又很悲哀地發現——自己對自己的情敵,似乎老是討厭不起來,不但不討厭,反而還很欣賞很喜歡。
比如史燕燕,比如汪瀾。
沒辦法,誰叫她們都是那麼出色的女孩子呢。
從史燕燕身上,她看到了堅強;從汪瀾身上,她看到了豁達何其可貴的品質,何其可愛的人。
顧萌站起來朝學校走去,晚風輕輕地吹著,涼涼的,柔柔的。
這個晚上,她領教了另一種愛情,輕柔得就像此時的風,自由,隨意,卻又彼此牽掛著。它不傷人。
成長的頓悟,就此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