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悠然在拐角處靜靜地等待。
記憶中,他已經這樣等過謝語清很多次,時間於他而言分明緊缺,但當對像換成她時,等待便成了甘之如飴的一件事情。
還能這樣奢侈地揮霍著時間等她多少次?離別會不會改變他們現有的相處模式?這一段感情,走到這裡,已經漸漸脫離他所能掌控的軌道。有一點不安,有一點惘然,但更多的是擔憂。
譚若悠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他從沉思中回過神來——她們談完了?趕往走廊盡頭一看,窗戶大開著,風呼呼地吹進來,謝語清不在那裡。奇怪,她去哪了?
他不由得著急起來,四處尋找了一遍,最後像想起什麼似的,趕往安全通道,果然,光線黯淡的角落裡,一人斜靠著牆坐在台階上。
是她!他暗歎口氣,心裡的石頭悄悄放下,然後走過去,什麼都沒說,坐在她身邊。
謝語清低垂著眼睛,整張臉都藏在陰影之中。這方空間靜謐得有點沉悶,雖然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他就是知道她現在很哀傷,但是她不說,他也就不問。
不知過了多久,謝語清微微側了下腦袋,換了個坐姿。季悠然想了想,從兜裡掏出一樣東西,遞到她面前,「不知道我還有沒有第二次獻慇勤的機會?」
謝語清抬眼,看見的是一塊手帕。過往的記憶立刻在腦海裡重現,在Q大遇到高陽的那一天,坐在校園裡的長椅上時,他也是用這種方式來安慰她。她忍不住扯動唇角笑笑,然後接過來,將眼中蘊含的淚水拭去。
「季大哥……」她有些艱難地開口,剛才在母親面前強撐的氣勢頓時退去,身心如被洗過一遍似的,無限疲軟,「為什麼我和媽媽的關係會弄成這個樣子?她讓我覺得好累,好辛苦。有時候忍不住會很不孝順地想:如果我的生命裡沒有這個人的話,是不是就輕鬆很多?」
「你給自己太多壓力了。」
「你的意思是——我之所以覺得累,是因為我自己的原因?」
季悠然很溫柔地說:「你太重視你媽媽,太想得到她的寵愛和關懷,你期望太高,所以得不到時,失落就越大……不過,這並不是你的錯。沒有孩子不渴望得到父母的關注的,只是我覺得,你已經成年,應該把目光看得更遙遠些,媽媽並不是你生命中的一切。」
謝語清喃喃重複:「她不是我生命中的一切?」
「長大的鳥兒遲早要離開父母展翅高飛的,當你飛起來後,就會覺得媽媽已經不會讓你累了,因為你已經更堅強。」
謝語清的目光閃爍著,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說話。
季悠然忽然站起說:「別在這坐著了,我帶你去個地方吧。 」
「呃,什麼地方?」
季悠然把她拉起來,眨眨眼睛笑著說:「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第一次如此神秘兮兮,謝語清不自禁地跟著他走,心中悲傷的情緒漸漸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困惑和好奇。
季悠然帶她上了出租車,陽光在車窗上折射出層層光暈,她覺得自己有點頭暈眼花。
就在那時,幾瓣丁香花從半開著的窗口飄了進來,落到她手上。
「咦,今年的丁香花開得好早。」
季悠然仔細看了幾眼,高興地說:「嗯,是五瓣丁香呢!」
「有什麼特別的嗎?」
「哈爾濱的市徽就是五瓣丁香,民間流傳著一個美麗的傳說——誰找到了五瓣丁香就找到了幸福和希望。」季悠然微微地笑,「這是個好兆頭,所以,你應該開心些。」
淺紫色的花瓣,淡淡的香味傳入鼻間,這麼美麗的小東西,似乎真的散發著聖潔的氣息。謝語清不禁祈禱:「如果這個傳說是真的話,那麼,請讓葉希好起來,請救救他……只要他能好起來,只要能看見他幸福,我就什麼都不求了……」
季悠然心中一顫,泛起不甚唏噓的無力感。
當最重要的人陷入危機時,人們通常會產生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比如以自身的幸福換取對方的好轉,只要對方好轉,自己無論怎麼樣都可以。雖然明知這種想法是不對的,可是人類的情感之所以偉大,恰恰又是偉大在這裡。看著這個樣子的謝語清,他實在不知該如何勸慰。
不久,計程車便在廣場處停下,兩人走下車子,望著那座高聳於空的美式蹦極塔,謝語清驚道:「蹦極?!」
「嗯啊,上次你來沒跳成,現在補上吧。」季悠然的笑容在陽光下顯得越發溫暖。這樣……這樣的善解人意,體貼入微。這種溫暖,細緻得讓人心碎。
「好了,別多想,去放鬆一下吧。」
「有用嗎?」她茫然地問。這裡這麼多排隊等候著的人,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各不相同,有興奮、有緊張、有畏縮、有躍躍欲試……只有她,茫然得幾乎不知身在何處。
季悠然回答:「不親自嘗試一下,怎麼知道有沒有有用呢?」
「可是……可是這根本對葉希的病無濟於事啊,我幫不了他!我真恨!為什麼我一點忙都幫不上呢?」
季悠然沉默,然後很嚴肅地說:「聽著,語清,你現在要做的,是先幫助你自己,只有讓你自己輕鬆了,才有更多的精力和信心去幫助葉希。明白了嗎?你說蹦極是場救贖,沒錯,先讓它救你,再經由你的力量去救葉希。」
謝語清怔怔地望著他,身心像被巨大的海浪沖擊著,隨著領悟和感動一起升起的,還有熱情。她忽然覺得,也許自己是可以為葉希做些事情的……她要為葉希做點什麼,一定要為他做點什麼!
「現在,不許猶豫,去吧!」季悠然拍拍她的肩,把她往塔前帶。
繩索一繫上腳,久違的感覺立刻回來了,她曾經無數次沉迷在這種失重和墮落的遊戲裡,等待繩索繃緊反彈將身體往回帶的那一刻。那一刻是她的天堂,才是她玩這項運動的真正目的!
準備就緒後,她閉起眼睛默數三聲,然後展開雙臂直直跳了下去。在墜落的過程裡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她青澀單純的初戀,想起夕陽下葉希回眸時的笑臉,最後,想起慈愛的爸爸……
高二的那個暑假,爸爸病倒了,送往醫院搶救時,被證實是胃癌晚期。醫生非常不滿地說:「既然先前時候發現有上腹不適和食慾不振現象,就應該早點來治療,也不用拖到現在!」
爸爸好脾氣地含笑聽著醫生的話,她淚眼朦嚨地望著躺在病床上的他,悔恨自己為什麼一直沒注意到他在迅速消瘦和變老。
這肯定是上天給她的懲罰!因為她是偷情的產物,充斥著齷齪和不潔,本不配受到那樣的寵愛和關心,所以現在老天要奪走他了,要讓她的世界徹底墮入黑暗。
從醫院回家後她躲進衣櫃,一如小時候很多次,媽媽打她,她總是默不作聲地忍著,直到打完後才躲起來哭泣。
陰暗和壓抑的空間讓她感到安全,但哭久了又會覺得害怕,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這時總會有一隻手掀起床罩,或是打開壁櫥,微笑著叫她:「清清,找到你了,出來吧。」
隨著光亮一起映入眼睛的,還有爸爸慈祥溫和的臉。
是了,爸爸總是會來找她的,無論她躲到哪裡,他都能找得到她……可是這一次呢,他來不了了,並且,有可能今後都來不了了!
一想到這點,她就害怕得不停哆嗦。櫃子裡有很多衣服,空氣很悶,她的手無意識地摸索著,摸到一樣光滑冰涼的東西,將櫃門打開一線後細看,居然是瓶紅酒。
為什麼衣櫃裡會有瓶紅酒?而且是被開封過的,這個念頭在她腦海裡一閃而過。紅酒折射出妖嬈的艷色,在光與陰的交界處看上去像是極至的誘惑,彷彿有個聲音在冥冥中對她說:「喝喝看,喝喝看,喝醉了,你就不會這麼害怕了,你就可以忘掉這一切,喝吧……」
她拔出軟木塞,顫顫地將唇放上去舔舔,很甜,有點點苦,味道還不錯,於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下去,喝到最後不醒人世。
等她再醒過來時,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家裡沒有點燈,一個人都沒有。她覺得頭昏沉沉的,並未有書上所謂的宿醉醒後頭痛欲裂的感覺。跌跌撞撞地爬出去,發現衣服上濕了大片,沒喝完的紅酒全流掉了。
她望著一片狼藉的衣櫃,看著那些沾染上酒漬的衣服,如果換在以前,必定會害怕得連忙把衣服收拾出來去洗乾淨,但這時,卻莫名地覺得過癮。糟蹋吧,就這樣糟蹋著,有什麼不可以?
不害怕了,她驚喜地發現自己不再畏懼很多事情,這就是酒精的力量嗎?酒,真的是樣好東西呢……
從那天起她開始不停地喝酒,喝到最後漸有酗酒的趨勢。媽媽發現後,自然是無比震怒,然而她越打她,她就越格格地笑,笑到後來,竟在媽媽臉上看到了害怕的神情。
瞧,原來媽媽也是會害怕的呢!真好看,她發現自己竟然喜歡看到那個樣子的母親,她想,也許她的心理已經開始不正常。
再去醫院看望爸爸時,爸爸招呼她在床邊坐下,凝望著她的臉說:「你很憔悴。」
天天宿醉,晨昏顛倒,怎會不憔悴?
「媽媽說你學會了喝酒,告訴爸爸,為什麼?」
那麼溫柔的聲音,卻是最最致命的催淚劑,她的眼淚一下子掉出來,再也抑制不了。
「爸爸!」她一把抓住他骨瘦如柴般的手,哽咽著說,「爸爸,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什麼都聽你的,爸爸,只要你好起來,我會很聽話很孝順的……我好害怕,爸爸,我經常夢見自己被塞進了個大箱子裡,箱子裡很黑,一點光都沒有。我對自己說,不要怕,沒事的,爸爸會來救我的,可是可是可是啊……爸爸沒有來,一直一直都沒有來,無論我怎麼喊,你都沒有來……請你不要死,爸爸,請你不要死……」
她俯在床邊,哭得泣不成聲。
爸爸撫摸著她的頭髮,他對她的態度一如往常,她很想知道,爸爸究竟知不知道她不是他的女兒?可這個問題,她不敢問,無論給她多大的勇氣,她都不敢問出來。
她聽見爸爸說:「爸爸不死,但是,你答應爸爸,別再喝酒了。」
「真的嗎?」她抬起頭,臉上全是眼淚。
爸爸很輕柔地為她拭去臉上的眼淚,點頭說:「嗯,真的。
我們來勾手指。」
「好,勾手指!」她是多麼激動地抱著希望與他勾那個手指,可是那個騙子,卻在當夜就病情惡化,停止了呼吸。
爸爸騙人,爸爸騙她……為什麼騙她?為什麼?
繩索落到最低點,開始反彈。謝語清覺得五臟肺腑全都擠在了一起,痛苦聚到最密集時,砰然爆發!
她大聲叫了出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
爸爸已經走掉了,所以她不能再失去葉希,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失去他!絕不允許!
回到陸地上時,謝語清已完全恢復了平靜,她對季悠然釋懷一笑,季悠然則朝她豎起了大拇指。
「怎麼樣?」
「像充電了一樣,感覺現在全身都是活力。」
「哈!」季悠然忍不住輕歎,「可惜,我的眼睛高度近視,不適合這項運動,否則真想試試。」
「我覺得你不需要。這項運動是為有冒險精神,或是追求刺激,或是像我這樣用來釋放壓力的人而存在的。」
「你是在暗諷我沒有冒險精神。」
「不。」謝語清笑了,「我是在誇你能把情緒調整自如。古書上說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大概就是指你這樣的人吧。你如果活在古代,肯定是個雲淡風輕的隱土。」
「哈,我知道你損人很厲害,沒想到你誇獎人也很有一套。」季悠然做沉吟狀,托著下巴說,「嗯,這些讚美話很動聽,你不妨多說一些。」
「是啊,真該多說說,否則你走了,即使想說,也沒機會了。」說到這裡,謝語清的神色不由黯然起來。
季悠然的微笑僵了一秒鐘,然後上前輕輕地握住她的手。雖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但他想她應該能明白他的意思——無論身在何處,他的心一直是陪在她身旁的。
謝語清忽然抬眸,很認真地問:「乾爹,你這樣天天陪著我,鼓勵我,安慰我,可我還是一天到晚地自怨自憐,你會不會覺得厭倦?」
「糾正兩點。第一,你現在的反應是很正常的,絕對不是自怨自憐;第二,你叫我乾爹不是嗎?乾爹陪著乾女兒鼓勵她安慰她,是應該的。」
謝語清垂下頭,訥訥地說:「可是……你畢竟不是我真的乾爹,那只不過是一個玩笑。」
「什麼?玩笑?」季悠然故作驚訝地瞪起了眼睛,「我還一直以為是真的呢,並且暗暗得意——誰能在像我這樣的年紀裡就有你這麼一個又漂亮又可愛又善良又有個性的大乾女兒?」
他一連誇了四個又字,謝語清的臉「刷」地紅了。她異常的反應使得原本只是想說笑話逗她開心的季悠然也一下子變得尷尬起來,不知該繼續說些什麼。
空氣開始變得凝郁,也很曖昧。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一前一後,相隔了半步距離地往前走。一些學子們抱著課本匆匆走過,一些情侶們手牽著手款款走過,陽
光明艷的廣場上,路人們來來去去,但對季悠然和謝語清來說,這一方天地靜謐,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兩個人而已。
不去想葉希,不去想媽媽,不去想那一切煩亂痛苦的事情,這一刻,她只想如此安然恬靜地走完這條路。上帝慈悲,請容她偷下懶、鬆口氣,讓疲憊不堪的心稍稍得到鬆懈,只要這麼一點點時間就好。
經過一家商場門口時,謝語清忽然拉著季悠然走進去,走到一台照大頭貼的儀器前說:「我們認識這麼久了,好像一直沒機會拍過照,現在陪我拍一張當留念吧,好不好?」
「一張怎麼夠,怎麼說也得拍上十張二十張吧。」季悠然說著,微笑地按下了按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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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回校上課,放學後,由於季悠然有事,所以謝語清獨自一人去醫院看望葉希。
在醫院附近的小巷裡看見一輛平板車,車上擺滿了盆栽,杜鵑、茉莉、虎皮掌,品種繁多。她的視線不禁在那留滯了幾秒鐘,老闆見狀連忙招呼說:「小姐,買盆花吧。你看這杜鵑,開得多好看啊!」
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買了盆文竹,鮮翠欲滴的綠色,點綴了她的眼睛,真希望葉希也能和這盆文竹一樣,恢復生機勃勃。
帶著那盆文竹進醫院,由於走得太急,在大廳拐角處撞到了一個人,她連忙道歉,刮聽見對方驚訝地說:「小清?」
抬起頭,只見一個身形高大四十出頭的醫生,因為對方的落腮鬍實在令人印象深刻,所以她一下子認出來,驚道:「孫叔叔!」
孫繼衡,國內首屈一指的外科醫生,只是,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印象中他不是屬於這家醫院的啊。
孫繼衡笑著說:「很驚訝看見我?我可是被太后懿旨傳召來此的。」
媽媽?媽媽叫孫叔叔來的? 「是為了……葉希的病嗎?」
「嗯。」孫繼衡說著往回走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事跟你說,走,去我的臨時辦公室詳談吧。」
謝語清有些忐忑不安地跟著他進了一道門,說是臨時辦公室,氣派卻不小,由此可知,孫繼衡真的是醫界舉足輕重的大人物。若非媽媽和他家乃是世交,又同學十多年,交情非淺,哪能這麼容易請得來?
他想跟她談些什麼?
「坐。」見她不安,孫繼衡又笑,「別這麼緊張,不是什麼壞消息。」
他先行在皮椅上坐下,十指交叉疊放在桌上,談家常般地說:「我是臨時調派到這裡,負責葉希的骨髓移植手術的,原因我想你清楚,這件事牽扯到一些陳年舊事、個人隱私,我出面比較方便些。」
謝語清握緊了手,垂眼說:「原來你也知道……」
孫繼衡揚眉,「嗯,怎麼說呢?事實上若悠和子新的事情對
我們那些朋友來說都不是秘密,並且曾經轟動一時。」
呃?謝語清睜大了眼睛。子新,葉子新——葉希和她的……生父。
孫繼衡還是那樣淡淡的、彷彿看得很清晰很透徹的樣子,緩緩地說:「他們是當年R大公認的金童玉女,得到了所有師生的祝福。你知道,這很不容易。因為他們兩人無論是相貌還是學業,各方面都很出眾,仰慕者自然不少,但喜歡若悠的男孩子在看到子新後都死了心,而喜歡子新的女孩子看見若悠後也自愧不如……總之,那幾乎是R大一對神話般的情侶。」
「他、她……他們不是婚後才認識的?」謝語清的手握得更緊了,她意識到徹底清晰的真相就要曝露在她面前,而這個真相,很有可能推翻她長期以來所堅持的認知。
「他們是大學同學。」孫繼衡看她的目光是溫柔的,這目光很熟悉,爸爸生前似乎就是經常那樣看她的,難道說……難道說爸爸也是知道這件事的?!
「大四那年,你媽媽堅持留學,而子新要在本校讀研,為此鬧了很多彆扭,後來當子新想通了,也得到家人的同意準備跟若悠一起出去時,卻發現若悠一人悶聲不響地已經辦好簽證訂好機票。子新為此非常生氣,賭氣之下不走了。」
謝語清心中冷笑:這倒的確符合媽媽的性格,她就是那麼個人,要做的事情非要做到,絕不會遷就誰。
「於是兩人就分開了。這一分,就是三年。子新因車禍而送入醫院,在醫院裡躺了兩個多月,其間身為護士的阿離對他悉心照顧,兩人漸漸有了感情。而子新也認為和若悠沒什麼機會重歸於好,因此出院後,就同阿離結婚了,然後舉家遷往深圳發展。」孫繼衡說到這裡歎了口氣,不勝唏噓地說,「若悠學成回國,這時你爸爸……我是指謝墨,出現了,常常關心她,對她很好,而你外公又非常賞識他,於是在他的撮合下兩人也結婚了。就在婚後不到一年,因為工作調配,若悠和子新兩人在一次宴會上重逢。」
謝語清喃喃道:「像在看電視劇……」
孫繼衡聳肩,「沒錯,這段經歷的確很惡俗,幾乎在大部分戀人身上都會發生。但是,恰恰就是這麼惡俗的陰錯陽差,再回首已百年身。兩人都已結婚,即使再相逢時發覺對彼此還有感覺,也來不及了,而謝墨又很愛你媽媽,他們兩個,都沒辦法離婚重新在一起了。」
「沒辦法在一起?」謝語清的聲音說不出的嘲諷,淒笑著說,「沒辦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所以就背叛各自的婚姻偷情塢?否則我和葉希都是不應該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為什麼會有我們?為什麼?」
孫繼衡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小清,感情的事情,有時候不是理智所能夠說清楚弄明白的。大人也是人,也會犯錯。」
謝語清垂著頭,眼圈慢慢地紅了起來,「是啊,錯誤……我,我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地不讓自己去憎恨他們了,他們是我的父母我沒得選擇,可是!可是……我真的無法不難過,無法不痛恨,無法不厭惡啊!」
孫繼衡重重一震,目光中流露出了憐惜之色。
謝語清的聲音猶如夢囈:「在知道真相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以為自己死掉了,我感覺不到聲音、顏色、和味道,像個活在黑暗裡的殭屍,我見不到陽光。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辦,沒有人拉我一把,有的只是一個接一個的悲劇:爸爸去世了,那麼疼愛我的爸爸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然後是葉希,他不再跟我說話,不再看我一眼,他當我不存在;媽媽罵我,打我,冷冰冰地對待我;老師們看見我也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我已經不敢再去回憶高三那年我是怎麼過來的,我像個溺水的人一樣拚命地、拚命地掙扎,我想我還是要活下去的,我不甘心就那樣死掉啊!後來,我進了大學,有了新男友,我以為我有了新的希望,可是他最後也背叛了我……愛情是什麼?孫叔叔你告訴我,愛情是什麼?愛情是會給人帶來這麼多傷害這麼多痛苦的東西嗎?我做錯什麼了?為什麼要以愛為名地這樣傷害我?為什麼?」
「小清!」孫繼衡連忙站起來走過去扶住她的肩,然而謝語清已停不下來,完全沉浸在悲傷的激動狀態之中。
「小清,別這樣……他們不是有心的,小清,對不起……」
「真諷刺,為什麼連道歉的話都要由你來代他們說?」謝語清哽咽,復大笑,「孫叔叔,你知道我最恨的地方是什麼嗎?就是明明他們的錯誤已經傷害到我了,可是為了父母長輩所謂的驕傲跟面子問題,他們都不來跟我道歉,都不願跟我開誠佈公地談一談!他們覺得我無關緊要,所以不需要對我有個交代,也不理會我心中的想法……這就是我的生父和生母!」
謝語清用力地擦去臉上的眼淚,表情變得無比堅決,恨聲說:「如果,你是受了媽媽的囑托來對我說上面那番話的話,那麼請你帶回話給她,下次這樣的對白,請她自己來跟我說。我要親耳聽她述說她的苦衷和身不由己!」
孫繼衡頓時有點尷尬,最後無奈地攤一攤手說:「小清,你真的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你以前是個很溫順的孩子,我看著你長大,竟不知你能有如此鋒芒。」
「你想說我長得越大,反而越不懂事?」她冷笑。
誰知孫繼衡卻搖頭說:「不,我是在讚美你。你說得很對,這些話的確應該由你媽媽本人來對你說。對不起,我多管閒事了。」
聽到他道歉,謝語清反而一怔,望了他好一會兒,眸中閃爍著極為複雜的情緒,最後一一沉澱下去,「孫叔叔,現在——請你告訴我……葉希康復的希望有多大?」
孫繼衡很認真地回答她:「這就是我要跟你談的第二件事情了——經化驗,你媽媽的HLA與葉希相合,我已安排她明天下午就做骨髓捐贈手術。」
謝語清吃驚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她?」
孫繼衡點頭。
「可是她的身體並不好……」
孫繼衡笑了,「看,你還是很擔心她的,不是嗎?」
謝語清咬唇,有些不自然地說: 「無論如何,她是我媽媽,我可不想再遭遇什麼意外變成孤兒。」
「放心,這個手術並不複雜,全身麻醉後,從盆骨裡抽取數
百毫升的骨髓,相等於一個人體內骨髓總量的百分之三就可以了,而那些骨髓會在此後的兩到三周內由人體自我恢補。」孫繼衡說到這裡彈了記信心十足的響指說,「既然我說她能做這個手術,就絕對沒問題!」
謝語清望向窗外遙遠的天空,真沒想到,最後真正能救葉希的,居然是媽媽……
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