珀耳修斯站在美杜莎面前,她握著三頭叉,蛇發飛舞,依舊充滿了絕望。他退後一步,單膝跪倒,親吻她的手,眼淚滴在她的手背上。
「你不怕被我石化嗎?我是女妖啊。」
他將她拉到身前,伸手抱住了她的腰。
「我請求你的原諒,請你原諒我。
「原諒你什麼呢?」美杜莎說,聲音變得很悲哀,「原諒你為了不殺我而刺了自己一刀嗎?」
再過半小時,他的手術就要開始了。
程沉坐在醫院草地上的長椅上,緊緊握住了自己的手。
十月中旬的陽光明艷嫵媚,天空蔚藍,綠茵如毯,這一切本該何其美好,然而看在她的眼裡,全部變成了黯淡。
她忽然覺得很害怕。
一如十年前胡森警官來找她,將她帶上他的車,道路兩旁的屋宇飛快倒退過去,那時候,她默默看著外邊的街道,也有這種忐忑窒息的感覺。
然後他帶她到了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久久索繞在走廊上,那兩個戴口罩的男人推開太平間的門,她不敢走進去,因為她預料到前面正有天大的不幸在等著她。
那麼這一次,是不是也是這樣呢?
也許手術室的門再度打開後,醫生一臉凝重地出來宣告手術失敗,他將終生癱瘓,甚至……死亡。
那麼,她該怎麼辦?
很害怕,很多陰暗的回憶一幕幕地從腦海里拉過,像被刻意調整了的慢鏡頭,執著地讓她把過去看個清晰。
童年時坐在天台上等媽媽時的孤獨寂寞,六歲到爸爸家後受到的排擠和冷落,在醫院中醒來發現自己失音和右腿殘廢時的惶恐,三年的療養時間中與病痛一次次抗衡的艱辛……九歲到十六歲。爸爸把她送到了中國的廬山,據說那是媽媽的出生地,也是靜心養病的好去處。再然後,去了殷達,再遇見他和她,發生了那麼多那麼多事情……這一幕幕相連,拼湊出她十六年來的人生,竟然沒有絲毫快樂的回憶。
很害怕。
頭上傳來被人凝視的感覺,她抬起頭,看見一身黑袍的金髮男子站在她的面前,他微微一笑,笑起來的感覺很溫暖。
「你好,我是文萊神父,我可以坐下來嗎?」
她怔怔地看著他胸前的十字架,在陽光下散發出明晃晃的神聖光芒,於是便點了點頭。
神父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說道:「我看得出你有疑惑,願意和上帝談談嗎?」
上帝……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上帝嗎?她的目光中流露出這樣的信息,神父微笑,「當然有,上帝就存活在你的心中。」
她默默地垂下頭去。
一隻皮球忽然滾到腳邊,一個清稚的聲音遠遠響起:「姐姐,幫我把球踢回來好嗎?」
抬頭看,一個身穿病服的小男孩在站在離她十餘米外的草坪上衝她招手。
程沉用左腳輕輕踢了皮球一下,皮球滾回小男孩身邊,他快樂地喊:「謝謝姐姐!」然後就開開心心地繼續玩球去了。
神父望著這一切,悠悠說道:「多麼可愛的孩子……有沒有覺得看見他們天使般的笑臉時,連自己的心清都會愉快起來?」
她注視著那個孩子,目光中流露出了悲哀之色。一樣的童年,可她就從來沒有感受過那樣單純的懷樂。
「你珍愛你的生命嗎?」神父忽然這樣問。
她轉過頭去,有些不解。神父笑了笑,溫和地重複:「你愛自己的生命嗎?」
當然,她最愛的就是生命,所以那麼難熬的歲月都咬著牙熬過來了,換了其他任何人遇到她那樣的遭遇都不見得能比她做得更好。
看她點頭,神父笑著舒了口氣,仰望藍天,輕柔地說:「生命的確值得珍愛,但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它值得人們珍愛呢?」
她睜大了眼睛。
「因為它美好,所以人們熱愛它。」神父收回視線,溫潤地落在她臉上,「它帶給你幸福,讓你快樂,讓你感受一切美好的事物,比如這陽光,這草地,這孩子的笑臉……但是,如果你永遠只感受到自己的痛苦、孤獨、寂寞、傷害,我不認為這樣的生命有什麼延續下去的價值,不值得依戀不捨。」
他是在開導她要樂觀向上嗎?程沉的手握緊,又鬆開,又握緊,週而復始。忽然間,神父的手伸了過來,輕輕地包攏了她的,說:「告訴我孩子,你感覺到了什麼?」
她張了張唇,神父說:「是溫暖,對不對?」
她點頭。
「這種感覺讓你覺得舒服嗎?」
她又點了點頭。
「那如果我的手冰冷,你還會有舒服的感覺嗎?」
她搖頭。
「不錯,同樣是手,冰冷的手會讓人感覺不適,而溫暖的手卻會帶給人愉悅。」神父說著摸了摸她的頭髮,「就像我們的生命一樣,輕鬆的積極的豁達的生命令人充滿生機快樂安然,而沉重的悲傷的孤獨的生命則讓人沉淪自傷難過。你珍愛你的生命,就應該讓它最大可能地實現它的價值和意義,這樣才是真正地愛它,而不是逼迫自己背著包袱活下去。那種堅持是殘酷的,也是虛無的。」
可是……可是……
想要辯解些什麼,思維卻一片混亂,十六年來,第一次有人對她說這些話,從來沒有人教過她這個。
她也渴望能快樂啊,能幸福啊,但是,真的可以做到嗎?
彷彿看出她內心的掙扎,神父堅定又不失溫和地說:「可以的,你連那樣的打擊都勇敢挺過來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會比它更艱難。只要你願意讓自己幸福,你就一定能夠幸福。」
大樓上的鐘聲忽然響起,一、二、三……七、八、九,整整九下,默未傾的手術時間到了!
她深深地望了神父一眼,站起來飛快地向大樓走去。是的,那樣的磨難她都克服下來了,不會再有什麼難得了她,承認自己過去的偏激和改善與家人們的關係去爭取以後的幸福,她可以做到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默未傾,你等等我,我有話要對你說!
文萊神父望著她的背影,露出了欣慰之色。
一個人慢慢走到他身邊,目光同樣望著匆匆離去的程沉,長長地吁出一口氣說:「謝謝你了,文萊。」
文萊神父回過頭,對上一雙和程沉一模一樣的黑眼睛,笑了笑,「這是我應該做的,伯爵。」
此人正是Werran伯爵,他望著大樓上的時鐘,緩緩說道:「現在,只剩下最後一步,如果默的手術順利成功的話,這個結了十年的結終於可以解開了。」
「上帝會保佑他的。」神父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兩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程沉跑到一樓的手術室時,護士們正好推著默未傾進門,她衝過去,兩旁的護土連忙攔住她,「對不起,小姐,你不能進去。」
她拚命掙扎,掙脫護士小姐的阻攔,硬是抓住了默未傾的一隻手,伸出食指在他手心上劃:「你要堅持……」
字還沒寫完,手術車就推了進去,海倫小姐走過來將她拉開。
兩扇門慢慢地在她面前關上,她突然叫了出來「默未傾,你要好起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門「啪」地關緊,將他完全遮擋。
站在門外的海倫小姐震驚地看著她,手指伸出來不停地顫抖,「你你你……」
她詫異地看向海倫,為什麼她的反應這麼古怪?
「你會說話了!你能出聲了!」
啊?程沉頓時也被自己嚇住了,她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著手術室的門,雙手輕輕撫摸著喉嚨——她能說話了?她真的可以發出聲音了?
「來,美杜莎小姐,不要緊張,放輕鬆,再試試看。」經驗豐富的海倫慢慢地引導她。
她張著嘴巴,發出一聲不連貫的「啊」,雖然聲音嘶啞低沉,不復剛才喊那句話時的清脆悠長,但是真的可以出聲了啊……上帝奪走她的聲音十年,又慷慨地還給了她。
「美杜莎小姐,恭喜你!」海倫高興地抱著她旋轉了一圈。
她的眼睛忽然開始濕潤,艱難地嘗試說話:「謝……謝……你……海倫……小姐。」
「真好,美杜莎小姐,真好!真是太棒了!」海倫小姐給了她一個大大的吻。
程沉將頭藏到了她懷中,她恢復聲音了,她不再是個啞巴了……她說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話……她愛他,她不恨他,她是愛他的啊!
否則,她為什麼會那麼在乎他?為什麼會在意他對她的漠視,他對她的傷害,他對她所做的一切……
恨與愛之間,不過一線的距離。
在這長達十年的累積中,已模糊了界限,早已分不出了。
請你,一定要好起來。
一定,一定要好起來。
意識自灰茫茫一片中慢慢鮮活起來,染出紅的花綠的草巍倫的屋宇。
他看見十年前的一切,如被調整過的電影,重新以一種精緻緩慢的方式回放——
潔白華麗的橡木大門被輕輕推開,身穿黑色長裙的伍德夫人向在嬉鬧中的孩子們介紹:「露莎碧小姐,這是美杜莎小姐,從今天開始,她和你一起生活。」
他抬起眼睛,看見那個站在伍德夫人身邊的少女,安靜的表情,低垂的眼睛。當她向這邊看過來時,明眸溢彩,清潤流光,彷彿整個人都鮮活了起來。
美杜莎……
那個樣子的她,是最最初始的模樣,美麗還未遭到雅典娜的嫉妒,乾淨樸素,沒有蛇形長髮。
「孩子們,你們還不過來歡迎她嗎?」
嬌縱的露莎碧憤怒離去,孩子們過去擁抱新來的成員,她烏黑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讓他有種被看透了的心虛感。於是合上書本上樓,再看下去,他不能肯定自己是否會就此石化。
她在莊園裡安靜地存在,受到排擠和冷落,也從來沒有露出過委屈的模樣。有時候他在書房的窗子裡,可以看見她坐在花園的紫籐樹下,手上翻閱著畫冊,像最最恬靜乖巧的孩子。
然而,他知道她不是。
沉默只是因為沒什麼話可說,不叫委屈只是因為她看不起那些人,在她心中,有著超越那個年紀的驕傲和堅強,她獨處在她的世界裡,尊貴一如女王。
於是他終於知道,為什麼雅典娜會懲罰美社莎,不是因為她太過美麗,而是因為她的不尊敬,當別人都溫順地臣服女神足下時,只有她,敢涼涼地看她一眼,轉過身去。
以她的智慧不可能不知道,只要她表示友好,討討露莎碧的歡心,就能得到很好的對待。露莎碧雖然嬌縱,但並不狠毒,從某種角度來說,她是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姑娘。
只要她肯哄哄她,逗她笑,她的生活會變得很好。
然而,她沒有。他從她臉上看到了不屑與輕視,彷彿在無聲地說:「你們不配,不配和我做朋友。」
她有一個黑色的小盒子,那是她惟一帶來的東西,她只有在看著那個盒子時,表情才會變得完全柔和,目光戀戀、凝凝、癡癡。
他覺得很好奇,他是個好奇心很重的人,完全不像外表所表現的那樣清心寡慾。當他對一樣事物感到好奇時就勢必要找出它的真相,否則他會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於是有一天,他趁她在花園看書時偷偷溜進她的房間,在枕頭下找到了那個盒子。
有一瞬間他覺得這種行為很卑鄙,但是好奇心勝過了一切,他打開盒子,手指因緊張和興奮而輕微發抖。然後就是——
完全怔住。
指甲?竟然是指甲!
指甲上血跡斑斑,中間還有鉗子夾過的痕跡,看樣子是從活人身上拔下來的。這是怎麼回事?收藏這樣恐怖的東西,是性格使然,還是另有隱情?
他合上蓋子走出去,再從書房窗子裡看到紫籐樹下的她時,便多了幾分莫名的心緒。
她看起來很孤獨,唇角或許堅毅,但隱約流淌著淒苦的痕跡;眉目依舊清然,但掩藏不了內在的疲憊。再怎麼早熟堅強,也只是個六歲的孩子。
她才六歲啊……不應該受到這樣的對待的。
是不是因為什麼都沒有,也得不到其他的玩具,所以只能那麼固執地去喜歡一盒子的指甲?
她從花架下站起,拍拍裙上的落葉朝屋子走來,看來她要回房間了。
他放下窗簾,在書房裡坐了幾秒鐘,忽然覺得整個人很浮躁,於是她再打開門走到樓梯口,依稀傳來樓下露莎碧的炫耀聲:「……這是爹地特地買來給我的……爹地最疼我了,我要什麼他都會給我,我是他最最最樣愛寶貝的女兒……」
這個露莎碧!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就在這時,她從樓下走了上來,抬眸的一瞬,見到他時好像顯得有點吃驚,她純黑色的眼睛露出吃驚之色時彷彿有道流星輕快地閃過,將沉沉的寂寞點燃,綻放出絢麗色彩,迷惑蒼生。
然而,只是一瞬間。
長長睫毛再度垂下,將神采盡數斂攏,又復靜水無波。
她一步步地走上來,他就故意站著不動,她看上去有些遲疑,但還是低聲說了一句:「對不起,請讓一下。」
如果沒有記錯,這應該是自從她來這後第一次對他說話,她的聲音極好聽,清清淡淡,很純粹也很乾淨,像她的臉。
他朝右走了一步,將路留給她。她側著身子從他身邊走過去,身上沒有一般這個年紀的小孩所有的乳味,清清淡淡的,和她的聲音一樣。
因為有好幾秒鐘的混沌,回過神來時她已經進房間了,他在樓梯口又停了一會,然後下樓。
露莎碧氣鼓鼓地坐在沙發上,不知道想起什麼,忽然將手裡的芭比娃娃狠狠地摔到地上。
一個女僕怯怯地從廚房裡探出頭說:「露莎碧小姐,那是伯爵指名送給美杜莎小姐的娃娃,你這詳做……不太好吧?」
露莎碧頓時跳了起來,「什麼美杜莎的?是我的!爸爸給我的,兩隻都是我的!」
女僕連忙噤聲,又縮回廚房去了。
他冷冷看著這一幕,走過去拿起桌上禮盒裡的卡片,上面果然寫著「親愛的露莎碧和美杜莎,希望你們會喜歡這份禮物。愛你們的爸爸:Werran」。
他看向露莎碧,露莎碧的臉紅了紅,但依舊嘴硬地說:「爸爸知道我最喜歡芭比,當然是送來給我的。那個傢伙古里古怪的,才不會喜歡這個呢。」
他放下卡片沒有說話,轉身走開。
露莎碧向來有些畏懼他,連忙追上來叫道:「哥哥,你不要走嘛,你陪我玩好不好?你老是自己一人悶聲不響地讀書讀書,都快和那傢伙一個樣子了……」
「我沒有空。你找你的芭比娃娃陪你吧。」
「哥哥!」身後傳來露莎碧抱怨的嘀咕聲和不滿的跺腳聲,他沒有停步,逕自走了出去。
外面的紫籐花架下,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氣息。他看著看著,目光便飄忽了起來。
重回樓上時,路過露莎碧的房間,房門大開著,房間裡放滿了玩具。其中有一隻芭比娃娃穿著素色的裙子,雙手放在膝上,很文靜很內向的樣子,看起來很像她。心中忽然產生了一種衝動,他進去拿了那個娃娃,放到了她房間的床上。
這樣,她就不會再死死抱著那盒指甲了吧……
這本來就是該屬於她的。露莎碧偷偷藏了她一隻,那麼,就應該還一隻給她。
後來他知道了,這舉動是個錯誤。
非常非常糟糕的一個錯誤。
當那天事發後,她從樓上摔下去後,在所有人都不敢問她的狀況時,他敲響了叔叔的門,直直走到叔叔面前,說:「請您告訴我,美杜莎現在怎麼樣了?她死了嗎?」
叔叔坐在辦公桌後,雪茄在他的指間燃燒著,紅紅的,慢條斯理地灼燒著他的心。無法忍受那樣的折磨,他再次出聲:「請您告訴我,她死了,還是還活著?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叔叔擰滅雪茄,把臉轉過來,他的心顫了一下——為什麼他從來沒有發覺,美杜莎的眼睛和叔叔是那麼相像?
「她還活著。」叔叔看著他,每個字都說得很慢,「但是她的情況很不好,以後也許會終生殘疾。」
這個消息被叔叔殘忍地分成兩截,讓他在天堂和地獄中來回走了一趟——
「她的胸12腰1椎骨折脊髓損傷、脊椎血管已被大部分破壞,病史上這種情況的完全痊癒率只有0.6%。」
他忍不住蹲下去,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這是個意外。」
他知道是意外,但是……他無法原諒自己。
「我很高興見到你這麼難過,原來這個家裡還是有個人關心著她。」
不,不,他沒有關心她……起碼,他沒有在眾人面前表現出來,如果他肯主動去親近她,和她說話,陪她玩,那些孩子們會跟著對她好的,如果他肯勸勸露莎碧,露莎碧也許會對這個妹妹改變態度……
可是這一切他都沒有做,他先是選擇了漠不關心,再是明哲保身,最後……已經來不及了。
他摀住臉,無法制止某種悲傷。那悲傷像海浪,一下子把他捲到高空中,再狠狠地拋下去,循環重複,永不停歇!
「我覺得她不適合跟你們一起居住,所以她以後都不會再回這來,這樣大家都會比較好過點。」
叔叔的聲音平淡,沒有什麼情緒,是他把感情掩藏得太好,還是他對那個女兒並沒有太多的關心?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心很難受,從來從來沒有那麼難受過——
十年歲月,他一直努力於醫學研究,潛意識裡企圖憑借他的智慧他的努力他的手,親自幫她恢復健康。他要償還她所虧欠的健康,他要她幸福。
然而,他沒想到就這樣再相見了。
亦或是,其實心中一直有所害怕,所以不讓自己期待有重遇的一天。
可命運這隻手還是把她拉到了他的面前。
紙張飛散,那雙眼睛抬起來的時候,整個世界都在他面前碎裂,怎麼會是她?怎麼會是她!
她分明只有0.6%的希望,難道奇跡已經幸運地在她身上降臨?
然而,那跛掉的右腳慢慢地拖在地上,每走一步都像在提醒他曾經犯下怎樣的過錯。是他害了她,是他害她摔斷了腿!
老天似乎覺得這種驚悸還不夠,第二天再借由簡的嘴巴告訴他另一件事實:「她是個啞巴,她根本不能說話。」
菜刀切到手指,鮮血流了出來,那一剎那的感覺,已不僅僅是痛那麼簡單,她的聲音,她那好聽到他永遠不會忘記的聲音,沒有了……沒有了……
沒有了。
他在這世上最大的希望就是她能夠幸福。但恰恰相反的,最不幸福的人就是她。
那一道詛咒本是雙生,囚住他,也囚住她。
自此兩個人,都失去生命的光華。
他在實驗室中為救她而刻苦,她在醫院裡為恨他而生存。他和她,都被快樂所背棄。
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這樣對他們!
那一次偶爾從校園經過,看見她跪在地上,渾身都在抽搐,很痛苦的樣子。連忙跑過去,她抬起頭來時,目光迷惘而散亂,完全不像平時的她。
癲癇!她有癲癇病?!
這個發現再度讓他震驚,伸手輕碰她,她整個人沉浸在病發的痛苦中很不清醒,因為她沒有拒絕他。
於是他抱起她,帶她回房間,走著走著視線就模糊了起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水濛濛的。但是他絕不會承認自己很想哭。
把她放到床上,她開始慢慢變得平靜,他想走,她卻死命地拉住他,她肯定不知道他是誰,否則她不會對他做出這麼依賴的動作。明知道不可以留下,因為她隨時可能清醒,但還是捨不得丟下那隻手,只能一動不動地站著,像被石化。
幸好她睡過去了,他慢慢扳開她的手指,用被子蓋好她。
她的臉慘白如紙,眉頭依舊皺著,殘留著痛苦的痕跡。
伸手撫平她的眉,低聲說:「我不能留在這裡。如果你清醒了發覺是我抱你回來,你會更加恨我。」
然後,轉身離開。
他多麼希望她醒來後第一眼看見的人是他,但是他更清楚,當她看見是他後只會更加憤怒。
美杜莎,珀耳修斯砍下你的頭,是出自故意,然而,他是無心的。
他是無心的,無心的,無心的!
無心之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