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彷彿這故事就這樣落幕了一般,他不再出現了。
我本該鬆一口氣的,我想。為什麼不呢?我又回到了從前那種已經習慣了的生活,平靜如水的生活,不再有著他在我左右的生活——
可是,我居然發現,他又常常出現在我腦海裡了。很頑固的,就是不肯褪去。見鬼的,我想,我居然開始有意無意地想念著他了。彷彿年少時的那種思慕,又重新回到了我的心底那般;我會突然停下了手中正在做的事,想著這段時間他過得如何,這一刻他正在做些什麼——
可是,我仍然沒有勇氣接受這一切,我擔心著這多變的、流轉的人生,我害怕我無法消受得起這樣的幸福。這幸福後面,是有著很多曾被這種等待和追逐傷害了的人,所投過來的注視。
夏天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降臨,為什麼我居然都沒有察覺到季節的更替呢?
冷氣開得很強的辦公室內,我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
「啪」的一聲,一個信封丟到我面前來,打斷了我的思緒。
「嘿,下落不明,又叫我逮到你在摸魚了吧!」譚嫊妤愉快的聲音在我頭頂揚起。我長歎了一口氣,認命地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文件,抬起頭來。
「你為什麼又在這裡出現?難道你又有年假可休了嗎?」我翻了個白眼,慢吞吞地動手拆開那個信封。「有些人真是好命啊!艷遇不斷、工作輕鬆,真教我嫉妒死了。」
譚嫊妤大笑,一點也不介意我半真半假的諷刺。「所以,我也來把自己的幸福,帶一點來給你啊!瞧,這可是我費盡心思為你弄到的舞會請柬,讓你半年多來的沉悶生活也加進一點娛樂嘛!」
「沉悶生活?」我有點不敢相信地重複著她的用詞,簡直要腦充血了。「謝謝唷,可是我不需要。妳自己去HAPPY就好了!」
我剛要把請柬拋還給她,譚嫊妤已搶先一步地後退幾尺,站在大門口,笑容顯得很詭異。「下落不明,這回的舞會,你是非去不可的!我已經串通了你的父親大人,如果你不出席,這個月就要扣薪水,哈哈!」
「什麼?!痰盂,你這卑鄙小人……」我還沒有罵完,就又被一臉志得意滿神色的譚嫊妤打斷了。
「怎麼樣?下落不明,難道你不敢出席舞會?難道你要逃避這種充滿了快樂的場合?難道……你要不戰而退?」她挑釁地看著我,笑得狡獪。
果然,這幾句話激得我衝口而出:「去就去!難道一個化裝舞會,還能是什麼鴻門宴不成?就算是的話,難道我就會怕了嗎?」
「那麼,我們一言為定囉。」譚嫊妤笑著拍拍手,瀟灑走人了。我這時才恍然有種落入某種圈套的感覺,有些懊惱地歎了口氣,視線不由得落到手中的請柬上。
「年少的回憶?這是什麼見鬼的舞會主題?」我咕噥著,腦海裡不由自主的想起我和譚嫊妤之間曾經一起回憶過的、年少時的故事——
我們會在午後的溫暖陽光裡相遇,再在夕陽的餘輝下,微風中分離。也許未來的某一天我們會在人潮洶湧的街頭偶然重遇,當那一刻來臨時,我希望自己會變成一個了不起的、令你無法移開視線的女性——
我的眼中有些濕潤了。
「落雪。」父親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輕聲叫著我。我急忙眨了眨雙眼,眨去眼中可疑的水光。
「去吧,去參加那個舞會,好好的回味一下你曾珍惜著的、重要的回憶——」父親溫和地微笑著,語氣是關懷而溫情的。
「而且,要記得……」父親意味深長地對我投下一瞥,而他說出的話震動了我,使我無法再偽裝出若無其事的神情。
「善待別人,也就是善待你自己了呵!」
我走進舞會的大廳,驚訝地發現此時大廳裡播放著的音樂,居然是「突然發生的愛情故事」——果然是從前的日劇主題曲。
譚嫊妤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一看見我就大笑起來,拍手叫好。「啊!真不愧是有創意的下落不明呀!虧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居然能把國小的制服原樣放大、照做一套,穿在身上!你看起來,就像是個跑錯了時空的洋娃娃——」
我微微皺起了眉頭。洋娃娃?這個字眼,好熟悉啊!是誰曾經這樣說過,曾經拿這麼可愛的字眼形容著別的女生呢?
我的笑容消失了,勉強撐著精神,與譚嫊妤打著哈哈:「喔,是嗎?那我可要謝謝你看到了我的好處,告訴我,我也很可愛,很有氣質,很淑女……」
譚嫊妤做出噁心的表情,咋舌地看著我。「落雪,你還真是本性不改呀!逮到機會就自吹自擂,也不怕閃了舌頭?」
我聳聳肩,決定不發表意見。事實上,今天的打扮,我還是花費了一番心思設計的。當我絞盡腦汁地考慮著該以何種衣著出席舞會時,腦海裡不知為何,突然浮現了一幕久遠以前的畫面,以及某個人帶笑的低語。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下了最後的決定。
我只把國小的制服款式稍做改造,變得比較適合我的風格,就原樣訂做了一套。不但如此,今天我還把一直披散於肩上的長髮高束成馬尾,就如那許多許多年以前,我與那個自己一直牽掛的人,初次相遇時一樣。
今晚舞會的高潮,是分三次進行的抽獎。第一次抽獎時,我並沒有多加注意——事實上,我向來沒有中獎的運氣。但當我手中的號碼被主持人喊出時,我實在驚訝極了。
我跑上台去領獎,居然發現獎品是非常特殊的——一個相框,裡面鑲著一隻類似蜜蜂的小動物;但又不太像蜜蜂,因為它有腳,而且有著一雙華麗的彩色翅膀。
「這到底是什麼呀?」我隨意的坐在一張桌子旁,滿頭霧水地認真研究著這件我生平第一次抽中的獎品,覺得它實在是比風鈴難懂多了。
突然,身邊傳來一個我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低沉而柔和。
「這是蜂鳥,世界上唯一能倒退飛的鳥。」
我大吃一驚,猛然抬頭。姚可威就站在我面前不到兩步遠的地方,他的一雙深邃眼眸,深深凝視著我,彷彿蘊含了千言萬語。
他身上也是一套「放大版」的制服,但那屬於少年的衣著並沒有使他顯得幼稚可笑,反而適當的襯托著他的挺拔,和他身上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屬於大人的沉穩,和屬於年少的期待。
我一時間竟然無法言語,只能楞楞地回望著他。往事如潮水一般洶湧地向我席捲而來,淹沒了我所有的意識和感覺;在那瞬間,那個陽光燦爛的午後、學校後山上那片如茵的綠樹濃蔭、那個有著小麥色肌膚與笑渦的男生,都無法抑制地自我記憶的最底層清晰地浮現,佔據了我的腦海。
我這樣想著,無法相信那些自己曾以為是逝不復返的時光,此刻都一點一滴地在自己面前重現;無法相信在這樣一再的錯身而過之後,我們還有機會回到相識的最初。
「蜂鳥?」我喃喃地說著,視線慢慢轉回手中的相框上。「為什麼是蜂鳥呢?」
姚可威一霎那顯得有點緊張。可是他的聲音仍然很溫柔。
「因為唯有它是可以倒退著飛的,彷彿可以就這樣一直倒退著飛回從前,飛回那些我們錯過了的時間,一切重新來過。」
他聲音裡終於有一絲緊張,流瀉出來了。
「落雪,你相信這樣的想像嗎?」他屏息地凝望著我。
我沉默,視線在那只蜂鳥的標本和他的容顏之間流轉。但一分鐘之後,我微笑起來。
「是的,可威,我相信。」
他微笑了。
而我,真喜歡那樣的笑容。
雖然我們之間曾經阻隔了千山萬水,但在這一刻,時光彷彿重回了那初遇的從前。那相框裡的蜂鳥展著雙翼,似是想要振翅飛回那個暮春的午後、那間充滿了惱人喧囂的教室;而世界,也仿似從這一刻起重新開始緩緩的轉動——
「嘿!夏落雪,幾天後就放假了,你難道都沒有什麼計劃嗎?」
我微彎起唇角,在記憶的深處捕捉到了當年那個小男孩臉色微紅、一隻手托著頭的模樣。
「你……是在和我講話?」我錯愕的語氣拿捏得恰到好處,準確極了。我甚至一手撫在胸口,吃驚的反應簡直不像在做假。
「是啊,不然還能有誰?」姚可威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彷彿對我的問題感到有趣,又或者是對我完全「昨日重現」的演技表示半真半假的讚賞。
「我們一起出去玩,可好?」
這回,我相信自己的表情一定有著成熟女性般的從容。我甚至決定要小小地改編一下劇本,直接跳過那句確認的問題。
我已經不再需要求證他的真實心意了。
「好的。」
他訝異地挑眉,似乎沒有預期我會這麼乾脆的答應。隨即他失笑了出來,一本正經的神色消失了。
他紳士風度十足的,向我微微一彎腰;似是在邀舞,但說出口的話卻略有不同。「美麗的小姐,我能有這個榮幸,和你交往嗎?」
我從容不迫的表情垮掉了,我想我一定是滿臉的無法置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句我一直孜孜以求的言語,突然叩進了我的心底,讓我的鼻端霎那間酸澀起來。
「什……什麼?」
他伸手將我拉了起來,一隻手臂環繞過我的腰。他的臉俯近我的耳畔,溫柔地輕聲低語:「你聽到了。我不重複第二遍。」
室內的音樂停頓了,當再響起來的時候,那旋律讓我吃驚;眼底有淚凝聚。
那是,他第一次只為我而唱出的歌,他第一次送給我的歌。
「牽掛你的我」。
我凝望著他,在溫柔環繞著我們的美麗旋律裡,沉默無語。
他也是那樣沉默地注視著我。可是他的表情裡,彷彿有絲不再一樣的專注,那樣脈脈的凝注眼光,彷彿沉浸了千言萬語。
在低回的歌聲中,他突然淺淺地微笑了。那個笑容是寧靜的,彷彿一種經歷了尋覓的千山萬水之後,終於在人生的某個轉彎處相逢的幸福。
「落雪。」
我訝然地望著他。這輕輕的一聲,卻在我的胸口微微揪起了一絲難言的酸澀。這熟悉的聲音,卻以一種我從不曾聽過的方式呼喚著我的名字,溫柔得令人心痛。
他輕輕笑了,可是一絲緊張卻在他眼中一閃而過;雖然轉瞬即逝,我卻捕捉到了。
「其實,我一直都想告訴你……」他有點躊躇了,頓了一頓,肌膚上泛起了一絲不怎麼明顯的紅暈。「我一直都是牽掛你的。」
我的心底,彷彿悄悄湧起了一股淺淺的、卻不容忽視的溫暖;似乎那原本是一片荒原般的枯萎心田,此刻卻開始有幾棵小小的、希望的嫩芽,在心底鑽了出來。
「真誠實。」
我低聲說道,唇角卻不由自主地悄悄向上微揚了起來。
他再向前跨了一小步,而溫柔的歌聲,在他長久的凝視裡輕輕飄蕩。那股幸福的浪潮,彷彿逐漸湧了上來,溫柔地捲擁著我。
「我一直……」他口吃了,額頭上也微微滲出了汗珠,臉上的紅暈變得明顯了一點。
「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
那幾棵希望的嫩芽,此刻似乎已在我心底,悄悄綻開了一朵微笑的花。我感覺自己的笑容在頰畔浮現,心情也因此變得有一點柔軟,在他的眼光凝注裡,輕輕地飄蕩。
而我發現自己的唇邊,悄悄浮現了一抹隱隱約約的笑影。
「真虛偽。」
聽到我的回答,他的表情一瞬間似乎有些緊張了,嘴張了張,彷彿是想要為自己辯解些什麼,可是最後竟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只是頹然地垂下了頭。
我看著他露出像個小孩子一般的垂頭喪氣神情,微笑在我的臉上蕩漾開來;我伸手把他的臉扳向我,讓我們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可威。」
他訝然地抬起了頭,有點一頭霧水地看著我的微笑;那種無辜的神情逗笑了我,使我的笑容變深。
「其實,我一直都想告訴你……」我學著他方纔的語氣,故意拖長了聲音,眼睛一閃一閃地笑望著他,心卻因為自己即將說出口的言語,而跳得很快。
「我一直都是喜歡你的。」
他驚訝極了,張口結舌地望著我,一分鐘後才反應過來,聲音裡有點微微的顫抖。
「真誠實。」
我的笑容變得燦爛起來,心頭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我終於把那句深藏在心底的話,說出來了。
雖然經歷了太久的時光、太漫長的等待;雖然我曾經只能得到他的一句抱歉,和自己失望的痛苦;但是此刻,我們終於站在彼此面前,在人生路上再一次相逢了。
「我一直都是牽掛你的。」
他訝異的神色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漸漸浮現的笑容。那笑容是如此燦爛,彷彿一線眩目的陽光,驅走了所有曾經籠罩在天空裡的烏雲。
「真虛偽。」
他低沉的聲音,帶笑地說道。可是,他卻突然將我攬入了他的懷裡;我的臉頰貼在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在我頰畔沉沉的鼓動。他微笑的聲音,在我的耳畔溫柔地響起。
「可是,我相信妳。」
我的眼中一瞬間湧滿了淚。那許許多多久遠的從前,在清風裡溫柔地飄蕩著的從前……又都重新回到了我的腦海裡,而且如此鮮明,溫暖了我的心。
「你真是害人不淺……」我的眼淚落到了頰邊,沾濕了他上衣的胸前。我的聲音甚至都顫抖了,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這樣幸福地悲傷著。
「如果你不對我說這句話該有多好?那麼我也不用耗去了那麼長久的生命,來等待著你的偶而回顧……」我無法控制自己奔湧而出的淚水,「如果你晚一些再對我說這句話該有多好?那麼我就不會那般猝不及防地被你打動——」
他有些手足無措了,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我突如其來的眼淚和指控。他的聲音都有些慌張了,語氣裡滿是擔憂和惶急。
「可是落雪,我的確是那樣想的啊。我是這樣地相信著你所說的每一句話——」
看到他失措和惶然的模樣,我忍不住失笑了出來。這樣突然降臨的幸福,讓我又想笑、又想哭。
「可威,」我微笑著歎息了,心無法抑制地悄悄飛揚。「你相信我什麼呢?」
他的話語突然消失在半空,睜大眼睛看著我帶淚的微笑。然後,他長長地歎息。在燈光暗淡的舞池裡,他低下頭,在我唇上落下溫暖的一吻。
「我相信你的愛,落雪。」
優美的音樂在我們身畔迴盪,我記得這段音樂的名字。而我,曾在這樣感傷的旋律中與他分離;今夜,我相信,我們終將在這樣溫柔的旋律中重逢。
那是「幸福的始末」。
而幸福、與我所等待的人,此刻正在我的面前。在他溫柔的凝視裡,我的愛、與我的微笑,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坦然。
有一次,我們夢見大家都是不相識的。
我們醒了,卻發覺我們原來是相愛的。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