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擎竟然真的在賀家住下來。
雖然隔天清醒時後悔過,但後悔只有一下下,因為小今很快就把他的後悔撲滅。
賀家上上下下皆發揮鄉下人的好客精神,將他當成貴賓,無條件供他吃住和住房服務,小今則提供免費導遊。
短短一個星期,他走過姊夫當年走過的每個角落。
於是,他理解了姊夫的思念。
這裡每個人都是好人,單純的老人、單純的中年人、單純的……小今,這麼單純的地方,逐步地刷掉他多年抑鬱,洗滌了他的心靈,讓他幾乎忘記自己來這裡的目的。
他是個不擅長聊天的男生,但她,開發了他的說話本能。
小今的全名叫做賀惜今。
她說,媽媽要她珍惜今日,因為過了今日,明天就再也不會擁有今天的幸福,小今說,愛是重視身邊的每個人,珍惜每段緣份。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她的緣份,但他親眼看見她珍惜兩人之間。
「等我十分鐘。」
打開房間窗戶,小今探出半個身子,用力朝他揮手,從二樓往下喊。
蔣擎仰頭,眉頭陡然皺高,她的危險動作讓他捏一把冷汗。這傢伙想當空中飛人?
「別擔心,她的輕功好得很。」賀巧眉提著菜籃從外面走進來,看見他的擔心,淺笑說。
他回身,對她點頭。
她是個好女人,仁慈、善良、體貼、處處替別人著想,但是她還沒有好到讓他願意改變初衷。
昨天晚上,他和小今在院子裡乘涼,台灣的炎熱夏季並沒有對山區造成太大的影響,他注意這裡的人家很少裝冷氣。
他問小今,萬一熱得受不了怎麼辦?
她理所當然的回答,「就睡在外面啊,這裡的夏夜,比楊喚筆下的更美。」
說著,她默出幾首有關夏夜的新詩,然後,他知道她在寫小說,不很紅,但能夠豐富小氣財神的存款簿,也才相信這年頭還有人不辦提款卡、信用卡,成天帶著存折四處跑。
他們並躺在草蓆上,仰望天空群星。
她對他說一個和星星有關的故事,是改編版的賣火柴女孩,故事結局,賣火柴女孩變成小公主,飛到王子身旁。
她說:「我不喜歡悲劇。」
他說:「沒有人喜歡悲劇。」
她說:「可是有人很努力地想把生活過成喜劇,但無可避免的,她就是生活在悲劇裡。」
說完,她唱一首歌給他聽。
是誰導演這場戲在這孤單角色裡
對白總是自言自語對手都是回憶看不出什麼結局
自始至終全是你讓我投入太徹底
故事如果注定悲劇何苦給我美麗演出相聚和別離
(摘自獨角戲)
她的歌聲清亮悠揚,卻無端端地,聽得他的心跳紊亂。
「我媽媽的愛情裡面,有數不清的喃喃自語,和為數稀少的甜言蜜語,我不懂一個人,為什麼可以容忍自己在孤獨角色裡待那麼久,為什麼要讓自己投入太徹底?」她嘟著嘴說。
他張開手臂,讓她枕著自己。「執著不是好事。」
她側過臉看他,「如果讓我碰到同樣的事呢?我會不會相信愛情已經是悲劇,不必去期待等不到的結局,或是像媽媽一樣,沉溺在回憶裡,假裝愛情一直美麗?」
「妳不會這麼笨。」他與她對視,不經意地,愛上她閃閃發亮的眼珠子。
「如果我就是這麼笨呢?」她翻身,更靠近他一點。
他一口否決,「妳不會。」
「為什麼你相信我不會?」
「因為人類是經驗的動物,妳不會重蹈覆轍。」
所以他和她一樣,不贊成媽媽的等待?小今微笑,很高興有人和她站在同一邊。
「我相信爸爸變了,心變,愛情也變。」
他看她。這次,她猜錯。
姊夫沒變,橫在他們中間、阻撓他們團圓的是命運、是人力。以前,那個人是姊夫的母親,現在……他接手了新任務。
當賀巧眉走進院子的時候,他們很有默契地同時閉嘴,相視一笑,兩人都喜歡彼此之間的默契。
賀巧眉問:「阿擎,你知道MODERN畫廊嗎?」
蔣擎這才回神,把昨夜的情景擺到腦後。
「MODERN畫廊?」
「對,你聽過嗎?」她把菜籃放到地上,仰頭,對著高壯的客人講話。
聽過,他的數據夾裡面有。
MODERN畫廊的總經理姓黃,當年姊夫把他的畫作通通交給他,他們之間建立了不錯的交情,姊夫一直想聯絡他,企圖從黃總經理身上探訪有關賀巧眉的消息,是他搶在前面阻止,承諾會飛一趟台灣,替他把事情辦好。
「沒聽過。」
他移開閃爍的眼神,對向她身後的蓮花池。
「小今的爸爸剛到這裡時,希望能夠成為一個畫家,他講這些話的時候,眉頭皺皺的,嘴角向下垂,我就搞不懂,當一個畫家很好啊,怎麼他可以說得那麼有罪惡感?好像說這種話會對不起天下蒼生似的,他又不是說『我想當一個小偷』、『我想當強盜』或者『我想當犯人』。
「後來我才知道,在他出生的家庭裡,他沒有權利決定自己想做什麼,他的工作早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我想也不想,直覺回答,『你又還沒有變成一個畫家,與其先擔心自己應不應該變成畫家,倒不如等到真的變成畫家之後,再來考慮這個問題。』
「他聽完我的話,恍然大悟,用力拍手,繞著我狂叫狂跳跑三圈,大叫說:『妳是對的!我怎麼這麼笨,也許我的天份一輩子都當不了畫家,與其在這裡擔心做不做,倒不如擔心我做不做得到。』
「然後他在我家裡住下來了,每天都在畫畫,我第一次知道,畫畫可以讓人這麼幸福,那時候的他,渾身上下散發著幸福感——」
「媽,妳又在說故事了?」
小今的頭從蔣擎身後冒出來,一張香甜可口的蘋果笑臉對著他們微笑。
「我……」賀巧眉羞紅臉。沒錯啊,她總是逮到機會就想講故事,講那些年代久遠卻從不曾自記憶中退位的愛情故事。「我想,如果阿擎有需要,我可以介紹黃總經理給他,他是個很好的經紀人,可以幫蔣擎的作品開拓市場,以前他也幫過妳爸爸。」
「不必了,我有合作的經理人。」蔣擎應答得尷尬。
「我早就跟妳說了,人家是知名畫家。」小今呵呵笑。
「好吧,你們要去釣魚嗎?」賀巧眉看看女兒身上的裝備。
「嗯,外婆有給我她的專業特調哦。」她把小塑料桶提到蔣擎鼻子前面。
他推開她的塑料桶,一臉嫌惡。「這是什麼?」
「幹麼臉這麼臭,很香啊,這是蝦米魚肉泥,用這個來釣魚,可以釣很多很多。」
說著,她把桶子和釣竿塞到他手中,自己背了冰桶和工具箱走在後面。
「不要太晚回來,傍晚的時候蚊子多。」賀巧眉交代。
「知道了。」小今朝著身後揮揮手。
蔣擎把冰桶和工具箱接過來,把較輕的魚餌和釣竿換給小今,她笑盈盈地和他交換,空出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腕。
他脈搏加快了嗎?也許,他喜歡她這樣,不重不輕地握著。蔣擎嘴角揚起漂亮弧線,她總是有本事讓他開心。
「我們要去的那個魚池有很多嚇人的傳說呦,聽說那裡曾經死過很多人,晚上的時候有鬼火在水池上面飄來飄去,要是失足掉下去,完啦,水鬼抓替身,他會纏住你的腳,讓你浮不上來。阿擎,你怕不怕鬼?」小今瞠大眼睛看他。
他丟給她一個無聊表情。
「以前我告訴外公的時候,他也是用你這種表情看我,有一回半夜,他拿手電筒帶我到水池邊,叫我到處找一找哪裡有鬼火,然後,當著又圓又亮的十五大月亮,抱著我一起跳進池塘……」
「後來呢?」
「什麼也沒看見,外公說,謠言是一群不良少年傳出來的,他們想在池塘邊吸毒,怕被別人看見才亂放話的。」
「我不是問這個,我是問黃總經理和妳父親之間的事。」他對賀巧眉未竟的故事比較感興趣。
「哦,就爸爸成天畫圖,媽媽抱著他的作品上台北跑遍每一家畫廊,後來碰到黃總經理,他慧眼識英雄,替爸爸開畫展,很快地,就幫爸爸打開知名度,爸爸開畫展的消息被刊登在報紙上,一直派人四處尋找他的祖母得到消息,就找人過來,強行帶走他。」
說到這裡,小今低頭揉揉眉心。「命運真的很奇怪對不?爸媽因為畫畫相知相交,也因為畫畫分離。」
「妳們沒有試著找他?」
「媽媽沒有爸爸任何資料,爸爸不喜歡討論他的家庭、親人和過去,媽媽就不問了,她希望爸爸每天都開開心心。爸爸離開後幾年,媽媽還去找過黃總經理,問問畫壇上有沒有關於爸爸的消息,可惜一直都沒有……我們想,爸爸已經放棄畫畫了吧。」
小今歎息,不久,她又自己笑說:「幸好台灣很小,總有一天,我們會碰到爸爸,說不定,下次逛街的時候就碰上了。」
「妳很想見妳爸爸嗎?」
「當然,你難道不想見自己的爸爸?」
她的問題像踩到蔣擎的痛處,他凝眉,冷冷丟下兩個字。「不想。」
她沒被他的冷漠嚇到,聳聳肩微笑說:「你真幸運,有爸爸在身邊,可以讓你決定想見或不想見,不像我,不管多想和爸爸見面,都只能靠憑空想像。」
蔣擎硬硬的心立刻被她的話捏軟了。他這個樣子……叫做幸運?
「我的父親在我十歲那年承認自己有外遇,決定和我母親離婚。」他突如其來的故事嚇到小今。
她停下腳步,他也跟著停下。
「父親的外遇對像替他生下三個兒子,他懇求母親同意簽字離婚。我母親苦苦哀求他,說除了離婚以外,願意同意所有條件,我父親卻說他什麼都可以放棄,只要我母親同意離婚。」
「天,好傷人。」小今摀住嘴巴,怔怔望著他。
「是很傷人,我母親受不了這個打擊,趁我和姊姊上學的時候,帶著六歲的妹妹自殺了。」他從沒想過,竟是母親先拋下他。
母親的遺書裡交代,他是長子,必須扛下照顧姊姊的責任,當時,母親一定認為他沒有能力同時照顧姊姊和妹妹,才決定帶妹妹離開。
他受傷的面容映入她眼簾,小今的心頭莫名疼痛。「為什麼會這樣?」
「我不知道。」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他想不透,負責任,認真的父親怎會在外面另組家庭?這些事,在在翻騰著他的心,從此,他不相信父親更不相信人性。
「後來呢?」
「我母親死後來年,父親把他的外遇對像和三個兒子帶回家,正式替他們改姓、認祖歸宗。」
「你氣壞了,對不?」她屏著氣,輕問。
不,他沒生氣,只是冷漠地看著他們,從此他成了獨行俠,獨來獨往,不和任何人交集。
儘管長期相處下來,他知道那三個兄弟相當不錯,也明白他們的母親是個好女人,甚至承認她的確比母親更適合當父親的妻子,但,他就是無法原諒這一切。
「我生氣能改變什麼?」他的眼角掛上嘲弄。
下意識地,小今用兩手包裹住他的手,用她的方式安慰他。她的臉靠得很近,近到他能在她的眼瞳裡看見自己。
他伸出另一隻手,碰觸她填滿同情的臉龐,深邃的眼睛裡透著強烈情緒。
小今凝望他,除了心疼,沒有多餘曖昧想像。「後來呢?」
「大姊在親友的介紹下認識大她九歲的姊夫,他們結婚後定居美國,而我決定和姊姊一起離開台灣,展開新生活。」
「你的姊夫對你好嗎?」
「他是個溫柔卻不快樂的男人,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不快樂,我曾經猜測,是否和他間歇性的頭痛有關係。姊夫對姊姊很好,也對我很好,他教我畫畫、經商、也教我身為男人應具備的能力,我把他當成父親,姊夫亦視我如子。」
這次他小心翼翼、戰戰兢兢,他讓自己的表現永遠站在第一,榮耀他的家人,讓姊夫找不到借口將他丟棄。
三個月前,姊夫頭痛情況轉而劇烈,他住進醫院診治,誰知,情況在一夕間不變。
他終於解派,姐夫母親到死都要帶進棺材裡的秘密。
「聽起來他是個好人。」小今拍拍他說。
「對,他是個好人。」但好人也會在不經意間傷人。
姐夫說,他在台灣有一個妻子,兩人誓言相守相愛,但這段婚姻不被母親接受,後來他被找到,母親派人把他抓回美國,他不甘心離開妻子,在到機場的半路上跳車,發生車禍。
於是,姐夫失去他的雙腿,並且遺忘他誓言相守的妻子。
姐夫說,失去記憶的歲月裡,他夢中經戳出現一雙憂鬱的眼睛和香氣濃得化不開的小白花,他不斷托人尋找那種不知名的小白花,花了很多精神和金錢,仍然遍尋不著。
住院的第五天夜裡,他突然清醒。
他的頭不再痛了,深愛的女子浮上腦海,他終於記起她叫做賀巧眉,記得小白花的名字是茉莉。
姐夫要他到台灣,替他尋訪賀巧眉,倘若他為難,他可以理解,會讓律師來替自己辦這件事,只不過他信任他,更甚於律師。
他說,他想知道賀巧眉是不是和他一樣,平靜幸福。
「如果她不幸福呢?」他問姐夫。
姐夫沉默。
最後,他同意替姐夫去走這一趟,因為他要親手維護姐姐的婚姻,小時候他幫不了母親,現在他長大了,無論如何,他都要替姐姐守護屬於她的愛情。
「不要生氣了,人都是這樣的,在這邊快樂,在那邊痛苦,你在父親身上受的苦,在姐夫身上得到彌補,應該滿足。」十指交扣,小今握住他的手,把溫暖從掌心處傳給他。
他凝視她,同意。
沒錯,他將會帶給她莫大痛苦,但是也會在其它方面想盡辦法為她彌補,只希望到時候,她不要恨他,她願意滿足。
這次輪到他牽她往前走,大大的手掌包裹起小小的手心,大手牽小手,牽出兩人都說不出口的情愫。
「到了,就是那裡。」
小今放開蔣擎的手往前跑,搶先選了一棵楊柳樹,抓起枯枝,把樹底下的黃葉子略略整理,鋪上塑膠布,從冰桶裡拿出桑椹汁和醃得酸酸甜甜的情人果,先吃先贏。
「很好吃哦,你試試看。」她用叉子拿兩塊芒果青在他面前晃。
他嘲笑她。「你是來釣魚還是來野餐?」
「又不衝突,誰規定釣魚和野餐不能二合一?等一下我就升火,把釣上來的魚現烤現吃。」
「沒見過你那麼愛吃的女生。」
他笑著把她手上的芒果青含進嘴裡,咬一口,酸酸甜甜。
情人果,這就是情人之間的滋味?那為什麼他和小今不是這層關係,但他看著她,便有了吃情人果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