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眠,你是公主……」
輕輕將花瓣上的露水掃入手中的瓷瓶裡,雅眠的耳邊縈繞著這句話。
十六歲那年,他不斷對她說這句話,直到今天,他依然強調這一句。
她不懂,對於一個亡國之人,公主的身份還有那麼重要嗎?
或許他只是在提醒她,要自重吧。
呵呵,她何必為了這個無用的頭銜自重?如果可以,她寧可如尋常百姓般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
花艷便知露冷。
眼前的芍葯,在清晨的微風中,呈現極深的絳紫,彷彿凍得瑟瑟發抖女子的唇色。
身著單薄道袍的雅眠,猜測此刻立在晨風中的自己的唇色,也是這般烏紫吧。
手指輕輕撣開花枝,放過這朵可憐的芍葯,她捧著瓷瓶,繼續在這王府的花園裡徒步閒逛。
灰冷的清晨,人們還在沉睡,沒有人像她這般早起。
這兩年來,她都起得很早,因為時常失眠。或者說,她刻意不讓自己睡得太沉。
一旦沉睡,就會陷入夢境,夢境裡總會出現聞人龍的容顏,像鬼魂一般糾纏著她,無法擺脫。
每次夢見他,她總是淚流滿面地驚醒,心口像是刀割一般永久難愈。
所以她總是在身下的褥子裡擱放一些堅硬如鐵的東西,以便讓她在睡覺時渾身不舒服,因而保持淺眠。
又是一個早起的清晨,她閒來無事,打算收集花瓣上的露水泡茶。
沿著王府的花徑緩緩而行,忽然,她聽到一陣拳腳聲。
雅眠一怔,本能地藏身於枝葉之後,以防遇到襲擊。但很快的她便察覺,這裡並沒有危險,只是有人在習武而已。
這麼早,會是誰如此勤奮?
撥開枝蔓,循聲望去,眼神微凝,那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一見,便會引得她心頭發疼。
入住王府已經兩日,一直沒有和他面對面接觸,只除了第一日遠眺他和郡主垂釣外。
習武之人似乎察覺到她的存在,飛躍之間拾起一顆石子,朝她所在的方向彈來。
說時遲,那時快,石子打在她面前,「啪」樹枝應聲斷裂。
枝折了,葉落了,雅眠的臉已無處可藏。
「是你?」聞人龍見到她,不由得身形一僵。
「郡馬爺早啊。」雅眠淺笑打招呼,「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清晨習武的習慣仍是不改,其實依郡馬爺現在的地位,自有人保護,犯不著如此辛苦。」
他知道她在諷刺,卻不還嘴,轉過身去依然繼續他的拳法。
辰山老人曾對雅眠說過,從一個人的武功,可以窺見他的心情。
氣定時,神閒如鶴;意氣風發時,揮灑如風;沉穩時,內斂如松……眼前的他,卻展現的是一種摧木挫石的拳法,讓人感到有一種無法自抑的暴戾。
他的心情很不好嗎?身為攝政王爺的姑爺,達太后都青睞的承安侯,還有什麼抑鬱心煩之事?
雅眠倚在樹旁,靜靜尋思著,空中卻倏忽飄來詭異的啼聲。
嗚哇……嗚哇……像野貓的叫喚,又似嬰孩的哭鬧聲。
「你聽到了嗎?」聞人龍猛地收了拳法,看向她。「你也聽到了?」
雅眠點點頭。剛才那一瞬間,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又是你在搞鬼吧?」他凝眉責備,「我岳母身體已經很糟了,你就不要再嚇唬她了。」
「什麼?」雅眠一怔,隨即動怒,「不是我做的!』,她又沒把貓兒帶進府來,拿什麼去嚇唬義山王妃?
說真的,之前她出此下策,不過是為了製造一個接近聞人龍的機會,沒料到害得義山王妃嚇得不輕,她心裡也很內疚。
但自從搬進王府的那一日起,她就發誓不再利用貓兒嚇人。可惜,他卻已經不再相信她了……「真不是你做的?」眉一挑,「那這聲音哪來的?」
「也許是野貓鑽進王府吧,天曉得!」雅眠沒好氣地回答。
「噓!」聞人龍忽然示意她噤聲,「你聽,聲音是從東院傳來的。」
東院?義山王妃的住處?
天啊,若是這恐怖的聲音被義山王妃聽見,再次犯病,那可怎麼辦才好!
兩人對看一眼,似有默契,同時往東院奔去。
「郡馬,郡馬!」
才到義山王妃寢院門口,便奔出一個丫頭,差點一頭撞上聞人龍。
「急急忙忙的,怎麼了?」聞人龍沉聲質問。
那丫鬟抬起頭,氣喘吁吁地道:「郡馬,快、快去王妃屋裡瞧瞧,那索命鬼又來了……」眼神向後瞟,瞧見雅眠立在一旁,不禁面露喜色,「仙姑也在啊,正好,王爺叫我一同請仙姑去施法。」
「怎麼那聲音又來了?」聞人龍鎮定地問。
丫鬟倉惶搖頭,「奴婢也不清楚,剛才天剛濛濛亮,大伙正睡得好好的,忽然全被這陣怪聲嚇醒了。有人還看見有一白衣女鬼抱著個嬰兒飄過窗前,就像上次那樣……好可怕、好可怕!」
雅眠愈聽愈迷惑。按理說,裝神弄鬼的,應該只有她一個人而已,怎麼忽然又多了一道白影?難道世間真有鬼?
「我去看看!」聞人龍斂眉撂下話。
他沉重地邁開步子,快速入內。雅眠按捺住心中不解,亦匆匆跟上。
一入義山王妃的寢室,只見義山親王早已在那兒候著。
「仙姑,你來了就好!」一眼便瞧見雅眠,義山親王忙迎上前,「快救救賤內吧。」
王妃發狂叫鬧聲在屋中迴響,伴隨著瓷器的碎裂聲。
雅眠急忙掀開簾子,示意幾名奴婢壓住義山王妃狂抖的身體,從袖子取出一粒安神催眠的藥,塞入對方的口中。
藥效猛烈,不到一刻鐘,王妃便不再掙扎,漸漸軟趴在床榻上,昏睡過去。
「多謝仙姑救助,」義山親王千謝萬謝地道,「還請仙姑再賜符一張,以免那鬼魅再次作祟。」
雅眠淡笑頷首,正打算裝模作樣地畫符,卻聽一旁有人道:「且慢。」
回眸一看,卻是王府的大管事。
雅眠知道自己的麻煩來了。記得上次遍邀天下法師前來王府時,此管事就曾力勸義山親王不要選擇她。
後來,才有好事之人悄悄告訴她,原來此管事有素來交好的法師,本想藉機將那位法師推薦入府,誰知被她半路殺出來壞了他們的好事,難怪他會如此恨她,自入府以來,處處與她作對。
「不要打擾仙姑。」義山親王責怪管事。
「王爺,小人有一事不得不稟報。」
「有什麼事遲些時候再說。」救他的王妃要緊。
「此事與仙姑有關。」
話一出口,引得四下竊竊私語。
心中升騰起某種不安的感覺,雅眠覺得,他此刻要說的,絕對是捅她一刀的壞事。
「什麼事?」義山親王蹙眉問。
「天剛濛濛亮的時候,小人因為腹痛,起身如廁,只見一陣白影飄過空中。小人起初也以為是鬼魅,但隨即便意識到那不過是一個輕功了得的女子。小人心中警覺,便悄悄跟上那白影,只見她掠過枝頭,棲落在仙姑所居的道觀之中……」
「你胡說!」雅眠忍不住叫道。
這個小人,想不到如此陰險,居然污蔑她!
的確,她是做過虧心事,但今天之事,絕非她所為,她不背這黑鍋!
「大管事,如果我沒聽錯,你是在暗指,仙姑便是那道白影?」義山親王冷肅著臉,「沒有證據,可不要亂說話!」
「王爺,小人不敢撒謊,至於證據……」他欲言又止,「小人不知這算不算證據。」
「說!」
「小人從朋友那真聽聞,仙姑在入府之前曾養過許多貓,不信可以派人到她之前的住處看看。」
「什麼?」義山親王一驚,目光射向雅眠。
雅眠愣在原地,知道自己此刻縱有千百張口也說不清了。
貓是王府的忌諱,身為「道門中人」的她,為何偏偏去養貓?而且,是她在費盡心思進入王府的時候。
明眼人一看,便知事有蹊蹺。就算抓不住她的把柄,義山親王從此以後也不會再像從前那般相信她了。
然而,這一次她真的好冤枉。
其實只要仔細聆聽,便可以知道,這次飄忽在空中的聲音,並非貓叫聲,而是真正嬰孩的啼哭聲。
「仙姑,本王不會聽信一方說詞,你若有什麼要辯解的,本王給你機會。」義山親王嘴上這麼說,心裡仍有一私疑慮。
「我……」雅眠正尋思著該怎麼開口,忽然被聞人龍搶了話。
「岳父大人,小婿可以證明,這絕非仙姑所為。」
什麼?她聽錯了吧?他居然幫她說話?她不由得看向那張俊顏。
只見他鎮定如常,徐徐道:「今天早晨,小婿在園中習武,瞧見仙姑正在掃花瓣上的露水.之後我們兩人又交談了一會兒,那聲音出現之時,我們正巧在一起。」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但其中最最吃驚的,要屬雅眠。
他居然在這個時候出手幫她?他不是一直想攆她走嗎?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就這麼白白放過?
這個男人,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龍兒,你怎麼不早說呢?如此說來,真錯怪仙姑了,還請仙姑見諒。」
義山親王的道歉話語,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此時此刻,她只癡癡望著那俊顏,想看出他真正的心意,然而如往常一般,她永遠摸不清他的心意。
往昔的記憶再次如潮水般湧來,撕裂她心中難以癒合的傷痛。
也是在這樣一個花艷露冷的早晨,在辰山的巔峰之上,她與聞人龍的那次分別。
這個月的月中,出乎意料的,他沒有派轎子來接她下山,雅眠不禁心煩意亂。
這種心底的騷動,不知是源自於對他的思念,還是因為害怕他出了什麼意外。
她從來沒有這樣坐立不安過,腦海裡不時飄過恐怖凌亂的畫面,甚至夜不成眠。
「大師姐,有人找喔。」
那天早晨,她正在居中對著鏡子發呆,師妹小瑾忽然跑進來笑道。
「誰?」心中不由得一緊,隨即狂跳不止。
「是一個年輕公子,長相不錯,」小瑾調皮地眨眼,「大師姐,他是誰啊?是那個每個月都接你下山玩的人嗎?」
聞人龍?他終於來了?
顧不得回答小師妹的問話,雅眠拔腿就跑,直奔到前廳,忘了自己只穿著早起的半透衣衫,長髮也沒梳好。
他站在窗前,似在觀賞綠枝,又似在沉思。
雅眠止了步,面對朝思暮想的身影,一時間倒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是激動地喘著氣。
「徒兒,你來了,」辰山老人正在一旁的桌邊飲著茶,此刻站起身子笑道,「你龍哥哥有話要對你說,我就不打擾你們了。」話落,轉身而去,把這一空間留給兩人。
前廳很大,此刻只剩下他倆,顯然有些空曠,亦有些清冷。早起的鳥兒在窗外不時低鳴,不顯吵鬧,卻襯得這裡幽靜宜人。
「我一直想上山來看看,」聞人龍回眸微微一笑,「看見這真風景如此之好,你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我也就放心了。」
「龍哥哥,你最近很忙嗎?」雅眠小心翼翼地開口,「怎麼遲了這麼久才來找我?」
從他的神情中,她覺得龍哥哥有點反常。況且,從不上山的他,此次卻親自前來,她有不好的預感。
「我明天要去一趟京城。」他如此回答。
「京城?」好不容易見一次面,他不陪她玩了嗎?為何急著去京城?
她臉上浮現不自在的笑容,假裝大方地道:「呵呵,對啊,你們做生意的,無論如何也該去京城走一趟,說不定就發大財了。」
然而她愈笑,他的劍眉卻凝結愈深。
「龍哥哥,你幾時回來?」故作順口一問。
「可能要兩三年,」他的答案卻如晴天霹靂。
「兩三年?」雅眠吃驚地叫道,「怎麼會這麼久?」
是去做什麼生意?用得著費這麼多的時間。況且現在運河馬路四通八達,往返京城不過半個月的時間,即使長駐京城,就不能時常回來看看她?
雅眠心中頓時有氣,雙睬黯下,頹然地坐到茶桌邊,半晌不吭聲。
「京城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我會派人送給你。」他彷彿知道她的不開心,安慰道。
「你以為我只喜歡吃的和玩的嗎?」雅眠聽了更加氣惱,雙眸湧上酸澀的淚花,「難道我每個月盼著你來,就只是為了這些東西?」
他一怔,遲疑地問:「你還喜歡什麼?儘管告訴我。」
「你……」這個男人,看似精明,怎麼此刻會這樣蠢呢?這樣的暗示他都不懂?「我什麼都不喜歡,什麼都不希罕,你走吧,不要再來看我了!」
氣得跺了一跺腳,將桌上的茶具一推,瓷器險些掉落碎成一地。
「雅眠,你怎麼了?」聞人龍悄然來到她身側,柔聲道,「在生我的氣嗎?還在怪我上次把佩刀還給了那位郡主?」
郡主?什麼郡主?他在說什麼屁話{上次的事,她早就忘光了!
他是真的不懂,還是在裝傻? 。
「你說呢?」正視他的眼睛,讓他看清楚她的淚花,「如果你連這個都猜不出來,從此以後,跟我一刀兩斷算了!」
說著,她站起身來,朝門外奔去。但就在跨出門檻的那一剎那,忽然有一雙手輕輕將她攔腰抱住。
鼻尖嗅到一陣宛如幽檀的清香,那是她熟悉的氣息,自他身上散發而出,沉穩、幽遠的味道「我怎麼會猜不出來呢?「他在她耳邊低語,引得她一陣酥癢,直傳心底。
這一刻,閃爍的淚花再也克制不住,滾落面頰。原來他是知道的,這個狡猾的人,為什麼還要明知故問,拆磨她?
「那你還去京城嗎?」雅眠哽咽地問。
他沉默了一陣,才回答,「京城,是一定要去的。」
「原來只是我一廂情願……」傷心又湧上心頭,她一陣掙扎,想擺脫他的擁抱。
然而他收緊雙臂,緊緊箍住她,讓她無處可逃。
「雅眠,雅眠,」語氣裡增添了一絲焦急,「你聽我說,你誤會了。」
「誤會什麼?誤會你也喜歡我?」氣憤之中,她再也顧不得害羞,質問脫口而出。
「不是,」聞人龍不禁失笑,「雅眠,我去京城跟喜不喜歡你沒有關係。」
「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會捨得離開她嗎?會捨得一走就是兩三年?」她不禁揚高聲調。
「可是我不得不走,有件大事,如果做不成,這輩子我都會不安。
可要想做成,就必須去京城。」他喃喃道出一長串令她迷惑的話語。
「什麼大事?」天底下還有比他們長相廝守更重要的事嗎?她不懂。
「如果成功,你自然會知道。」他沒有直接回答,仍在跟她打著啞謎。
彷彿害怕她再次生氣地掙脫,他更加嚴密地擁抱著她,俊頰俯得很低很低,就要貼著她的耳際。
「雅眠,本來我半年前就應該動身去京城了,可是我忽然很捨不得,捨不得每個月與你歡聚的日子。我告訴自己,如果再不走,恐怕這輩子都走不成了……前幾天,我猶豫了很久,本來打算到了京城再寫信給你,可我還是來了,我想再看看你……雅眠,我這樣說,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嗎?」
真的嗎?他沒有撒謊?
扭頭凝視他的俊顏,看到他深邃眼眸中不同以往,彷彿湖水泛起漣漪,深情的望著她。
這一刻,她信了。一陣驚喜升騰起來,緊緊攥住她整個身心。
「龍哥哥,你會娶我嗎?」她天真地問。
拋下少女應有的矜持,她一定要在他遠行前知道答案。
「你說呢?」他微微一笑,仍舊不做正面回應,只在她的唇上輕輕一啄。
紅唇像被烙印一般,她全身一抖,所有甜蜜的、激動的情愫,在這刻到達頂峰。
她完全無法思考,彷彿白糖做的綿綿雪花降在她身上,將她全身包裹住。
人們傳說中的幸福,大概是如此吧。
然而,這幸福不過是虛幻一場。半年後,她從雲端被直接打落到地獄。
他走了,去了京城,一開始時有信來,還派人快馬加鞭給她送各種小禮物,但是半年後,所有的音訊全斷,彷彿他突然在世上消失了一般。
雅眠等了又等,拿各種借口自我安慰,比如他最近生意繁忙,或者遇上困難急於處理,一時間想不起她也是應該的。
但自我安慰並不能治好她的失眠,六月的一天,她再也受不了漫長等待的煎熬,決定親自去京城看他。
悄悄收拾好行囊,瞞著師父私自下山,一路上日夜兼程,飛快地趕到京城。
從前他在信上曾經提過,在京城的榮興街上,他買了一處小小的宅邸。雅眠下了馬,忙向人打聽,沒花多少工夫就打聽到宅子的所在地。
「榮興街?喔,你說的是聞人公子的宅子吧?」人們都是這樣回答,彷彿他家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
很快的她便明白了為什麼。
因為,那是榮興街上最大撮華麗的府邸。
她知道他做生意賺了不少錢,但萬萬沒想到,他的住處竟然會這麼奢華。
立在高大的朱門底下,守門的家丁望著她風塵僕僕的狼狽模樣,自然不肯讓她進入,也壓根兒不相信她是聞人公子的什麼所謂的「親戚」。
雅眠只得靜立在街角屋簷下,等他回來。
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原是晴空萬里,卻忽然驟雨倏至。沒帶任何雨具的她,被暴雨淋濕了全身,本來在路上沾滿了沙塵的臉兒,在雨水沖刷下,變得更加污穢難看,再加上一頭凌亂髮絲,此刻的她活像個叫花子。
她連打好幾個噴嚏,本想找個客棧歇歇腳再說,他在這時候卻回來了。
望著他乘坐的轎子,與身後的一大批隨護,雅眠不由得有些吃驚。一個商人,出入竟有這樣的架式?
顧不得多想,她連忙迎上前去,在他下轎的那一刻喚住他。
「龍哥哥。」
他正舉步邁入隨從的傘下,聽到這聲叫喚,整個人不禁一僵,側眸望見立在暴雨中的她。
雅眠試著剝開幾乎遮住半張臉的頭髮,努力地對他笑。趕了這麼久的路,又站了這麼久,她真的有些累了。
他不僅沒有還以微笑,相反的,眉心深深凝結。
「龍兒,是誰攔住了去路?」
雅眠沒注意到他身後還有一頂轎子,輕巧靈便,似女子所乘。果然,轎中傳出一個婦人的聲音。
「啟稟岳母六人,只是一個乞丐而已。」過了半晌,聞人龍才道。
乞丐?雅眠一怔。他在說誰?
岳母?他又是在叫誰?
腦中空白了好一會兒,她仍然反應不過來。
「既然是乞丐,就給銀子打發了,下這麼大的雨,乞討也挺不容易的。」轎中婦人隔著紗簾囑咐。
「是。」聞人龍垂眉低聲應答。
猶豫了片刻,他才朝雅眠走來,深邃的眼裡滿是讓她不解的眸光,但他卻什麼也沒有說,只從衣袖真掏出∼錠銀子。
「這是給我的?」雅眠一臉不可思議,「龍哥哥,開什麼玩笑,你真把我當成乞丐了?」
「姑娘,拿了錢就走吧,以後不要再在這裡乞討了。」他答非所問,彷彿真的把她當成一個陌生人。
「龍哥哥,你怎麼了?不認識我了嗎?」她心裡一陣著急,還擔心他是不是生病、失憶了。「我是雅眠啊!你看看我!看看我!」
拚命剝開頭髮,讓雨水沖刷去她臉上的塵埃,讓他看清自己的模樣。
然而冷酷的雙眸神色不改,他只淡淡地道:「對不起,我們以前應該沒見過吧?」
「龍兒,到底怎麼了?」轎中的婦人再次問道。
「岳母大人,沒什麼,這個小乞丐嫌我剛才的銀子給得少了。」他鎮定地回答。
「岳母大人?」雅眠幾乎氣瘋了,「龍哥哥,你在瞎叫什麼呢?誰是你的岳母大人?我才是你的末婚妻!」
他扭過頭,不再理睬,只對手下揮揮衣袖,「把這個乞丐給我架開,不要讓她再擋路。」
他說什麼?昔日把她捧在手心裡像寶貝一樣疼愛的龍哥哥,居然會說出這樣狠絕的話!
「放開我!你們敢碰我!」面對一前一後將她擒住的侍衛,雅眠厲聲叫道。
「她要是再鬧事,就把她送到衙門去!」聞人龍投來一道冷冷的目光,下達致命一擊。
這目光,讓她瞬間心寒之極,彷彿被丟入冰湖裡一股。這命令,更像一把利刀,劃破她的心。
她整個兒都呆住了,任由侍衛擺佈,拖至巷角,一丟。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大隊人馬的前呼後擁下,步入那座豪華宅邸,當大門轟然關閉,彷彿把他與她隔絕在兩個世界。
一兩銀子扔在她面前的泥裡,算是對她的補償。
那天晚上,獨自躺在僻靜客棧裡的雅眠忽然發起燒來。這些年來,除了亡國時,她沒有生過病。除了父母的慘死,她沒有過別的傷心事。
但此時此刻,她彷彿把人世間所有的苦澀都嘗遍了。
她病了好多天,覺得自己的生命正在這客棧裡一點一滴流逝,兀自躺在床上等死,直到五日後,師父忽然出現,把她帶回辰山。
後來她才知道,聞人龍當上了當朝的郡馬,那個所謂的岳母就是攝政王的妻子,雪菁的母親。
所以,他的府宅才會如此豪華。
聽說為了迎娶郡主,他花重金買下榮興街附近的不少土地,建成連宅的花園。
所以,他出巡時此陣仗會如此龐大,因為這樣才配得上他郡馬的身份。
他一聲不響就成了親,背著她這個所謂的未婚妻,完全忘記了他們訂情時的甜言蜜語。
可憐她,還在荒山野嶺中作著新娘的美夢,渾然不知己被負心漢拋棄,直到他像對待野狗一樣,狠絕地趕她出他的世界,讓她跌入無止境的深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