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已經回到了屋裡。
他靜靜地坐著,像是有滿腹的心事,臉上有淡淡的愁思。
「玥大夫。」我走進去,站在他身旁,「楚統領本領高強,不會有事的。」
玥好像想說什麼,末了只是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
「要不要睡一會?」我提議道。玥昨晚沒睡,現在已過未時,他應是累了。
「戰鼓已響,快則黃昏,慢則入夜,楚統領就能凱旋歸來。你睡一覺,養好精神,一覺起來,就能笑著迎接他們回來。」
玥又坐了一會,然後他站起來,說道:
「我想去看子規。」
我愣了一下。料想有自己在他身邊,他應該不會也不能做傻事才對。
「我陪你去。」我說。
子規顯得更加憔悴了。
幾天的時間,好像又將他的生命抽離了許多,我幾乎不能置信,眼前這個昏睡的病人,就是那個言笑犀利的子規。
玥坐在子規的床前,替他診脈。
然後他放下子規的手,好一會兒沒有出聲。
我擔心他會胡思亂想,便道,「玥,要走了嗎?」
「你說你三天後,要和赤、子規一起離城?」玥突然問道。
呃?「是。」我答。
「有一大批民兵也打算跟著一起離城,你知道嗎?」玥又問。
「知道。」我點頭。
「會想在此時出去的民兵大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只怕一出城就是鳥獸散,只是平白給餓狼各個擊破的機會。」
「我明白。」
「如果你想活命的話,就不要和他們一起出去。」玥用冷淡的語氣說道,「你早點走,後天一早,我會讓楚雲深安排你一個人離開。」
「赤和子規呢?」
「他們不會走的。我會想辦法救子規,讓他們一起留在城裡。」
「什麼辦法?」我追問道。
「這不干你的事。」玥站了起來,向外便走。
「我不走。」我說道。
「你!」玥猛地回過頭來,臉上滿是憤怒,「你說過你會滾得遠遠的!」
「我是說我要和赤、子規一起走。」我回望著他。
「你和他們一道,不過是包袱和累贅!」
「就算是,他們也不會嫌棄我。」我平靜地看著他。
玥喘著氣,好一會兒,他臉上泛出一種挫敗的笑,「好、好。你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我可以救子規的命,就像當年楚大哥救我的命一樣。」
「楚統領說過,除非有人願意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否則,就算犧牲一個人,也不能延長多少時間。」
「既然你知道,」玥笑了,卻像無聲的哭泣,他猛然頓住了笑容,冰冷地說道,「楚大哥用六千八百一十二條人命換我三年壽命,我也可以用二千多條人命來換子規一年的壽命!一年後,石蓉花再開,找到石蓉花,就能徹底地解他身上的毒。」
「赤和子規都不會同意的。」我說。
「只要你不碎嘴,他們就不會知道。」玥說。
「子規是個非常精明的人,你瞞不了他多久,更何況,」我看著玥,平靜緩和地說道,「你根本不會這樣做。」
「你胡說什麼!」玥漲紅了臉,「我……」
「如果你會,兩年前,你怎會讓那個惡徒在你身上肆虐?」我溫柔地望著玥,「他將你折磨得全身是傷,而你只要睜開眼睛就能殺了他。」
玥退了一步,腳步踉蹌地幾乎跌倒,他勉強扶住身旁的桌緣,「……那只是因為……要在你面前裝出溫柔和善的樣子……」
「當然不是。」我好笨,為什麼到現在才明白他的傷、他的痛?「那只是因為你想贖罪。」
「不……不是……我……」玥慌亂地搖著頭。
「你想贖罪,想救子規,想救那幾千個要和他們一起出城的人;你一意要趕我離城,只因為你不想讓我傷心;你當然不會犧牲別人,因為你本就打算用自己的命去換子規的命!」
「……唔。」玥突然彎下腰去,跪了下來,他一手抓著自己的胸口,一手捂著自己的嘴,全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玥!」我大吃一驚,連忙衝向前去將他抱了起來,鮮血滲出他的指縫,他的臉上有滿滿的淚。
我驚慌地將玥抱到醫廬,醫廬裡的大夫們看了他的脈,都露出驚駭的神情,有人捧來了藥湯,灌到他嘴裡全吐了出來。
我一把抓過藥湯,灌了一口到自己嘴裡,然後貼在他的唇上。藥湯沿著唇縫滑下。
我緊緊地抱著他,拚命在心裡祈求著。
不要死,求求你。
我願意用一切來交換,換你再次的微笑、換你一輩子的幸福……請你相信,我是如此地深深地……愛著你。
楚雲深回來了。
他受了傷,一隻羽箭貫穿了他的肩胛,但是他打了勝仗,將兩倍於以往的餓狼的數量,驅趕到離城百里以外的地方。
響徹雲霄的歡呼聲還沒有停息,他就趕到了。滿身的塵土和泥沙,滴血的傷口,和一張驚慌失措的臉。
「玥!」他闖進了屋子,看著躺在床上,毫無血色的愛人。
「玥怎麼了?這裡為什麼沒有大夫!」
「對不起。」我只能說出這三個字。
「玥?玥!你醒醒!」楚雲深急急地呼喚著玥的名字,大掌緊緊地包覆著他瘦削的手。
「不礙事了。」我勉強笑道:
「玥大夫心神受到震盪,已經服下安神的藥,現下只是虛弱了些,休息一兩天就會醒過來了。」
楚雲深轉過頭來看我,他的眼神充滿了憤怒,「心神震盪?誰,是誰說了什麼?還是做了什麼?是誰?」
「是我。」我說。
楚雲深滿是不可置信,「你?我以為你是護著他的!」
「對不起。」我再次說道。
楚雲深盯著我,粗重地喘息著,像在考慮是不是要把我大卸八塊。
「楚統領。」我慢慢站了起來,「我回營帳去等候處置,要殺要剮……都沒有怨言。」
赤來看我。
「小月,我聽說玥先生病倒了。」
「嗯。」我點頭,勉強露出一點笑容,「不過不礙事的,休養幾天應該就不會有問題。」
「但願如此。」赤沉聲說道。
「赤,你可以不要離城嗎?」我抬起頭來望著赤,「現在餓狼退了很遠,應該可以派出更多的人去尋找石蓉花,將子規留在城裡,機會比較大的。」
赤沒有說話。
「那些人……那些打算要和你們一起走的人,一出城就會各自奔散,沒有多少人會費心幫你找石蓉花的!他們只有被餓狼趕盡殺絕的份……」
「我知道,我告訴過他們了。」赤沉穩地說道,「存活的機會也許不到三成,但是人們願意拼賭這三成。每個人都有求生的慾望,也有求生的權利……表面上餓狼退了,但城裡損傷的人命並不比餓狼少,楚統領即使有心卻無力再派出人手尋找石蓉花。存糧即將用罄,武器也開始短缺,這座城,已是岌岌可危。」
我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子規的生命,也許剩不到十天了。」赤平靜地說道,「我能給他的,也只有這十天的時間。十天裡,我若是能找到石蓉花救他,我們便會一起回來,與眾人共同守著這座城;若是不能……」
赤抬起眼眸,他的眼神毅然決然,「我也一定回來,斬盡餓狼,為他復仇。」
明月高懸。楚雲深派人來,要我到他的營帳去。
他的神色很冷漠,見到我,只說道:
「莫兄弟,請你準備一下,再過兩個時辰,我派人送你出城。」
我看著他。
楚雲深又說:
「你不用擔心安全的問題。天亮前的一段時間,最是黑暗,也是人心最易鬆懈的時候,那時離城,是最好的時機。」
「我記得楚統領曾經說過,不論是誰,傷害了玥,你都不會放過他的。」我說。
楚雲深沉默了一會,然後他看向了別處。
「你說對了。事實上,我並不想放過你。」
「那?」
「玥醒了。」楚雲深閉上了眼睛一會,他的眉頭深皺著,然後慢慢地張開了眼睛,直視著前方。
「玥醒了,他要我送你出城。他還要我轉告你一句話。」楚雲深深吸了口氣,「他說,他一輩子就只求你這件事。他要你平安!」
心裡有一個地方潰決了,熱淚突然湧出我的眼眶。
我去見玥。
他坐在床沿,明亮的月光映著他蒼白的臉孔。他的神情很平靜,彷彿心如死水。
「你還是來了。」他微微翹起的唇畔,有一種自嘲的笑,「知道嗎?我每次想到你,就更覺得自己醜惡。我只將你當做活下去的借口,你卻毫無保留地愛著我。我終於良心發現,想著應該離開你,卻又為了保留自己在你心中美好的形象,而用了最殘忍的方式……我跟著別人跑了,你因為擔心我危險而來警告我;我又用難聽的話侮辱你,想盡辦法趕你出去,你還是回來了,用化名守在我身邊……你不是要我的感激,也不是要來搶走我,只是來確認我是不是真的幸福。」
我走到他的床前,拉起他的手,用兩手慢慢地將它握緊,在我的掌心。
「現在你已看破我一切的偽裝,我在你面前已是無所遁形,你還不願意放棄我……我還能怎麼做?是不是真要死在你的面前,才能還你一個新的人生?才能還你……自由。」
「玥,等會,我就要出城了。」我說。不意外地看見玥微微詫異的神情。
「我留在城裡,只有讓你受盡傷心,一點也無法幫助你,所以我決定要離開了。」
玥回過頭來,他的神情充滿不確定。
「玥,我來,只是想親自告訴你這件事。以後我會找個遠離戰亂的地方,一個人好好的生活,種田種菜,平安的過一生。」
「對了,還有這個。」我從懷裡拿出仔細收藏的蜜瓶,交在玥的手裡,「這個給你,你要記得按時服用。」
「我……」
「我知道你想犧牲自己去救子規,我不再阻止你,只希望你不要輕易放棄。到明天傍晚之前還有一整天的時間,也許運氣好,真尋得了石蓉花……只是,請你原諒我的懦弱,我沒有辦法,留在城裡親眼確認這件事了。」我勉力微笑,「我走後,就不再回頭,我會當做上天眷顧誠心想改過的人,於是你活下來,和楚統領、子規、赤,一起打敗餓狼,救得成千上萬的人。」
我吸了吸鼻子,眨眨眼,掀起唇角微笑道,「到時,希望你能坦然面對過去,不要再折磨自己的心,能過著真正幸福的生活。」
眼淚無聲地滑下玥的面頰,像斷線的珍珠一樣。
我趨向前,緊緊地擁住他。
「對不起,如果我能早點發現你的痛,也許就不會讓你受這麼多的苦……」
我放開手,在他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我走了,後會無期,多保重。」
玥伸出了手,我後退了一步,看著他的手慢慢地垂下。
「謝謝你,月。」淚水淌落他的臉頰,他抬起頭來,朝我微微一笑,神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平靜溫柔,「能遇見你,已是上天對我最大的眷顧。」
我還有一個想見的人。
夜已深,月西斜,正是好夢方酣的時候。
但我知道,有一個早起的人已醒來。
我從後門送雜物的小門走出了將軍府,七彎八拐繞進一個小胡同,在飄著燒餅香味的門前停下,敲了敲門。
「誰啊?」胡生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我大聲道,「老朋友!」
隔了一會兒,胡生才來開門,他將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臉上堆了個笑,「您哪位?」
「老胡,是我。小月。」我將他推進門去,反手關上了門,在胡生一臉驚訝的表情中,取下了面具。
「真的是你!」胡生低呼一聲,「才多久沒見,你連易容術都會啦!」
「我哪這麼厲害,這面具是人家給我的啦。」我說著,自顧自倒了杯茶。
「喔。」胡生也笑了笑,「如果你是要燒餅的話,還要等一會兒,爐子剛開火,還沒熱夠。」
「難道我來就一定是來跟你要燒餅嗎?」
「不然你還想幹嘛?」
「來聊天不行喔?」我笑道。
胡生笑著斥道,「得了,有事要幫忙就說,少來這套。」
「真的沒什麼事啦。」我說,「只是來看看你。」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嗎?」
我笑著看他,感覺自己的眼眶又熱了起來。
胡生也不再說話,眼睛瞧著後頭廚房,鼻子用力地嗅了嗅,「嗯,爐子好像快熱好了吶,有屁不放等會可就沒空聽你放了。」
「哈哈,好啦,說真的。」我頓了一下道,「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我要走了。」
「咦?你打算跟赤將軍他們一起走嗎?」
「不了,我等會就走,趁著夜黑風高,一個人走。」
胡生拿起布巾擦了擦汗,「一個人走,萬一遇到餓狼怎麼辦?」
「放心吧,楚統領會派人送我出城。」
「他對你這麼好?」
「因為玥啊。」我笑笑道,「玥關心我嘛。」
「你捨得離開玥?」胡生像是難以置信。
「捨不得也沒辦法啊,他有楚雲深了。」我說。
胡生不再說話,他靜靜地瞧著我,我咧開笑嘴回望著他。
「好吧,你看得開就好。」胡生也笑了笑,「爐子夠熱了,我要去煎燒餅了。你想坐到什麼時候都沒關係,要走前說一聲就是了。」
「老胡,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
「聽玥說,是你帶他到村子裡去落腳的?」
「是啊,我認識玥也有十幾年了。」
「你剛認識他時,他是什麼樣子的啊?」我好奇地問道。我想多知道一些玥的事,什麼都好。
「這個喔。」胡生偏頭想了想,「一副要死掉的樣子吧。」
「啊?」
「那時候,我有事到外地去,走過草叢被毒蛇咬了一口,快死掉的時候,有個人救了我。」
「是玥?」
「是啦,不過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遇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啞巴神仙。」胡生一臉懷想的表情,「他救了我,但沒有跟我說半句話,不管我問他什麼,他都不回答,只是每天去找草藥來醫治我,等我好得差不多了,他趁我睡覺時,不出一聲就走了。」
「那後來又是怎麼遇見的?」
「過了三天,我走過另一個草叢,聽到一陣嬉鬧聲,有好幾個聲音一邊笑一邊鬧,儘是些不堪入耳的字句,我本來要走過去,卻突然聽到有個人說了句話,他說:『嘿,這可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啞巴神仙!』」
「咦?」
「對啦,是玥。有三個人圍住他,想……欺負他。」
「你有沒有救他?」我緊張得挺直了背脊。
「你看我像是個忘恩負義的嗎?」胡生瞪了我一眼,「我拿起扁擔,拚死命趕走了那三個人,回頭一看,玥已經站了起來,也是一聲不出地就要走,可是那時他身上的衣服幾乎都被撕碎了,我實在不放心,就追過去攔住他,他既不接受我的道謝也不領我的情,繞過我想走,我實在沒法子,就只好請他吃燒餅。」
「啥?」
「因為我聽到他肚子餓了。」胡生笑道,「他大概餓了好幾天了,走路腳步都有點發軟,也還好我隨身都帶著燒餅。」
「然後他就跟你到村子了?」
「差不多啦。我跟他說,我們村子裡沒有大夫,問他願不願意過去?他起初搖頭,我又說,我們村子裡的人很可憐,因為沒有大夫,生病了都要走很遠的路去求醫,有時候一去就回不來了。他好像心動了,隔了好久,才說了第一句話。」
「什麼話?」
胡生看了我一眼。
「他說:『犯了死罪的人也可以救人嗎?』」
我怔了一下,小心地問道:「那你……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我說,『你犯了什麼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救活了我,是個大夫。』後來他就跟我到村子了。」
我鬆了口氣,又問:
「他是到村子後才蒙面的嗎?」
「是我建議他這樣做的。因為那時到我們村子還有好一段路要走,我怕在路上又遇到麻煩才這樣說,結果後來他就一直蒙著臉,沒拿下來了。」
「原來如此。」若不是遇見胡生,玥或許早已去尋死……我站了起來,對胡生一拱手,「真是謝謝你了。」
「謝什麼?」
「謝謝你救了玥啊。玥能遇見你,真是太好了。」
「是他先救了我的啊!」
我笑笑。
「我要走了。」我說。
「一路順風。」胡生說。
「保重。」我說。
「保重。」胡生說。
「楚統領,可以走了。」
「莫兄弟,你真的不再考慮了嗎?」
「我已考慮得很清楚。」
「莫兄弟,我是個自私的人。若是你此時不拒絕,等會我將不再給你後悔的機會。」
「楚統領,我希望玥能經常露出笑容。」我說。
「我也希望。」
「我想求你照顧玥一輩子,盡力使他得到幸福。」我說。
「你不需要求我,我本就會這樣做。」
「那麼,」我露出了笑容,「我們已找到了石蓉花。」
「術法會剝離你的生命,所以在過程中,你會感到痛苦。若是你突然萌生退意,那麼不但子規無救,你也一樣要死。」
「嗯。」
楚雲深給了我一顆藥丸,我看也不看地仰頭吞了下去。
一陣暈眩感傳來,我慢慢坐了下來,坐在子規的身旁。
「不要讓其它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尤其不能讓子規和赤知道……我這樣做,已是對不起他們。」
「嗯。」楚雲深沉沉地應允。
「莫兄弟,謝謝你。」
「不謝。希望玥能幸福……子規和赤……大家都能幸福……」
我漸漸陷入昏迷,與子規相疊的掌心,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噬咬,而且這一萬隻螞蟻還沿著血管和筋脈,慢慢地爬上我的手臂,撕扯著我的血肉。
我開始感到疼痛,一陣一陣的,漸漸加劇。
愈來愈痛了,我想我必須盡力維持清醒,以免痛得快失去意識時,身體會自然地反抗……
景物開始在眼前飛掠,我想起赤……不能親自跟你說再見真的很抱歉,可是我擔心自己不能控制,會被你看出來……
我又想起子規,想起他在一柱擎天上對我說過的那些話。
他說餓狼原來可能是正常人,是被藥物或某種方法改造成如今的模樣,只有玥有能力將他們變回原來的樣子……這樣一來,玥不但可以救成千上萬的普通人,還連餓狼都能救,沒有人的貢獻會比他更大……他救了這麼多人,可以不要再自責、好好地幸福地過一生了……
我想起在市集上偷燒餅,一個蒙面的瞎子從我面前走過去,我跟著他上山,開開心心地偷他種的水果。
別人把我抓回去,那瞎子還說水果是他送的不是我偷的……
我感到自己笑了。
玥說他對別人好都是假的,他實在很傻,誰管什麼真的還是假的?反正就是找到一個願意收留我、讓我賴下來的濫好人……
不但收留我這個又髒又臭,沒人要的小乞丐,還教我讀書教我練氣教我醫藥……連我得了瘟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他也背著我到處求藥……
玥哪裡醜惡了?他是我看過最善良的呆子!
身體變得愈來愈沉重,記憶卻好像更加鮮明瞭起來,腦海中閃過一幕又一幕,重複交疊著他的身影,他的笑,他的聲音,和他的淚……
希望玥不會再哭了。
我合上眼簾,黑暗籠罩了過來。
如果能常常笑著那就更好了……希望不會再咳,還要記得每天喝一滴蜜……
痛楚逐漸消失了。原本沉重的身軀漸漸也不覺得沉重了。
只剩下無邊無際的黑暗。
可以了嗎?我已經完成任務了嗎?子規康復了嗎?我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嗎?
正這麼想著,前方突然傳來一種很輕卻很混亂吵雜的聲音,好像很近又好像很遙遠。好像有人在叫我?可是我看不見,也睜不開眼睛。
我覺得很累,眼皮沉重,只想好好地睡一覺,可是那尖銳的叫聲卻愈來愈刺耳,好像有人聲嘶力竭地喊叫著,那聲音是那麼地憤怒、那麼地不顧一切,可卻又那麼地傷心、那麼地絕望……
我感到不安,心口好像有一股沉重的壓力,從胸口開始,擴散到我的指尖。
是誰的聲音?是誰在哭?為什麼我會覺得如此地傷心?
別哭了,別哭了好嗎……
「放開我--!」
是玥……
「走開!」玥淒厲地叫著,「走開!全部都走開!--月!你在哪裡?你回答我啊!月!」
玥在叫我,是玥……
「走開!誰敢阻止我,我就殺誰!」
門突然被撞了開來,玥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嘶啞地叫著,「月!你在哪裡!求求你、不要--!」
他跪在我的身旁,他在發抖,炙燙的溫度一點又一點落在我的臉上。
「求求你、不要這樣……不要走……」
玥、玥……
我覺得心口好痛,我想要回握他的手,但是我無能為力,我想要開口說話,但是我辦不到,我在黑暗的世界裡拚命地掙扎著,掙扎著,直到一絲光線突然照進我的眼簾。
我看見一張心痛得無法言喻的臉。
還有一雙激烈地、宛如燃燒的海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