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到玥,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赤很忙,玥也很忙。因為就在這三天裡,楚雲深的士兵和城外的餓狼已經爆發了五次激烈的戰鬥。
赤現在是城裡的大將軍,訓練並帶領許多士兵對抗餓狼;玥則組織了一支軍醫,負責治療在戰爭中受傷的人。
現在,子時剛過,我坐在赤的營帳裡,等著赤。
依照楚雲深的規定,每個人都有固定輪值和休息的時間。在輪值的時候,沒有人可以安然地躺在床上睡覺,但休息的時候,也沒有人可以逞強站在崗位上。
現在我應該躺在床上睡覺,但赤和我約了在這裡見面。他和我約好,要帶我去見玥。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刻,赤還沒有來,我從營帳門口望出去,看著天上孤寂的圓月發呆,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
「請問赤先生在嗎?」是玥的聲音!
「將軍還沒有回來。」營帳外的士兵回答道。
「謝謝,我等會再來拜訪。」玥點點頭,已準備離去。
我趕忙衝了出來,「玥……大夫,赤就快要回來了,你要不要進來稍等一下?」
為了不讓楚雲深知道我還在城裡--我的心裡總還是存著一絲希望,也許就像子規說的,玥是因為擔心我的安危,才會乖乖地聽楚雲深的擺佈--所以我易容了。不但改變了容貌,也改變了聲音。
因此玥聽不出是我。
玥猶豫了一下,我又道,「我是和赤約好了的,他很快就會回來--」我突然意識到玥認不出是我,我這樣講只會使他「改天再來」,我連忙追加了一句,「我們約好了,要一起去找玥大夫。」
「赤先生有事找我?」玥疑惑道,「請問是什麼事呢?」
我道,「先進來好嗎?赤一會兒就回來。」
玥跟著我走進營帳裡,我請他坐下,手忙腳亂地倒了杯茶給他。
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營帳裡靜了下來。
隔了一會,玥先開口了,「請問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呢?」
「啊?」我突然想起我剛剛跟玥說,我是和赤約好要一起去找他的,臨時謅不出別的理由,再說就算現在我亂說一通,等到赤回來,也同樣要說的。
想了想,我說:
「是這樣的,有位……小兄弟,托我帶個東西給你。」
玥問道,「哪位小兄弟?」
我把懷中仔細收藏的蜜拿出來,擺在桌上,努力用平穩的語氣說道,「那位小兄弟,說他叫『月』。」
一瞬間,玥露出震驚的神情,連身體都顫抖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復鎮定,淡淡地問道,「是月托您帶東西給我?」
「是。」
「這樣說來,月已經離開了嗎?」
「……是。」
「這是您親眼所見?」
「是。」
「您是赤先生的朋友?」
「是。」
「謝謝。」玥突然露出了笑容,不是那種應付似的微笑,而是真正安心放心的那種笑容。
「今晚打擾先生了,多謝。那麼,在下先告辭了。」玥說著竟站了起來。
「等等,玥……大夫不等赤回來了嗎?」我連忙跟著站起來。
「不必了,我想問的事已經知道……啊,抱歉,我真是糊塗了,竟忘了請教先生大名。」
玥的語氣有著難以掩飾的輕快,面上也有著淡淡的笑意。知道我已經離開,竟使他這樣高興!
好吧,如果這是玥真心的希望……我自嘲地笑了一下,道:
「莫離。」我說,「我姓莫,單名離字。」
「謝謝您,莫先生。」玥微微一笑,「那麼,在下告辭了。」
他向我一揖,循著原路回去了。
我站在帳門口,目送著他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見。
赤回來,看見我站在那裡,抱歉地說道,「等很久了嗎?我們現在就走吧!」
我搖搖頭,「不用了,玥已經來過。」
「咦?那……」
「我告訴他,『月已經離開了。』他很高興,很愉快地走了。」
赤看著我,好一會才問道,「小月,你在難過嗎?」
「沒有。」我牽動了一下嘴角,「現在我至少知道,玥要我離開,是出於他自身的意願,不是被人脅迫的。」
「玥先生關心你,他希望你平安。」赤說。
「我知道。」我點點頭。
「要離開這座城的話,現在我還可以送你出去。」赤說。
我搖搖頭,「我想待在玥的身邊。」
「小月……」
「我知道你們都關心我,都希望我平安,我很感謝你們,但是,赤,」我回過頭來,誠懇地看著他,「如果我就這樣走了,那麼我一輩子都不會快樂的。」
赤張了張口,我又道:
「赤,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不需要大家來保護我。我會木工,可以幫大家修城,我也懂一點醫藥,可以幫玥分擔一些工作,甚至,我也可以出去打仗,你可以像訓練士兵一樣訓練我--我在城裡,總會有用處的。」
赤看著我,好一會,他拍了拍我的肩,說道:
「我明白了。明早我就帶你去見楚統領,你要長期留在城裡,就必須去見楚統領,由他來分配你的工作,今後,也必須和大家遵守一樣的規則。」
我點點頭,感激地說道,「赤,謝謝你。」
「不謝。往後的日子可能會很辛苦,戰場上我不一定能護著你,你得加強自己的能力。」
「是,現在開始,就請將軍指教了!」我笑著行了個軍禮。
赤也笑了,指指我身後的營帳,我一回頭,赫然發現那瓶蜜還放在桌上。
玥忘了問我要交給他什麼東西,我也忘了要拿給他。
「我還是想親自交給玥。」我說。
「嗯。」赤點點頭。
我拿起桌上的蜜,小心地放進懷中,離開了赤的營帳。
赤沒有時間陪我去見楚雲深,交待了一個手下帶我去。
我仍然戴著面具。那是子規做的,原本是給赤的。雖然赤說過他不需要,不過子規硬要他帶在身上,他也只好帶了。
現在我除了臉上有一張可以改變外貌的肉色薄膜外,還有一塊小小的肉色墊子,貼在喉頭旁,面具從額頭一直貼到胸前,那塊能夠改變聲音的肉色墊子,就藏在面具裡。
面具做得很精巧,我自己對著鏡子照了好幾遍,連自己都以為自己原本就是這副模樣。
更好的是,這張面具能透氣,汗水可以滲出來,戴在臉上,很快就習慣了。
楚雲深的態度很溫和,並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他先問我的名字。
「莫離。」我說,「我想留在城裡。赤將軍要我來找楚統領,請楚統領分派個工作給我。」
楚雲深問道:「莫兄弟,你會什麼?」
我不想讓他認出我來,於是答道:
「沒有特別會些什麼,不過一般人能做的我大概都能做。」
楚雲深沉吟了一會,又道:「你是赤將軍的朋友?」
「是。」
「那麼,你認識玥嗎?玥大夫。」
我吃了一驚,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麼?難道他已看破我的偽裝?
我略頓了一下才道:
「見過幾次面。」
楚雲深的眉頭略略凝了起來,好像是在思考一件重大的事。好一會才道,「我希望每天晚上子時之後,到隔天早上辰時之前,你能在玥大夫所住的屋子附近巡邏。」
「有人想對玥大夫不利嗎?」我小心地不露出緊張的樣子。
「這倒不是。」楚雲深苦笑了一下,「玥大夫的身體愈來愈虛弱了,聽之前巡邏到他屋子附近的侍衛說,有幾次聽見他好像很痛苦的呻吟。」
我心裡一疼,忍耐著不要在外表顯現出來。
「他鎖上了門,侍衛也進不去,而無論別人在他屋前怎樣呼喚,他總是不肯開門,直到隔天一早,才又出來,到醫廬去。」
「你……楚統領也不能進去嗎?」我忍不住問道。
楚雲深看了我一會,才道:
「今天我告訴你這些事,是因為你是赤將軍的朋友,而我信任赤將軍,也信任他看人的眼光。」
楚雲深強調這些,顯然接下來要說的,是很重要的話。
「莫兄弟,你在城裡幾天,大抵也知道,玥是我的人。」楚雲深頓了一下,好像在觀察我的反應,我盡量不透出任何情緒地回望著他。
楚雲深又道:
「我和玥,在一起的時間還沒有很長,而他是一個很倔強的人。沒事的時候,他願意讓我進他的屋子,可是他身體不適的時候,卻也將我關在門外。」
我感到有點驚訝,雖然驚訝,心裡卻又有小小的喜悅。
「現在正值多事之秋,我沒有很多的時間陪伴他,也許他也是顧念我,不願讓我憂心--但這樣,我卻反而更放不下心。」
我心裡小小的喜悅消失了,現在在我眼前的,完全是一個為了心上人煩惱的男子。
「赤將軍也是玥的朋友,你們也許會有一些共同的話題……我希望你也能夠成為玥的朋友,在他痛苦的時候,能給他一些幫助。」
「我明白了。」我裝出一個笑容,突然問道:
「只是,楚統領這麼放心讓別人接近玥大夫嗎?我見過玥大夫幾次,他是個能令任何人動心的人。」
「我說過,因為你是赤將軍的朋友,而我信任赤將軍看人的眼光。」楚雲深笑了笑,又說,「而且,如果真的有人想從我身邊搶走他的話,我自然不會坐視不管的。」
楚雲深的眼裡有著很高的自信,和一種很容易就察覺的狠厲。
也許……他是真的愛著玥,也能夠保護玥的人……
我垂下視線,平靜地說道:「我明白了。」
「辰時到未時,你到赤將軍那裡去,和士兵們一起操練,聽赤將軍的指示;申時到亥時,是你的休息時間,子時到卯時,就請你,看著玥。」
子時一到,楚雲深派來的人便帶我到玥住的屋子去。
與其它的地方比起來,這裡顯得十分僻靜,高大的樹木在地上投射出森森的暗影。
兩間大屋子相連,一間帶上了門,顯然是玥休息和睡覺的地方,另一間,帶我來的人說,那是玥大夫沐浴的地方。
裡面雖然放了一套乾淨的衣服,但大浴桶裡的水卻是冷的。
帶我來的人顯然看出我的疑惑,解釋道:
「這是玥大夫要求的,他說這樣對他的身體比較好。」
我心裡感到奇怪,但也無法多問什麼。
玥的腳步聲向這裡走過來。他顯得很疲憊,走得也不快。
經過我身邊時,他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也許他已察覺我和之前守衛的人並不相同?
但是玥並沒有多問,然後他走進了放著浴桶的那一間。
我以為他要沐浴,但他卻連門都沒有關上。
他走到浴盆邊,只用小勺子舀了些水出來,清洗著自己的手。
他洗得很慢,洗得很仔細,他手上微小的血跡,被洗得很乾淨,然後他拿起布巾,沾了水擦著自己的臉。
他靠著浴盆,在那裡坐了一會,直到我以為他睡著了,忍不住跨出一步想去喚醒他時,他才又慢慢地站起來,走了出來。
走過我身邊時,他淡淡地說道:
「我睡覺時有些怪癖,也許會有點聲音,但不要緊,我不喜歡有人打擾。」
然後他便走過我的身邊,進了屋子,帶上了門。
寅時左右,我聽見玥的咳嗽聲,他咳得很厲害,但是聲音並不大,我知道那一定是因為他把自己的頭埋在棉被裡的緣故。
我覺得心頭在淌血,自從我們離開那個又濕又冷的地方,玥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咳過了。
我捏緊了拳頭又鬆開,他還在咳。
我終於無法忍耐,飛快地衝到伙房去端了杯熱水,又滴了一滴蜜在水裡,然後去敲玥的房門。
我用力的敲著門,咳聲斷斷續續,然後變得悶濁,玥始終沒有來開門。
一直持續到天快亮時,咳聲停了,玥打開了房門。
我捧著那杯水,站在門前怔怔地望著他。
「老毛病,不需要大驚小怪。」玥冷淡地說道。
他神色平靜地繞過我身邊,到了放著浴盆的那一間,關上了門。
我聽見一些潑水的聲音,我心裡一驚,玥竟是在沐浴!
清晨很冷,那盆水更冷!在那麼劇烈的咳嗽之後,他竟然用冷水沐浴?
我的胸口起伏著,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該闖進去,將他從冷水中撈出來!
沒隔多久,玥走了出來,他已經換了衣服,頭髮上還留著一些水漬,顯然已經沐浴過。
然後他走過我的身邊,走出了我的視線範圍。
昨晚帶我來的那個人走了過來,問道:
「玥大夫昨晚有什麼異狀嗎?」
「他咳得很厲害。」我無法假裝我不關心,反問道:
「他平常都是這樣嗎?」
「聽說是,所以楚統領很擔心。」
「為什麼不替他治療!」我幾乎要怒吼。
那個人莫名其妙地反看著我,「玥大夫可是城裡最好的大夫--」
我無言以對。
「這件事我會稟報楚統領,你可以到赤將軍那兒報到了。今晚可以自己過來吧?」
「可以。」我答。
第二個晚上,我比原定的時間更早一刻鐘到達崗位,然後我把浴盆裡的水換成熱水。
玥回來了。
他的步伐有些不穩,身子有些搖晃,臉上的神情雖然平淡,卻走得力不從心。
我知道他不會開口向別人求助,於是我向他走過去,遞出了我手中執勤的長棍。我刻意加重了腳步,長棍遞出時也有風聲,玥在我面前停住了腳步。
我不言聲望著他,再度作出了遞棍子的動作。
現在我無法和他說話,如果我開口,我一定會忍不住質問他為什麼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玥仰起頭來面對著我。
明亮的月光下,他的臉色真是蒼白得可怕。
「不用了,我還能走。」玥說著,慢慢地朝浴間走去。
浴盆裡的水是熱的,我看見玥略略別過頭來,好像想對我說話,但最後他沒有多說什麼,只像前日一樣,洗手擦臉,之後便走了出來。
玥走到門前背對著我,冷淡地說道:
「我想要冷水。」然後便進了屋子,帶上了門。
夜晚很靜,我仍然聽見他咳嗽,他咳得那麼劇烈,彷彿要把肺裡的空氣都擠出來。
我站了一會,終是無法忍耐,於是我又衝進伙房,捧了一杯熱水回來。
然後又去敲玥的房門。
我敲了好一會,玥仍然沒有來開門,我一咬牙,拉起微微撐開的窗口,把滴了蜜的水放在窗框上,一聳身,翻了進去。
玥被我嚇了一跳,他顯然沒料到竟有人敢這樣進他的屋子。
我端著杯子走到他的床前,玥的表情含怒,我沒等他下逐客令,便道:
「喝杯水吧。」
「出去!」
「你喝了我就出去。」
「出……」玥又咳了起來,但卻倔強地背對著我。
他咳得像要撕心裂肺,我的心也痛得像要裂開來。
我咬了咬牙,低低地說道:
「你這樣,小月怎會安心?」
玥愣住了。
「記得我嗎?前天我們在赤的營帳裡見過面,你問我小月的行蹤。」
「莫……離先生?」玥遲疑地問道。
「是。」
玥愣了一會,突然慌張起來:
「……月?你是月對不對?你沒有離開!」
玥一下子伸出手來,準確無誤地探向我的臉頰。
「小月已經走了,我親眼看見的。」我垂下視線,任由他的手在我的臉上撫摸。
「你不是月……」玥縮回了手,他的臉上泛起一抹鬆懈下來的笑容。
「你這麼……不想要小月在你身邊嗎?」我忍不住問出了口。
我感到玥的身子輕輕地顫抖了起來,他沒有回答這句話。
我沒有再問,只把那杯水遞到他的唇邊,「這是小月要我交給你的。」
玥沒有再多說什麼,就著杯緣喝下那杯含著蜜的水。
「這是……一柱擎天上,皇蜂所產的蜜?」玥抬頭問我。
「是。」我把那瓶蜜拿出來。
「能給我嗎?」
「當然,這本就是要給你的。」我拿出那瓶蜜交到玥的手心。
「你能答應我,每天都喝一些嗎?」我追問道。玥抓住瓶身,但我還沒有放手。
「……子規比我更需要它。」
「小月已經留了一瓶給子規。」我說。
「嗯。」玥微微一笑,「月是很體貼的孩子。」
孩子?還真是給子規說中了。我不由得苦笑,「這樣,你能答應我嗎?」
玥收起了微笑,隔了一會說道,「我不需要這麼多,這城裡有許多人比我更需要它。」
我一聽,便將蜜瓶自玥的手中抽了回來。玥現出訝異的表情。
「以後,我每天為你準備一杯熱開水,加一滴蜜。」
「莫先生……這是月要給我的。」
「可惜他現在不在這裡。」我帶點玩笑地說道。
「夜深了,你睡吧。」然後我退出了房間,帶上了門。
天快破曉的時候,我悄悄地將浴盆裡的水換成了熱水。
玥走進浴間,又走了出來,一副生氣的表情說道:
「我說過我要冷水了!」
「但小月說你需要的是熱水。」我不慍不火地說道:
「如果你想隨便糟蹋自己的身體,我保證我會去把小月找回來。」
玥一瞬間露出一種不知所措的神情,隔了一會才吶吶地說道:
「可是……這樣太麻煩你了……還要燒水什麼的……」
原來,他是不想帶給別人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玥的表情好可愛,我好想不顧一切地擁抱他。
我將兩手反背在身後,以免自己真的一時衝動露了餡,「反正我一整夜都在這裡站著,也沒什麼事可做……你快去洗澡吧,再不去,水都涼了。」
第三天晚上,玥足足比平常晚了半個時辰才回來。
浴盆裡的水已經換過兩次,準備好的開水也換了三次了,好不容易才盼到他回來。
他和楚雲深一起回來。
楚雲深不知道對玥說了什麼,我聽到玥回道:
「你放心,我不會讓他死的。」聲音很平板,沒有什麼情緒。
楚雲深看到我,他微笑地朝我點了點頭,說道:
「莫兄弟,辛苦你了。玥還要勞你多費心。」
我只好也朝他點了點頭。
楚雲深又對玥說道:
「你好好休息吧,我不打擾了。」
玥沒有什麼反應,楚雲深看了我一眼,又對玥露出一個寵溺又無可奈何的笑容,而後轉身離去。
我準備要給玥的開水就擱在一旁,楚雲深一走,我便在裡頭滴了一滴蜜,將它端了過來。
「玥大夫,你的蜜。」
玥伸手接過,發覺碗竟然還是溫熱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最終沒有說什麼地喝了下去。
他走到浴間,發覺水也是熱的,站在那兒發了一會呆後,他回身把浴間的門帶上了。
我聽到潑水的聲音,我想他是在沐浴。
一刻鐘後,玥走了出來,對我說:
「我已經洗過澡,明早不用再洗了。」
「嗯。」我應道。我打算明早準備一小盆熱水讓他洗臉。
玥回身,向屋子走去,帶上了門。
屋裡很快就沒有動靜了,我想玥已經入睡。
我感到安心了,便開始靜下心來練今天赤教我的新招式。
因為練氣的緣故,我的體力比一般人要好得多,肢體協調的能力,也遠比普通人佳,白天兩個時辰操練下來,也不覺得疲倦。
赤發覺了這一點,覺得很是奇特,於是趁著大家休息的時候,問我這件事。
我告訴他,我已經不間斷地練了幾年的氣。
「你練氣,卻不練武嗎?」赤疑惑道。
我搖搖頭,回道:「這座城裡沒有武術師傅。」而且,在這之前,我也從來不覺得有練武的必要。
這座城裡的居民長期以來安份守己,逆來順受--爭由他人去爭,誰爭贏了誰就當家做主,我交保費安分做事就是--也因此,這座城雖然換了幾次主人,城裡的居民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傷害。
再說武功高又如何?楚天闊那麼厲害,終究保護不了玥。
可是,現在我的想法不同了。
也許就是因為我太弱了,玥怕我受傷,才會急著把我送走。
赤問我想不想練武。
我點點頭。如果我要跟餓狼戰鬥,如果我想保護玥,那麼我得先使自己變強才行。
「這樣,我每天教你一招,你有時間就練如何?」
「好。」
我回憶著休息時赤教我的招式,慢慢地演練起來。三天來赤共教了我三招,我便一遍一遍地練習。
也不知練到了第幾遍,突然聽到「喀」的一聲,一抬頭竟見玥推門而出。
「我吵到你了嗎?」我連忙收拳問道。
「沒有。」玥簡短地回答,反問我,「你練武?」
「是。」我答。
玥又問:「你這是打算和餓狼對陣?」
「是。」我答。
「你的招式,重在傷敵卻不在殺敵,但遇上餓狼,不能一擊必殺,就會有致命的危險。」玥說。
「你要指點我嗎?」我好笑地反問。
玥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
「我很久沒有用武了,只是提供給你參考罷了。」
玥說著竟真的向前走來,慢慢地拉開雙臂,做出了赤教我的第一招的起手式。
這倒真的讓我嚇一跳--我在玥在一起,將近八年的時間,從來沒看過他用武,也根本不知道他會武。
他使出我練了幾十遍的招式,只在最後一擊時,他的動作稍有變化,原本五指併攏,拍向胸口的一掌,改為食中二指合併,刺向頸部。
玥收回招式,指著自己兩鎖骨間的下陷處,說道,「天突穴,一刺就會重傷,若是使用兵器,一招就能殺人。」
玥又演練了第二招和第三招,都在最後一擊時改變了原來的進攻部位。
「第二招,從這裡刺入,會劃破脾臟,往下一些,會刺中腎臟。」玥在自己身上比劃著,「第三招不要擊中肋骨,從肋間刺入,可以直中心臟。」
玥收手停下,這三招的演練已經使他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我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笑道:
「楚統領沒有請你去訓練士兵,真是沒有眼光。」
玥卻沒有任何高興的神情,只淡淡道:「我也只會這樣而已,教你的人才是宅心仁厚的高手。」
玥說著轉身就走向屋子,門前他突然頓了一下腳步,一手掩著唇,一手倉卒地抓向門。
但門已經被他打開了,他這一抓抓空,身子重心頓失,便向門內跌去;我趕緊衝向前去,一手攔住他的腰。
玥沒有跌下去,卻忍不住咳了起來,又咳又喘,幾乎沒有辦法呼吸,我連忙半扶半抱,將他移坐到床上去,抓起他的手掌,輪流按壓他左右手的魚際穴。
玥的呼吸漸漸地平順了下來,最後只剩下微微的喘息。
「我沒事了,謝謝你。」玥說道。
我放開手,又把被子拉過來,放在他身旁,然後說道:
「那我出去了,有事情就叫我。」
我走到門邊,玥突然喚了一聲:「月!」
我幾乎要出聲應答。
我慢慢回過身來,笑道:
「小月已經離開了喔,我親眼看見的。」
「你……懂醫術?」玥問。
「小月是有教我幾招,不過我也就只會那幾招而已。」
玥好像想說什麼,張了張口,但最後只道:
「我沒事了,謝謝你。」
我退了出來。
隔天早晨的操練結束後,赤來找我,他的神色很是凝重。
「發生什麼事了嗎?」我問道。
「子規的情況,不是很樂觀。」赤說。
我愣住了。赤隨即又道:
「小月,今天我沒辦法教你了,我想先去看看子規。」
「我和你一起去。」我連忙說道。
子規變得很憔悴,臉色蒼白,嘴唇也毫無血色,原本溫潤的臉頰消瘦了下來,連那一頭棕色的長髮看來都變得乾枯了。
赤坐在子規的床前,沉沉地說道,「玥先生昨晚來看過子規,聽說--」赤頓了一下,「楚統領今早轉告我,子規也許不能撐那麼久。」
我心裡一震,心緒頓時變得一片混亂,吶吶地說,「楚雲深……不是說會去找石蓉花?」
「會不會是他根本沒有盡力去找?石蓉花就長在山上不是嗎?山不就那麼大?如果楚雲深肯派多一點人去找,一定可以找到的!」我急急地說道,「不然,不然我也去找!」
赤沉默了一下,然後說道:
「小月,現在山那邊,已經全被餓狼佔領了。」
我大駭,「怎麼會?你們不是趕走餓狼來救我們了嗎?那時山上不都是楚雲深的人馬?」
赤苦笑了一下,「你們上山大約兩天後,我就已經回來,也看到了你留在桌上的字條,我本來要上山找你們,但是入山的道路已被餓狼佔領,我一個人沒有辦法闖過去,於是回頭到城裡尋求協助。」
「我找到玥先生,告訴他這件事,玥先生非常地著急,他立刻帶我去找楚統領,楚統領同意出兵,但那時整座山已是餓狼的範圍……倉促之間出兵……敵我都是損傷慘重。」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雖然也因此佔領了山的一面,但是山上指揮不易,補給也困難,死守一小塊地盤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所以到昨天,我們的人馬已全數撤了出來。」
這樣……是要放棄子規了嗎?這句話我不敢問出來。
「楚統領已經派出了人,到其它的地方去尋找。楚統領也說,若真是找不到石蓉花,萬不得已時,他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救子規。」赤說。
我猛地抬起頭來,睜大眼睛看著赤。
「既然有辦法,為什麼不快點進行?」
赤頓了一下,說道:
「楚統領並沒有說那是什麼辦法,但是從他的眼神,我有一個大概的想法。」
「什麼想法?」我連忙問道。
「要等到萬不得已才用的辦法,也許,會是子規不能接受的方法。」
「死了不就什麼都沒有了?能救人哪裡會有什麼不能接受的?」我反問道。
赤卻沒有看我,他的目光注視著子規的面容。
「比如說,如果要犧牲你我的性命才救得了他,子規是不會同意的。」
我啞口無言。
「小月,我投在楚統領麾下,原是為了救你和子規,但現在,或許我無法再兼顧了……七天後,若是找不到石蓉花,我想帶子規離開這座城,親自去尋找。那時,我便無法再照看著你和玥先生了,請你原諒。」
我點點頭,勉強一笑。
天下之大,憑一個人的力量,要尋找一株不知道長在哪裡的花,機會實在是很渺茫的……
好半晌,我說道:
「赤,子規有一些話要我轉告你。」
我告訴赤關於育竹和活泉的事。
「子規希望,你的手能夠復原。」
赤點點頭,「我會試試。」
「還有一件事……」我抿了抿唇,拉起子規放在被子下的右手。那條紅色的髮帶纏繞在他的腕上。
「子規說,希望這條髮帶能一直在他身邊,陪伴他。」
赤有好一會沒有出聲,然後他說:
「小月,你回去休息吧。我想一個人,在這裡陪著他。」
我走到大伙房。
我們這一營的士兵吃飯的時間已經過了,現在在用飯的是另一營的士兵,我拿起空碗,跟著排隊。
「聽說山那邊又打了個敗戰。」一個滿臉橫肉的漢子神情不豫地說道,「他媽的,民兵就是爛,幾個餓狼也打不過,你們看見沒?今早一堆人哭爹喊娘地給扛了回來!要是換了我們,就反過來打得餓狼哭爹喊娘!」
「就是!一開始要進攻的時候,楚統領不就派我們去?兄弟們衝鋒陷陣,哪時退縮過?還不是硬在餓狼的地盤開了條血路!」
「看看!我們才撤出來多久?換了一批民兵上去就不行了!好不容易佔住的地,守不到三天又給人端了回去!真是丟盡我們楚軍的臉面!」
「老子先說!我誰都不服就是服楚統領,可是我們楚軍以前從沒打過敗仗,現在卻連輸了好幾陣。」
「嘿!你說話當心點,輸的可不是楚軍,是那些爛民兵。」
「真奇怪,這座城是哪裡好了?老子橫看豎看,也不覺得有比以前那些城好啊?楚統領為什麼要在這裡駐紮下來?搞得損兵折將的。」
「不會吧?你竟然不知道?」
「你說玥大夫喔?不就是一個大美人嗎?也不花多少伙食嘛!楚統領喜歡的話,把人帶走就好了啊。」
一個人冷笑道:「我看你還真是什麼都不知道。」
「你知道你說啊!」
「聽說玥大夫跟楚統領講,這座城就是他的家,他哪裡也不去!硬要楚統領保住這座城的!」
「喔。」那漢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是這樣,這也難怪楚統領了。」
「是啊--」說話的人說著竟歎了口氣,「你見過玥大夫沒有?那個什麼--呃,一顰一笑,可真是,嘿,讓人骨頭都軟了。」
「擦擦嘴巴吧,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就是說嘛!是你軟了,人家楚統領可不軟!」
接著便是一陣哄堂大笑。
「嘿,你們也別笑小劉了,聽說連餓狼那邊都開出條件,說只要玥大夫過去,他們就退兵!那麼一個嬌嫩的美人,要是給餓狼抓去喔,嘖嘖。」
「玥大夫運氣好,跟了我們楚統領,要是跟了別人啊……」
接著便是一陣粗鄙的討論,我一個人端著飯坐在最遠處,悶悶地扒完飯,離開了大伙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