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一身汗,醒了過來。
天還沒有很亮,順著敞開的窗戶看出去,恰好可以看見天邊的魚肚白。太陽還掩在雲層後,四周灰灰濛濛的,塵埃飄浮在清晨微涼的空氣裡。
我的頭還在痛,這是宿醉的結果,但是我卻睡不著了。
我的夢中都是玥,每個夢都告訴我,玥已經離開了我。
我咧開嘴巴試著笑一笑,想讓自己不要這麼沮喪,不過顯然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撐著膝蓋慢慢地站了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輕拂過我的背後,我回頭看去,原來是子規伸出床沿的手。
子規竟然還在睡?
「子規。」我叫他。
沒有反應。
「子規?」我略略提高聲音。
還是沒有反應。
我只得伸手去推他。
子規微微蹙起眉頭,我推了他好半晌,他才慢慢睜開眼睛。
「小月?什麼事?」
「你該醒了,我去弄點東西,你先起來梳洗一下,等會就可以吃。」
我洗了把臉,冰冰涼涼的水讓我感覺更清醒了些。
我想起,玥是真的離開我了。
兩刻鐘後,我把早飯端上桌,子規還在睡。
我歎了口氣,走到床前喚他。
「子規?子規!」
我伸出手掌按上他的額頭,沒有發燒的跡象,倒有點涼涼的。
怎麼?真是醉糊塗啦?
我想像著如果直接把子規拖下床,讓他尖叫一聲,他一定會痛揍我一頓的……現在的我好像真的需要有人來痛揍一頓……
我搖著頭笑笑,一手穿過子規的肩膀下,將他扶坐起來。
「嗯……」子規應了一聲,軟綿綿地靠在我身上。
「子規,你醒醒。」我說著站了起來,也拉著他站了起來。
子規幾乎從我身上滑下去,他吃了一驚,下意識向上攀抓,我抓住他的手,撐著他站好。
「……小月?」
總算醒了。我噓了口氣。
「你睡太久了,起來吃點東西吧。」我扶著他到桌邊坐下。
子規瞇起眼看著窗外,現在太陽剛剛升了上來。
「我睡多久了?半個時辰還一個時辰?」
「是一天一夜。」我說。
「你胡說什麼。」子規搖搖頭,一副還想再去睡回籠覺的樣子。
但他兩手撐著椅子的扶手,好一會兒卻沒有站起來。
「怎麼?」
「腳軟。」子規笑了一下,「我真的睡了一天一夜?」
我點點頭,替他盛了碗稀飯,又把筷子放在碗旁。「吃吧。」
我已經埋頭吃了起來,但子規卻沒有動作。
我抬起頭來看他。
「小月,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弄點水來?」子規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想先洗把臉。」
他看起來真的一副很疲倦的樣子。我沒說什麼,放下碗筷就走了出去。
我端了盆水進來,擺在旁邊的空椅子上,還放了條毛巾。
子規閉著眼睛,好像又睡著了。
「子規。」我喚道。
子規很快就睜開眼睛來,看著我。
「哪。」我朝水盆抬了抬下巴,子規便伸出手去,將毛巾泡了水,拉起來,擰轉著。
水順著他的手腕流下,子規擰了好一會,那毛巾還是濕淋淋的。
我只好拿過他手裡的毛巾,擰乾了給他。
子規接過來,對我僵硬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把毛巾打開來,蓋在自己臉上。
好半晌沒有任何動靜。
我才想著他該不會又睡著了?子規才慢吞吞地把毛巾從臉上拿下來。
「你怎麼了?」我忍不住問道。
「很想睡--」子規苦笑了一下,「我真的睡了一天一夜了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說道,「那你吃點東西吧,吃飽了再去睡好了。」
子規端起碗,喝了口粥,又放下了。我抬頭看他,他拿起筷子,夾了一箸青菜放到碗裡。
我低頭喝了半碗粥,他碗裡的青菜只少了一點點,他又夾了一點豆腐,結果只有筷子沾沾嘴唇就沒再動了。
我想他大概是剛醒來,胃口還沒開,也不再理他,反正等他餓了自然就會吃了。
我吃飽飯放下筷子,說道:
「我要進城去,你吃飽了就去睡一覺,碗筷擱著我晚上回來收拾。」
「你要進城?」子規問道。
「嗯,餓狼快來了,我要去修城。」我說。
子規好笑地看著我,「你不是討厭楚雲深?怎麼突然想去幫他修城?」
「我不是為了楚雲深,我是為了玥。」我悶悶地說道。
「你已經去過城裡?」
「嗯,昨天白天,就在你睡覺的時候。」
我把城裡的情況描述了一遍。
「玥在那裡很受歡迎,大家都喜歡他。你說的沒錯,楚雲深不敢為難他的。」我咧開嘴巴笑。
子規沒說什麼。
我又笑了笑,「玥也喜歡在城裡幫大家看病,他過得快樂,我也就放心了。」
「你和玥見過面了?」子規問。
「嗯,所以我知道他在那裡過得很好。」我還是笑。
「你很喜歡他吧。」子規說。
「這還用問嗎?」我大笑,笑得眼眶發熱,「是啊,很喜歡,超喜歡的,你看不出來嗎?」
我笑著笑著,別過了臉去。
「小月,你帶著玥逃吧。」子規輕輕地歎了口氣,「你們兩個,不是楚雲深的對手。」
「逃?現在外面都是餓狼的人,而且玥待在城裡,大家也都會保護他啊。」
「小月,餓狼是殘忍而且無所不用其極的,能速攻的話,一夕之間,他們就會殺得雞犬不留,若是久攻不下,他們就會將城圍起來,慢慢地折磨人。」
我看著子規,「楚雲深不是沒打過敗仗嗎?而且現在全城上下都聽他的了。」
「所以餓狼會把城圍起來,在水裡下毒、投火燒燬糧食和房屋,甚至燒了整座城。」
我聽得心頭一跳。「將整座城燒了,他們有什麼好處?」
子規聳聳肩,「不知道,也許他們就只是想殺戮而已。」
「那……」我抿了抿唇,「現在逃出去的話,也許正好落入餓狼的手裡,倒不如大家團結起來,說不定還是有希望的……」
「別人或許是這樣,不過對玥來說,」子規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他太美了。餓狼喜歡美人,城裡恰好有一個出名的大美人,餓狼想要得到他,便圍了城;一開始的時候,城裡的人都會誓死抵抗,不肯交出美人,但漸漸的,水源斷了,糧食空了,每天都有被殘虐殺害的人,餓狼這時又說:『他們只是想要美人,把美人交出來就放過這座城。』你想,城裡的人會不會把美人交出去呢?」
我感到額頭冷汗滴了下來。
「……沒有人會相信他們的鬼話吧?他們之前不是把征服的每個地方都殺光了嗎?就算交出玥,他們還是照殺不誤吧?」
「你說得對。不過,城裡的人會想:不交美人非死不可,交出美人的話或許還會有一點希望。」
我已經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我才又掙扎地說道:
「楚雲深呢?他想不到這一層嗎?」
子規笑了笑,「楚雲深的目的就是在這裡。」
「啊?」
「他是『迫不得已』、『為了全城百姓的安危』才把美人交出去的。美人交出去後,餓狼的攻擊行動並沒有終止,城裡的人此時才知道被騙了,又痛苦又悔恨,於是楚雲深便能迅速組織起一支誓死如歸的軍隊,恰好這時餓狼的陣營裡因為出現了鏡人而大亂,楚雲深便率領大家反攻,他潛伏在暗處裡的軍隊也在此時現身,一舉消滅了餓狼。他領導有方,自然會獲得所有人的愛戴。」
我看著子規,強笑道,「楚雲深的算盤打得太精,玥不肯使用鏡人的能力的……」
「他會的,因為他不做,楚雲深就會殺了你。」
我舔著乾燥的嘴唇,好一會兒才吶吶地問道,「那如果,玥……玥真的去殺人,那、那是不是就沒事了?」
「你想得太美好了。鏡人執行暗殺任務即使能成功,也很難生還的。」
「為什麼?」
「鏡人或許能一次對付數十個人,但深入敵陣,陷於千軍萬馬時呢?」
我呆了好一會,突然跳了起來,向外直衝。
我要去找玥,告訴他這件事,帶他回家!
我很快又衝了回來。
「子規,有什麼辦法我能帶著玥逃出來?城裡到處都是楚雲深的軍隊,而且玥身邊有很多人!」
「我在想。」子規閉起眼睛。
「子規!」我實在等不下去。
「小月,別急。在赤回來前都沒有關係,因為赤是去探查餓狼的行蹤的,他還沒回來,就代表餓狼還沒有接近。」
「可是,楚雲深說餓狼就在附近了!」
「他騙你的。」子規說。
「……」
我只好坐下來,坐在子規的對面,熱切地看著他。
子規又張開眼睛,對著我苦笑了一下。
「小月,我現在什麼都想不出來,我想先睡一會,等精神好些再想。」
我呆了呆。這是怎麼回事?子規已經睡太久了!
「不然你先吃飯?填飽肚子就會有精神了。」我說。
子規為難地看著面前的食物。
「嫌冷的話我馬上去熱一熱。」其實飯菜還有一點餘溫,但我還是立刻站了起來。
「小月,」子規叫我,「你重煮一次吧,不要再放這麼多油了。」
「油?」
「嗯,吃起來很腥,你和玥平常都這樣吃嗎?」
我看著飯桌,青菜豆腐白粥,都是水煮的,炒蔥蛋是放了點油,但子規根本沒動這一盤。
「你說,腥?」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子規。
「前天晚上我就想說了,你煮的東西怎麼都又腥又膩,實在吃不下。」
我愣住了。玥不愛油膩,偶爾幾次從外面買現成的東西回來,玥還會覺得太鹹味道太重,要先過過水才肯吃。
所以我煮的東西一向都是很清淡的。
我突然想起兩年前,玥也曾經說過我煮的東西很腥,那是在……
我心裡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我慢慢地坐了下來,桌上有茶水,我倒了一杯水給子規。
「子規,你喝杯水。」
子規搖搖頭。
「怎麼?」
「你家裡的水都很苦。」子規皺著眉說。
「苦?」
「像藥一樣。」
我拿過他面前的杯子,把水喝下肚去,水沒滋沒味的,就像正常的水一樣。
子規看著我,「怎麼樣?」
「是……有點苦沒錯。」我勉強笑了一下,「可能上次煮黃連湯的時候就是用這些杯子裝的。黃連退火,你喝一些也不錯啦。」
子規哼笑了聲,「臭小子,還不快去煮一些水來,我很渴。」
「好啊。」我笑笑地說。
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他的足踝上還纏著白紗布,我記得子規受傷有好一陣子了。
我真是一頭蠢豬啊我!
我咬了咬牙,盡量平靜地說道,「子規,你好像有幾天沒換藥了,家裡還有藥材,我先替你換換藥吧。」
「你獻什麼慇勤?都快好了,哪用得著換什麼藥?拆了紗布就好啦。」子規又好氣又好笑地說。
「是嗎?那我拆羅!」
「你不嫌臭的話就拆啊!」
子規以為我在開玩笑,沒想到我真的蹲下來動手就拆紗布,他吃了一驚,推開椅子站了起來。
子規一站起來就向下墜,我立刻抱住他。
「咦?我怎麼?」
「你逞什麼強,腳傷根本沒好嘛。」我笑著說道。我知道子規已經站不住了。
我將手伸到他膝彎下,將他橫抱起來。
「小月,你幹嘛!」子規被我嚇了一跳,我沒給他抗議的時間就將他抱上了床。
「我拆紗布羅。」我回頭對子規笑笑,便輕輕地將一層一層包在他足踝上的紗布拆下來。
子規的足踝上有一圈鋸齒狀的傷痕,每隔一寸一個齒痕,這傷痕……和玥身上的……
一模一樣。
「就跟你說沒事,傷口都結痂了。」子規說。
「嗯。」我緊閉著眼睛,點了點頭,這才又回過頭來問道,「子規,你這傷是怎麼來的?看起來不像是樹枝戳的嘛!」
「誰跟你說是樹枝戳的?」子規搖著頭,「反正是我運氣太背,那天本來只是想跳下山崖透透氣,誰知道一腳踩中一個捕獸器,就這樣了。」
山崖下?捕獸器一樣的夾子?
當時那男人就是帶著這夾子跳了崖……
「小月?你怎麼了?」子規突然問道。
我知道我已經控制不住地發抖。
我用力握著拳頭,咬緊牙根笑道:
「子規,我想起我們家裡的茶杯好像都煮過黃連,鍋子也都有點油,今天你就勉為其難,先這樣吃好不好?明天我就去城裡買……」
我說著站了起來,把整張桌子都推到了床邊。
子規偏著頭,一臉噁心。
「好啦,吃嘛,給我一點面子嘛……我很用心做的……」
「搞不懂你在想什麼,一頓飯有這麼重要嗎?幹嘛一臉要哭出來的樣子?還是,還有什麼事你沒說的?」
子規瞇著眼睛看我,他大概發覺事情有一些不對勁了,但他的眼睛已經露出想睡的朦朧。
我咧開嘴巴扯了個難看的笑容。
「算了,我吃就是。」
子規搖搖頭,捏著鼻子把他面前那碗白粥吞下去了。
子規一躺下,幾乎立刻就昏睡了過去。
我連忙扶他躺好,又替他蓋上被子,然後轉身,衝出門去。
屋子後方有一個小藥圃,藥圃的東北角種著一種奇特的藥草。
白天的時候葉子張開,晚上就垂閉下來,青翠嫩綠,小巧可愛,但它的葉緣鋒銳,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的葉緣割傷。
如果只是滲出幾滴血,情況輕微的話,通常睡個幾天也就醒了;但如果是被刻意塗抹在利器上,再割傷人的話,就會造成嚴重的後果。
這是二年前,我背著昏迷不醒的玥,到處求遍大夫,最後才在一個老大夫口中得知的。
老大夫給了我一個藥方,要我按照上面的方子煎成一帖藥,讓玥服下。如果服下後,玥覺得很苦,那這帖藥就是解藥;如果覺得甜,那就……
我搖搖頭,不想在這時候想太多。
第一味藥是刀眠草的根,葉子有毒,根是藥引,也就是我眼前的這株小植物。當初在山上找了三天才找到,後來玥說他想研究一下,也就栘植了一些過來。
還好這些刀眠草沒有被盜匪踩壞。
其它還有十—味藥,本來家裡都有,但上次盜匪來過之後,已經被洗劫一空,現在只好到城裡去買。
我抓起一頂斗笠戴上,向城裡走去。
城牆附近到處都有人走來走去,經過一個夜晚的休息,現在大家看來都更加地精神奕奕。
「嘿,小伙子,你砌的牆很好,來幫忙啊!」有好幾個人看到我都這樣說。
「好啊。」我朝他們笑了笑,趁機又走得更遠了些。
遠遠傳來一陣鼓噪聲,楚雲深帶著玥,正往這邊走過來。
「各位,我們的速度還要再加快些。」他說:
「三天內,敵人就一定要到的。」
然後他原本憂鬱的神情轉成微笑,說道,「大家盡力一搏,真倒下去了,到醫廬來,玥大夫會在那裡等著各位。」
玥站在楚雲深的身邊,微微笑著,和大家點頭致意。
眾人的情緒又更加高昂了。
我只覺得又擔心又憤怒。
玥只是單純想救人而已,楚雲深卻利用這點,要把他推出去送死!
人群朝我這邊湧了過來,我不能讓楚雲深注意到我在這裡,於是我退了一小步,又壓低頭上的斗笠,很快地朝後退去。
我來到城裡最大的劉氏藥鋪,卻發現藥鋪大門深鎖,顯然是不做生意了。
我只好到其它的小藥鋪去。
沒想到連走了三家,都沒有開門。
怎麼回事?
一個人看我在藥鋪的門口呆站,好心地走過來問我:
「小兄弟,你要看病嗎?」
「我家裡有人等著藥材救命……」我說。
「那趕快帶病人到將軍府啊!現在藥材都集中在那裡了,也有大夫,看病拿藥都不用錢啊!」
我只好點頭向他道謝。
我轉進一條小巷,沿著熟悉的路向前走。
我的目的是胡生家,現在我只能去找胡生了。
燒餅的香味從門縫裡飄出來,煎鏟刷過鍋子的聲音不住傳來。我敲了敲門,接著便推開門走進去。
胡生果然是在煎他的燒餅。因為軍隊向他訂燒餅的緣故,現在他每天都有成堆的燒餅要煎。
我把遮臉的斗笠拿下來。
「小月?怎麼有空來?莫不是想來吃吃老胡的燒餅?」胡生一邊手不停的翻燒餅,一邊笑著說道。
「老胡,我沒有時間和你開玩笑。」
「怎麼了?」
「我有個朋友受了傷,需要一些藥材。」
「什麼藥材?」胡生問。
「黃芩、甘草、桃仁、大黃、干地黃、水蛭、芍葯、杏仁、干漆、躋蟾、燃蟲。」
胡生關上爐子的門,柴火燃燒的劈啪聲漸漸小了下來,他用圍在脖子上的布巾抹了抹臉,然後才轉過身來看我。
「你朋友受了什麼傷?怎麼突然需要這些藥?」胡生的臉色顯得有點驚疑。
「他中了刀眠草的毒。」
「刀眠草?怎麼會?」
「他不小心踩到一個捕獸夾。」
「和玥……一樣?」
「和玥一樣。」
胡生又用布巾抹了把瞼,停了一會才問道,「那傢伙回來了?」
「不知道。」我搖著頭,把先前子規受傷的大概情景說了一遍。
「現在藥材都集中到將軍府了。」胡生說。
「我知道。」我點點頭,「所以我想拜託你帶我到將軍府。呃,還有,先不要讓玥知道這件事,反正如果子規吃了沒事就沒事,不用讓玥擔心。」
「好吧,等會我要把這些燒餅送到將軍府,你就跟我來吧。」
我壓低斗笠,跟著胡生,兩人用扁擔挑著四簍燒餅,到了將軍府。
放下扁擔後,胡生到藥房去套交情,幫我拿藥,我則趁機溜到醫廬去。
中午時候,病人都到另一個房間暫時等待,醫廬裡只有玥一個人。
不過醫廬附近卻有不少兵士站崗。
「唉唉唷!」我在樹叢附近抱著肚子蹲下來大叫。
「什麼人?」一個士兵立刻過來探看。
「唉唷,我的肚子快要痛死了,大夫啊!大夫在哪裡啊!」
那個士兵皺皺眉頭,「現在是玥大夫休息的時間,要看病下午再來。」
我索性在地上打起滾來,「唉唷,好痛,痛死了!」
玥果然被驚動了,他親自走了出來。
「玥大夫,抱歉,這小子突然……」
「沒關係,我看看。」玥對那個士兵微微一笑,那個士兵立刻紅了臉,害我差點想一腳踹下去。
玥在我身邊蹲下來,柔聲說道:「我是大夫,能讓我看看嗎?」
「大夫,我好痛!」我說著突然抓住玥的手。
「幹什麼你!」那個士兵提起棍子就要敲下來,玥連忙擋住了,「沒關係,這是病人常有的反應,麻煩你幫我將人扶進來。」
於是我被人扶進醫廬裡去。
「請扶病人到內室。」玥說。
內室裡有幾張床,是讓病人可以暫時躺臥的地方,如果有些病患需要比較隱密的治療,也會到這裡來。
我蜷縮著身體在其中一張床上躺下來。
「謝謝你。」玥對那個士兵微笑。
那個士兵看看我,一臉不太放心的樣子,玥便對他說:
「請暫時離開,如果有事,我會叫人的。」
那士兵一離開,我立刻從床上坐起來,喚道,「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
「請說。」玥略退了一步,在另一張病床上坐下來。
我連忙把子規告訴我的話都轉述給玥聽。
「所以,玥你千萬別相信楚雲深,他根本不是真心要讓你當大夫幫大家看病,他是為了將來要對付餓狼才這樣做的!」
玥聽罷卻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只是沉默。
我以為他在擔心沒有辦法可以逃出去,立刻張開笑臉安慰他,「玥,你先別擔心,我和子規都會想辦法救你出去的,子規那麼聰明,他……」
「不必。」
「咦?」
「謝謝你關心我,也謝謝子規,但是不用了。」
我愣住了。
「你說的這些事情,我都知道。雲深都跟我說過了。」
我瞪大了眼睛,「雲深」?
「我是自願要配合他的。」玥微笑道,「等成功打敗了餓狼,我們都會變成人人仰慕的英雄。」
「玥!你不要被他騙了!」我急得舌頭快要打結,「楚雲深會變成英雄沒有錯,但是你可能會被犧牲啊!」
「要成就大事業,總是要冒一點險的。」
「可是,他是拿你去冒險啊!」
玥還是微笑。
我感到心頭一陣顫抖,好半晌才吶吶的道,「玥,如果你是擔心楚雲深對付我,那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逃走,我知道我是衝動又沒什麼本事,可是總是有辦法的……」
「要怎麼說你才懂呢?」玥的表情帶著一點困擾和無奈,輕輕地歎了口氣,「我在這裡過得很好,雲深對我也很好。我不再需要遮遮掩掩地過日子,想做什麼,大家也都會順著我,我為什麼要逃呢?」
我用力搖著頭,「不是、你不是這樣的!我們以前、以前……」我看著玥無動於衷的表情,忍不住抓住他的手,「玥,你是不是怕我受傷?怕楚雲深對付我,所以才這樣說?你想跟我走對不對?我不怕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麼都不怕的……」
「請你放開我。你這樣,雲深要誤會的。」
玥皺著眉頭,將手自我的手中抽出來,很疼似的,不斷地輕揉著被我抓過的手腕。
我用力咬著嘴唇,好半晌才掙出話來,「不、不可能的,我不信。如果你真的這樣想,那當初為什麼要拒絕楚天闊?他、他那麼愛你,難道他比不上楚雲深嗎?」
玥側著頭,似笑非笑地問道,「你真的想聽嗎?」
我感到一陣無來由的恐懼,勉力壓抑著狂跳的心臟,啞聲道:「我想聽。」
「既然你想聽,好吧。」玥無奈地歎了口氣,「楚大哥,唔,就是在某些時候,很粗暴。嗯,你大了,應該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玥又微笑道,「雲深很溫柔,他很能瞭解我的需求。」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聽到的。「你……」
「月,你也覺得我很美吧?你是自小看著我長大的,連你這樣的孩子都要對我動心,又有誰會不喜歡我呢?」
我要用力摀住自己的嘴巴才能避免自己叫出聲來。
玥溫柔地說道,「因為以前你還是個孩子,我總不好在孩子的面前說這些,不過現在你大了應該也懂了。以後我會和雲深在一起,如果你覺得寂寞,我會請雲深介紹別人給你……」
我衝出了醫廬。
一個士兵過來攔我,我撞開了他,又有一個人過來擋我,我想也不想就一拳揍歪了他的鼻墚,更多的人圍住我,我拳打腳踢拚命掙扎,他們打我的肚子,將我壓得跪在地上。
胡生剛好走過來,看這情形嚇了一大跳,連忙四面打躬作揖,說我不懂事,請大家不要計較;被我打歪鼻子的那個傢伙恨恨地不知道罵了什麼,又過來踹了我兩腳,四周正在一片混亂的時候,一個聲音響起,像溫柔的春風吹遍了大地。
「放開他吧。」
玥站在醫廬的門口,帶著淺淺的微笑。
我吐了出來。
我的背上背著一個小包袱,木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胡生幫我找來的藥材都放在包袱裡,還有一些熱騰騰的飯菜,用盒子裝好掛在胸前。
因為我吐了,所以溫柔的玥大夫要人幫我準備一些爽口又顧胃的飯菜,讓我回家可以慢慢地吃。
玥大夫說,因為我以前照顧過他,所以如果以後沒飯吃,可以去找他。
玥大夫還說,如果還想吐,生薑可以止嘔。
胡生一直擔心地問我怎麼回事?
我求他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哈哈。」為什麼我還不去一頭撞死?
我呆呆地走著,幾個士兵迎面而來又和我擦身而過。
他們的對話飄進我的耳中:
「統領的命令,說是餓狼快來了,要大家撤進城裡,叫弟兄們都別守了,這條路已經沒什麼重要性……」
已經沒什麼重要性……
我已經不重要了嗎?
我愣在原地。
城外有一條不大不小的溪。
這裡離城有半天的腳程,太遠了,魚又不是很多,所以城裡的人不會來這裡。
沒工可做的日子,我常會到這裡來捉幾尾小青魚。
小青魚不太大,捉很久才能捉到一小碗的量。
可是他愛吃,不舒服什麼都吃不下的時候,我就用這裡的小青魚加姜絲,煮一小鍋清淡的湯,看他慢慢地喝下。
我走到這裡來。
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走到這裡來,已經不需要再來抓小青魚了。
我走到這裡來,也許只是因為我現在全身都在發痛,也許只是因為我已經不需要回到那個家去等待誰。
幾隻小青魚游過我的面前,小小的嘴巴一張一合,什麼煩惱也沒有的悠閒來去。
我蹲在溪邊看著,突然羨慕起他們來。
我把頭埋進水裡,冰涼的溪水使我的頭痛減輕了些;我把上半身也探進水裡,感覺胸口的疼痛也減輕了;於是我整個人都躺進了水裡。
天空很藍,很清微,樹木深綠蓊鬱,冰涼的水流入我的耳朵裡,惱人的蟲鳴鳥叫都變得模糊了。
我閉上眼睛,感覺此生從來沒有這麼寧靜過。
突然一股力量扯住我,硬生生地把我從水裡扯出來,接著一股大力猛地拍在我的背脊上,我感到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了一樣,喉中一陣腥臭,忍不住張開嘴巴,「哇!」的一生,竟吐出一口深紫的瘀血來。
隨著這口瘀血吐出,胸腹之間沉悶的滯郁感頓時消散了不少,全身的疼痛也減輕了。
我喘著氣,抬起頭來,—個俊秀的少年半跪在我的身邊看著我。
「好點了嗎?」那少年問我,「胸口還覺得悶嗎?」
我搖搖頭。
「那就好。」那少年點點頭站起來,「你全身都濕透了,現在雖然是熱天,也容易受寒,最好趕快把衣服脫下來,把身體弄乾比較好。」
我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那少年拍拍我的肩膀,「天大的傷心事,也不值得你去死,懂嗎?」
死?原來我剛剛……
真可笑,我竟然……我搖搖頭,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舉步想走,卻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那少年在我背後說:
「忘了回家的路的話,我在這裡升堆火,不介意的話,和我聊聊吧!」
少年說著,真的去找了一堆柴枝,升起火來。
我穿著濕衣,默默地坐在火堆前。
那少年看著我好一會,笑了笑,說:
「為了某個人對不對?」
我不想動也不想說話,看著火焰在我的眼前靜靜地跳動。
「我以前也曾經為了某個人這樣,那時真的很想去死一死算了。」少年笑笑地說。
我抬起頭來看他。
少年又笑了笑,「後來有個人跟我說了一段話,他說:『如果對方不在意你,那你死了是要給誰看?如果對方在意你,你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他?』」
我忍不住說道,「這話不通吧。如果對方在意你,那你死了他會很傷心吧!」
「我當時也那樣說。」少年說。
「那?」
「那個人就反問我:『那你要他傷心一輩子嗎?』」
我愣住了。
少年撥動著柴火,我突然注意到在他開朗飛揚的神情裡,眉眼間竟蘊著一種說不出的滄桑。
「你現在……已經不在意那個人了嗎?」我脫口問出。
少年聳聳肩,「我是希望自己不要在意啦。」
「那現在,你已經知道那個人究竟是在意你還是不在意你了嗎?」我竟有點緊張。
「我就是為了得到答案才追到這裡來的。」少年笑笑地說。
「對了,你要不要把那兩個包袱拿下來?前胸跟後背都有一個,這樣你的衣服幹不了。」少年問我。
「包袱?」前面這個是玥給我的飯盒,後面那個……
我突然跳了起來,「糟糕!」
「怎麼?」
「我竟忘了這件事!」我急著往回跑。
「小心點,別跌倒了!」少年清朗的聲音乘著風從背後穩穩地傳來。
「謝謝你!」我邊跑邊高聲回答:
「救命之恩來日圖報--」
後來我才想起我忘記問他的名字。
後來的後來,我們成了莫逆之交。
我匆匆地跑回家,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主屋的門還關得好好的,我站在門前喘口氣,卻突然聽到屋裡傳來一個重物墮地的聲音。
我連忙推開屋門,子規跌在地上,正努力地想要撐起身子來。
「子規!」我趕緊走向前,將他扶起來。
「是小月啊。」子規看見我,虛弱地笑了笑。他的聲音很低,又幹幹啞啞的,「我以為是赤,出聲叫喚,你卻沒有反應,我想站起來,沒想到……我睡得手腳發軟了嗎?」
子規原本紅潤的嘴唇現在變得乾裂發白,而原本蒼白的臉色卻隱隱泛出一種不自然的紅暈,身體也微微地發燙。
我心裡一陣不安。
我將子規扶到床上坐著,拿過軟墊撐在他背後。
「小月,你能幫我到城裡問一下守軍嗎?問看看那些出外巡邏的人,有沒有赤的消息?」子規說。
「怎麼突然想到?」我安慰他,「赤的武功很好,不會有什麼問題的。現在還沒回來,大概有什麼事情耽擱了。」
「我本來也這樣想,可是現在,」子規的神色變得凝重,「我很擔心他。」
「為什麼?」
「小月,我好像生病了。」子規微微收攏著眉頭,「我發覺思考變得很慢,想事情總不太能連貫,而且,全身都失去了力氣。」
「那你就要先安心養病才對啊。」我溫和的說。
子規搖著頭,「我擔心赤會和我生一樣的病。」
「怎說?」
「我和赤總是在一起,吃一樣的東西,睡在同樣的地方,萬一他現在也和我一樣,那……」
我掀掀嘴角,「你放心,赤不會得到一樣的病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你的病,是腳傷造成的。」我答道。
「腳傷?」
「嗯。雖然外表看起來都好了,但刀眠草的毒液已經進了你的體內。」
子規疑惑地看著我。
「兩年前,玥到山上去採藥時,遇到一個人,那畜牲……用一個捕獸器一樣的夾子夾傷了玥的腳,後來,玥就和你現在一樣了。」
「這樣說來,赤沒事嘍?」
「嗯。」我點點頭。
子規心情一鬆,唇便已經露出微微的笑意來,「那,我會覺得水很苦,菜很難吃,是不是也是因為中毒的關係?」
「嗯。」我掀掀嘴角,「而且,我已經把藥帶回來了。」
「喔,那你運氣不錯。」子規說。
「啊?」
「可不是誰都有機會讓我欠人情的。」子規淘氣一笑。
我卻笑不出來。
子規的聲音已經乾啞得幾乎聽不清了。
桌上有茶壺,我去替他倒了杯水。
「我煎藥還要一陣子,你先喝點水潤潤喉。」
子規面有難色地看著我手中的茶杯,「我不能等毒解了再喝嗎?水比黃連還苦……」
「你這麼任性,赤怎麼會喜歡你?」我笑。
子規瞪了我一眼,一仰頭,把一杯水全灌下去了。
我又替他倒了一杯。
「還渴的話就先喝吧,我去煎藥了。」
廚房裡很熱,我蹲在火爐邊,注視著爐裡跳動的火焰。
『服了湯後,如果病人覺得苦,這湯就是解藥;如果覺得甜,那……』老大夫什麼也沒說,只是搖了搖頭。
「其實如果剛中毒時,就給病人服這帖藥,那十成十是有救的。」老大夫說。
『病人出現味覺失常,肌軟無力的現象後,也還有五成的機會。』老大夫說。
『一旦病人陷入昏睡、身體發熱的狀況,那就一成不到了。』老大夫說。
所以現在,子規只有十分之一的機會了。
我明明有許多的時間可以發現,只可惜我的眼睛好像瞎了,什麼都沒有看見。
我慢慢地垂下頭。
現在,我只希望子規能有當年玥的好運氣。
他是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憑著他的聰明才智,他想當長老就一定可以成為長老,想當護法就一定可以成為護法,他還可以活很久很久,不應該因為我的疏忽死在這裡……
我端著剛煎好的藥湯走進主屋裡。
子規斜靠在床沿,手裡的杯子落到地上。
「子規。」我喚他。
好一會兒,子規才張開眼睛來,看見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又睡著了?」
「藥來了。」我回身將藥湯端給他。
子規伸手想接,但他的手才剛舉起來便垂下。
子規苦笑了一下,「這毒好像蠻厲害的。」
我將藥湯湊近他嘴邊。
子規就著碗緣喝了一口。
「如何?」我盡量壓抑心頭的緊張。
子規皺起眉毛,睨了我一眼,又喝了兩口,然後就把整碗湯都喝掉了。
「小月,你這藥沒有用。」子規一股不高興,「還是苦的。」
我心頭一震,忙不迭地確認:「真的是苦的?」
「騙你的。」子規大笑,「甜的,很好喝。」
「……」
「怎麼了?」子規察覺不對勁。
我搖著頭,卻忍不住一拳重重捶在牆上。
子規看看我,又抬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你看赤什麼時候會回來?」子規像什麼事也沒有般問我。
我回答不出來。
「你看我還有機會見到赤嗎?」子規瞥向我,「小月,我還有多少時間?」
「……十天,不,也許半個月。」
「這樣喔。」子規偏頭想了想,「我看,我只好去找楚雲深了。」
我愣了一下。
「要楚雲深幫我把赤找回來啊。」子規微微一笑,「我上次,沒有跟他道別。」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地從眼角流下來,我連忙伸袖去拭。
「你怎麼還是這麼好騙?」子規受不了地搖著頭,「我現在連想事情都想不太清楚了,楚雲深不會要我的。而且,我還有十天的時間,十天足夠發生很多事了。」
子規抓握了一下拳頭,又伸展了一下手腳,接著慢慢站了起來,「小月,這藥真的沒有效嗎?我恢復了力氣,現在腦袋也很清醒。」
「這藥,叫迴光返照。」我低低地說:「每次服藥都能得到暫時的清醒,可是等到藥效一過,就會陷入更深沉的睡眠,一直到……再也醒不過來為止。」
「唔,那我能醒多久?」子規問。
「不一定,老大夫說是看個人體質。」我答。
「老大夫?」
我點點頭,「當年是他救了玥。」
「喔?」
「如果病人覺得苦,這藥就是解藥,如果覺得甜……」我搖搖頭,難過得說不下去。
「這老大夫住哪裡?」子規問。
「在山上……你想找他?」
「嗯。」子規答。
我沉重地點頭,「好,我帶你去找他。」
子規反而笑了,「小月,你別這麼喪氣。你剛才說了,每個人的體質不同,說不定我運氣好。」
「嗯。那我去收拾一下,馬上動身到山上去。」
「等等。」子規說,「你把『迴光返照』帶上。」
「可是……」那就像飲鴆止渴一樣,喝了雖然可以清醒一陣子,病勢卻會加重得更快。
「誰叫你笨,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你又做了蠢事,倒霉的可是我。」
「喂、喂!」
「而且,萬一我運氣太背……」子規聳聳肩,「我還有些話想告訴某個人,到時你一定得叫醒我才行。」
「子規……」
「要哭等我死了不遲。快去準備,對了,要記得留張紙條給赤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