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走在前頭。
赤走在我們的後面。
山上清冷的空氣裡飄散著令人作惡的血腥味,沾在草葉上的露水,有的晶瑩剔透,有的被紅色洗過。
我實在不敢去想像方纔的戰事究竟有多激烈,更不敢去想像在激烈的戰爭中,被圍困的兩個人突然失去尖嘯的風聲掩護時,是怎樣的光景。
我也擔心看見屍體,不是因為我怕,而是玥會有不自覺的恐懼。
他會連做幾天的惡夢,有時半夜驚醒過來,滿身的冷汗。
我將他抱得更緊,讓他的臉半埋在我的懷裡。
原本我想請他們找一條比較沒有死人的路走,但想想自己都覺得這個要求未免莫名其妙,誰會沒事故意去經過一堆屍體?
更何況……好吧,我承認,我有點怕現在的子規。
我不時回頭看看身後的赤,赤總是對我笑笑。
即使因為疼痛的緣故,他的表情不是那麼自然,但看見他就走在我們身後,總能讓我感到安心一些。
「赤,你要不要……」我看著他的斷臂,包裹的白布下漸漸積聚出可以滴落的血量。
「我會自行處理。我們只有一小段時間的空檔,對方可能很快會再度圍上來,趕路吧。」
我不安心地一再回頭,不用多久,赤已經用牙齒和另一隻手臂,將撕下的衣衫緊緊地綁在斷臂上。
而子規提著劍,一次也沒有回頭。
遠遠瞧見我們的家,我的心就涼了一半。
庭前的小菜圃看來是完蛋了,屋裡頭恐怕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只希望棉被和衣服還能留一些下來,玥現在這樣可不能再受寒了。
我一馬當先,推開自個兒的家門,裡頭像發生過一場大戰似的,簡直沒有一個地方是完整的,幸好玥還沒醒過來,不然這情景肯定要讓他歎氣。
我小心地將玥放在床上,用上下兩層棉被將他裹住。一回頭,子規已經推著赤坐下。
「有沒有吃的東西?」子規問。
我回頭看看那個原本儲放食物的櫃子,現在那裡門戶大開,空蕩蕩地連老鼠都懶得走過去了。
我苦笑了一下,「只能進城去買了。」
「那走吧。」子規說。
「現在?」我吃了一驚。剛剛從山上就可以看見城的方向一片烽煙瀰漫,顯然才剛經過一場大戰,現在去不是正好一片混亂?
子規轉身就去開門,但他的左膝突然向下一頓,他連忙抓住已被打開的那扇門。
「子規!」赤立刻站起來,「你的腳在痛嗎?」
子規輕吸了口氣,「還好。」
「還好?」
「我比較想睡。」子規回頭對赤慵懶地微笑,「你可以鋪好床等我回來。」
我呆了一下,真沒想到子規會在這種時候開這種玩笑,看來他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
赤卻聽不懂他的暗示,站起來道,「那你睡,我去。」
子規愣了一下,視線慢慢栘向赤的斷臂。
「我說沒事便是沒事。」赤溫和地笑笑,「你兩天沒有合眼了,休息一下。」子規沒有作聲。
赤走過子規身旁,用沒有受傷的左手拍了一下他的肩。
「……城裡很亂,要小心。」子規在他身後說。
「嗯。」赤答了一聲,便向外走,我連忙跟上。
「赤,」經過樹林,城門已經在望,我忍不住問他,「你的手傷真的不要緊嗎?」雖然跟赤出來我會比較自在,但是他傷成這樣,我擔心他只是在強撐而已。
「是很痛,但還可以忍耐。平衡感有點小失,不過只要短時間內不遇上武功高強的對手,過一陣子,適應之後應該就沒問題,武功也能漸漸回復原來的水準。」赤說。
聽赤分析自己的斷臂,就好像斷掉的手是別人的一樣,我不禁笑了一下。
大概是我笑得太難看,赤搖搖頭,又道,「小月,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我曾經跟你提過,我們族里長年爭戰,斷臂缺腿的將軍很常見,像我這樣,算是很輕微的了。」
「你想當將軍?」我看著他的斷臂,心頭酸酸,只好打趣道。
赤微微掀起唇角,有點寂寞地說,「我本來也是。」
「……」我說錯話了。我想起赤為什麼進修行之門的理由,他的紅髮在他們族裡是不吉利的象徵,一支南征北討的軍隊容不得一個紅髮的將軍吧。
我連忙轉移話題,「赤,我很佩服你耶,你和子規兩個人,居然能抵抗那麼多的軍隊,可見武功真的很高強。」
赤想了想,「不是我,是子規。我只有蠻力而已,是子規想的辦法。」
「喔?」我真的好奇了。在這種只能硬碰硬的時候,除了打架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
「我還沒有機會問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他要我掩護他讓他下山一趟,半個時辰後他回來,就告訴我事情搞定了,可以退回鬼嘯洞了,要我再撐一下,但是他自己卻撐不下去了,風聲又突然停了,子規驚愕之餘,一把刀劈過來,他沒有辦法閃過……我斷了一臂,情況正危急的時候,山下和半山腰突然烽煙大起,喊殺的聲音傳來,那些圍攻我們的人便嚇退了。」
赤實在很不會說故事,但我還是聽得心驚膽跳,如果不是及時來了救兵,那他們兩人現在恐怕已經……而我和玥大概也早就被逮住了。
是說救兵?哪裡來的救兵?怎麼下山的時候沒看見什麼救兵?
赤看我皺著眉頭想半天想不出所以然來,笑道,「子規很厲害的。現在不用想太多,回去問子規就好了。」
我只好點頭。
從樹林裡就可以望見城門前重兵封鎖,整座城都已進入戒嚴的狀態。我帶著赤繞到城西一帶。這裡有一個秘密出入的洞口,是幾年前我修葺城牆的時候一時興起留下來的。
當時的統治者驅趕大家修城,卻不給吃食不給工資,我一氣之下才會在城腳做了個秘洞。
看看左右無人,我敲敲城腳一塊磚,磚向後退開少許,我伸手進去,扳下一根暗樁。一整塊石壁凹入,我一頭鑽了進去。
這個小洞直接通到胡生家的後院。
一陣花草香撲鼻而來,我不由一愣。
「怎麼了?」赤問。
「……這屋子的主人有點潔癖,我上次來時連一根雜草都沒有,想不到這陣子變懶散了。」我輕聲說道。
當然,一個人是不會無緣無故突然轉性的,難道是出事了?
赤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一跨步輕躍,悄悄落在廚房後門之前。
他將耳朵貼在門板上傾聽了好一會,這才回過頭來朝我點了點頭,而後輕輕推開廚房的後門。
「看來人是臨時被帶走的,裡面飯桌上還有吃剩的飯菜,都餿掉了。」赤說。
「反正主人不在也不能反對,」我笑了笑,心裡像被一塊大石頭壓住,沉甸甸地,「這屋子裡的東西,你看合用的,就先搬回去。」
「小月?」
「胡生是我和玥的朋友,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你打算怎麼做?」赤問我。
「我要去探聽一下消息,你先回去吧。」
「我跟你去。」
「不必啦,城裡我熟,等會頭臉拿頂斗笠遮遮,不會有什麼事的,別忘了,家裡還有兩個人等著呢!」
赤想了想,說道:「我在這裡等你。半個時辰為限,不管是不是能打聽到消息,我們都先一起回去,和子規商量後,再行動。」
……和子規一商量,我還能去找胡生嗎?赤已經受傷,子規絕不可能讓赤再陷入危險中,他打我也還無所謂,萬一氣發到玥身上我也只好和他拼了。
我對赤笑笑,找頂斗笠戴上,很快地閃出胡生家的門走入巷道裡。
不用多久我就發現根本沒有戴帽子的必要。整個城裡亂得可以,大街上每個人都在衝來衝去,有一些兵丁在走動,竭力維持秩序。他們的服色和之前那一批軍隊不同,顯然這城裡又換了一個主人。
我夾在人群裡,遇見一個碰過幾次的熟面孔,我連忙問道,「有沒有見到胡老闆?」
「老胡?」那個人臉色一變,壓低聲音道,「小兄弟,現在最好別和老胡扯上關係。」
「怎麼?」
「上一批軍爺指名找他,現在這批軍爺還是指名找他,大家都被放出來了,就他被單獨找去,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事?」
我心裡一陣發涼。找一個安份賣燒餅的老闆能有什麼事?十之八九是因為他和玥比較熟的關係吧!
我點點頭,向現在的將軍府走去。
將軍府已經整頓過,府前三十尺就肅清閒雜人等。我無法靠近,只能躲在暗處觀察。
沒想到竟看見胡生從裡頭走了出來。
我連忙悄悄跟上。
胡生看去還有點魂不守舍的樣子,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看方向是回家的路。我跟著他,他也沒有發現。我一直到他走進胡同裡,來到自個兒家門口,才出聲叫他。
「胡生!」
胡生驚得幾乎跳起來,慌忙回頭看見是我時,瞪大了眼睛,「小月!」
我朝他露出一個僵硬的大笑臉,不好意思地指指他家的門,說道,「裡頭還有一個客人。」
我不等胡生反應過來,一把抓住他,就閃進門裡。
我關上門,視線所及,竟然空無一人!
「赤!」我叫。
「我在這裡。」
背後突然出聲,我和胡生都被嚇得抖了一下。
我霍地旋身,看見赤貼著門板站立。赤說:
「抱歉,嚇到你們了。不知道來者是誰,只好先躲起來。」
……那也不要突然貼著人家背後出聲啊!膽子小一點真是會被你嚇死。
我呼了口氣,拍拍胡生的肩膀,「老胡,跟你介紹一下,這是赤。」
胡生打量著赤,又看向我。
「老胡,你出什麼事了?你可以信任赤沒關係,他是我和玥的朋友。」
好半晌,胡生才長長吁了口氣,他先問,「玥還好嗎?」
「嗯,」我帶點苦笑,「還好。」
「能走嗎?能走的話,你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裡吧。」胡生說。
「到底是?」我連忙問。戰亂隨時都會發生,這裡也發生過許多次,反正哪裡都是一樣的,離開這裡,別處也不見得比較安全。
「小月,你先定定心,我要告訴你一件事。」胡生抿了抿嘴。
「嗯?」
「我見到楚天闊--」
我瞪大眼。
「--的兄弟。」
「去你的!」我啐了一口。嚇我一大跳,我還以為楚天闊從墳墓裡爬出來了。
「真是楚天闊倒也罷了,至少他對玥很好,這個人卻是楚天闊的同胞兄弟,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連聲音都像。他在找玥。」
「楚天闊的兄弟……找玥要做什麼?」啊哈哈,總不成兄弟都愛上玥……吧……
「這個人心機很是深沉,我和他交談過一兩次,猜測不出他的心思,但是……小月,你知道吧?道上的傳說,都說楚天闊是被鏡人害死的。」
我無言以對。我當然知道,玥也知道,剛離開那個傷心地的時候,路上到處都可以聽見人家這樣講。
「你的意思是,現在這個姓楚的,有可能是來報仇的?」
「同胞兄弟死了,誰都要報仇的吧。」胡生說:
「他們找我,問我玥的去處,我推說不知道,後來也就放我走了。」
我感激的望著胡生。胡生沒說我也知道,在這種戰亂的時候,說「不知道」,肯定讓他吃了不少苦頭。
「好了,快走吧。」胡生說。
「胡生,」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能不能……再跟你要一些燒餅啊?」
我和赤帶著胡生張羅的一大袋食糧,沿著原路出城回家。
從城裡到我家,有一條大路可以走。但這種時候,我當然不敢大剌剌地走在大路上。我帶著赤繞樹林裡的小路,藉著草木的遮掩,從林子裡可以大略看到大路上的情況,但從大路上卻看不見林子裡的情形。
大路上來了不少穿著相同服飾的兵丁,一路向我家的方向蜿蜒過去。
有事情發生了!
玥!我心急如焚地跑了起來。
從林子裡就可以看見一大群的兵丁將我家包圍了起來,我正要跨步過去,赤拉住我。
赤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又朝前比了比。
我勉強按捺著急的心情,盡力從兵丁之間的空隙看去。
我看見玥,他坐在屋裡的椅子上,面向著門外。子規站在玥的身後,不知為何一手掩著他的眼睛。家門口大開,一個男人站在離門口十步遠處,面對著他們。
「鏡人,是當初你和吾主說好的代價。」那個男人說。
「鏡人的下落,不是鏡人。」子規唇角帶著算計的笑容,「現在,我已經完成承諾,鏡人的下落你們也知道了。」
……子規把我們的下落出賣給對方?
我看向赤,赤搖搖頭,他的眼神裡沒有任何疑慮,只示意我安靜看下去。
「屋外有五百人。你不打算交出鏡人嗎?」背對著我們的男人又說。
「鏡人不是我的,我該如何把不是我的東西交出?」子規說。
「五百人足以踏平這間草屋。」
「五百個瘋子的確可以踏平一間草屋。你想試試鏡人的力量嗎?」子規微微一笑,覆在玥眼睛上的手略略動了動。
那個男人頓了一下。
「子規先生,吾主不希望與你為敵。」
「我也希望你的主人沒有愚蠢到要和我為敵。」
「你人單勢孤,為何不加入我方的陣營,為吾主效力?吾主定不會虧待你。」
子規笑了,「羅翔,我加入了,你的地位還能保住嗎?」
叫羅翔的男人沉默了一瞬,便道,「有了子規先生,吾主勢必如虎添翼,我為吾主慶幸。」
「客套話不用,你我心知肚明。回去轉告你主子,有什麼事情親自來談,我不喜歡隔空傳話。」子規說著閉上眼睛,不再理會了。
羅翔望著子規一會,手一揮,半刻時光,五百個人便退得乾乾淨淨。
人一退,赤立刻從藏身處閃出,快步朝著門口走去,我連忙隨後跟上。
「子規。」赤輕聲喚道,他的左手握住子規的肩膀。
子規雙膝一軟,跌入了赤的懷抱裡。
子規突然昏厥,玥也幾乎從椅上滑下,我連忙兩手並出抱住玥。玥的額頭靠著我的胸口,全身都虛軟無力,顯然是從床上被子規硬拖下來的。
雖然明知子規是為了嚇退剛才那些人才這樣做,我還是瞪了他一眼--反正子規現在雙目緊閉,也不知道我在瞪他。
我將玥橫抱起來,走向床邊。
而赤早已經把子規扶到床上去了。
屋裡只有一張床,本來是我和玥的小天地,現在子規躺在上面,念在他好歹也救過玥,就不跟他計較了。
赤坐在一邊的床沿,捏著子規的手,神情有些凝重。
「赤,子規要不要緊?」我忍不住問道。子規一向盛氣凌人,現在乖乖地躺著,看著也怪不習慣的。
「有點發燒。」赤說。
「吹到風了吧。」我一邊替玥拉好被子,一邊說,「鬼嘯洞那裡蠻冷的。」
我伸手一摸玥的額頭,玥也在發燒,唉。
「先讓他們休息,等會我去煮點熱湯。受了風寒,發發汗睡一覺就沒事了。」
我煮了一鍋熱湯,端回來的時候,玥和子規都還沒醒。
想想也是,他們都太累了。
我和赤對看了一眼,湯鍋裡香氣四溢,而我們的肚子都咕嚕咕嚕地叫。
赤受了傷需要補足元氣,我也擔心受怕了一整天,現在也有點頭暈腦脹了。於是我和赤就把那鍋熱湯喝掉了。
「小月,沒想到你這麼會煮湯。」我們兩個人喝掉了四人份的熱湯,赤打了個小小的飽嗝,心滿意足地說。
「這不算什麼啦,等他們兩個都醒來,我再弄點菜大家好好吃一頓。」我笑道。
「平常都是你煮飯嗎?」赤好奇地問。
「是啊,廚房裡熱,我捨不得玥在那裡流汗。」
赤笑了一下。
「怎麼?」我問。
「小月,你真的變了。」赤有點感歎地說。
我看著他,等他解釋。
「你小時候,眼睛裡好像只有自己,即使你吃飽了,仍要緊緊抓著食物。眼前有人餓肚子,你也無動於衷。」
呃……「那是小時候不懂事嘛!」我打了個哈哈。
「那時你的防備心很強,經常露出懷疑和戒備的神情。」赤頓了一下,「那時雖然整天都在一起,但我們卻很少說話,大半的時候你都靜靜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款……怎麼變成在說這些?
再說,小時候嘛,誰沒有過小時候?而且,我小時候哪有這樣……
「只是我沒想到,你竟然會傷害子規。」
……這是在怪我嗎?
雖然我覺得赤應該沒有什麼惡意,但也沒有人喜歡被人當面揭瘡疤的吧。
我站起來,一邊收拾鍋碗,一邊笑笑道,「唉啊,那麼久的事,我早都忘記了。你還要吃嗎?要的話我再去煮點。」
我端起鍋碗,轉頭朝外走。
「小月,子規從來沒有怪過你,而我、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我愣在門邊。
「我帶你進修行之門,卻沒有盡到照顧的責任……」赤搔著頭,有點侷促不安,「其實再見到你的時候,我就想說了,只是那麼久沒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子規說你想殺他只是為了要顧全我、不讓我被拖垮,他說我救回他使你感到害怕……我真的沒有想到這些,我只希望你們兩個都能照顧到!你那時為什麼不說呢?你還那麼小,怎麼有自己謀生的能力?我們一直在找你……」
一瞬間我只感到眼眶發燙,許多回憶一起湧上心頭。我抿了抿唇,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
「唉,總歸是我粗心……我只是想告訴你看到你現在變得開朗,我很高興,子規雖然有點不好相處,但他不會害你們的,他也沒有什麼惡意,他那天打你,只是、只是……」
我慢慢地回過頭來,赤對我陪笑,好像還在努力地想為子規找解釋,「我也念過他了,可是……」
可是子規說他不會道歉對不對?
我忍不住笑了。赤,你真的很粗心哪!子規在你身邊這麼久了你還不知道他的心意,當年那個小小孩子的心思你又怎麼可能會明白?
「這些年來,子規一直陪著我找你,我們經過許多氣候和地形惡劣的地方,但是子規從來也沒有抱怨過,所以、我想……」
「這麼多年來,你們一直在找我?」
「是啊,不確定你平安我們怎能安心?」
「……」
我走出門時,被門坎絆了一下,手裡的鍋子差點脫手飛出,我也連著向前跌了兩、三步,幾乎要趴倒。
「小月?」赤已經站起來,我背對著他擺擺手:
「沒事沒事。」接著走進了廚房。
我知道這樣很怪,可是我沒有辦法。我的眼眶在發燙,再說下去我一定要鬧笑話了。
我抱著鍋子坐在暖烘烘的灶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深深地舒了口氣站起來。
我用鍋子敲敲頭,自己都覺得想笑。都多大的人了,還這樣!等會還有許多事要忙呢!
我從水缸裡舀水,倒在大鍋子裡煮。玥需要每天浸水浴,雖說山上天然的溫泉水比較好,但玥身體很虛弱、不能上山時,泡泡熱水也不錯;我又在旁邊的小瓦罐裡煮了一些能退燒的草藥,如果子規燒得厲害,就讓他喝一些,會好得比較快。
我把藥煮好,端回主屋裡,赤對我笑了一下,但眉頭卻緊緊皺著。
「怎麼了?」我問。
「熱度增加了。」赤按著子規的額頭。
「讓他喝點藥吧,能退燒。」我說。
「這是給子規的?」赤有點驚喜。
「嗯。」我朝赤露出一個開朗的笑容。
赤笑了起來,「子規一定會很高興的。」又皺起眉頭,「他還沒醒,要怎麼喝?」
「直接餵他吧。」我說。
「有湯匙嗎?」赤把子規扶起來,讓子規靠在自己的懷裡。
「不需要湯匙啊。」我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把藥碗交給赤。
赤看著那碗藥,有點為難:
「可是直接灌會流出來吧?」
「你可以用嘴巴灌。」我笑道。
「什麼?」赤呆了一下。
「沒。你等會,我去拿湯匙。」
我暗中朝子規做了個鬼臉:子規,不是我不幫你。面對這麼老實又正直的人,我實在是逗不下去。
我把湯匙交給赤,拿件氅子裹住玥,將玥抱起來。
「我帶玥去泡泡水。」我說。
廚房連接著一間小屋,是我和玥平常沐浴的地方。
浴盆是我自己做的,比一般的浴盆大上幾倍,可以讓玥舒舒服服的躺在裡面。
自從兩年多前,玥在山上出了那件事後,我就在這小屋裡另做了一張小床,上面鋪著乾淨的布巾。
那時玥身上到處都是傷,連移動一下手腳都很困難,我就在這裡替他擦澡,然後讓他躺進浸泡著草藥的溫水裡。
我將玥抱到小床上,輕輕除去他身上的衣物。
玥的身體很美,我有時很難克制自己的衝動。但我絕不要在這種單方面的情慾下傷害他,像這樣的畜牲,玥一輩子遇見的已經夠多了。
……想到這裡,熊熊的怒火總能澆熄我滿腹的慾火。
那個傷害玥的畜牲!再讓我遇見,我一定要親手將他砍成十七、八段!
我緊捏著拳頭一會,最後才脫下玥左足上的襪子。
在玥的左足踝上,有一圈鋸齒狀的傷痕,每隔一寸就有一個齒痕。現在顏色已經很淡,但在當時每個齒痕都是見骨的深。
我們找到玥的時候,那個畜牲已經把一個捕獸器一樣的鐵夾子套在他的左足踝上,正準備把另一個套在他的右足踝上。
胡生說我當時根本失去了理智,拿起砍柴的刀就亂砍亂劈,那個畜牲聽說還是個練家子,卻被我嚇跑了。
我把玥帶回家照顧,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明明傷勢一天比一天康復了,但他卻開始吃不下也睡不著;有天終於可以睡著了,但之後每天昏睡的時間卻愈來愈長;最後外傷都好了,反而一直醒不過來。
後來才知道是那個鐵夾子上塗著一種植物的汁液,能讓人永遠昏睡不醒……
我搖搖頭,決定不要再去想當時的情景。那種焦急絕望的滋味,經歷一次就已經太多。
反正,不管怎樣,我總算是把玥從鬼門關搶回來了。玥還在我身邊,這樣就夠了。
大概是身體接觸到冷空氣的緣故,玥微微地顫抖著。
我連忙將他抱在懷裡,玥彷彿受到了驚嚇,手指頭攀住我的袖口。
「玥,是我。」我的雙臂環著他,鼻端輕輕地蹭著他的頭髮。
「我們回家了。」
「月?」玥漸漸地醒過來。
「這裡是浴間,你浸浸水可好?」我說。
「浴間?……啊……」玥低呼一聲,扯著我的雙臂要將我的手拉開。
「玥?怎麼了?」我嚇了一跳,下意識抱緊他,「是我啊,我是月,你別怕,我是月啊!」
「放開!你放開我!」
玥虛弱地掙扎著,他的心跳加快,呼吸也變得急促,我不知道他是做了惡夢還是將我當成誰了,但他剛醒來就這樣激動,實在不太妙,我只好先放開他,退開幾步。
玥喘著氣,伸手無力地在小床上摸索著。
玥原先穿在身上的衣物我已經放在旁邊的地上準備清洗,乾淨的衣服則在另邊小櫃子上,小床上什麼都沒有,玥當然什麼都找不到。
我不敢靠近,只道,「玥,你怎麼了,你在找什麼?」
玥竟然開始扯起鋪在他身體底下的布巾來。
「玥?你還好嗎?我是月啊!」我著急地說道。
「出去……請你出去……不要、不要看我。」玥蜷縮著身體,用一角布巾覆住自己。
我突然知道玥在怕什麼了。
他知道我是誰,他要我出去,他不要我看著他赤裸的身體--他不信任我!
一瞬間我只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我知道我剛才是太衝動了,但我從來都沒有……
我感到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一樣的難過,我盡力解釋,「玥,對不起,我知道我不對,但是,你知道的,我不會……」
玥只是搖搖頭,重複剛才的話,「出去。」
我呆愣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
「出去啊--」玥叫了一聲,伸手緊緊地抱住自己的頭。
我狼狽地退出浴間。
玥在哭,他的肩膀抽動顫抖著。
到底是怎麼了?
我只是愛他而已,我什麼也不強求,就只是這樣也不可以嗎?
我愛他不可以嗎?我不可以愛他嗎?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我站在浴間的門前,腦袋裡亂烘烘的,思緒翻絞成亂七八糟的一團。
浴間裡傳來一些細細的聲響,夾雜著低微的咳嗽聲,然後又歸於寧靜。
這種安靜更令我感到心慌意亂。
玥的反應如此強烈,他不要我愛他……
可是那是為什麼?
他明明為我付出了那麼多,怎麼可能反而不要我愛他?
天際從耀目的白日,漸漸轉成絢爛的落日澄黃。歸巢的鳥兒從我的眼前飛過。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身後的浴間裡傳來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種悶響,非常壓抑,好像是……
我連忙回頭。剛才我是倒退著走出來的,而且因為心情煩亂的緣故,並沒有將浴間的門完全扣上。
「玥?」我從門縫裡看進去--天地良心,我絕對沒有任何不軌的意圖--這一看幾乎要嚇掉半條命,地上那些血跡……「玥!」我撞開門,衝進去,從地上抱起虛軟無力卻又掙扎不已的人。
玥身上沒有半點蔽體的衣物,我立刻從架子上抓下大浴巾,將玥裹了起來,緊緊抱住他。
血跡散落在小床到架子間的地面。玥大概是想起架子上有放衣物,他想去拿衣服,卻……
「玥,你不要忍耐,咳出來沒有關係!」
玥別過臉去,咬得發白的唇溢出幾絲鮮血。
我將他橫抱起來,他掙扎,我不理會,直接把他抱到大浴盆邊,然後將他連人帶浴巾放進浴盆裡去。
還好當初做這浴盆時將它做得很厚,熱水的溫度可以維持很久一段時間。
一浸到水,玥繃緊的四肢就明顯地放鬆了,但他像又想起了什麼,手撐著盆緣想站起來,我拉開他的手,將他按回水中。
水已經沒有原來的熱,但應該還可以撐一陣子沒有問題。
我一邊測著水溫,一邊對還想站起來的玥說道:
「你躺好吧。一站起來,什麼都給我看光了。」
玥呆了一下,蹲在盆子裡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忍不住微笑,笑得眼淚快要滾出來,玥呆住的樣子很可愛,我真的好愛他,可是他也是真的在防備我。
我將乾淨的衣服從架子上取下,放在小凳子上,然後將它擺在浴盆邊。
「玥,我現在要去煮藥,大概半個時辰後會回來。回來的時候我會先敲門告訴你。你的衣服我放在浴盆左邊,你伸手就能夠摸得到。」玥別過臉去,不肯面對我。
我在心裡歎了口氣,後退幾步,背過身去。
「我出去了。」
我在小爐子裡放好藥材和適量的水,用小火慢慢地熬著,然後看著沉在水底的藥材發呆。
玥為什麼不要我愛他呢?
我們在一起明明那麼快樂,雖然也有辛苦也有累,但大半的時候玥是帶著笑的,我會說笑話逗他,有時候他也會回我一兩句,然後兩個人一起笑起來。我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經常手牽著手在樹林間散步,看天上的月亮說說以前的故事。
我知道他還在意著一個人,雖然他沒有明確地說出來過,但他的表情和深夜不知名的夢囈,都使我意識到這件事。
是這份感情還沒有淡去的緣故嗎?所以他不要我愛他……
我又想起了一些往事。
剛離開那個傷心地的時候我還小,玥帶著我四處流浪,想要找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是我卻染上了瘟疫。
就像那些因為染病,而到處被人驅逐最後只能等死的人一樣,我發著高燒,身上有一些會發出惡臭的爛瘡。
那一段時間,我燒得迷迷糊糊,身邊發生了哪些事都不太曉得。我只知道玥背著我,走過許多地方,到處尋找藥草為我治病。那天他到了某個城鎮,想向人要一些米湯餵我,結果被害怕的居民亂棍打傷,倉皇地逃進山裡。
那時我已經兩天一夜沒有吃任何東西,可是卻一點也不覺得餓。我剛從昏迷中醒來,神智卻異常地清醒。這是人家說的什麼迴光返照嗎?
我快死了嗎?
我睜開腫脹的眼皮,看見玥。他坐在我的身旁,看著我。
是的,我想他是「看」著我。
一直到如今,我仍然不太確定當時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一開始,我彷彿看見一小方澄淨的藍天。說「彷彿」,是因為我從來不曾見過那麼美麗的天空,那種透明的藍色像冰一樣晶瑩又像寶石一樣璀璨光華。
我被那片藍色吸引,仰頭向上望去,那片我以為是天空的藍色卻無聲無息的轉變成碧綠的湖水,那麼大一片,從四方圍攏過來,漸漸將我包圍。
然後我便看見了那個小小的孩子。
那個小小的孩子正在等待,等一個人。
我不知道他在等誰,但他在那裡一定已經很久了,時間在他的身側流轉,從春到夏到秋。
青翠的樹葉枯萎了,然後掉了。
即將過冬了,他坐在樹下,而他等待的人,沒有出現。
我突然感到無以名狀的恐懼。
不會來了嗎?永遠都不會來了嗎?
要永遠孤獨下去了嗎?永遠……
景象突然模糊了,像湖面上突然漾起了漣漪,薄薄的水幕遮蔽了那個小小的孩子,也將我從那種無法掙脫的恐懼裡拉出。
我看見玥在哭,淚水從他的眼睛裡湧出,一顆一顆像晶瑩剔透的珍珠。
我的心臟狠狠地揪緊了。玥在哭泣,我怎麼能夠讓他哭泣。
我伸出枯枝一樣的手,想拭去他的淚,微細的騷動使玥震動了一下,他怔住了,而後像用著無比的勇氣,迅速伸出雙手,用力地攫住我的手。
「月!」玥喚我。
我不曾見過玥那樣激動的表情,他把我從地上抱起,將我緊緊地擁抱在懷裡。
之後的事,我仍然沒法記得很清楚,只知道每當我醒來,玥一定會準備一碗溫熱的米粥給我。
我們在山上找了個山洞住下來,玥每天都去溪邊提水回來,燒開了用藥湯擦拭我身上的爛瘡,我的病漸漸好轉,他露出淺淺的微笑。
我問他:
「那米粥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玥說是好心人給的。
我實在不太相信會有這樣的好心人,尤其之前玥才被山下的居民用亂棍打傷。
我問他的傷怎麼樣了?玥只說不要緊。
但是我聽到他在夜半壓抑的咳嗽,他的臉色一直都很蒼白。
不過總算有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那就是我開始長大了。
雖然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是那場大病,幾乎要死過一次的關係,也許是因為我看了玥的眼睛--反正,我變得更高也更壯了。那時每隔一陣子,玥就會驚喜一次,因為我會故意湊在他身邊,接過他手上的東西,順便讓他量量我的身高,然後看他露出笑容,聽他說聲:
「又長高了唷。」
我終於知道玥的米粥是怎樣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年。那時我的身量已經抽長,像普通成長中的少年一樣,快要追過玥的身高了。
我想帶他離開那個地方,因為那附近方圓百里內的山我都已經找過,沒有能治肺傷的藥,也沒有很好的水域可以供玥療養。氣候既濕又冷,寒冬的晚上,玥的病經常會發作,將他折磨得更加消瘦。
玥想了想,覺得離開也好,但離開之前,要先去向一個人道謝。
他帶我到市鎮上,一處建築得頗氣派的房舍前。
他跟屋主人道謝,謝謝對方兩年前的仗義相助。
我恭敬地向對方敬個禮,「謝謝你。」我說。
如果不是他的米粥,我要活下來也不是那麼容易。
屋主人問可不可以給他一個臨別的贈禮?
「我想再看一次你的臉。」屋主人對玥說。
我感到震驚,更震驚的是玥竟然點了點頭,便將他的面罩取下。
屋主人看著他,好像身陷在迷幻中,好一會才說道,「你真美。說實話,如果不是因為我發過重誓,那天我一定會要了你。」
玥低下頭,輕聲道,「還是謝謝你。」
我簡直不能置信,「玥,你……」
「月,我們該走了。」玥當先走了出去。
我看著玥的背影,忍不住回頭一把抓住那個該死的男人,「你、你竟敢!」
「別誤會,我可什麼都沒做。」屋主人連忙搖手,「我不過開個玩笑,問他能拿什麼來換?他自己把衣服脫了……」
我一拳將那男人揍得彎下腰去。
「……小子,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運氣好遇到我,他……」
「我當然知道。」我奮力一腳將那個該死的男人踢出九霄雲外。
一滴眼淚掉進藥湯裡。我連忙拿起勺子要撈,淚水落進藥湯裡卻已經無影無蹤。
我搖了搖頭,伸袖子抹去差點又要掉下去的鹹味。
這幾年來,只要有空閒,我就纏著玥教我藥材藥理。
我想治好玥的病。
也許別人會覺得很可笑,他自己是大夫都治不好了,我一個半路出家的又能怎麼樣?
可是我還是想學,我希望在某些危急的時候,我不是只能搖醒玥,問他該怎麼辦而已。
早已經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玥那種又敬又愛的孺慕之情,漸漸轉成現在這種想要獨佔他、寵愛他、讓他幸福的愛了。但我永遠會記得在自己長大的過程裡,玥為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
不能愛我也沒有關係,我只要能在他身邊,看著他健康、快樂就好了。
比起我自己的心情的問題,現在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要解決。
玥的心裡還記著一個人,那個人帶給他的傷痛還沒有消融。
而和那個人有關的記憶卻要追來了。
怎麼辦?
該怎麼和玥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