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我是修行之門裡唯一的小孩。
因為每個人見到我,都會好奇地問我,「你這麼小,來修行之門做什麼?」
關愛之情溢於言表,好像我這樣多麼可憐似的。可是,問了之後又怎麼樣呢?還不就是問問罷了。我沒吃沒喝的時候,也不會賞我口飯吃。
於是,心情好的時候,我會隨便唬弄一下,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罵人。
可是玥不一樣。
他從來不問我的過去,也從不要求我做什麼。
總是一大早就起來,將早飯和午飯一起準備好,然後就一個人下田去工作。晚上也會煮好兩人的飯菜,讓我先吃。
……你說他是可憐我?像養一隻路邊撿的小貓還是小狗一樣把我養起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不過因為他看不見的緣故,在他的身邊,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應該被憐憫的那一個。
我替他縫補衣物,做一些盲目的人不方便做的事。
而他教我種田、教我辨別植物和一些簡單的藥草。如果我有興趣,他會不厭其煩的一遍遍教我;如果我表現出不耐煩,他也不會強迫我。
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氣質。當他坐在那裡,你會自然而然感到周圍變得幽雅寧靜起來。就是不說話,也不會覺得沉悶。
我蠻喜歡在他身邊的感覺,於是,不知不覺中,我已經在這裡待了半年。
今天,他將晚飯煮好後,又裝了滿滿一碗,端給我。
因為只有一副碗筷,他每天都讓我先吃。
我跟他說,「這是你煮的,還是你先吃吧。」
他就像往常的每一天一樣,說:
「我不餓,你先吃吧。吃飽後,如果累了,就先休息。」然後就離開山洞。
每天晚飯後,玥都會離開山洞一段時間。這是他的習慣,半年來從不間斷。
到底什麼事情這麼重要?颳風下雨也照樣不停歇呢?
只要你不是太討厭一個人,一起生活半年後,你也會和我一樣好奇。
於是今天,我假裝要吃飯,等他一出洞穴,就躡手躡腳地跟在他背後。
出洞穴大約一里路,有一個小水潭。
他在潭水邊脫下衣服,赤裸著走進水裡。
原來只是要洗澡?我有點失望,本來要走了,卻又覺得奇怪。
是的,太安靜了。
天晚了,山上的水又冷,如果是要洗澡,應該很快地清洗一下,就會上岸才對。
但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水漫到他的腰上,銀白色的長髮披垂到腰邊,浮散在水面。白皙的肌膚看去是那樣滑膩,身體的曲線是那麼柔潤,四肢纖細修長……愈看愈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再加上那種自然而然的靜謐溫雅氣質,整個人幾乎與周圍的山光水色和花草樹木融為一體。
我呆呆地看著他,連應該要把自己藏好都忘記了。
半個時辰後,我開始覺得有些擔心。
溪水很冷,而他在發抖。在發抖為什麼還要勉強站在水裡?
我正在想,是不是應該出聲叫他,免得他昏倒在水裡時,他突然動了。
大夢初醒似的,一點一點的,慢慢地轉過身來。
他的面罩丟在岸邊,和衣服放在一起。
……我看見了他的臉。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衝回山洞。
太陽下山,只剩一點落日的餘暉,照不進狹小的洞口。
燒飯的火光已經熄滅,洞裡一片幽黑,我想去生火,卻踢倒了燒飯的支架,還沒吃的飯菜灑在地上。
我手忙腳亂地收拾時,他回來了。
「咦?」他在洞口覺得訝異,「是月嗎?怎麼了?」
我勉強笑道,「沒什麼,起來解手不小心踢倒了飯菜。」
「喔,沒關係。」泡過水後,他整個人似乎都輕鬆了起來,「剛來的時候,我也常這樣。」他蹲下來幫我收拾,黑暗中他的手碰到了我的手,我反射性地一甩手,幾乎要驚跳起來。
「嗯?」
我連忙找話搪塞,「不好意思,害你沒飯吃了。」
「不會的,再煮就好。」他支起架子,另外燒了一鍋飯菜。
他輕緩地動作著,一舉一動都那樣寧靜安詳,好像不是普通世間的凡人一樣。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安。
「如果能一起吃飯就好了。」我隨口扯著,想製造一點聲音。
「唔。」他略偏頭思索。周圍的空間還是那樣靜謐。
飯菜的香氣溢出,他盛了一碗出來。
「你還要不要再吃一些?」他問,又把碗端給我。
「不了,我剛吃飽了。」我連忙推辭。如果告訴他我還沒吃,他一定又會讓我先吃。
他點點頭,轉過身去,取下面罩,慢慢吃了起來。
透過火光,我看著他纖瘦的背影,想著剛才在潭水邊的驚鴻一瞥。
就算他臉上長著鳥嘴和豬鼻子,我都不會更驚訝了。
可是,他卻是那麼、那麼的……
我該怎麼形容呢?
他是那麼的……
我只能說,我一輩子都不可能再看見比他更美的人了。
晚上,我和平常一樣,躺在他身邊。
洞裡很暗,他取下面罩,背著我,側躺著睡了。
我聽見他均勻平緩的呼吸聲。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有些秘密是不能揭破的。秘密一旦揭破,往往帶來可怕的後果,就像很久以前,我在那個大宅院裡見到的景象。
可是玥是這麼溫柔,就是秘密被發現了,他也不會像那個宅院裡的人那樣凶狠吧?
我又想起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仙人下凡來,和地上的凡人一起生活。可是,有一天,那個凡人發現了仙人的秘密。仙人知道了,歎了口氣說,秘密既然被發現,他們就不能再在一起,然後仙人就回天上去了。
雖然那只是個傳說,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哪個人隨口胡謅的,可是想起來的一瞬間,我還是覺得驚慌。
玥為甚麼要遮住自己的臉呢?
那是不是他的秘密?
如果他知道我發現了他的秘密,他會不會,也像那個仙人一樣,回天上去?
隔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洞裡靜悄悄的。
他人呢?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張大眼睛看著空曠的洞穴,一時間心頭竟慌亂地不知如何是好。
陽光照進洞裡,在地面映出一條光道,曬到我的臉上,熱力逼人。我愣了一下,嗤笑自己有病。
日上三竿,他當然不會像我一樣睡懶覺的。
我耙搔著自己的頭髮,走到平常放早飯午飯的地方,不禁一愣,鍋裡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百密一疏,是人都會有偶爾忘記的時候。
我聳聳肩,決定先到田里去看他是不是忙過頭了。
他沒有在田里。
難道天氣太熱受不了,躲去洗澡了?
我飛也似地奔到昨日見到他的潭水邊,那裡靜悄悄的,只有幾片落葉偶爾飄過,在水面上浮蕩。
我瞪著寧靜的水潭,胸脯劇烈起伏。
這一定是巧合!
這座山這麼大,他可能在任何一個角落幹活;也有可能是到附近的巿集去了,他之前不是曾經換了幾件衣服給我嗎?
啊哈哈,一定是這樣的!
對了,我應該趕快到巿集裡去看看,免得他被人家欺騙,拿一點爛貨去換他辛苦種出來的作物!
我衝到巿集上,午時將近,大家都在收攤。
「玥有沒有來?」我抓住正要收拾離開的布料老闆。
「唷,是你這小子啊。」那個賣布的瞅瞅我身上的衣服,說,「你的衣服還好好的嘛!」
「我是問他有沒有來,不是問他有沒有跟你買衣服!」我不耐煩的說。
賣燒餅的胖子拿兩個溫溫的燒餅遞給我,我說:
「我不是來換燒餅的。」
「反正收攤了,送你好啦。」
我早飯都沒吃,的確是餓了,就接下來咬了一口。
那胖老闆看我吃燒餅那副狠樣,笑笑安慰我說,「是不是玥不想再養你,把你趕出來了?」
玥才不會不要我!
我氣得把那兩個燒餅甩到他臉上,破口大罵:
「死胖子,少在那裡胡說八道!」
那胖老闆莫名其妙吃了一臉油膩芝麻,頓時暴跳如雷,一雙蒲扇樣的大手揮將過來,我低頭躲過,順勢想揍他兩拳,衣領突然一緊,身體被提到半空。
我轉頭一看,之前玥給他老爹治病的那個粗大個兒像拎小雞一樣的把我拎起來,皺著眉頭說:
「玥那麼文靜的人,怎麼受得了你這頑皮小子?是不是你惹他生氣了?」
雖然這傢伙只是在胡言亂語,但一瞬間我心裡陡然升起一陣恐慌:我惹玥生氣了嗎?會不會是因為昨天偷看到玥的臉?玥知道了嗎?
我又慌又急,一出口就頂他:
「干你屁事!」又朝他吐口水。
圍觀的人愈來愈多,那粗大個兒額頭青筋直跳,一副很想狠扁我一頓出氣的模樣,但人多他又不好下手,只一個勁兒怒道,「你這臭小子!」
「他之前那些水梨真的是玥送他的?不是他偷的?」賣布的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會不會是玥太善良,不好說出來?」
「可能喔!上次李孝順說沒錢買藥,玥不就送他幾顆大白菜?」
頓時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懷疑起來:
「一定是這樣!我看這小子就長得一副賊樣!」
「不如我們上山去問玥好了,要真是這小子欺負他,我就揍扁這小子替他出氣!」
粗大個兒一說,四周轟然回應,一時就有幾十個人出聲,興致勃勃的摩拳擦掌。
我大聲喊道,「玥不在山上,你們不可以上去!」
「什麼!不在山上?該不會是已經被他害了吧?」
「走走,先上去看看再說!」
我一愣,這一大票人上山去,說是要找玥,骨子裡還不是欺他目盲,想趁亂偷東西!
「不可以!」我大叫。
眼看這些人立時就要湧上山,我扭過頭,上下排牙齒用力狠咬粗大個兒的手臂;粗大個兒大叫一聲,一掌巴在我頭頂,我死咬著不放,他一腳踹在我身上,把我摔了出去。
「咕咚」一聲,我的後腦勺碰在石頭上,頓時頭暈腦脹,一個人過來把我提起來,向旁邊的人問道:
「這小子怎麼辦?」
「讓他自生自滅吧。」有人這樣說。
於是他們把我丟下,一群人風風火火地上山去了。
我暈呼呼地在巿集裡晃動,突然看到賣燒餅的留下的一桶回鍋油。
我咧開一個殘酷的笑容。哼呵呵呵,你們這群混帳,看本大爺把你們通通都燒死!
我奮力提著那桶油上山,大概是剛才撞到了頭,現在才會站都站不穩。我東倒西歪地走著,那桶油也跟著東倒西歪地亂動,我心裡想著等會就可以把那些人都潑油燒成灰,心裡就得意起來。
突然,遠遠地看到那些人的身影出現,我歡呼一聲,還好還追得上!我一定要阻止他們,千萬不可以讓他們上山,偷走我和玥辛辛苦苦種出來的東西!
糟!被那些人發現了!
他們居然全部都向我這頭走過來!
這樣也好,以一擋百雖然不太聰明,不過只要能宰掉幾個,殺雞儆猴也很有效!
我奮起全部的力量,將那桶油向當頭的一個潑去。
那粗大個兒正在和旁人說話,冷不妨我這一桶蓋上去,順手一揮,將那桶油撥開。
「這不是你那桶油嗎?」有人問那個賣燒餅的大胖子。
「是啊……」那個大胖子一愣,大踏步走過來,抓起我甩了兩個耳光,「臭小子,你帶著空桶來幹什麼!你把老子的油都倒到哪裡去了?」
空桶?胡說!我明明是帶著滿滿的一桶油上來要燒死你們的!
我瞪著他,拚命想用兇惡的眼神把他嚇退,可惜我的頭愈來愈重,嘴裡也不知道為什麼吃到了一點鹹腥的味道。
那大胖子看我不回答,掄起拳頭還要再揍,粗大個兒拉住他:
「別打了吧,再怎麼樣,他也不過是個小孩子。」
大胖子最後又甩了我兩個耳光,恨恨地說:
「看在玥的面子上,不和你計較。」然後把我向旁一丟。
我捏緊拳頭,想站起來,可是手腳一點也不聽使喚。人群越過我往回走,原來我的動作太慢,他們已經上了山又下來了……
最後我縮成一團蜷在樹下,眼皮愈來愈沉重,終於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醒來時,夕陽只剩下一點餘暉,原先巿集裡那些人都不見了。
我躺在那裡,靜靜地只想發笑。
是了,我不過一個又蠢又弱的傻瓜。今天要是有辦法阻止那些人,那時又怎麼會眼睜睜看著少爺……
山風吹在我臉上,我恍恍惚惚地站起來,慢慢向山上走去。
我看見那一小畦菜圃,心裡感到一陣陣抽痛。
那原來是很漂亮的一塊地,現在變得零零落落,雜亂的腳印遍佈,幾顆被踩爛的西紅柿流淌著汁液,蘋果已經都沒有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裡,張大口喊不出聲音來。
天漸漸暗下來,月亮在山的那一頭升起來。那麼光潔,那麼飽滿。
我突然覺得想笑。
連玥都不見了,我還管這些菜圃做什麼呢?他去當了神仙,哪裡還理會得這一塊小小的菜圃?
我走進幽暗的山洞裡,支起一點柴火,怔怔地看著滿洞內的凌亂。
今後該怎麼辦呢?
呵呵,還能怎麼辦?這裡已經待不下去,明早收拾收拾,到別的地方去吧。
反正來的時候孑然一身,現在至少還有玥給我買的衣服和一些爛掉的果菜可以生活。
我抱著頭,用力閉上了眼睛。
突然,一聲輕輕的「碰」在洞外響起。
我一愣,憤怒地抬起頭來。他媽的,東西都給你們搬光了,還想怎麼樣!
我順手抄起一根木柴,大踏步走到洞口,舉起木柴,然後--
「玥!」我大叫一聲,拋下木柴,飛快地衝出洞口,將他扶起來。
他半跪在田梗邊,一根倒下的蕃茄架絆倒了他。
「玥、玥!」我急切地叫他。
他苦笑一聲,拍拍我的肩膀,「謝謝,我不要緊。」又喃喃地念道,「原來是絆到蕃茄架了。奇怪,怎麼會突然倒下來呢?」
「你死到哪裡去了!」我看著他,眼淚像不要錢似的不斷湧出來,我梗著脖子破口大罵。
他一愣,扶著我肩膀的手略略加重力量,輕聲說,「你在擔心嗎?」
「擔心?哼哼哼哼。」我別過頭去,看著那一畦我們辛苦種出來的小菜圃,怒氣騰騰地:
「你看你看!那些菜!都被踩爛了!」
「對不起。」他溫柔地說。
「你跟我對不起什麼?都是那些人!你以後不要再送東西給他們了!他們都是壞蛋!」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慢慢說給我聽好嗎?」
後來,我只記得自己坐在地上又哭又鬧,而玥低沉輕柔的聲音就在一旁不斷的輕聲哄我。
隔天,我被一陣食物的香味熏醒,看見玥正在整理洞內的東西。
我愣愣地問他:
「你還在……?不是成仙去了?」
玥怔了一下,向我這邊轉過頭來。
我馬上醒起自己說了蠢話,連忙打個哈哈帶過去,又問,「你昨天到底到哪裡去了?也不留個訊息,害我……」我臉紅得講不下去。
「這裡沒有紙筆……抱歉,下次我會寫在地上。你餓了嗎?」他走到香味的來源,掀開鍋蓋,盛了一碗給我。
我接過來,看見還有另一副碗筷擺在旁邊。
「這是?」
「因為附近的巿集沒有碗筷可以換,所以我走到比較遠的地方。」玥說道,「你不是說想要一起吃飯嗎?」
我的眼淚啪嗒一聲掉進碗裡。
我咬著嘴唇,拚命眨眼,「可是你昨天沒有煮飯,我以為……」
「我昨天很早就出門了,心想等你醒來飯菜都冷了。」玥頓了一下,伸手在附近摸索,「唔,我記得在旁邊放了一些果子,你有看見嗎?」
我撲過來,緊緊抱住他。
「月?」
「下次、下次把我叫起來!」我埋在他的背上啞聲說:
「我我……」
「好。」玥溫柔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