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阿紫暫不能施法,而改以寫咒於黃紙上,以火燒,滲入烏木燒滾的水中,以養張真元氣精神,並侵入他的雙腿,以咒捆綁魔氣,意欲縛死它。
阿紫選定之地為張家竹林,原因不外有它,便因紫霞劍置於竹林中,將醫治之地設於此處可大增靈氣與正氣,妖魔鬼怪不至於半途殺出,使醫治徒勞。
且阿紫也能日夜打坐伴於張真身邊,張真醫腿他修氣,盼能早些恢復功力。
自然,不甚放心的皓雪也日以繼夜陪同一旁,監視阿紫,以防他做出傻事。
至於福君則守在竹林之外。
天地靈氣為修道人之貴,阿紫連日來功力復元甚快,然之前受創甚深,最多恢復四成,想來要對付阿莊也是吃力,因而阿紫目前只專注於張真腿疾。
阿莊近來也乖巧,不知是否因這竹林正氣,不曾見阿莊尾隨進來。
阿紫每日潛身出門采買,也只見阿莊守於廚房埋頭料理中,而那夜可怕的面容已然消褪,恢復無知天真。
張真全身浸於大烏木桶中已兩日一夜,雖其間曾出桶休憩用飯,然大多時候都在桶中。不過一日一夜,那雙腿上焦黑已淡,腿上人面之形也漸消,肌肉不似之前如石堅硬,已漸有彈性,張真心喜,阿紫同樣欣慰。
然七日七夜未過,越到後頭才是越難熬過。這時,皓雪趁張真沉睡與阿紫商談,阿莊體內的妖可能是狐妖,且他異香甚濃,可見道行不淺,黑羅剎被他吸食不是不可能。
但要伏黑羅剎,紫霞劍即可。然紫霞劍折,只余七寶羅傘,且阿紫己身功力受創、又不是往日仙體,只能將黑羅剎收在傘中再轉交閻君,由他定奪。
不妙的是現下又多出狐妖與黑羅剎結合,收服妖魔之體更是難上加難,欲用七寶羅傘收服他,只怕是癡人說夢了……
皓雪見阿紫愁眉苦臉,不由道:「阿紫,不如讓我帶紫霞劍請閻君幫忙修復?」
阿紫搖首,「不了,閻君無法修它的,必得由紫霞或我來。畢竟紫霞劍是我所鑄,要如何使它完全恢復罡氣,也只我知曉,胡亂令他人碰觸,便只會折損它的正氣。」
皓雪聞言,沮喪垂首。「那該如何是好?」
阿紫眨眨眼,「船到橋頭自然直。」
皓雪抬首,齜牙咧嘴,「你不怕到時翻船!」
「我會泅水。」
狐聲一哼:「阿紫可知『棄』字如何寫?」
皓雪話中有話,阿紫微微一笑:「千百年前,我試著寫過,但我的思念卻始終畫不出這個字。」
是什麼樣的癡與戀才能使阿紫無怨無悔?
面對紫霞那樣的仙,若是皓雪,早在佛前磕頭五百年,只求永生不要再遇見他!
「也許我是由人修成仙,情欲不斷,無法如佛所說,萬般皆空。」
「可你這樣的人卻也學不來怨恨!」
「為何要恨?該說我自作多情,怎可怪他?強求來的本是如此,皓雪不清楚嗎?你與閻君之間,莫不是也是一個強求?」
「別提他!紫霞可比他無情,至今仍能無恥地與你約定相伴一生!他怎能只因寂寞而說出如此殘酷的話!」皓雪想都不敢想,萬一日後紫霞重回天庭,而得知他與阿紫在人世的關系後,會怎麼想?
「紫霞本性子冷,若今他仍有記憶,也如往日那般,你認為好?」
「自然不好!無論他有無記憶,仍是害了你!別忘了,他竟親手喂你吃下那塊鬼肉!這樣的人,你說他不狠心?」
「……那該是他的好心,只為逼我離去。」
「騙鬼!他與阿莊熟絡,你怎不想想也許是他與阿莊合作,下此毒手為除去你!他那般狠毒,不過三言兩語,一字一句後悔,你便原諒了他!我可不原諒他!」
「皓雪。」阿紫輕聲呼喚。
小小白狐立刻給了一記白眼,「干啥!別想說服我!」
「不,我只是想對你說……我愛得很幸福,雖然很辛苦。」
「幸福?」皓雪語調一揚,雙目瞪大,又驚詫又忿怒,「他負你害你,你竟然還覺得幸福?」
「嗯……若他幸福我也便幸福了。」
「阿紫你太傻了!」
「傻?才不呢!你想過為何閻君放手任你離開嗎?」阿紫反問,皓雪頓然無聲。
它就說情字最難懂了嘛!
張真治腿於第四日開始,便感到雙腿微麻、微痛、微酸,而後日漸加重,下半身幾乎癱軟無法使力。如蛆附骨般的疼,血液燒滾,因而張真自第四日開始,便連用餐都只能於烏木桶中浸泡著吃飯,讓阿紫一口一口慢慢喂食。
若非阿紫堅持定要張真按時用餐吃藥,否則張真已疼得連口差點張不開,又何論吃飯?看了便倒足胃口罷了。
最後三日,張真已疼得死去活來、生不如死,不知是否太過勞累以致精神恍惚出現幻聽,他竟隱隱約約聽見耳際鬼哭神號,淒厲陰森,不絕於耳,彷佛來自地獄深淵。
阿紫聞言,笑言安慰,解釋那是腿上人面魔氣盡被拔除之故。魔遇正氣,自然泣嚎,待魔氣盡除,一切便回歸平靜。
至第七日,張真精神與肉身俱疲,水深火熱、生死皆不如,最後竟是由阿紫抱他出烏木桶的。一個看似柔弱的少年竟抱起他這個大男人,外人看了許要笑話,然張真卻一絲絲笑意也笑不出,身心已然緊繃到極點,只盼早早昏睡過去了事。
幸而阿紫所言不假,最後一日雖彷若游魂,然劇痛已過,下身漸漸有了知覺,雙腿肌肉已恢復彈性光澤,再過幾日休養後便能開始練習走路,事情一如阿紫所料。
張真認真且用心,努力吃藥,努力拄著竹杖舉步維艱地行走。
阿紫靠在竹干上,閉目養神,目前他的功力已恢復七、八成,這些日子來的辛苦有了代價。
張真笨拙地拄杖跛著一雙宛如新生的腿——那是因他曾割肉喂阿紫,意欲下毒趕走阿紫,腿上少肉而跛——至阿紫身旁,然後蹲下身凝望阿紫年輕俊秀的面容,目光流連忘返……
「……情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許……」
阿紫所語猶言在耳,情、愛,皆是難解的字眼。張真早不相信情愛,但自阿紫到來,生命似乎有了光彩。
阿紫的笑、阿紫的好、阿紫的信任、阿紫的真心與不悔,種種皆讓張真看進眼裡,記在心裡,他何德何能讓阿紫只對他一個人好?
他疑惑、他不解,可在握著阿紫的手而感到安心與溫暖時、在下毒逼阿紫離去而後悔時、在心底的寂寞被阿紫說的「永生陪伴」撫平時,心田似被溫泉填滿,無一刻不感到充實與欣喜。
他想生生世世看著阿紫笑,一點一滴收進心中藏好;想與他一道成仙,攜手偕老。
他是認真地想好好與阿紫一起,永遠。
著魔似的,伸手欲碰觸熟睡的人,卻一抬眼撞入一雙漆黑墨瞳,裡頭星彩熠熠、溫柔如水,直直地、毫無掩飾地直望著他。
張真一愣,伸出的手轉而撫向阿紫披散肩上的長發。
「怎麼不睡?」阿紫方醒,聲猶沙啞,透著一絲別樣風情。
「無法成眠。」
「為何?」阿紫挪了挪,伸個懶腰,可睡意猶重。
「一見你,便無法入眠。」
阿紫奇道:「我?難道我打呼吵了你?」
「不,阿紫入睡可靜的,似乎連根針掉下都聽得見呢!」張真笑道。
「那又是為何?身子不適?」
「不。只是想著阿紫之前說過的話。」
「什麼話?」
「你前來張家尋舊報恩,到底我爹生前有何恩惠於你?」
阿紫心詫:這事真哥哥記得這般緊做啥?難道自己真能說出本是為尋紫霞嗎?
阿紫左思又想,欲找到一個好借口,不過萬般皆謊言,牛皮吹大容易被張真戳破,只打哈哈帶過一句:「天機不可洩漏。」
「我爹的恩惠是天機啊?」
「真哥哥,世間事不是這般簡單,莫多想。」
「可如今讓我得此良善的你,卻不由我不多想……」
「想什麼呢?」
「想你的無怨無悔,想我們的美好未來。」
「真哥哥可心喜阿紫陪伴?」
「自然欣喜不已。」
「那為何說這話時你卻皺著眉頭?」
「我只是想著……為何有些事你始終不同我問?」
阿紫笑了笑:「啥事?」
阿紫裝傻,張真懊惱:「阿莊之事!」
阿紫歎了一聲:「真哥哥若要說自然會說,若不說阿紫問了也無用。而如今,你想說了嗎?」
張真點點頭,終於親口承認:「阿莊早不是以前的阿莊,他體內有一妖,是狐妖,那妖與我多年前打傷的妖是同一只。當初是我迷惑,不懂情愛,妄自多情才招致淒慘下場,可我對阿紫卻是一字一句俱是真心。
「粥中下毒,也只是為逼阿紫離開,與阿莊那妖夜半協談,也只是商談若我逼走阿紫,他便還我百年功力,使我腿愈。料不到……」
「狐妖即便見我死去,也不會將功力還你,屆時只要我一亡,真哥哥你便是下一個。如今他與黑羅剎融合,又有你這多情人為他所利用,難怪乎我們落成如此境地。」阿紫長歎。
「因而我言後悔,悔不當初。我將阿紫心意付諸流水,只信區區一只誘騙過我的狐妖,對你下毒,是我不對。阿紫要殺要剮,我也不會有任何怨言,可我想讓阿紫知曉當日你那句『你能憐他人卻不憐阿紫』的話,真的讓我心痛……
「阿紫,這世間親人皆離我遠去,我孤獨許久,對你這真心相對的少年又怎會不憐愛?我只是不想你枉送性命,不想讓自己親眼看見你死去!
「我想著放阿紫走,也許許久之後的某日阿紫會記起過張家,會記起一個背叛過你的人,即便你忘了我的樣貌,但那背叛卻不會忘記的!
「我又想你忘了是好的,只要某日能再經過張家,能有機會再見你一次,那我就滿足了!我求的不多,唯此而已,你可知曉?可知曉?」張真說到最後,神情激動,眼眶泛紅。
「真哥哥是傻瓜……阿紫怎會忘了你?我們不是已約定一起成仙嗎?」
張真伸手抱住阿紫,將臉深埋阿紫懷中,悶聲道:「我們一起,是你應的,永遠都一起。」
「真哥哥可也別忘了才是。」
「我怎麼會忘呢?我的阿紫……」
阿紫淚眼帶笑,僵在身旁的雙手終於擁抱上張真的背——生澀的一如千百年前他初次握住紫霞掌心那般。
紫霞莫忘,莫忘你今日說過的話……
雖我們無法永遠……
***
張真是個好學生,阿紫傳授的咒語背得滾瓜爛熟,可唯獨道行沒有半點起色。張真有些灰心,阿紫倒是不氣餒,只一徑笑著:「修行不在急進。」
張真憂的卻不在此,他道:「若不能急長功力,我要怎與你一起抵抗那妖?」
這幾日來他不會沒發現,竹林外的魔氣已籠罩整個張家,整日灰蒙蒙的,連陽光都快要透不進來了。
阿紫失笑:「不是說有阿紫在嗎?」
張真直直盯著他,面容沉重,「你別唬我,即便我沒有道行,也知道那妖不同於以往,那已經是魔了!」
「可阿紫也非尋常人。」
「你的自信我明白,但我真的憂心……何況福君完全無消無息,只怕凶多吉少了……」
「我有法寶,莫憂。」阿紫岔開話題,「倒是真哥哥的功力,阿紫已想好辦法。」
「當真?」張真一聽欣喜,俊臉放光。
阿紫笑起,將一粒紅通通的丸子遞到張真眼前,「吃了它。」
張真接過,納悶:「這是啥玩意兒?」
阿紫神秘地眨眨眼,「好東西。」
張真仍在猶豫:「這小東西能增長我的功力?」
阿紫挺起胸膛,自信十足,「保證真哥哥一飛登天!」
「瞎說!」張真笑了一聲,乖乖將紅丸子吞下,但喉中猛然湧起的怪味讓他不由擰緊了眉頭,「好腥的味道……」
阿紫沒有搭話,不想讓張真知道那紅丸子的由來。
——那是顆由自己的血和三百年的道行凝縮而成的神物。
即便現下他的功力剩不到五百年,他也不想讓張真知道,因為這已經是他最後一條可走之路了。
如此一來,尋常小妖傷不了張真,除非是……
阿紫想起張真曾言過的「似曾相識」,不禁開口問了。
「那妖到底長得什麼模樣?」
張真細細看了阿紫一會兒,認真道:「說來他倒有幾分與阿紫相像。」
「我?」阿紫詫異,瞪大眼。
「我畫給你看。」說罷,張真隨手折一竹枝於沙地畫那狐妖之貌,「那妖逃走後,不知為何於今又回到張家,這兒已沒他想要的東西了。」
「……想是黑羅剎之緣故。」阿紫想了想,道。
張真點頭道:「我也如此認為,因而查找古籍,盼找出制狐妖吸食黑羅剎之法,可並無記載。」手中竹枝一勾一勒,描出一個輪廓。
「狐妖吸食黑羅剎需一段時日,可我欲治真哥哥腿疾為先,置之不理,想來如今他已與黑羅剎完全融合了。幸而我手中有七寶羅傘,且功力恢復八成,許可一拼。」
張真手一頓,歉然道:「……是我害了你……若非當日我心軟,如今你也不會落得如此境地,甚而有生命危險之虞。」歎息之後又繼續,往下再勾出一個挺鼻、一張微勾、漾著笑意的唇。
「既說他似曾相識,必是舊面,不怪真哥哥仁慈。」
阿紫仔細一看,面貌確是眼熟。
「『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如今想來此話真是不錯,便連阿紫也拖連下去了……」
張真苦笑,手腕一轉,描出一頭滑順長發,然後畫上雙眸,靈動如星,再畫眉。
登時,一個俊秀人物躍然於沙地上,阿紫一愣,不敢置信。
「如何?那狐妖便是生得如此模樣。雖與阿紫只有一二分相似,然而當日一見卻驚為天人、彷若相識。」
「你……畫得真與那狐妖一點不差嗎?」
「不錯,他確是如此模樣。」
晴天霹靂,阿紫瞪著雙眼,驚得面色蒼白。
活見鬼了!這分明是他自己在天庭上的容貌!
「怎麼了?有何不對嗎?」張真見阿紫神情怪異,不由小心翼翼問著。
阿紫抿緊唇,一言不發,只直盯著沙地上的畫看,銳利的眼神彷佛要將那畫燒出一個洞來不可。
阿紫不答,張真心急了,心慌慌的,「怎麼了?阿紫你倒是說說話啊!」
「……我只能說糟!」沉重的聲音透著一股冷凝的溫度,阿紫的腦中飛過閃過幾個面孔,心底越發悚然。
張真又驚又奇又急,「有何糟?」
天上的仙面貌俱是獨一無二,三界之中不可能有任何人妖鬼魔與其相同!如今這妖面貌盡似往日的阿紫,簡直是同一容貌,這說明那狐妖定見過天上的阿紫,才能與之貌同,這樣特別的經歷如何不糟?
張真現在是凡人,自然不知這由來。
阿紫一咬牙:「他對阿紫許是有所了解!」
那妖既能模仿他的容貌,便能仿去他一身的能力,大事不妙了!
「什麼?」張真睜大眼。那不就是代表只要阿紫一出竹林便是送死嗎!
「阿紫……」
「吱吱吱!」
張真慌忙拉住阿紫,想讓他立即離開張家,卻被一個跑得極快的小白影打斷。來者正是通體雪白的一只小狐狸,皓雪。
皓雪私下潛出竹林替阿紫盯著阿莊,這幾日便守在竹林外頭,而今慌慌張張吱吱亂叫地闖了進來,想必是外頭有了異變!
阿紫手掌一翻,一把大傘驟現掌中。
「阿紫!」張真伸手去扯阿紫的衣袖,卻是讓他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