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四年正月,李德裕病死崖州,「朋黨之害」至此終結。其後的近十年,宣宗勤儉治國,體貼百姓,減少賦稅,選拔人才,對外收復了河湟之地,平定吐蕃,使得國勢漸有起色,百姓日漸富裕,大唐「中興」之勢日呈。世人景仰,稱宣宗為「小太宗」。
這一日,又是踏青時節,只見街上人潮熙攘,繁華熱鬧。
一名青衣男子,身騎駿馬,緩緩穿過人群。
馬上頭,另外坐著一個小男孩,七、八歲模樣,與青衣男子眉宇間十分相似。
男孩活潑好動,坐在馬上也不老實,不停手舞足蹈,好奇的大眼睛烏溜溜的東張西望,動輒大呼小叫。
「爹,」他興奮地道:「咱們下去逛逛吧,路邊好多有趣的東西喔!」
「改天吧,你娘在家等咱們吃飯呢。」
「爹爹是膽小鬼,最怕娘了,」男孩笑嘻嘻,「我就不怕她!」
青衣男子拍了拍男孩的腦袋。「敢不聽娘的話?看爹以後還帶你出來玩不!」
「為什麼娘從不跟咱們出來呢?」男孩眨著眼問。
「娘身子弱。」
「為什麼身子會弱?」
「因為生了你。」
「什麼叫生?」
「就是……」這個問題將青衣男子難住。
「爹爹,快告訴我啊,總聽別人說什麼生娃娃,什麼叫生?小娃娃是從哪裡來的?」男孩天真地追問:「我又是從哪裡來的?」
青衣男子決定講一個故事。「有一天,你娘到山上採花,忽然,她看到樹上有一朵又大又紅的花。咱的一聲,花開了,豔色的花瓣裡,坐著一個小娃娃。你娘可喜歡這個小娃娃了,但她知道,樹太高,自己爬上去會摔下來……」
「然後呢?」男孩聽得津津有味。
「你娘太喜歡這個小娃娃了,她沒有半分猶豫,冒險爬到了樹上,把娃娃抱了下來。可是就因為這樣,她傷了身子,所以現在都不能跟咱們出來玩了。」
「這個小娃娃是誰?比我可愛嗎?」男孩不滿,「娘為什麼這樣喜歡他?」
「傻瓜,」青衣男子刮刮他的鼻尖,「那娃娃就是你啊。」
「可花瓣那麼小,我坐不上去啊!」男孩嘴巴張得大大的,十分詫異。
「你剛出生的時候,就在裡面,現在長大了。」
「哦,我懂了!」男孩恍然大悟,「我就是從花瓣裡生出來的。」
「聰明!」青衣男子笑道。
的確,每個女子都是一朵嬌貴的花,為了心愛的男子,不惜拚命綻放,彷彿爬到最危險的樹上,不怕摔下萬丈深淵。
「爹,娘為了『生』我,冒這麼大的險,咱們幫她買件禮物吧!」男孩眼中滿是感動與真誠。
「好,」青衣男子勒住馬,「買什麼?」
「娘喜歡香香的東西,我們要買樣香香的東西。」男孩提議。
香囊?
青衣男子聞到空氣中傳來淡淡的、浸人肺腑的氣息,眉心一綻,有了主意。
他抱著兒子,牽著馬兒,來到路邊攤子旁,拿起一隻繡著蘭花的香囊嗅了嗅。
「這位爺,買一個送給夫人吧!」小販叫賣,「此香料名叫蘼蕪,能讓夫人多子多福。」
蘼蕪?呵,他記起來了,那首詩──上山采蘼蕪,下山遇故夫。
這首詩,就像月老手中的紅線,將他們綁在一起,所有的酸甜苦辣,也綁在了一起。
「好,就要這個。」把這個給她當禮物,她會明白他的用心。
「兩文錢……」小販無意中看了他一眼,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慌亂起來,「不不不,不要錢!」
「做買賣的,怎能不收錢?」青衣男子執意扔出兩個銅板。
「虎爺,真對不住,小的剛才沒認出你來。」小販膽顫心驚,就怕不小心得罪了他。
「難道我是強取豪奪的惡霸嗎?」龍震揚笑了。
他不叫虎爺已經很多年了,自從兒子出生後,他連黑衣都很少穿。在妻子溫情似水的調教下,他由從前的凶神惡煞,變成現在的心平氣和。
拿上香囊,翻上駿馬,他要趕在日落之前回到家中。否則,紫虞會擔心。
龍府裡靜悄悄的,東廂院中,一株花樹靜靜地開著。
「娘──」調皮的男孩手舉香囊,興奮地一路小跑,卻被瑞兒擋住了去路。
「小祖宗,你輕聲點兒,」瑞兒扠起腰,「你娘還在午睡呢。」
「還在午睡?」望著夕陽,龍震揚不由得有些擔憂。
「小姐最近身子越來越弱似的……」瑞兒微微蹙眉,「我又想到了那個預言,大夫說,小姐活不過二十五歲……她今年正好二十五……」
「不要說了,」龍震揚立刻打斷瑞兒,「帶那混世魔王去洗澡吧,我進屋瞧瞧。」
「娘──」混世魔王與瑞兒扭打著,執意要進屋去。
「你娘討厭葬小孩,快,洗澡去!」瑞兒擰起他的耳朵,像拖著一隻頑皮狗似的,將他拖出東廂。
這有趣的畫面,讓龍震揚暫時失笑,可一憶起妻子的身體,笑容又瞬間凝固。
他邁進屋內,看見紫虞正半靠在躺椅上。
一張絹帕繡到一半,居然落到了她的腳邊,她的手正垂著。
龍震揚腳下一頓,心中怦然猛跳。
「紫虞?」他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在顫抖。
大夫說,她活不過二十五歲……他聽聞有許多這樣的病人,忽然的在睡夢中,或者在做著某件事的時候,就悄悄離開了人世……
龍震揚眼中淚光不停打轉,巨大的恐懼攥住他的心,他不敢上前,卻又不得不上前。
他在她的躺椅旁蹲下,看著她似熟睡又像離去的面容,想觸碰,又不敢觸碰。
「唉──」忽然,她一聲歎息,睜開眼睛,「什麼時辰了?」
龍震揚一把將她抱在懷裡,雙肩微微起伏,情緒難以自抑。
「怎麼了?」紫虞輕撫他的臉,「我睡著了而已,你以為我死了?」
他搖頭,又點點頭,語無倫次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小霸王呢?」紫虞微笑。
「瑞兒帶他洗澡去了。」
「也只有瑞兒能治他了,」紫虞感歎,「你說,這孩子像誰呢?我小時候可不是這樣頑皮的,你呢?」
「我也很老實。」他不禁莞爾。
其實,最不老實的就是他。
想當年,被叫做虎爺的時候,窮凶極惡,跟土匪似的,囂張不講理,完全沒有一個狀元郎該有的模樣。
大概因為從小沒娘疼、沒爹管吧?所以,造成了那樣恐怖的性格。
好在現在家裡這個小霸王比他幸福多了,所以,他並不擔心兒子將來走他的老賂。
畢竟,天底下沒幾個男子能像他這樣幸福,能遇到紫虞這樣可以淨化人心的女子──如果當初他沒遇到她,可能還是那副人見人厭的模樣,想想都可怕。
「那小鬼如此搗蛋,怪不得生他的時候那樣辛苦,」紫虞輕笑,「不過也值得了,總不能像我這樣,整天病佩佩的。」
「紫虞,我害怕。」他終於說出了心裡話。
「怕什麼?」她仍舊在笑,「怕我會死?」
「你若離開,我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從一開始對她的可有可無,直到今天,她已經成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他可以沒有孩子,沒有一切,不能沒有她。
「你放心,我死不了。」她輕聲道。
「大夫說……」
「大夫的話,我早就不信了。小時候,還老想著二十五歲這個劫,可現在我知道,其實人生有許許多多的劫,不止二十五歲的。我們不是說過要與天斗嗎?」
他一怔。
是呵,風風雨雨他們都走過來了,還怕一個虛無的傳說?比起預言,現實可怕得多,他們連現實都不怕了,預言又算什麼?
他點點頭,掏出那只香囊。「剛在集市上看到,買給你的。」
「蘼蕪?」紫虞揚起嘴角,「還記得那首詩嗎?」
「一首描述夫妻離異的詩。」
「可我們終究還是在一起了,所以連上天的詛咒都是枉然。」
這一刻,他終於懂了,沒什麼再比傾心相愛的兩個人更能戰勝一切,只要有一顆堅定的心,就能永遠長相廝守。
「對,」他回答,「你說得對。」
輕輕一擁,將妻子摟在懷中。
夕陽映入窗子,滿室蘼蕪的芬芳,還有投射在地上的一對剪影,愛意融融。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