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前斜風冷雨,紫虞站在這裡,已經不知多少個時辰。
瑞兒撐著傘,擔憂地望著她。
她就這麼面無表情的靜靜佇立著。
紫虞知道,自己癡癡傻傻的在床上躺了好多天,等到清醒,卻錯過了爹爹的下葬儀式。
爹爹從小疼愛她,可她居然連他的最後一面也沒見著……
想流淚,卻流不出來。所有的淚水全都化為自責與怨恨,在她心裡盤旋,似要將她吞沒。
是她害了爹爹,是她為了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幸福,讓爹爹捲入這場無妄之災,甚至喪失性命。
她恨不得躺在這墓裡的是自己,雙眼一閉,什麼都不必再想,那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幸運。
「紫虞……」忽然她感到有個人站在她身後,低低地喚她。
那聲音……她全身激顫。
不想回頭,也不敢回頭。這些日子,她處處避著他,不願看他的臉。
「你走!」她冷冷地開口。
「紫虞,」他卻執意糾纏到底,輕拉她的胳膊,「我有話想對你說。」
「我跟殺父仇人沒什麼可說的!」她憤怒地吼道。
一向心平氣和的她,不知道憤怒為何物,此刻,她深深體會了。
「岳父不是我殺的……「
「哼,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她終於轉身,像要把他生吞活剝似的,死死盯著他,「就算不是你親自派人所殺,可你把我爹囚禁起來,讓歹人有機可乘,你也是幫兇!」
「我承認,」龍震揚一向趾高氣揚的臉上,此刻掛著深深的悔恨,「是我的疏忽。」
「真不明白,皇上竟然比你的家人更重要?為了討好皇上,你真的什麼都可以出賣!」她鄙夷他、唾棄他,覺得他是一個低賤委瑣之徒。
龍震揚忽然笑了,淡淡的、苦澀的笑。
雨水打在他的髮間,讓本來冷峻的他,平添一抹淒涼。
「紫虞,你想聽一個故事嗎?」他輕聲道。
故事?此刻的她,哪有什麼心情聽故事!他在搞什麼鬼?
「瑞兒,我們走!」
吩咐奴婢,轉身邁開步子想把他甩掉,可是站在原地的他,卻自顧自的開始述說,不管她聽與不聽,他都要傾訴。
「我小的時候,曾經來過這裡,那時候,這座山上有一間寺廟。」
他在說什麼?好端端的,扯什麼寺廟?
紫虞不由得好奇,步子一頓。
「寺廟的香火並不旺,因為這兒往來的人本就不多。那一天,我從奶娘口中知道了母親去世的真相,心裡又是難過又是氣憤,偷偷從家裡跑了出來,在荒野跑了很久,一直跑到那處崖邊。」
崖邊?紫虞放眼瞭望,發現那邊的確有一處險峻的山崖。
「當時天已經黑了,我看不清路面,不知道前面有山崖,忽然腳下一滑,便滾了下去。」
她的心一驚,隨即又痛恨起自己的懦弱,明明說好要對他絕情,為何只是一個故事,就把她嚇成這樣?
「幸好,山間的樹阻擋了我,可是我被懸在樹上,身在半空中,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就算不被摔死,早晚也會被餓死。」
「哼,你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這故事是編來騙她的吧?
「我在樹上掛了一晚,本以為自己沒救了,不料,有一個路過的和尚發現了我。他不顧性命,爬下山崖,把我抱了上來,送到寺中療傷。」
竟有這等奇事?紫虞微凝眉。
「那和尚慈眉善目,只比我大十歲左右,像個哥哥一般,很是親切。他為我治好了傷,送我回家。他知道我對父親有怨,便對我說,如果這怨恨不能化解,就來這兒找他,隨他參禪禮佛,就不會再難過了。」
這和尚真是好心。可這兒的寺廟呢?怎麼無緣無故拆了?
「從此以後,我就時常到這兒來找他,他不僅教我參禪禮佛,還教我讀書寫字,玩賞字畫,養魚澆花,以及許許多多做人的道理。在我心裡,他就像父親一樣。」
這和尚到底是誰?
紫虞心中一顫,很明白他不僅是單純講一個故事而已。
「大中元年,皇上登基,這座寺廟被拆除了。對外,宣稱因為香火不濟,所以遷移,可真正的原因,天底下沒幾個人知道。」
「你是說……」難道是……
「對,」龍雲揚微微點頭,「當年的和尚,就是當今皇上!寺廟拆了,只為了掩蓋他的這段往事。當年,他受先皇武宗迫害,逼不得已躲進這座深山,削髮為僧。我該感謝這段機緣,能讓我與他相識。」
雖然已經隱隱猜到,但得到證實時,她還是吃了一驚。
「他救了我的性命,教我讀書寫字,比我父親還要親。當我得知他真正的身份時,就發誓這輩子都要效忠於他,效忠朝廷;我辭官從商,也是希望充實國庫,緩解他的後顧之憂。外人稱我虎爺,並非我囂張如虎,而是我為皇上親封的『虎騎校尉』,雖然我辭去官職,可此頭銜卻一直跟著我……你說,遺詔之事,關係重大,我能不委屈岳父,暫時將他囚禁嗎?」
他愛她,卻更忠於君。
在愛情與忠君報國之間,他選擇了後者。不是他心狠,而是自幼的經歷,逼得他不得不這樣做。
她愣住,完全不知該如何回應,良久她才聽見自己道:「皇上對你,至關重要;可我爹對我,難道就不重要?你可以為了皇上赴湯蹈火,而我為了我爹……也只能選擇恨你!」
她再度轉身,逼自己邁出艱難的步子。
不能再聽他的話,即使他的話再情有可原……她都不能背叛父親,不能對已經造成的慘劇視若無睹。
「紫虞,想想我們的孩子,」他終於拿出殺手鑭,「你不會希望他一出生就沒了父親吧?」
她一呆,這句話重重地打在她的心坎上。
這腹中的孩子,在不該來的時候來了,明明她體質如此之弱,患失心瘋的時候,腹中的孩子卻沒有半點損傷,像是上天硬要派到凡間似的。
「紫虞,我們是有緣份的,還記得嗎?」他用前所未有的溫柔嗓音,在她耳邊催眠,「那日在月老廟裡,你求的籤……」
她求的籤?
她真想忘了!要不是那只籤,也不會改變她的命運……據說,那還是只好籤,可他們為何會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
月老廟,她此生只來過兩次。上次,是為了卜自己的姻緣,這次,則是為了卜自己是否還要繼續這段姻緣。
人在頭疼的時候,最好求助於神。
把一切煩惱都推給上蒼解決,的確省事許多。怪不得天下寺廟總有人供奉,香客源源不絕。
跪在月老像前,她拿起籤筒,輕輕地搖著,卻怎麼也不敢做最後的一擲。
她在怕什麼?
怕上蒼強迫她待在龍府,還是怕得知她得離開龍震揚?
這一刻,她發現求助上蒼也不是萬能的。
「小姐……」瑞兒在她身後輕喚,「你都跪了半個時辰了。」
是嗎?她微怔。
「小姐,好多人都在看你手裡的籤筒呢。」瑞兒提醒她。
喔,她倒忘了,這兒人多,籤筒應該不夠用吧?發呆歸發呆,她也不能礙了別人的事兒。
「小姐,我剛才倒是也求了一籤,不如你先跟我去聽解?」瑞兒嘻笑地提議,「等你心神安定了,再回來。」
也好,既然暫時做不了決定,就先去散散心也好。
放下籤筒,隨瑞兒來到解籤處。
她一眼便看出那個解籤先生,與上次是同一人。
只見那先生此刻正拿著別人求的籤,淮備幫某家的閨女解答。
「上山采蘼蕪。」他唸道。
這與她上次求的竟恰巧相同!紫虞不由得心中默道:上上籤。
「先生,可好?」那女孩迫切地問。
先生清咳兩聲,似難以啟齒,「姑娘,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當然要真話!」
「說了可不許怨恨我。」
「先生儘管開口。」
「此籤源自漢代樂府詩──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殊。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閤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餘。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先生,這詩啥意思?」女孩一臉懵懂。
「此詩講述的是一個被夫家休離的女子,一日上山採摘香草之後,恰巧遇到從前的丈夫。她聽說前夫娶了新婦,便問前夫最近過得如何,而前夫向她表達了思念之情。」
「那……我的姻緣到底會怎樣?」
「恐怕會遭休書之禍。」
「什麼?!」女孩驚駭大叫,「怎麼會?」
「從詩中之意,大概你未來的夫君會被別的女人所迷惑,一時忘卻你倆的恩情,導致勞燕分飛。」
「真的這麼慘?沒有轉機嗎?」
「不忙,看這最後一句『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意思就是,你丈夫其實還愛著你,最終會後悔。」
紫虞在一旁聽著,越聽越心驚。
不,上次的解釋與此次完全不同。什麼移情別戀?什麼休書?不是說,這段姻緣會多福多子嗎?
她忍不住低聲道:「先生,你怎能信口開河?」
解籤先生不由得抬起頭,看見她居高凝視的雙眸時,大驚失色,「龍、龍夫人!」
「你還記得我?」紫虞凝眉。
「記……記得,龍夫人誰不記得?」解籤先生尷尬地笑。
「那你還記得嗎,上次我也求了同樣的籤,可你沒說同樣的話。」
「這……」
「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紫虞逼上前,「先生,你收了銀兩,怎麼能如此草率?信譽還要不要?若誤人姻緣,你擔待得起嗎?」
「夫人……實話對您說了吧,」他不得不坦白,「上次是虎爺叫我那樣說的。」
「什麼?!」
「都怪小的貪財,請夫人恕罪!」
「那到底……這籤是好是壞?」
「夫人,上山采蘼蕪,的確源自樂府民歌啊!您沒讀過嗎?」
呵,是,她怎麼忘了,小時候琅琅上口的東西,怎麼一時想不起來?難怪她覺得這句子如此熟悉。
她早該憶起,就不會上當了。
可惜,不知是渴望幸福的心讓她故意忘記,還是鬼使神差,坐錯了花轎,嫁錯了郎。
「小姐!小姐!」
她轉身就走,瑞兒在後面一邊跑一邊喊,卻追不上她的步子。
才出廟門口,便看到龍震揚站在那兒等她。
呵,他可真是消息靈通,知道她今天會來此求籤,早早在這兒候著。
「怎麼走得這樣急?」他慌忙迎上來。
如同上次一樣,這回,他也在廟裡安排好一切。那日故意提到月老之事,就是想用最後一招來挽留她……可她這樣急著走,難道表示他的計謀失敗了?
紫虞定定地望著眼前的男人,這個騙她、害她、毀了她爹的男人,就算心中再不捨,也不能再沉淪了。
「我在找紙和筆。」她低聲說。
「紙和筆?」龍震揚一怔,「現在就要?」
「現在就要。」態度異常堅決。
「好,你等等。」
他連忙四下張望,看到一個代人書信的攤子就在附近,立刻快步走上前,拋出一大錠金子道:「你的紙筆,還有墨,我買了!」
那人感到莫名其妙,但看到這天降的橫財,馬上拱手相讓。
龍震揚即使披了溫柔的外衣,換上悔過的表情,可一面對別人,還是一樣霸道不講情理。
他這是在討好她嗎?
如果這樣的行為是在出事之前,她肯定會感動不已,發誓終生與他廝守,不論付出什麼代價;可是現在,一切都太遲了。
「小姐,你想寫什麼?」瑞兒匆匆跟上來,氣喘吁吁地問。
「先別問,替我磨墨。」
她在桌邊坐下,輕輕握住筆,思緒如潮水般湧來。
「休書──」她一邊寫,一邊朗聲唸道:「風氏紫虞,商賈之女,蒙虎騎校尉龍門震揚垂青,大中三年,盛夏之日,明媒正娶,成為宗嗣之妻。然風氏不思感恩,言語時常頂撞夫君,隨意取用婆婆遺物,不尊不孝;嫉妒妾室,懶於家政,無淑女之風,少賢妻之德;且體弱多病,危及龍家子嗣香火。入門短短兩月,七出犯之有四,龍家上下,實難忍受,立此休書一封,從今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停筆,伸出食指,咬出血痕,按在紙上,留做手印,然後遞到龍震揚面前。
「什麼意思?」龍震揚震驚之中,焦急的雙眸凝視著她。
「你簽上字就行了。」
「你要我休了你?!」他大吼。
「還能有別的結果嗎?」她揚起澀笑。
「你忘了我們的孩子?」
還是這招?沒用的,她已經鐵了心要與他一刀兩斷,不再有任何瓜葛。
「到底是為什麼?」龍震揚不甘願地叫道:「你不是去求籤了嗎?籤上怎麼說的?」
「求不求籤有什麼關係?」她瞥他一眼,「反正無論我求的是什麼,你都用銀子收買瞭解籤的人。」
他頓時啞口無言。
「什麼叫天意?」紫虞搖頭,「這就是天意!如果我沒有識破你的詭計,說不定就真的會隨你回去。可就在這關鍵時刻,上天幫了我,讓我知道了一切真相……龍公子,從今而後,你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他宛如遭遇青天霹靂,像化石一般立在原處,任由紫虞毅然轉身離開他的世界。
蘇桃穎藏在這客棧已經半個月了,除了惶惶不已,終日無事可做。
然而,該來的人還是會來,她早已暴露行蹤,只是她不自知罷了。
客房的門被推開,灰衣蒙面男子邁了進來。
蘇桃穎正坐在窗前凝思,轉頭望到來人,如遇鬼魅般,頓時撲倒在地。
「尊、尊主……」她結結巴巴地道。
「你以為躲在這兒,我就找不到了?」灰衣男子冷冷地道。
「婢子未能完成使命,不敢前去見尊主。」
「哼!你若真的有心無力,我也不會怪你。可你生的卻是背叛之心,叫我怎能饒你?!」灰衣男子喝道,不被她的虛假欺騙。
「尊主,冤枉啊!」她仍想狡辯,「為了完成使命,婢子不惜暴露身份,尊主如此說話,實在太傷屬下的心了。」
「我是讓你去偷畫,不是讓你去殺人!」冷凜的目光直盯著她的眼,令她心顫。
「婢子……」
「好端端,你謀害風家老爺子幹什麼?別以為你打的鬼主意我會猜不到。」
「婢子……只是想挑起龍府中的爭端,以便下手。」
「你還想狡賴!挑起龍府的爭端,與你偷畫有什麼關係?說實話吧,你到底是為了什麼?」
「只怪婢子考慮不周……」
「不說是吧?好,我來幫你回答。你殺了風老爺子,嫁禍給龍震揚,便能讓風紫虞永遠憎恨龍震揚。他們夫妻離散,你便有機可乘,讓龍震揚把你扶正,對不?」
「我……」自知陰謀被識破,蘇桃穎咬咬唇,仍試著為自己脫罪,「雖然完成尊主的使命事大,可順便得到一些我想要的東西,難道不可以嗎?」
「問題在於,如果你真心站在我們這一邊,怎麼會這樣愚蠢?」
「什麼?」她不懂。
「如果我們得到遺詔,朝廷易主,龍震揚失去靠山,你身為他的正室,到時候說不定會跟著他一塊被砍頭!」
「尊主!」這話一語驚醒夢中人,她只是想把握眼前看得到的幸福,她錯了嗎?
「所以,你根本沒站在我們這一邊,根本沒打算替我們盜出遺詔,是嗎?」灰衣男子冷聲斥責。
「我……」她知道如今已經無話可辯,是她斷了自己的後路。「尊主,婢子只希望你看在丞相的份上,讓我死得痛快點。」
「我有說過讓你死嗎?」灰衣男子忽然淡淡地道。
「那……」她不明白了。
「桃穎,你可知道,我是什麼人?」
「聽說尊主是……丞相的侄兒?」她怯怯地道。
「沒錯,說起來,從前李府繁華鼎盛之時,咱們還見過面呢。」
「是嗎?」李德裕的侄子眾多,她不能確定是哪一個。何況她這個義女,與府中的舞姬沒什麼分別,地位其實不高,並不能與這些名門公子稱兄道妹。
「為了助伯父回京,我已經耗費了兩年的時間,如今伯父的身體日益虛弱,時日可能不多了,我心中著急。」
「丞相他……到底怎麼了?」龍震揚說,活不過今年冬天,真的嗎?
「桃穎,你看來也是真心關心伯父,我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替伯父辦點事,你可願意?」
「婢子願意!」她還有機會,可以不死?
「好,等我慢慢說給你聽。」灰衣男子一頓,「桃穎,你可想看看我的真面目?」
「婢子不敢。」說實話,她只覺得此人的聲音很熟,雖然他故意壓低,但總覺得在那兒聽過。
「你抬起頭來。」
面罩摘掉,一張平凡的臉展現出來,細眉小眼,皮膚黝黃。
可就是這張平凡的臉,讓蘇桃穎大吃一驚。
「是你!」她脫口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