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天子腳下,熱鬧與繁華自是不在話下。
更何況恰逢上元宵燈會,正陽門外更是商賈雲集、遊人如織,熱鬧得緊。
夕陽西下時,便是上燈之際。遠遠望去,各色綵燈就如漫天星辰般璀璨奪目。
每年此時,這天子腳下的王孫公子、達官貴人、仕女格格們就齊齊出動。燈市上到處人煙稠密,幾無寸隙。
燈市的茶樓、酒肆則更是低唱高歌、飛觴醉月,一時間笙簧歌舞,人聲鼎沸,月色燈光,人不覺夜。
「格格,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在西廊坊一帶頗為有名的「天香茶樓」門前,一個小廝模樣的下人正拉住他身邊那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低聲耳語。
「來都來了,當然要進去。」那位身穿華服的公子轉身低喝小廝。「還有,我說過許多遍了,要叫我少爺,不准叫我格格!」說完,她那雙玲瓏大眼還四處轉悠了一番,生怕有人聽了她的話去。
「可是時辰已晚,小春擔心將軍或者福晉要找格……少爺怎麼辦?這裡又是外城,這等人蛇溷雜的地方,您要是有什麼閃失,小春即使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被砍的呀。」說著說著,小廝的眼圈都要紅了。
「小春。」華服公子無奈低歎。「我好不容易才從府裡偷跑出來,你若再囉哩囉嗦,可別怪我把你扔在這裡。」這位公子原來就是鎮威將軍府的二格格蘭萱,這些時日都被關在閨房裡同她的姊姊一起唸書習字,早就被悶壞了。
今日元宵,她趁著府中忙碌,故意裝病,這才有了女扮男裝,溷人耳目的機會溜出將軍府來逛燈會。
「可是咱們也不必到這種地方,可以去猜燈謎,或者買些糕點胭脂……」
「我上一次同凌泰貝子他們一起觀看摔跤時聽到他們竊竊私語,說這天香茶樓裡唱曲的姑娘如何艷冠京城,如何曲藝動人。我倒要聽聽看,她唱的曲子是不是真的……」
蘭萱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她聽到了一些不尋常的動靜從茶樓上傳了下來。而且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有一群人在吆喝著什麼,起哄著什麼,又有人在哭泣,在求救,還有人在放肆地大笑。
她拉住了此時做小廝打扮的侍女小春,退到茶樓邊上細細觀察。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能給我們爺唱曲,那可是天大的福氣。」隨著這樣粗魯的大喊大叫聲,一群人從茶樓裡魚貫而出。
一群家丁模樣的人圍住了一個做歌女打扮的柔弱女子,其中更有二人凶神惡煞般地抓住女子的兩邊肩膀,推著她下樓。
「你若再扭捏作態,可休怪本爵爺對你不客氣了!」在這群凶悍的家丁背後,站著一個輕搖折扇,笑容淫褻的豪客公子。
「那不是順王府的庫勒貝子?」小春在蘭萱耳邊輕語。
「真是過分!」蘭萱一看這樣的場面,就怒從心頭起。
「這位爺,求您放過艷娘吧。艷娘只在茶樓裡賣唱,實在是無法過府獻藝。」那個唱曲的姑娘早就淚流滿面,全身發抖著。
「少囉嗦,給我帶走。」庫勒貝子顯然失去了耐心,大手一揮,就準備仗著他的權勢強行擄人。
「格格!」就在蘭萱準備挺身而出時,小春狠命地拉住了她。「我們千萬不能引人注意。」
蘭萱娥眉微蹙,怎麼辦?小春說得也有道理,如果此刻被發現,那麼她女扮男裝偷溜出府的事豈不鬧得人盡皆知?
而且最近皇上又在整肅八旗女子的風氣,女扮男裝這樣的事應該首當其衝會受到責罰。
她猛咬住嫣紅嘴唇,杏眸裡掠過滿滿的不甘心。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這個柔弱的女子被庫勒這樣的爛人給欺負了嗎?
她悄悄仰起頭,發現茶樓上坐著其他幾府的公子,他們都是一臉看戲的表情,絲毫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
「這些紈褲子弟。」蘭萱猛一咬牙,眼看庫勒就要把人帶走,實在忍無可忍,「你們給我……」她大步踏出。
「天子腳下,庫勒貝子打算枉顧律法,當街擄人嗎?」
然而她話還沒說完,打橫裡走出一個高大身影,將她完全的遮在了他的身後。
蘭萱仰起頭,看著眼前這個英挺的背影。從對方的穿著來看,應該也是哪個王孫公子吧?反正在這北京城裡,不管遇到多大的官、多顯赫的家世,都是司空見慣的事。
因此也造成了一些特權階級,為非作歹的事自然也就多起來了。
不過,現在的聖上康熙皇帝是一位明君,他早就三令五申,八旗子弟王親貴族不得仗勢欺人、不得橫行霸道。
近年來,皇城裡的貴族們也因此收斂了不少。但是畢竟天高皇帝遠,即使在天子腳下,每天也還是會發生這樣那樣的貴族欺人事件。
眼下,不就被蘭萱給撞上了一樁嗎?而且願意伸出援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你是誰?」庫勒瞇起他的綠豆小眼,滿是鄙夷。「不知道本爵爺是誰?」
「順王府的庫勒貝子——時常仗著父兄的權勢,到處欺壓良民、橫行不法——這樣的霸王,我怎麼會不認識呢?」擋在蘭萱面前的公子有副溫潤的嗓子,說話不緊不慢,煞是悅耳。
蘭萱悄悄地退後幾步,走到對方的斜後方,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來人的容貌。
奇怪,八旗中的皇室宗族,官宦公子她基本上都認識,為何卻從不曾見過眼前的公子呢?只見對方眉目清朗,風采翩翩,溫文含笑裡自有著一股澹定從容。
這樣一個人物,她應該是過目不忘的。為何此刻卻想不起來對方是誰呢?
庫勒貝子被眼前的公子一陣搶白後,反而眼露謹慎,不敢貿進。可見,他也同蘭萱一樣,並不知道來者身份。
「本爵爺只是想邀請這位姑娘入府獻藝,怎麼就礙著了這位公子的路?你要如此強出頭。」這幾句話也是說得客氣之餘亦暗藏著警告意味。
來人挺起胸膛,氣定神閒。
「你也知道自己是位爵爺嗎?深受皇恩,卻不知謹言慎行,反而仗勢欺人,霸道傲慢。這樣的行為,若傳到聖上耳裡,想必不止是你一個人會受到責罰。」年輕公子雙手作拱,抱拳向天。
「你……到底是誰?」這幾句話說得煞是嚴重,讓庫勒更是心生忐忑。
「若你還有些許羞恥心,就趕緊放了人家姑娘,並且作揖賠禮。不然等會兒有位大人物來了,自當要你吃不了兜著走。」年輕公子雙眸倏地一亮,那朗若星辰的光芒煞是懾人。
「什麼大人物?」庫勒四處張望了一下,明顯氣虛起來。
年輕公子微勾嘴角,含蓄一笑:「你想等到那位大人物到來,親眼一見嗎?」
庫勒貝子臉色發青,猛咬嘴唇的樣子,透露出他內心的劇烈掙扎。
蘭萱忍不住掩嘴而笑,目光更是情不自禁的落在了年輕公子的溫潤側臉上。
不知為何,看著對方那溫雅如玉的面容,她的心坎裡竟有一種奇異的悸動。為何看起來這麼溫文儒雅的人,全身上下又自有一股正氣威儀呢?
他的氣質和她一貫來往的八旗子弟有些不同,但到底哪裡不同,她一時半刻卻又說不上來。
也許因為他一直都非常有禮,沒有出手喝斥,也並不傲慢張揚吧。
「你們還不快放手?」又是很溫和的聲音,這次面對的是那些家僕。「你們此刻若再仗著主子欺壓良民,就是刁奴!而本朝律法對於刁奴的處罰一向嚴厲,到時候你們的主子可保不了你們。」幾句話說得從容不迫,卻立刻就收到了效果。
那些家丁立即變得騷動與驚慌起來,為首的立刻用眼神詢問他們的主子,而庫勒也終於做了個放人的手勢。
「謝謝公子。」那個叫艷娘的唱曲姑娘立刻就跪下給年輕公子叩頭答謝。
「姑娘快快請起。」年輕公子立刻就把艷娘攙扶了起來。他回頭看了蘭萱所站的地方一眼。「你到那邊那位公子身邊去,他會保護你。」
「是。」艷娘立即就低眉順目的走向了蘭萱。
突然間聽到他提及自己,蘭萱先是愕然,既而怔忡。帶著狐疑的眼神,她讓小春安撫受驚的艷娘,自己則注視著那個年輕的神秘公子,一瞬也不瞬。
「趁那位大人物還沒來,貝子還是趕快走吧。」年輕公子面對目光凶狠的庫勒貝子依舊溫雅有禮。「剛才的事我想在場的人都會忘得一乾二淨——不過也希望貝子日後行事可以更加穩重,畢竟令尊令兄都是我朝的守邊大將,有著赫赫功勳。」
他溫文的眼神在瞬間閃過一抹凜冽之光,讓本想要反駁的庫勒倏地閉緊了嘴。
「貝子若不體恤父兄戎邊的辛勞,整日只想著仗勢欺人、流連風月、不務正業的話,早晚會令王府蒙羞,自身受損。」
他這幾句說得輕重分明,自有一股迫人的氣勢與威嚴在。
蘭萱在一旁幾乎要鼓起掌來。雖然他的語氣顯得過於文質彬彬,不夠豪爽,但卻是她平生聽過最鏗鏘有力,最有說服力的語言了。
她往前站了幾步,困惑的側著頭。眼前這位公子帶給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彷彿有股暖流在身體裡流過,令她心潮起伏不定,讓她臉紅心跳,無法自抑。
「你……你到底是誰?」庫勒貝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面子裡子都深受打擊。
「在下……」男子抱拳作揖。
蘭萱也屏住了呼吸,很想知道這個年輕公子究竟是誰。
「這裡發生過什麼事嗎?」然而,她的願望並沒有實現,因為隨著一位大人物的到來,他隨意的問話自然打斷了年輕公子的回答。
那個大人物不是別人,就是當今太子!
蘭萱在今日之前從不曾聽過「張蕁」這個人名,然而現在這個陌生名字的主人居然成了皇上給她的指婚對象,著實讓她對這個名字印象深刻——並且深惡痛絕。
「他是個漢人,額娘。」當聖旨還未正式下達,她只是從鎮威將軍福晉那裡聽到後,就異常震驚。
「雖然是個漢人,但皇上已經冊封他為仁德伯。而且他的父親更是禮部尚書,也算和我們將軍府門當戶對。還聽說張家的先祖在漢人裡赫赫有名……是……」福晉略顯躊躇,顯然對於漢人的歷史不甚瞭解。「總之,他配你也還算合適。」
「我才不管他到底有沒有爵位。」蘭萱此時卻百般不願,萬般憤怒。「我從來不曾見過這個張蕁,連他長得是圓是扁也不知道,怎麼能這樣盲目的下嫁於他?」一想到這些,她的胸口就有一股窒悶之氣油然而生。
「為娘還聽說他長相英俊,文質彬彬,非常斯文溫良。」福晉自然知道女兒的脾氣,然而她也只能溫言勸導。「前些日子,他寫的一篇文章更是名滿京城,造成轟動,流傳之廣甚至造成洛陽紙貴,書坊都來不及印刷成冊,只能抬高價格。」
「什麼文章?」蘭萱警覺地感到就是這篇文章才會給她招徠這樣的厄運。
「好像是關於婦人美德,聖上聽聞後十分賞識他的才華,這才破格覲見了他。之後就是封爵賞地,並且皇恩浩蕩的將你指給了他。」福晉握住女兒的手,提醒她不得莽撞。「萱兒,這可是皇上當著文武百官,在朝廷上宣旨指的婚。」
「不行,我要進宮去求見老祖宗皇太后,她從小就很疼愛我,雖然我們鈕祜祿氏不是皇族宗親,但太后老祖宗以前就說過會為我們姊妹尋一門好親事。」蘭萱卻絲毫沒有聽見額娘的話,她的心思轉了幾個彎後,唯一的想法就是退婚!
「這的確是門好親事,皇上親自找你阿瑪商量議定,難道會考慮不周不成?」
「可我最討厭那些文質彬彬的所謂漢官,他們那些男兒哪裡有我們滿族男兒的勇猛威武?我從小就立志要嫁滿州第一勇士,怎麼也不能是個漢人的柔弱男子!」
「你這孩子,就是這性格太過衝動!你現在去求見皇太后,不是為難老祖宗嗎?」福晉一把握緊女兒的手腕。「總之這事就是板上釘釘,沒得改了。」
「什麼沒得改了?額娘,女兒不要嫁。」她跺了跺腳。
「你不嫁也得嫁。」一向溫柔嫻淑的福晉此刻卻顯得嚴厲異常。「你們姊妹一向深得太后喜愛,即使不是皇室貴族,但你們的婚姻也早就不是爹娘可以做主,而是交給了皇上做主。你阿瑪讓皇上親封為鎮威將軍,又是當朝一品的侍衛內大臣,統管皇城和皇上的安危,我們怎麼能夠忤逆聖意?額娘當年也是被指給你阿瑪,現在還十分感激聖恩浩大……」
「額娘,你是嫁給最勇猛的阿瑪,當然願意啦。」一見母親的嚴厲表情,蘭萱心裡的委屈就化成了淚水流了下來。「可是要我嫁給那些惺惺作態的漢人,女兒怎麼能甘心情願?你就去求求太后老祖宗,讓她老人家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萱兒。」福晉微微搖頭,低低歎息。「你不要對漢人有偏見,我們滿人入關也有數十年了,也該和漢人融為一家了。當今聖上也是這個意思,才會推廣儒學,任用漢人為官。而且在指婚前,聖上也徵求過你阿瑪的意見,他也同意了。額娘想這位張公子必有過人之處,才會得到皇上和你阿瑪的共同賞識……」
「那又怎麼樣?」蘭萱緊咬櫻唇,俏臉含怒。「是我要嫁人,又不是他們!起碼也得讓我見上一面,即便不談兩情相悅,怎麼也要是我尊敬的男兒吧。」是的,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會嫁給一個一無所知的男子。
想她怎麼也是鑲黃旗鈕祜祿家的女兒,鈕祜祿一族雖不是皇室貴族,但也是滿洲八旗裡驍勇善戰,備受尊敬,並且獲得無數皇寵的一族!
一直以來,八旗子弟的婚姻雖然多為皇上指婚,但一般都會讓男女雙方互相有意了以後,再由長輩進宮請示皇上,然後獲得指婚。
除了皇格格們的婚姻有時要考慮到外番因素而去和親外,其他八旗子弟的婚姻都頗讓人滿意——畢竟大家平日裡都相處歡樂,經常見面,彼此間也都熟識得很。
然而她怎麼就如此倒楣,得下嫁一個只會說之乎者也的漢人酸儒呢?
「你還未見過對方,怎麼就知道他不是你會尊重,甚至愛上的男兒呢?」福晉繼續循循善誘。「放寬心,你才能看得更遠。」
「他寫了一篇關於婦女美德的文章才受到皇上的賞識,你還讓我怎麼放寬心?我也讀了些漢人關於女子德行的文章。那些……都是女兒根本無法接受的。」一想到那些三從四德的可怕教條,蘭萱就感到胸口窒悶無比,好像有把無形的枷鎖套住了她似的難受。
「再無法接受,你也得接受。」福晉的口氣加重了幾分。「額娘說了這麼多,你也該有所覺悟了。不管喜不喜歡,這都是你的命運。你口口聲聲說著滿漢有別,那麼你一個滿洲女兒,怎麼就連這點接受命運的勇氣都沒有?漢家姑娘都能做到的事,你卻無法辦到?」
「額娘!」福晉的這幾句話著實說得嚴重,蘭萱的臉色立刻就變得慘白。
「這事皇上已經宣了旨意,便無法更改了。我和你阿瑪會和禮部尚書一起商討婚禮的事宜。到底是按照漢族人的習俗還是按照我們滿洲人的習俗來辦,或者是找個折衷之法——總之事情還很多,額娘沒空聽你抱怨。」福晉雖然心疼女兒,也不得不說幾句重話讓蘭萱清醒頭腦。
「其實說再多又有何用?我也只是皇上手裡的一枚棋子罷了。他要滿漢通婚,為了做出表率,就讓我這個將軍的女兒嫁給漢人。這樣一來,官宦之家開了先河,百姓們自當效彷。」蘭萱強忍住了幾欲奪眶的淚水,握緊了小拳頭,她輕啟朱唇,一字一頓的說出這段話。
「你知道就好。」福晉站了起來,拍了下女兒的肩膀。「這就是你的命,除了順從,別無他法。」
是嗎?蘭萱並沒有與母親繼續辯論下去,她只知道自己不會這樣乖乖順從這所謂的命運。
她相信世界上沒有不能轉圜的事——相信那個叫張蕁的傢伙也不想娶她這樣一個毫無婦德可言的刁蠻格格吧?
如果他們一起抗婚的話……一個計畫在她的腦海裡逐漸成形。
無論如何,她都要為自己的婚姻爭一爭!即使粉身碎骨,也絕不留任何遺憾!
更何況,她心裡早有了夫婿的人選……那個在茶樓門前的英挺背影浮上心頭。
不知道他是誰又如何?她只知道自己佩服和尊重他,想要進一步的瞭解、認識他……如果要嫁,她能接受的,也只有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