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乍現 第二章
    指針指著三的地方,顯示現在是凌晨三點。

    葉冬海進門躺在沙發上,覺得很累。並不是工作讓他覺得累,而是心靈上的負擔越來越大。

    他深吸了口氣,想著先去洗澡然後找點東西吃再去睡。

    他側頭下意識望了下夏春秋的房門。

    然後停頓了下,春秋總是習慣開夜燈睡覺,不開燈他睡不著,但是最近好幾次他注意到門縫下是一片黑暗。

    春秋不可能不在家,他不能出門,所以也沒多深究。

    葉冬海疑惑了下,去看看陸以洋睡了沒,門是半掩的,他推開門發現這孩子不在。

    他凝起眉,大步走向夏春秋房間,輕輕旋開房門。

    黑暗中仍然可以看見陸以洋趴在桌上熟睡,夏春秋過於沉重的呼吸和一旁還微微冒著熱氣的水盆代表了什麼。

    他輕輕搖醒陸以洋,示意他安靜,把人帶出來掩上門才開口。「春秋又不舒服了嗎?」

    陸以洋甩甩不太清醒的臉,疑惑的望著葉冬海,他已經連上二星期夜班,所以總和在學校趕實驗進度的自己碰不著面。「昨天起就這樣了,春秋說他有告訴你呀。」

    葉冬海恍然大悟,深吸了口氣,「……這個月來第幾次了?」

    陸以洋也突然明白,原來夏春秋一直都沒告訴葉冬海。「第三次了……我一直碰不到你,想說要打電話,可是春秋說他白天碰到你的時候會跟你說的……」

    葉冬海沉下了臉,歎了口氣,伸手摸摸他的頭。「你去睡吧,我明天休假,我會去公司看看是怎麼回事的。」

    「嗯,那我回房了,有事隨時叫我沒關係。」陸以洋點點頭,轉身回房去。葉冬海走進夏春秋房裡,替他把夜燈打開,看著地上拉出的影子,猜想是他知道如果燈開著自己會注意到他房裡有人,於是叫陸以洋把燈關掉。

    寧可在與痛苦搏鬥的時候忍受黑暗,也不要讓自己知道嗎?

    他坐在床沿,伸手輕輕覆上夏春秋的額頭,手心傳來的冰冷讓他心疼不已。

    你是想習慣沒有我的日子嗎……春秋……

    葉冬海忍著把話說出口,輕撫他的臉,也許他已經不在痛苦的時候喊著自己的名字。

    也許,他已經不再需要自己。

    葉冬海慢慢掩住臉,一種無力感蔓延全身,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對的。

    眼看春秋痛苦他卻什麼也做不到……過去他們曾經是那麼心靈相近,只要一個眼神就能完全理解對方,那種親密感現在已經一點一滴的被自己磨掉了。

    他眼看著春秋慢慢變得憔悴蒼白,慢慢變得沉默,慢慢變得渾身是刺。

    過去動不動就望著自己甜甜微笑的那個春秋,總是依賴著自己,不管多晚都在門口等著接他回家的那個春秋,已經幾乎完全看不到了。

    這不就是自己希望的嗎……

    不……他從來就不是這麼希望的……如果能夠選擇,他要他原來的那個春秋,那個會笑會哭會依賴自己的春秋。

    也許……也許還來得及……

    葉冬海望著夏春秋,幾乎想要喚醒他,想把所有的話告訴他:只要能不顧一切。

    能不顧一切就好了……

    葉冬海幾乎動搖了,但是他知道不行,他頹喪地別開頭,他無法再看著夏春秋蒼白疲累的臉。

    如果比起完全失去他,那他寧可選擇現在這樣。

    他沒有忘記他爸媽留下來的教訓。

    所以不行……絕對不行……

    葉冬海深吸了口氣,重新整理自己的情緒,才回頭看著夏春秋。

    ……春秋……堅持下去……不要離開我……

    他握住夏春秋的手,貼在唇上,輕輕地祈禱著。

    結果一夜未眠,他只是一直望著夏春秋熟睡的臉,回憶著小時候躺在頂樓看星星的模樣,他總是看著春秋慢慢地睡著,安寧的躺在自己懷裡的模樣。

    直到聽見陸以洋起來做早餐的聲音,他放開夏春秋的手,輕輕起身離開他房間。

    走到廚房,陸以洋正站在冰箱前發呆。

    葉冬海笑了起來,這孩子還真是個節儉的乖孩子,以前素香婆婆總是開著冰箱想著今兒個要做什麼,邊翻揀著冰箱裡有些什麼菜。

    這孩子卻在冰箱上畫了張內部圖,明明白白的表格上寫著,哪一格裝著什麼肉,哪一格裝著什麼菜,拿出了什麼就用紅筆打了個X,看來他為家裡省了不少電費。

    葉冬海盯著他,看他喃喃自語地拿起筆圈圈叉叉半天,才打開冰箱迅速把東西拿出來,然後關上冰箱。

    「咦?你起來啦,今天吃豬肝粥好不好?」陸以洋注意到葉冬海醒了,想了想又回頭,「你有睡嗎?」

    葉冬海笑了下,「不用擔心我,你煮吧,我下樓一下,等會兒就回來。」

    「嗯,要回來吃早餐唷。」陸以洋又叨念了句。

    「知道了。」葉冬海笑著,擺擺手就出門。

    陸以洋總有讓人感到溫暖,心情愉快的本領。但他現在覺得疲憊而且疑惑。

    他下了樓,走進幾年來沒走進去過的公司。

    剛到上班時間,辦公室還處於一個悠閒的狀態,一個小姐見他走進來,忙叫住他。「先生,您有預約嗎?」

    葉冬海回頭瞪她一眼,是生面孔,放眼望幾乎所有人都是生面孔。

    「你新來的?」

    那小姐愣了一下,她來也三年了,怎麼算新人。「您是?」

    「葉先生,怎麼想到要來。」一個認得他的員工急忙跑了過來,示意那個小姐離開。

    「我舅舅呢?」葉冬海四周望了下,員工人數比以前多了許多,但是沒有一個是他認得的,就算眼前這個認識他的人,他也想不起是誰。

    「總經理還沒進來。」那個人客氣地回答。

    「嗯。」葉冬海應了聲,走向以前奶奶助理的桌前,又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孩。

    女孩從主任恭謹的態度認出眼前的人,她馬上緊張地站了起來。「葉先生好,我是夏先生現任助理。」

    「客人的預約有登記吧?給我看看。」葉冬海稍點點頭。

    她愣了下,望向她的主任。

    「呃……葉先生怎麼想到要……」那主任也怔了下,勉強笑著回答。

    「你是說我不能看嗎?」葉冬海提高了聲調,公司什麼時候變成這個樣子,不認識的人,陌生的空間,那種疏離感讓他覺得不悅。

    「當然不是,快拿給葉先生看。」主任趕忙陪笑著吩咐。

    「是,葉先生要看多久之前的?」助理馬上打開記錄,詢問著。

    葉冬海凝著眉,什麼時候電腦化了?以前奶奶總是規定要用手寫下來,說這叫誠意。

    「這半年的。」葉冬海不耐地回答。

    助理很迅速地印出半年的記錄遞給葉冬海。

    他接過手仔細閱讀,隨手抽起助理桌上的筆,一個個圈起來。

    他發現連客人也沒有一個是他認得的。

    「冬海,怎麼想到要來?」葉致浩還沒進門就得知葉冬海突然下樓來,他趕忙衝進辦公室。

    「舅舅。」葉冬海緩了神色喚了聲。「春秋最近老是不舒服,我下來看一下。」

    「是呀是呀,春秋工作很辛苦的。」葉致浩注意到他手上的資料,「給葉先生倒杯茶。」

    「不用,我馬上要回去了。」葉冬海阻止了葉致浩,他跟葉致浩並不是太親,他記得小時候葉致浩是怎麼看春秋的,只是他對自己一向很好,所以自己也說不上什麼。

    葉冬海注意到韓耀廷從以前二周來一次,到現在每週來一到二次。

    但是圈起春秋不舒服的日子,卻很少有一天是他來過的。

    「舅舅,這個三個客人,尤其是這個人,以後不要接了。」葉冬海圈起了三個名字。其中一個是金董事長。

    每次這個金董事長來過之後,他幾乎以為春秋會這麼走了。

    葉致浩怔了下,臉色有些難看,「……冬海……這……」

    葉冬海打斷了葉致浩的話,「舅舅很久沒上樓給奶奶上炷香了。」

    「……是……是啊……公司忙你也知道……」葉致浩勉強裝出笑容。

    葉冬海不知道他這個舅舅在搞什麼鬼,但是很明顯的他不敢上樓,

    不敢踏入觀音所在的地方,有奶奶神主牌的地方。

    「總之,這三個客人不要接了,公司的事我一向不管都隨舅舅作主,但是這三個客人會害春秋不舒服,舅舅不想提早把公司結束的話,最好照我的話做,春秋不在的話,是沒有人能夠再繼承的。」葉冬海冷冷地開口。

    葉致浩靜了下,才笑著,「我知道了,別說的這麼嚴重,春秋沒抱怨過,我不曉得這三個客人這麼差勁,我以後不讓他們再來就是。」

    聽葉致浩這麼說,葉冬海才緩下臉色,「謝謝舅舅。」

    他環顧了下公司,也許他該讓陸以洋來打個工,也許能幫著夏春秋,「那我回去了。」

    「別急嘛,不陪舅舅坐坐。」葉致浩笑著拍拍葉冬海的肩。

    「改天吧,我回去照顧春秋,倒是舅舅,有空上來坐坐吧。」葉冬海淡淡地笑著。

    「是、是呀,有空我會上樓去給姑姑上香的。」葉致浩笑著送走了葉冬海。

    在葉冬海進了電梯門後,他恨恨地瞪了眼。「這吃裡扒外的臭小子,也不想我是為了准……」

    在葉致浩忿忿地走回他辦公室關上門為止,辦公室又回到沒有老闆的悠閒。

    ***

    又是一頓沉默的早餐,陸以洋收拾過自己的碗盤,就先回房去做出門的準備。把包包拿出來扔在椅子上,想洗了碗再出門,結果葉冬海和夏春秋還在有—口沒一口的慢慢吃。

    葉冬海注意到陸以洋的觀望,「你快去學校吧,碗我洗就好。」

    陸以洋遲疑了下,「我……我先出門了,中午的菜我包好放在冰箱了,熱一下就可以吃,晚飯我會回來做。」

    「不用急,我今天休假,晚飯我做也可以,你偶爾也跟同學們吃個飯看個電影什麼的。」葉冬海朝他溫和的笑著。

    陸以洋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沒空玩啦,倒是我在趕實驗,如果你今天休假的話就麻煩你了。」

    「不用擔心。」葉冬海點點頭,想想又補了句,「我會照顧春秋。」

    陸以洋不太放心的看著夏春秋,他們兩個自從火災事件後就沒見他們說過話了。

    聽見葉冬海的話,夏春秋怔了下,也沒說什麼,只看了陸以洋一眼。

    「我沒事,你快去學校吧。」

    「嗯。」陸以洋看他們似乎還蠻和平的,便開心的應聲,提著背包出門去。

    隨著陸以洋關上鐵門的聲音,屋內又回復寧靜。

    夏春秋看來沒什麼食慾,有一口沒一口的吞著粥,大概是不想陸以洋擔心才吃的。

    葉冬海喝著湯,等他把手上的粥吃完。

    夏春秋看了他一眼,見他盯著自己,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三兩口把碗裡的粥吃完,打算收碗的時候,葉冬海伸手拿過他的碗,「我來收,你去休息吧。」

    夏春秋也沒跟他爭,看著他有點反常的舉止,什麼也沒說的到客廳坐下。

    開了電視,記者和政客如同演員般的演出,彷彿連續劇似的新聞二十四小時不停播,他卻只聽到廚房的水聲和碗筷碰撞的聲音。

    連著好幾次,無法去工作的時候,等到陸以洋出門,屋子裡一片寧靜,靜到連眼淚掉下來都聽得到。

    他不知道為什麼沒有人的時候他反而掉得下眼淚,自己明明不是很容易掉淚的人。可是最近只要一個人的時候,眼淚就會不自覺的掉下來。

    寂寞緊緊包圍著他,就算有人在屋子裡,他仍然感覺得到寂寞壓得他窒息。

    關掉電視,他走回房裡關上門,把自己包在被子裡,一如往常地逼自己不去想所有的事,不理會所有的感覺。

    直到葉冬海走進他的房間。

    他整理好廚房走回客廳的時候,夏春秋已經不在椅子上了。

    他猶豫了很久,輕輕打開他的房門,床上包裡在被子裡的瘦小身影,背對著門的樣子,像是在拒絕一切的關心。

    他走近夏春秋床邊,在床沿坐了下來。

    而夏春秋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進來,又為什麼要坐下。

    他想說什麼?又還能說什麼?

    屋裡靜了半晌,葉冬海才開口。「我早上去過公司了,我讓舅舅以後別讓那個姓金的客人來。」

    夏春秋怔了下,側向裡的身子稍移了下,他回頭望著葉冬海。

    房內沒有亮燈,而客廳的燈亮著,從葉冬海身後照過來,讓他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謝謝……」半天,夏春秋只說了這句。

    他可以想像舅舅聽見冬海這麼說之後的臉色表情,但是他不認為舅舅真的會聽話,如果金董又來了,自己難不成回頭跟冬海告狀嗎?但至少他該感謝葉冬海願意為他這麼做。

    兩個人很難得的對望了半天,夏春秋不是很明白葉冬海在想什麼,他以為他說完就會走,為什麼還坐在這裡他不知道。

    「春秋……」葉冬海輕輕地喚他,猶豫地握住他依然冰冷的手。「我們……休戰好嗎?」

    說完,又覺得這麼說不妥,但是又想不出別種說法。望著夏春秋的神情,他補了句,「你知道我的意思。」

    感受手心傳來的溫度,夏春秋淡淡地苦笑著,「不,我不知道。」

    「我們不要再這樣下去了好嗎……」葉冬海在腦子裡翻遍了各種句子。「我們……就算不能在一起……也可以用別種方式一起生活……不行嗎?」

    夏春秋不曉得為什麼笑了出來,他拉著葉冬海的手坐起身,平視著葉冬海的臉,他不記得他們有幾年沒有在意識清醒下靠得那麼近。

    「你是說,我們不要在一起,但是可以住在一起。」夏春秋臉上的笑容像是職業般完美。「然後呢?你什麼時候要找個妻子?或是也幫我找一個。」

    葉冬海可以感受他溫熱氣息,但是他說出口的話讓他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看著我,冬海。」夏春秋冷靜地開口,緊握住他手沒有鬆開。

    葉冬海深吸了口氣,把視線移回他臉上,他那雙美麗的眼。他看得見那雙眼裡深深的哀傷和痛苦。

    「你要我連感覺也放棄嗎?把感情也放棄嗎?你要我忘記過去每個在頂樓的夜裡,你吻我的感覺嗎?」夏春秋平靜地說出口,低啞的噪音聽起來平穩。但是葉冬海可以感受到他從手心傳來的顫抖。

    他一直都知道,只是裝睡著不醒,自己也知道他醒著卻從沒有開口喚他,他們從來沒有拆穿過對方,那原本是一個甜蜜的遊戲,是一個他們都放在心底的秘密。

    現在卻成為一個令他們痛苦的回憶。

    「你怎麼認為我做得到?你怎麼能做得到?」夏春秋冷靜的指控,望著葉冬海越來越心痛的神情,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需要這麼痛苦。

    你為什麼不能為了我違背奶奶的遺言……

    夏春秋想說卻說不出口,如果葉冬海做得到他早就做了。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葉冬海的臉,想抹去他痛苦的神情。

    但是抹不掉。葉冬海看起來是那麼痛苦,於是夏春秋湊上葉冬海近在咫尺的唇。

    就像是早該那麼做似的,從平靜觸碰到狂亂交纏只需要不過眨眼的時間。

    葉冬海狂吻著那張冰冷的唇,想讓他溫暖,想讓他不再寒冷不再難受。

    他從不明白春秋那麼細瘦的身體是怎麼接納那麼多黑暗,是怎麼淨化那些罪惡,是怎麼撐下來的。

    他只知道他壓在身下的人,是自己心裡唯一存在最重要,最柔軟的那一塊。

    他吻著夏春秋的唇,吻著他的臉,他頸側優美的線條和敞開的衣襟裡消晰的鎖骨。

    直到他聽見夏春秋的呻-吟聲,他像是驚醒一樣的抽開身體。

    他蒼白的臉色帶著紅暈,微腫的唇和扯亂的衣襟,因為喘息而起伏的胸膛,讓葉冬海無法再看下去。

    他硬生生的別開臉退了好幾步,屋裡只聽得見兩個人重重的喘息聲。半晌,才聽見夏春秋像是要哭出來的嗓音。

    「……不可能做得到的……不可能的……」

    葉冬海無法回答,他像是逃走般的衝出了夏春秋的房間,不敢再看他一眼。

    夏春秋把手背覆在眼上,深呼吸,平覆著仍然急促的喘息,和想哭的情緒。

    用力的,深深地吸氣、吐氣、吸氣、吐氣……

    他沒有睜眼睛,直到再也抵不住滿溢的淚水,任它滑落臉頰,再吞落心底。

    ***

    也許春秋跟冬海的關係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種方式。

    陸以洋愣愣地坐在窗邊,望著對面大樓想著。

    在等待實驗結果的空檔,他坐在易仲璋平時常坐的窗邊桌上,望著他平常看的方向,想他那個行動力極佳的學長怎麼有耐心默默地坐在這裡看了一年。

    已經入夜了,對面大樓亮起了燈,他可以看見在實驗室裡走動的影子,這麼遠的距離,是想著能看得見身影也好嗎?

    然後又想起春秋跟冬海,那種明明很在意對方,卻總是推開彼此的做法,他突然覺得也許他們倆並不只是親人而已。

    陸以洋歎了口氣,他從沒有過那種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的感覺,雖然他很喜歡他的學長,很喜歡春秋跟冬海,但是他知道那是不一樣的。

    可是喜歡得越深,好像越容易讓人痛苦。

    失去小良的李嘉怡要多久才能恢復她臉上的笑容,易仲璋的笑容總是透著寂寞,而他幾乎沒看過春秋開心的笑,如果那麼痛苦為什麼大家都要付出那麼多的情感?

    陸以洋悶悶的想著,還有到現在還沒來過學校的顧典思。

    「啊啊啊啊——煩死了!」陸以洋跳下桌子。如果那麼痛苦,那他寧願不要那麼麻煩的東西。

    想了想,他決定去找余學宛,看她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事。

    走下二樓,走廊上的景色跟上次看到的差不多,工程好像沒什麼進展,圍在牆上的綠色紗網遮住了其它樓層照射出來的亮光,陸以洋走在塑膠布上,整條膝黑的走廊除了自己的腳步聲以外,什麼聲音都沒有,彷彿走進了異世界。

    「小宛?唷荷,你在不在?」陸以洋小聲地叫喚。

    眼睛慢慢適應了教室裡的一片漆黑,揮之不去的焦味瀰漫在空氣中,陸以洋放輕了呼吸,想著自己的膽子真的變大了,在沒有遇到冬海,沒有經歷過這次的事件,不用說和那些東西交談,就連感覺那些東西在附近都能把他嚇個半死,而現在自己居然像這樣走在明知道有鬼出沒的地方,想起來真覺得不可思議。

    「小宛?出來呀?」陸以洋縮著身子,小步小步地慢慢走進教室,牆上還沒裝上新的窗戶,冷風不斷從漆黑的窗框吹進來,他打了個冷顫,眼角一掃好似看見一張蒼白的臉孔,他呼吸一窒覺得心臟差點跳出來。

    退了兩步才發現那張白慘慘的臉孔是昨天那個像業務一樣的……鬼?

    陸以洋拍手捂著胸口,像是想壓下急速跳動的心臟,他深呼吸了幾下,焦臭味充滿鼻腔的感覺讓他更不舒服,而他並不確定眼前的人到底是什麼。

    他可以肯定那不是人,但是說是鬼嘛……他也不太確定,就是有種哪裡不一樣的感覺。

    那個人並沒有說話,也沒有像昨天一樣討厭的笑著,但是看起來的感覺卻更差。

    「我叫你不要再來的。」森冷的音調搭上他蒼白的臉,一身黑色西裝讓他的身體整個融在黑暗中,只有那張臉像是浮在空中一樣,陰森森的讓人覺得如同身在恐怖電影中。

    陸以洋嚥了口口水,鼓起勇氣開口,「這、這裡是我學校,你才不要隨便跑進來!」

    陸以洋用力壓著胸口,裝出最凶狠的樣子瞪著他,但是漆黑安靜的教室裡,卻清清楚楚的迴盪著他因為恐懼而跳動著的心跳聲。

    「這是你自找的……」那個業務只是微微勾起嘴角,然後慢慢地退後,像上次一樣緩緩陷進牆裡消失。

    陸以洋不自覺地抓緊了胸口的衣服。雖然那個業務走了,但是那種恐懼的壓迫感並沒有消失。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在大腦下令要馬上離開這裡之前,一隻冰冰涼涼的手撫上他的頸子。

    他覺得自己好像停止了心跳一樣,喉嚨像是被什麼卡住了,他想大叫可是叫不出來,從頭皮開始發麻,恐懼塞滿了他全身各個地方。

    他可以感覺到那隻手的粗糙,是一隻蒼老的,男人的手。就這樣輕輕握住了他的喉嚨,雖然沒有使力可是那種壓迫感比用力勒住他還要可怕。

    然後另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左手臂,就算隔著衣服,也可以感覺到那只抓住他的手,像是被冷凍過—樣的冰冷僵硬。

    身後慢慢靠近自己的是什麼,陸以洋馬上就想起來了,是那個無時無刻都跟在他身後,在電梯裡死命想抓住他的東西。

    他從來沒跟那個東西靠得那麼近過,近到他聞得到一種腐壞的氣味,並不是食物酸掉的那種感覺,而是一種混和著泥土的味道,像是從很深很深的地下被挖出,突然曝曬在空氣中的味道。

    他無法克制的全身顫抖了起來,他記得他聞過這個味道,在悶熱的六月,跟著爺爺去的,就在山上祖墳,大人們從地上挖出來的,一塊一塊白森森的骨頭。他聞過那種味道,看過那個坐在墓碑上,微駝著身子,定定望著自己的那個老人。

    手上的那個翡翠玉戒,冷冷的觸感就像現在抵在頸子上的,他不由得停止了呼吸,直到他覺得自己快要缺氧為止,終於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

    「啊——」陸以洋大叫著,用力拍開了頸子上的手,甩開了握住左手臂的手,雖然雙腳發軟,還是拔腿就朝門外衝去。

    「哇啊!」那雙冰冷的手用力地拉住他的腳踝,陸以洋尖叫著摔在地上,雙腳拚命想把那雙抓得死緊的手踢開。

    「放手!放手!不要再跟著我了!」陸以洋大叫著,回頭見到的那雙蒼老的眼裡,滿滿的怨懟及忿怒令他更加恐懼。

    他不記得他做過任何會讓人這樣怨恨地瞪著他的事。他幾乎是要哭出來的哀求著,「我什麼都沒有做,不要再跟著我了……」

    雙腿用力踢著,那雙手卻是像手銬般緊緊箍著他。

    他想著也許再也見不到家人了,也許來不及再跟春秋還有冬海道謝的時候,耳邊響起一個虛弱的,小小的聲音。

    快走……

    陸以洋愣了一下,腳上的那雙手突然鬆開來,他連爬帶滾地把腳縮回來直退到抵到牆為止。

    他喘著氣,心跳快到他幾乎覺得會這麼跳出來為止,說不出話來,連喘氣都覺得來不及。

    ……快走……

    那是小宛,瘦小的身體緊緊抓住那個老人的手,那個老人用力地揮開她的身體,原本就常常在地上滾來去的頭被一把打飛,直滾到教室的另—頭。

    ……快走……

    在遠遠的,那顆頭小小聲地說了第三次之後,他像是突然回過神一般地。扶著牆站起來,衝出了教室,從黑暗的走廊一路衝向樓梯,塑膠布上嗒嗒嗒的是自己的腳步聲,但是他似乎可以聽到什麼東西爬在塑膠布上,緩緩跟著他一路爬行了過來,陸以洋伸手摀住耳朵,死命地衝出實驗大樓,直到衝出學校,衝進捷運站。

    在人來人往的明亮車站裡,他鬆了一口氣終於站不住的滑坐在地上。

    他喘著氣,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在票口邊坐到有人通知了站務人員前來關心,他才被扶著站起來。

    站務人員給了他杯熱水。因為他拒絕了去醫院的提議,所以只陪著他上車讓他好好地坐著才離開。

    直到回到家門口,依然餘悸猶存。他在電梯口猶豫了很久,最後才鼓起勇氣坐上電梯。

    看著電梯裡春秋為他寫的符咒還在,他微微鬆了口氣,背緊緊貼著電梯邊,低著頭連鏡子都不敢看。

    直到他衝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觀音面前,才放心了下來。

    一放鬆之後他覺得異常的累,腦子裡一片空白,茫茫然的不曉得要做什麼,半天才想起來要去看看夏春秋。

    小心翼翼地開了夏春秋的房門,人還熟睡著。

    陸以洋走過去蹲在他床前,望著他半晌,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了下來。

    怕吵醒夏春秋,他低著頭把臉埋在床邊,抽抽答答地哭著。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遇到這些事,遇到這些東西,他從來沒有做過壞事,沒有做過任何需要被人怨恨到死了還糾纏不放的事。

    他不知道為什麼那個老人要跟著他,但是他知道他是在那年的夏天跟著爺爺去山上的墓地,遇見那個老人之後,才開始害家人受傷的,才開始有家歸不得的。

    如果只害他一個人就好了,為什麼要連他的家人一起傷害,他始終不懂為什麼。

    陸以洋只覺得難過無比又委屈至極,他緊咬著下唇,努力不要哭出聲一來,但是卻沒有辦法克制自己發洩這些痛苦。

    一隻微涼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頸子,就在剛剛被那個老人握住的地方。但是這隻手卻令他覺得無比溫暖,微涼的手指很溫柔,輕輕摸著他的頭,就像他媽媽小時候哄他的時候一樣。

    「……都是我……都是我害的……」陸以洋忍不住放聲哭了出來,「外公……還有你都是……都是我害的……為什麼要跟著我……我什麼壞事都沒有做……也努力忍耐著不要回家……我連家都不能回了……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陸以洋吸了吸鼻子,夏春秋的聲音有點微弱,可是聽起來很認真,他微微抬起頭來,滿臉的淚讓他看不清眼前,他抬起手用袖子抹去臉上的淚水。夏春秋有點蒼白的臉很認真地望著他。

    「你是我拿命換來的,沒有任何東西傷害得了你,你只要記住這一點就可以了。」夏春秋抽了張面紙,擦他臉上未干的淚痕,微微笑著的表情看起來很寂寞,一雙漂亮的眼睛看起來卻有點腫。

    「……你跟冬海吵架了嗎?」

    沒頭沒腦地冒出這一句,夏春秋愣了下笑了起來,這孩子的心過於溫柔感性,上一秒明明還在難過自己的遭遇現在卻擔心起他來了。

    「沒有,我們不會吵架。」夏春秋無奈地笑著,再抽了張面紙塞進他手裡。

    如果能吵就好了……他們之間的爭執總是只有互不相讓的語言一來一往而已,從來沒有人能說出真心話,就算有人不小心說了,之後還是默默地像沒說過一樣的讓這件事過去。他們的關係就像一顆漲滿氣的氣球,從來沒有人試著去戳破過,但是他們都心知肚明總有一天這顆球會破。

    到時候……要怎麼辦呢……

    夏春秋瞥見陸以洋擔心的眼神,伸手撥亂了他的頭髮,「沒事,你擔心你自己的事就好了。」

    也許是這句話提醒了陸以洋他剛剛還在害怕,他縮了縮身子伸手摸著自己的頸子,眼睛一紅像是又要掉下眼淚,「……怎麼樣才能不怕呢……我已經用力甩掉他了……可是他一直跟著我……要不是……」

    陸以洋停了下,直覺不要對夏春秋提起小宛的事比較好,冬海也對他說過,要他「不能留任何一個在身邊」,那意思是他得送走小宛嗎?他抬起望著夏春秋,「怎麼樣才能幫助那些徘徊在路上的鬼呢?」

    夏春秋望著陸以洋半晌才回答,「你真是前後矛盾,明明就怕得要命不是嗎?如果那麼怕為什麼又想幫助他們?」

    陸以洋扁起嘴,低頭想了許久,「……我想,就像人一樣吧,他們也有好的跟壞的對不對?」

    清澈的目光讓夏春秋想起小時候的杜槐歆,他微微凝起眉,開口的語氣有些冷淡,「死了就是死了,不要把他們當人一樣看,難怪你會被纏上。」

    陸以洋縮了一下,「……那……怎麼做才對呢?」

    看著他滿臉委屈的表情,夏春秋又軟化了下來,「也沒分什麼對錯,你能看見跟觸碰到這些東西是天賦,是上天給你的,如果可以的話我不希望你靠近這些東西,但是我沒辦法阻止,你天生就會吸引他們,所以你只要記得,能送走一個是一個,送不走的就別管他們,時候到了他們就會走的。」

    送走……像小良一樣嗎……

    「還有一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要把那些東西留在身邊。」夏春秋認真地望著他,又再強調了一次,「絕對不可以。」

    陸以洋遲疑了一下,夏春秋的說法跟葉冬海一模一樣,也就是說他得快點送走小宛才行,他乖巧地點點頭,「我知道了。」

    夏春秋見他答應,微微笑著,「你只要記得我說過的事就可以了,你不用怕他們,那些東西只能嚇唬你而已。只要鼓起勇氣無視他們就沒事了。」

    「嗯。」陸以洋用力點點頭,「我會鼓起勇氣的,我不會再怕他們了!」

    夏春秋點點頭,看著很快振作起精神的陸以洋,特別感覺到自己有多虛弱。「你早點去休息吧,我有點累。」

    「對不起吵你睡覺了。」陸以洋一臉抱歉地站起來,替夏春秋拉好被子。「那我回房了……你要關燈嗎?」

    陸以洋站在門邊,回頭望著夏春秋。

    夏春秋遲疑了下才點點頭,「嗯,幫我關燈。」

    「晚安。」

    隨著陸以洋道晚安的聲音,房裡變得一片漆黑,夏春秋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忍受黑暗裡的壓迫感和極度的恐慌。

    我會習慣的……我會習慣的……很快……

    ……很快……就可以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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