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二當家述說十幾年前的往事,白狐步出書房門,鬼魅似地再次行走於風雲堂起伏的內院房進間。
風雲總會裡不是沒有巡夜的弟子警戒,這些久受前禁軍統領訓練精良的弟子,即使連一草一木的動靜都不放過,卻在白狐逛大街似地游過來又游過去時恍若未覺——這許是妖狐的另一項本事吧。
不過,都已是二更天的時光了,他不回房睡覺還逛個什麼街?
大概走得煩了,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隨手折了只小鳥,對之唸唸有詞一番,突然間紙鳥振翅飛起來。
紙鳥高高低低飛,白狐也就亦步亦趨地跟,直至來到某間女眷的閨房前才停下來,在房門處盤旋著。
白狐以一根手指輕點紙鳥的頭,說:「辛苦你了,紙使,待會還要再麻煩你另一件事。」
話說完,白狐以手在虛空處一揮,房門無聲無息地自動開啟,彷彿有生命似的,在他幽幽地步入房間之後,再次輕巧合上。
飛花正熟睡在床上。
看著與妹妹玉狐一模一樣的容顏,白狐臉上交織的情緒既是悲也是喜,有愁騷紛紛,也有淒涼萬種。
「玉狐,這就是我占卜數千次的答案嗎?『雖死猶生』,rou體雖已香消玉殞在妖人布下的天雷大火中,你仍然保存一點真元未滅,藏在骨血相連的孩兒體內,護著她長大成人?」
白狐癡癡站在床前,凝視桃花般的美麗容貌。
「我與你自小一起廣求仙道,直到師父進駐青丘山,我倆拜在門下,終日潛心修道不問世事,只盼煉盡狐身,名登仙菉,從此消遙……可是為何你會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堅持下山,遊歷人間?
「我不懂,真的不懂,這世上你與我最親,同時出生,相伴成長,一千年來不離不棄相依為命,這樣的你卻在心中藏了事不與我明說,離我遠去,如今再見卻是陰陽相隔,我……
「你究竟想著什麼不能跟我說?是我無能為你排憂解煩嗎?當年你選擇離去是為了逃避,還是尋找些什麼?或者我得等到你的真元破出之日,才能親口問出答案?」
將雙手手掌伸在飛花心口上方,不過幾個彈指之間,底下的飛花已冒出滿身大汗,雙眉縮攏,像是昏迷之中猶忍耐著某種痛楚。
收回掌,白狐有些失望,輕輕地說:「還不行,這孩子還承受不了真元破體而出時對自身帶來的負擔。得再等上幾天,再幾天……」
看著飛花臉色已恢復正常,沉入酣睡的甜夢中,他也如釋重負地吁口氣。
「乖乖睡吧,飛花,說起來你也是命途多舛的人……有一天,當你明白自己擁有半身狐血的命運時,你會選擇留在人世,還是隨我回到青丘山,過紅塵不擾的生活?」
時機未到之前,答案誰也不知道。
走出飛花的閨房,紙使猶等著主人的命令。白狐伸指輕撫紙鳥,說:「紙使,我心情糟得很,帶我到那雙碧眼的房間吧,只有在他身邊,才能讓我這厭倦於浪跡人間的狐狸有了依歸的感受……」
紙鳥再度啟程,一禽一獸前後來到青風房外。
白狐的臉色放鬆了,伸出右掌讓勞苦功高的小鳥停棲其上,說:「紙使,可以休息了。」
紙鳥瞬時失去了生命力,不再有動靜。白狐向之吹一口氣,紙折的小物立即燃燒,成灰揚向空中。
同樣手一揮,青風的門開啟,白狐可不怕吵醒他,毫無顧忌地長驅直入,身後的門也在這位竊玉偷香者進入後自動閉上。
只隨意披了件單衣仰躺在床上,這樣的青風看在白狐眼裡活色生香極了。
半偏的頭枕在散亂濃黑的長髮上,男子氣概的臉在閉眼沉睡後,顯現出的卻是純真天然的本來面貌,一床薄被緊蓋在腰部以下,懶得扣上的單衣袒露出練武者結實富彈性的胸膛。
白狐脫了鞋,一溜煙鑽到青風被裡,先伸出一隻手橫過對方的腰間,看看對方沒動靜,快樂,再伸出一隻腳,擠入青風的兩腿之間——這下某狐終於滿意了,打了個大哈欠,把頭枕在青風旁,放心大睡去也。
睡沒兩個時辰,狐狸就被某只強勁有力的腳給「砰咚」一聲踢下床。
「你……你怎麼會跟我……睡在一起?」說話的是飽受驚嚇的青風。
青風練的武功以輕功為主,首重氣的提升及爆發力,因此每日他都於五更起床,到房外草樹茂盛處呼吸吐納、運氣三循,達到一個周天後,再至練功房勤練基本功到汗流浹背乃止,今早卻被某個不請自入的狐狸打亂了規律的作息。
本來他還想今晨怎麼睡得特別舒服呢!好像窩在一個暖洋洋的炕子裡,柔柔軟軟地,不由得蹭了幾下,閉起眼睛來享受——漸漸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腰上跟腿處似乎被什麼東西重重地壓著,立刻睜眼,咫尺處卻是某個男人的胸膛!由蓋在上面幾縷淡色的髮絲看來,那個將下巴放在他頭頂挨著的肯定就是那只色狐狸、死變態!
怒氣瞬間上揚!
在被抱得緊緊無法使力的狀況下,他先想辦法往後挪挪身子,等自己的兩手兩腳都自由,再以自己苦練輕功得來的健腳一踹,狐狸就「咕咚」掉下床了。
「好痛哦,幹嘛把我踢下來?」
白狐醒得可真徹底,一見到青風,原本惺忪的睡眼亮起來,足可媲美龍宮中廣照千里的夜明珠。
「老實說,你、你是怎麼跑進我房裡的?」
青風坐在床上,手指向地上的白狐,氣得發抖;這模樣要是被外人看了,還以為是哪來的悍妻正在教訓夜遲不歸的老公。
青風會這樣質問是有原因的。十歲起他就寄身於風雲堂的江湖環境裡,隨時有應付突發狀況的警覺,再加上習武之故,耳聰目明,夜晚都處於淺睡狀態;即使只是一陣輕微的異響,他也會立刻驚醒,做好應變的準備。
可是,昨夜這隻狐狸居然在未驚動他的情況下,潛入被窩摟著自己睡了好久,怪的是自己竟然無知無覺,莫非、莫非被他下了迷藥?
心中一凜,暗運功力三呼三吸,氣轉丹田,發現身體無異才放下心來,看樣子對方並未使用迷香那種下三濫的藥物。
也或者是什麼符式法術在作怪?青風可沒忘了,這個叫做白狐的男子會使用些奇奇怪怪、迷惑人心的法術。
白狐看青風氣虎虎,忙陪笑說:「我、我昨晚睡不著,跑出來逛逛,沒想到後院這麼大,走著走著就迷路了嘛,哈哈……」
「既然是迷路,怎麼會迷到我房間,說!」青風怒斥,彷彿他正手拍驚堂木,兩旁有衙役高喊——威武——
「我經過這裡聞到你的味道,就進來啦!看你睡得那麼香,不忍心吵醒你帶我回去,剛好腳也走酸了,這床又大,就想勉強擠一擠……」
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妖狐,一番話合情合理、頭頭是道、無懈可擊;加上他楚楚可憐的表情,讓青風也暗自慚愧自己是否脾氣太壞了些?
「既然鼻子這麼靈,為什麼會聞不出自己房間的路?」青風悻悻說:「我這裡可沒藏著肉骨頭吸引你來啊?」
「阿風的身體比肉骨頭還香,我找著找著就過來了。」白狐開始放大膽子輕薄:「真的很香呢,沒騙你,比之九天之上仙桃熟成的味道還香,每次聞到都讓人忍不住滴口水……」
青風冷靜下來,手往枕頭下一探,摸出一把匕首,故意晃了晃,讓刀面的寒光在狐狸臉上閃啊閃的。
「想吃仙桃?得問問我手上的東西答不答應!好了,念你是初犯,又是風雲堂重要的客人,我就饒你這一次,快給我滾出去!」阿風嚴肅著臉說。
某狐打死不退,往床沿一攀,仰著臉哀求床上的人道:「阿風啊,天才剛亮,再躺一會好不好?我三更才入睡,現在累得很呢!」
美麗的臉容挾著蠱惑人心的魅態,青風看了那麼一眼,突然有些心動——幸好,也只是有些而已,他深呼吸一下,回復鎮定,繼續維持凶巴巴的語氣。
「誰理你這只好色狐狸!我現在要出去練功了,沒空陪你胡鬧,還有……」他一邊說一邊下床,隨手拿下掛在架上的勁裝,「我要更衣,請你出去!累的話也請你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補眠!」
看青風說得堅決,白狐看看沒指望,也只好拎起鞋子歎著氣走出去。阿風,我不介意看你換衣啊——
沒想到抱著阿風睡比抱著枕頭還要舒爽,今晚再找個借口過來,阿風怎麼凶悍也沒轍,白狐啊,有的是辦法!
***
輾轉六、七天過去了,白狐留在風雲堂內,被二當家以上禮對待,時常親自過來噓寒問暖,就怕怠慢了貴客。
飛花一得閒也會匆匆跑來,扯著他東聊西聊,問一些關於以符令驅邪鬼治病,或是傳說中仙丹靈芝的事。
不過,她最常問的還是:「我的心病真的能醫好嗎?」
雖然對白狐極具信心,但已被此病折騰了近十八個年頭,對於能否順利甩開病魔的糾纏,她仍惴惴不安。
「耐心點,飛花,不是說過了嗎?一定得等到你滿十八歲那一天,時機才會成熟,體內的病根方能破繭而出,歸於所來之處。」
「為什麼?離我的生日也沒幾天了,現在做難道不行嗎?」飛花睜著亮晶晶的鳳眼問著。
他搖搖頭,表示不行,卻透了個莫測高深的笑容,「天機不可洩漏。」
遠遠地,一身黑衣且陰鬱無比的青風走來,對於站在花木扶疏的迴廊裡,意態中隱含著一抹誘惑的白狐視若無睹,只是對義妹道:「飛花,不是說了要我陪你到合濟藥鋪揀選藥材?我堂裡的事已經忙完,可以過去了。」
一邊廂白狐寧靜沉著的面貌立時撤下,換上諂媚討好地笑,「阿風,我也跟你們一起去,這幾天待堂裡好無聊哦,你又不常來陪我說話……」
青風哼了一聲,像是終於發現到了身旁這個禍害,才冷冷道:「我沒陪你說話?每個晚上不請自來,跑到我房間吵人的又是誰?」
嘿嘿一笑,白狐又悄悄往青風身邊挪近一步,「雖然已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可是夜露冷涼,抱著你睡比較溫暖嘛!」
青筋又開始在額上跳動,青風緊急做了幾口深呼吸,在脾氣爆發前將之硬生生地壓下來。
「嫌冷?今晚我會喚僕從放兩個火爐到你房裡,這樣你應該不用再跑到別人房裡擠一張床了吧!」
白狐不依,抱怨:「火爐哪能抱啊?還是阿風你比較好,大小剛好,軟硬適中,體溫也正是不會燙人的程度,最重要的是:火爐沒有阿風這麼香。」
青風隱忍下想將狐狸一腳踹到東海去的衝動——
這個白狐不知用了什麼法術,每晚不管自己將房門鎖得多緊,或是請守夜弟子加強巡邏自己房門前的狀況,每天早上睜眼時,總會發現這隻狐狸又安安穩穩睡在自己身邊,舒服地拿自己當抱枕,根本不在乎青風必踢的那一腳。
最可怕的是無所知覺的自己,也是睡得比以往來的甜沉。
飛花覺得那兩人的互動比茶館裡說書的橋段來得有趣,忍不住插了口:「青風哥,你們兩個都是大男人,抵足而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反應幹嘛這麼激烈?」
白狐也在一旁搭腔:「對呀,我一人遠自異地而來,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有了青風你這個好友,半時半刻都不想跟你分開……」
飛花再接口:「白狐哥不習慣這裡的環境,孤枕而眠難免會害怕,青風哥,你就多照顧他一下嘛!」
看著同樣冷艷絕代的兩人一搭一唱,青風想,絕對是舅甥沒有錯!
突然之間飛花像是發現到了什麼,狐疑又仔細地檢視著青風的脖子,口中嘖嘖的出聲。
青風被她盯得毛毛的,忍不住問:「飛花,我的脖子怎麼了?」
飛花從袖裡摸出圓圓的小銅鏡,遞給一臉茫然的青風,「青風哥,你瞧瞧自己的頸脖處,怎麼青一塊紫一塊的?」
他就著鏡子查看,果然,脖子上佈滿了銅錢般大小的瘀青,紅紅紫紫的看起來怵目驚心。
青風大惑:「怎麼會這樣?我不記得有蟲咬我啊?況且也不痛也不癢的……」
自小到大從來沒有這樣的病徵出現在身上,難道自己不小心染了什麼奇怪的病嗎?想起義妹精於醫術,趕忙問:「飛花,你來診治看看是不是什麼病?」
飛花端詳半晌,搖頭道:「我從沒看過這種症狀,醫書上似乎也沒記載過類似的病情。」
看到一旁笑得詭異的白狐,飛花像找到救星似地把白狐拉過來,憂心忡忡地問:「白狐哥,你來給看看,青風哥的脖子是給蟲咬了還是過敏?」
「別緊張,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來,示範給你看看。」
稍稍側身彎下了腰,白狐毫不客氣地,往青風脖子上一小塊尚稱乾淨的區域啃咬、舔舐,狀似癡迷。
反觀白狐口中的食物——青風——居然被狐狸奇怪的舉動嚇得石化,動彈不得。
——這隻狐狸是在做什麼?替我治脖上的傷口嗎?為什麼吸-吮得這麼用力?別舔了,脖子上都是你的口水,噁心死了!
當白狐終於意猶未盡地離開後,招手飛花過來看看新戰果,只見剛才他賣力工作的地方,又添了許多相同的痕跡。
飛花一臉不可思議的樣子,讚歎再讚歎:「哇,好神奇哦!原來青風哥脖子上的痕跡就是這樣被你弄出來的!真是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青風不是笨蛋,已經瞭解前因後果的他開始攢緊拳頭。
不知大難臨頭的白狐猶笑咪咪地,對崇拜自己的飛花解釋著:「昨天半夜我摟著阿風想睡,卻心煩意亂睡不著,就決定把他叫醒,來個剪燭夜談多風雅!」
某人的拳頭慢慢地舉起。
白狐繼續說得高興:「沒想到阿風太會賴床了,怎麼搖都搖不醒,我就想換個方式叫他,順便當作是吃宵夜……」
青風結結實實的一拳往狐狸臉上招呼過去,只聽嚎叫一聲,狐狸仰躺在三尺外的地下,鼻子鮮血直流。
飛花嚇一大跳,跑過去扶起白狐,叫道:「白狐哥,你不要緊吧?」
要不是看這變態已經滿臉是血,青風衝動得還想在他臉上補一拳。
「飛花,走了,別理這個變態,我們到藥鋪去吧!免得讓老闆等太久。」
飛花看看滿臉是血的白狐,又看看滿臉怒意的青風,有些舉棋不定,不知是該留下來幫白狐止個血先,還是聽從青風的話出門。
白狐卻搶話了:「阿風等等,我也要跟你們一起去!」
「不准跟來!」青風嚴酷回絕:「敢跟我也把你打回來!」
「你不讓我跟你出門,那要我留在堂裡做什麼?」白狐有些委屈。
「你去陪我義父喝茶聊天嗑瓜子,幹什麼都行!總之我跟飛花出門是辦正事,不需要有人在身邊礙手礙腳!」
說完,青風面無表情地拉走飛花,用力踏步離開,連看都不看白狐一眼。
白狐站起身來,望著青風離去的方向輕笑。
這個碧眼兒惱羞成怒的時候真是可愛,尤其是臉氣到漲紅的時候,連盛開的桃花都無法奪其光輝。
嗯,待飛花的事一完,自己可得要從長計議,想想該怎麼拐騙這個千年來唯一讓自己心動的人一同修道,好相伴到另一個千秋萬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