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愚山在郊外找到來時乘坐的馬車,命僕役急速趕到崇勝園。到了那裡,已是人去樓空。雲珞一刻不停地帶著喜丸和幾名京城侍衛,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便連夜上路了。
連愚山茫茫然地站在門口,望著雲珞離開的方向,心裡十分不安。
園子裡的總管看見他,連忙趕出來,問道:「連公子,太子怎麼這麼晚匆匆忙忙的走了?可是出了什麼事情?」
連愚山呆呆地搖搖頭。
那個總管道:「可是我們服侍得不周?」
連愚山又搖了搖頭。
那個總管道:「那是怎麼回事?連公子,您與太子交好,如果有什麼事,您可要替我們園子裡的人說說話呀。」
連愚山回過神來,苦笑一下,點了點,問道:「太子走時,可有留下什麼話沒有?」
這次輪到崇勝園的總管搖頭,道:「太子的臉色很不好看,招了聖上給他留下的幾名侍衛,命人準備了最快的馬匹,急忙忙地就走了。」
連愚山心裡有點失望,但想起皇上現在生死未僕,立刻為雲珞擔心起來。
皇上遇刺的事現下還是機密,消息並沒有外傳。連愚山雖然聽到了喜丸的話,但並未看到那張月隱的密件,也不知情況如何。只是看見雲珞那種激動的情形,也猜到事情不妙,不由為雲珞揪起心來。
雲珞與皇上感情何等親厚,若皇上真出了什麼事……
不行!這種時候,他不能丟下雲珞一人去面一切!
回到連府,連愚山連夜讓人準備馬車,收拾行李,啟程趕往京城。
連太守夫婦不知道皇上遇刺的事,奇怪兒子大半夜的這是要做什麼。可是事情緊急,連愚山也顧不得他們解釋。黎明時候匆匆告別了父母,帶著兩名家僕,踏上了去往京城的道路。
一路上連愚山風塵露宿,連夜兼程,只想早一刻趕到雲珞身邊。
從賓州到滄浪,連愚山疲於趕路之餘,也留心打聽京城的消息。皇上在普江道遇刺的消息一直沒有傳出來。連愚山略略有些放心,也許皇上傷勢並沒有那麼嚴重,沒有性命之憂。
路經普江道時,連愚山的好友閻志就在那裡任江道兼書,不過連愚山急於趕路,竟沒想起來去他那裡打聽一下情況。
五月初九,連愚山趕到京城外的郊縣時,那裡仍然一切如常,百姓生活平靜,朝廷也沒有任何變故。連愚山稍稍鬆了口氣。
第二天,連愚山帶著兩名家僕,踏著初晨的微芒,一早進入京城。
晨曦正在漸漸退去,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初夏的京城,空氣略略的乾燥,微微的清涼。
滄浪城裡,異於往日的安寧。一向繁華的街道,靜寂無聲。
白色的雲綢,柔軟輕盈,在清晨澄靜的天空中,隨著微風緩緩飄揚。
連愚山滿目皆是雪白的顏色。
那些代表國喪的,雲國最高貴的雲綢,在滄浪的大街小巷中,輕輕地蕩漾著。
連愚山腦袋暈沈沈的,腳下一步一步,如此沈重,如此無力。
「咚──」
「咚──」
低沈、肅穆的鐘聲,一聲接一聲,從皇城方向緩緩傳來,直直砸進人們的心裡。
百姓們默默地打開門,在自家門口,掛起高貴尊敬的白色雲綢。
行人們神色沈痛,步履緩慢,身上束著代表皇孝的白綾。
連愚山一陣一陣抽心的痛。
那樣高貴溫柔的人,那樣慈藹包容的長輩,那樣威儀英明的聖上,難道……
珞兒,珞兒,我的心尚且如此之痛,你又該怎樣的傷心欲絕。
連愚山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家僕帶回相府的。
二叔連靖宇正站在大堂,命人準備國喪的東西,看見他回來,竟也不十分驚奇。
「二叔……」連愚山的聲音沙啞,艱澀地道:「這是在……做什麼?」
連靖宇神色悲淒,緩緩道:「你沒聽見喪鐘嗎?皇上駕崩了。」
連愚山手足冰涼,呆了半晌,才道:「這是怎麼、怎麼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連靖宇搖了搖頭,沈聲道:「前幾天傳出皇上在江南巡察路上突染急病的消息。皇上一向洪福齊天,又正值壯年,大家都想不會有什麼危險……誰知昨天傍晚,你祖父突然被傳進宮去,遲遲未歸。今日黎明,皇城鐘鼓樓的喪鐘便響了起來,皇城門外……也掛起了國喪的雲綢。」
連靖宇說完,向皇城方向呆呆望了半晌,輕輕歎了口氣,隨後轉身去吩咐下人到街上看看情況。
此時已過辰時,朝廷的公告已經頒布下來。各省各州的特使,載著國喪的消息,一隊一隊從皇城的大門中奔出,快馬急鞭,奔向雲國的各個方向。
連愚山站在朱雀大街上,望著身穿孝服的馬隊從身邊急速經過,望著城門前高高懸掛的白綾隨風晃動,望著大門裡那一層一層沒有止境的深宮。
珞兒,你現在怎麼樣?是不是很傷心?是不是很難過?
好想立刻飛進這重重的皇宮,飛到你身邊。
連愚山向宮裡遞上名牒,等待宣昭進宮。可是等了又等,宮裡始終音信全無。
連愚山在東宮門外一直站到深夜,雙腳已經麻木,直到實在太晚,才被前來接應的僕役帶回府去。
祖父連文相入宮整整兩天,還是沒有回來,想必宮裡此時一定忙亂不堪。
連愚山從賓州一路趕來,奔波多日,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可是倒在床上,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連愚山從懷裡摸出雲珞當年送他的玉玨,放在手心裡反覆摩挲。
「水神庇佑,平安康泰……平安康泰……珞兒……」連愚山喃喃念著上面的字,心裡揪得緊緊的。如此輾轉了半宿,後半夜才終於迷迷瞪瞪地睡了過去。
連愚山沒有想到,自己醒來後,等到的不是宮裡的傳喚,而是大理寺的拘拿令……
重重深宮中,到處充斥著肅穆哀戚的氣氛。
巍峨華貴的紫心殿,被白色的雲綢裝飾得觸目驚心。
雲珞坐在大殿中央,前方層層白紗垂地,掩住了他身上的悲痛與虛無。
他茫茫然地環顧四周。
這裡是雲國歷代皇上的寢宮,可實際上父皇卻很少住在這裡,除非國事繁忙,不然父皇總是住在永夜宮的。現在,這裡即將成為他的寢宮。
此刻宮裡已是擾亂紛紛,雍和殿的大殿外,滿朝文武正齊齊跪在大理石地上,等候頒布皇上遺詔。
遺詔。
對,是遺詔。自己手上拿著的,正是父皇最後留下的聖旨,命他即刻登基的聖旨。
「國不可一日無君。珞兒,父皇去後,你便即刻登基……雖然比預想的早了點,但是父皇相信,你會是個好皇帝。」
父皇臨終前,最後慈愛寵溺的笑容,將雲珞的心狠狠揪起。
「太子殿下,文武百官已經來齊,正在等候太子殿下頒旨。」喜丸的聲音響起。
「福總管呢?」雲珞回過神,問道。
喜丸雙眼一紅,低聲道:「沒有福總管了……」
「什麼?」雲珞茫然。
喜丸哽咽道:「福總管已經隨先皇去了……」
雲珞呆呆地坐在那裡,雙眼無神地眨了眨,慢慢明白過來。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出口。
終於,福公公也走了。
那個有著一張娃娃臉,總是笑起來像狐狸一樣的福公公。
那個小時候會把他從樹上抱下來,誇張地叫著「哎喲我的小殿下,您這是要要了奴才的命哦」的福公公。
那個偷偷摸摸,卻得意洋洋地對他傳授「追女十八招」的福公公……
「太子殿下,您不用為福公公難過。福公公去的很安詳,這是他應盡的本分……」喜丸壓下悲痛之情,安慰道。
「嗯……」雲珞木然地應了一聲,問道:「母后呢?」
「昭陽侯在永夜宮。」
……
永夜宮裡,並沒有那些白色的,讓人觸目驚心的雲綢,一切,仍然和以前一模一樣。
內室裡仍然燃著父皇最喜歡的秋檀香,桌上還擺著父皇沒有下完的棋,甚至那坐在軟榻上的人,也仍是父皇最喜歡的打扮。只是細看,會發現那原本漆黑如墨的發,竟摻雜上了根根銀絲,已是半灰半白。
「母后……」雲珞輕輕喚了一聲。
軟榻上正在拭劍的人,抬頭淡淡望了他一眼。
雲珞在他身邊默默站著。
那人擦完軟劍,仔細收到鞘裡,問道:「什麼事?」
雲珞忽然不記得自己有什麼事,張著口,呆呆望著眼前的人。
那人看見他手裡攥著的遺詔,皺眉道:「怎麼還不去頒旨?」
雲珞這才反應過來,道:「福公公昨夜去了。」
那人微微一愣,接著淡然道:「他是你父皇的日耀,隨你父皇去是應該的。」
雲珞想了想,道:「那就封喜丸做總管吧。這遺……這詔書就叫他去頒布吧。」
「隨你。」那人點點頭,道:「去查查福氣以前的名字。根據明月王朝祖制,日耀是要與皇上合葬的。」
雲珞突然瞪大眼,驚奇道:「合葬?母后您、您、您應許……?」
那人將劍放到一旁,淡淡道:「為何不應許?福氣當年以自己一半壽命為你父皇續命,折了三十年的陽壽,才換了你父皇這幾十年的平安。為此,我感激他。不然當年你父皇早在成人禮上就被人刺死了,哪裡還有我們這些年來的相守和你的出生?」
雲珞默不出聲,神色淒惶。
那人忽然站起身來,將雲珞攬在胸前,輕輕撫摸他的頭,歎道:「不知不覺,已經和我一般高了……珞兒,男子漢大丈夫,拿出點擔當來!以後,這雲國就是你的天下了!」
雲珞依偎在他懷裡,緊緊抱住他的腰身。過了片刻,不安道:「母后,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那人歎息一聲,道:「這世上,沒有誰是不會離開誰的。」
「母后,爹爹,爹爹,不要離開珞兒……」雲珞再也抑制不住。自從父皇離世後的所有悲哀、沈痛、悔恨、自責……早已壓得他喘不過氣來。本來在母后面前,他還在強自堅強,可是此刻,在這世上最親的懷抱裡,卻再也無法忍耐,哽咽出聲。
那人在他額上輕輕落下一吻,從沒有過的溫柔,輕聲道:「爹爹不離開你。爹爹答應了你父皇,不會離開你……」
雲珞哭了,悲慟的,像個小孩子,在母后的懷抱裡哭泣,懺悔。
「都是我的錯,爹爹,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非要留在賓州,如果當時我和父皇一起回京,也許父皇就不會有事……如果我和父皇在一起,就不會讓父皇遇到這種事……我會保護父皇,一定會保護父皇的……可是我沒有!我沒有!……為什麼我當時不和父皇一起回京?為什麼?為什麼?……我好後悔,爹爹,我好後悔啊……」
雲夜靜靜抱著兒子半晌,任他在懷裡哭泣,待他稍事平靜後,道:「珞兒,這件事與你無關,你不要鑽牛角尖。明月王朝歷代君主,皆不長壽。這大概……也是你父皇的命吧。」說著,把雲珞輕輕推開。
「爹爹,你不怪我麼?」雲珞雙目通紅,心中針扎似的痛。
雲夜幫他擦乾眼淚,細細看著他,歎息道:「傻孩子,爹爹怎麼會怪你?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雲珞仍然無法原諒自己。
「夠了!」雲夜突然長眉一蹙,不耐地喝斷他:「大男人哭哭啼啼地像什麼樣子!想讓你父皇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嗎!?你父皇當年重傷即位,可沒有你這般不中用!」
雲珞心中一凜,登時醒悟起自己的責任。
雲夜轉過身去,聲音已恢復往日的冷淡,道:「珞兒,這是我最後一次放縱你!以後,你要去做你該做的事!大臣們還在等你,不要在這裡耽擱了!」說罷,拂袖離去。
雲珞頒完遺詔,按照遺詔的內容,他將即刻舉行登基大典,成為雲國新帝。而先皇國葬,將在登基大典後舉行。
雲珞強忍悲痛之情,像他父皇當年那樣,堅定的、有條不紊的處理種種事宜。
為了怕動搖民心,朝廷隱瞞了刺客真相,只對外公佈說皇上是在南巡路上得了急病,回京後病重不治,暴斃身亡。但是刺客事件一直交由大理寺暗中審查。
當刺客的審訊結果出來時,雲珞只覺短短幾天內,他的世界再次天翻地覆。
皇城的天牢,連愚山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身上的長衫已襤褸不堪。
他微微環抱自己,臉色蒼白,神情呆滯。
三天前他被捕時,尚不明白自己犯了何罪。為何要被關押在這裡。
當時他滿心只想著雲珞。
珞兒呢?珞兒現在怎麼樣了?是不是很傷心?很難過?為什麼他不見自己?宮裡發生了什麼事?珞兒是否知道自己莫名被捕的事?
連愚山質問他們為何抓他,回應的卻只有冷冰冰的空氣。
那時,連愚山還不曾想到事情如此嚴重。他樂觀地想,也許是哪裡弄錯了?也許哪裡有誤會?等他們查清楚了便會放他出去。
可是當接受完審訊,他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那名在瀾州普江道,借口獻上水利新策而行刺皇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至交好友,閻志。
閻志是他來到賓州後結識的第一位好友,與他性情十分投合。連愚山見他才華出眾,為人熱忱,又在水利、防洪方面頗有研究,便將他介紹給了父親。
水患多年來一直是雲國的第一隱患。因為雲國雨量充足,四季雨水不斷,尤其江南地區,夏季更是經常暴雨連連。普江作為雲國第二大江,瀾州又是普江與玉江離江三江的交匯之處,幾乎年年都要發生洪水事件。朝廷多年來雖曾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治理,但至今收效甚微。
連太守欣賞閻志的才華,又見他對水利方面確實瞭解甚深,提出了很多可行實用的方案,便將他舉薦到普江道做兼書。
兼書雖只是管理當地水利的七品職位,官職不高,卻很有實權,在位者若有本事,是真正能給老百姓做事的差事。閻志上任三年,在他的治理下,瀾州普江道未再發生過洪水事件,可謂政績卓絕。連太守為此一直對他讚不絕口,連愚山也對他信任有加,更添親密之意。可是誰又能想到,此人竟然包藏禍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因為他的政績突出,又備受連太守和當地官吏的推崇,因而在此次南巡的回程中,雲珂特意召見了他。誰知就是這次召見,卻是此後一連串禍事的開端。
連太守不僅是閻志官位的舉薦人,皇上會召見閻志也是由於聽從了連太守的推薦,所以此次刺客事件,連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刺殺皇上,這是多麼大的罪行啊!何況,竟然讓他得逞了。
此事牽連甚廣,不知有多少人會因此鋃鐺入獄,或丟了性命,或發配邊疆,總之,終身不得翻身了。
連愚山知道,他和雲珞,從此再不可能回到過去的日子了。
祖父、父母、親戚、奴僕,甚至整個家族……
連家的榮耀和輝煌全部結束了。所有人都會受盡牽連,等待著另外一種命運。
連愚山痛苦的抱住自己,卻哭都哭不出來。
僅僅是半個月前,他還和雲珞在風景如畫的江南深情相依,幻想著美好的未來。可是越是美夢,越是容易破碎。
幸福,如此輕易地,與自己擦肩而過了。
此刻,連愚山只希望,至少家人還平安。
皇宮之中,燈火昏暗。一沈一浮,晃得人影恍惚。
雲珞孤零零地坐在御書房裡,覺得自己快要發瘋了。打擊一個接著一個,讓他應接不暇。
「喜丸。」
「奴才在。」
「……」
雲珞想說什麼,卻半天張不開口。頹然地坐在御書房的龍椅上,愣愣地發呆。
喜丸心裡歎息。
剛剛大理寺呈報上來刺客事件的審理結果,那個閻志已將所有罪行供認不諱。原來他竟然是當年的炎國餘孽。『閻』乃炎國之『炎』,『志』乃報仇之志。他在雲國潛伏多年,為的就是找機會一報亡國之仇,如今終於得嘗所願了。臨死卻還要拖著雲國的多名頂梁官吏下水。
「喜丸……」雲珞又喚了一遍。
「奴才在。太子,您有什麼事,儘管吩咐。」喜丸輕聲道。
雲珞再次張張口,眼神恍惚地從他面上掠過,不知轉到了何處,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深夜的天牢,陰濕悶熱,不透風氣。
喜丸隨著獄卒小心翼翼地走進牢房,寂靜的**被腳步聲打破。連轉過三四道彎,進入最深處的牢獄,那裡關押的都是最重要的刑犯。
來到那間牢獄門前,獄卒低聲道:「就是這間。」
喜丸向裡望望,漆黑的牢房深處,有一人蜷縮在角落裡,看不真切。
「把門打開。」
「這個……」獄卒猶豫。
喜丸道:「你儘管開就是了,有事我擔著。」
連愚山聽到門鎖撞擊的聲音,抬頭望去,一個人影站在身前,卻看不清是誰。
「連公子。」
連愚山渾身一震,啞聲道:「喜丸……?」
「正是奴才。」
連愚山忽然身上來了力氣,撲上去拉住喜丸,哀聲道:「喜丸,喜、喜公公,你告訴我,我連家現在怎麼樣了?我爹爹怎麼樣了?我娘親怎麼樣了?我祖父、我二叔他們都怎麼樣了?」
喜丸道:「連公子,你別激動。你放心,連文相已辭去官職,朝廷查清事情與他無關,又念他年事已高,不會連坐追究的。你二叔也沒有什麼事。」
連愚山顫聲問:「那我爹爹呢?我爹爹怎麼樣了?」
喜丸猶豫一下,轉移話題道:「連公子,我是來告訴,太子過幾日就要登基了。」
連愚山渾身一震,道:「是他、他要你來的麼?」
喜丸搖了搖頭,低聲道:「是我自己想來看看您。」
連愚山好似忽然失了力氣,頹然跌回草蓆上。
喜丸見狀,心下不忍,道:「太子雖然沒說,但是我知道他是十分惦記您的,不然我也不會來這裡……」
連愚山微微搖頭,慘然道:「我還有何面目見他……」
喜丸無語,沈默半晌,道:「連公子,我要走了。您、您多保重。太子對您,還是有情的。」
「等等。」連愚山喚住他,從懷裡掏出一塊白玉,輕輕貼在臉頰上,過了片刻,慢慢遞給喜丸,低聲道:「喜公公,這塊玉珮,麻煩你幫我還給太子殿下。再幫我轉達一句。」連愚山抬起頭來,迎著淡淡地月光,淒然一笑,道:「從此,我們便是天涯陌路人了。」
喜丸離開後,連愚山無力地靠在牆角。身後貼著涼冰冰的牆壁,寒意一絲一絲地滲透,連愚山恍惚間覺得自己魂魄已經抽離,悠悠地飛回那縱情恩愛的江南……
不知渾渾噩噩地昏沈了多久,再次聽到鎖鏈開啟的聲音。
連愚山以為是送飯的獄卒,仍然倒在那裡一動不動。
「山兒……」
連愚山睜開眼,茫茫然地望著眼前人,過了半晌,才輕喃道:「二叔……?」
連靖宇將他扶起來,雙目微紅,道:「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連愚山靠在他懷裡,一時回不過神兒來,愣愣地看著他,雙目漸漸紅了,哽咽道:「二叔,二叔……」
他從小與二叔十分交好,在那個嚴謹保守的家裡,只有二叔是個另類。
二叔從小最疼他,有機會總會偷偷帶他上街玩耍,哄他開心。二叔與祖父的家教格格不入,聽說少年時期曾經一度離家出走,過了好多年才回來。連文相大概因著這些事情,對他也不像對長子甚至長孫那般看重。他不願入朝為官,祖父也不管。他遲遲不肯成親,祖父也不逼他。
連愚山抹去眼淚,問道:「二叔,你是怎麼進來的?家裡……都還好嗎?」
連靖宇歎息一聲,道:「家裡……不提也罷。短短幾天,已是翻天覆地。你祖父年紀大了,受了此事的刺激,現在臥病在床。」
「……那爹和娘親呢?」
連靖宇道:「已被押解進京,關在別的地方。我費勁周折,也打聽不到。」
連愚山心裡一沈。
連靖宇道:「山兒,你知不知道太子馬上就要登基了。」
連愚山點點頭。
連靖宇道:「你和太子的事我也聽說了,但是現在發生這樣的事,你們也……太子即使還念著舊情,但登基後就不一樣了。做了皇上,許多事都會身不由已。你明白麼?」
連愚山道:「我明白。我是罪人,理應按照大雲律法發落。」
連靖宇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大哥大嫂?有沒有想過臥病在床的祖父?有沒有想過我連家上百族人?」
連愚山茫然,道:「二叔,你是什麼意思?」
連靖宇眉宇之間儘是痛色,沈默片刻,咬牙道:「還有一個辦法。」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慢慢打開,放到連愚山面前,輕道:「山兒,你看這是什麼。」
連愚山凝神望去,只見錦盒之中,一枚晶瑩圓潤的白色藥丸,只有麼指大小,猶如珍珠一般,在暗淡的牢室裡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連愚山在浩瀚神殿生活多年,怎會不知這是什麼東西。他驚愕的瞪大雙眼,緊緊盯著那枚丹藥,雙唇顫抖,臉色蒼白。
連靖宇手指輕輕撫摸錦盒四邊,神色複雜,道:「這枚瓊華誕子丹是我多年前從浩瀚神殿求來的。昨夜我守候在天牢外,想找機會進來看看你,誰知正遇到了太子身邊的喜公公。我知道太子對你還有情,不然不會讓他來。那時我忽然靈機一動,想到了這個主意……山兒,雖然機會渺茫,但是如果不這麼做,你就連一絲絲的希望也沒有了。」
連愚山不停地搖頭,斷斷續續地道:「不行的,二叔,不行的……沒有機會了……我不能,我不能……」
連靖宇用力握住連愚山雙肩,沈聲道:「你能!山兒,你能的!你是連家唯一的孫子,是大哥大嫂唯一的骨肉,二叔絕不能讓你把命斷送在這裡!」
連愚山只覺耳畔轟鳴,頭暈目眩。
「山兒。」 連靖宇直直望著連愚山,堅定道:「你明白二叔的意思。你這麼聰明,一定有辦法的!現在,我們只能放手一博了!」
連靖宇走了。
連愚山靜靜地坐在角落裡,雙眼發直,面色呆滯,猶如失去了靈魂的木娃娃。
獄卒送來午飯,又送來晚飯,他仍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夜幕徹底來臨,整個大牢寂靜的可怕。
連愚山忽然笑了起來。他抬起僵硬的手臂摀住自己的臉,晶瑩的液體從指縫間不停地落下。他的笑聲由低漸高,逐漸尖銳起來,冷冷淒淒地在斑駁頹廢的牆壁間迴盪。
笑夠了,連愚山放下手,慢慢擦乾臉上的淚水。
他的神情變了。他抿著唇,眉宇間陰翳重重,漆黑的雙眸深如潭水,潭底,是一片死寂。
三天後,登基大典舉行了。
連愚山站在牢室高牆的窗口前,透過手臂粗的欄杆向外望去。窗口窄小偏高,視野有限,但是還是能看見外面的晴天萬里,陽光普照。澄淨的白雲浮來,又浮去。
連愚山微微瞇著眼,側耳傾聽著。高昂肅穆的樂禮,似乎穿透了重重宮牆的阻隔,依稀傳到了他的耳裡。
連愚山闔上雙目,在腦海裡描繪著雲珞現在的樣子,想像著他身著龍袍俊美威儀,一步一步邁上大殿,接受萬人參拜的情景。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珞兒,我怎麼捨得你……
「來人!來人!」連愚山忽然高聲喚著獄卒。
過了良久,一個獄卒才不情不願地從遠處過來,不耐地喝道:「叫什麼叫!什麼事!?」
連愚山對他微微一笑,道:「麻煩你幫我叫典獄長來。」
那個獄卒奇怪的看他一眼。這個人進來後好像一直坐在牆角里,呆呆傻傻的,一看就是富家子弟受不得家變的打擊,獄卒心裡對他頗為看不起。要不是那日宮裡的喜公公竟會手持令牌來看他,後來又關照他的親戚進來探望,不然獄卒根本不會理睬他的叫喚。但是此時,獄卒卻是第一次在白日裡看見他這個模樣。他身上已沒了那種頹然消極之感,看清他的容貌,竟然十分的白皙俊秀,眉宇間也不同常人的清逸。雖然衣衫襤褸,週身卻自有一股華貴之氣。
獄卒心裡不忿。果然世家子弟還是不一般,雖然落入這種境地,但氣質這東西,還真他媽的與普通人不一樣。
「典獄長是你說來就來的嗎!你找典獄長有什麼事!?」獄卒粗聲粗氣地喝道。
連愚山不緊不慢地道:「麻煩你通報,大逆不道、謀逆刺上的罪民連愚山,要認罪。」
獄卒倏地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