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到底都在想什麼?
多年來,羅可茵只要有什麼困擾,需要靜下心來想一想,就會利用跑操場的時候,借由單調而規律的步伐,一個人沉浸在思緒中。
不過這次她跑了一圈有一圈,還是跑不出這一團濃重的迷霧。
席承岳回來了。偶爾會在她家出現,都是週末時分,不久留,通常也沒跟她多說什麼,反而跟甜甜很有話聊。看著他們一大一小玩在一起的樣子,羅可茵常覺得席承岳是來看甜甜,而不是來看她的。
難道這是吃醋嗎?她從來不曾這樣的,連以前看他、聽他跟多少條件勝她十倍百倍的女孩子們相談甚歡時,她都不曾吃過醋。現在,居然會因為一個四歲不到的小女娃——且還是她的侄女——而吃醋?
太荒謬了!值得多跑兩圈,再好好想想。
初冬的女校操場上,只有三三兩兩的學生。夜間自習教室中的燈火亮起,暮色中,只有一個矯健的身影還在穩定的練跑。
「老師,我們可以回家了嗎?」微弱的抗議聲來自校隊的隊員。她們早就結束練習了,卻還坐在跑道旁邊,呆呆陪跑的老師。
平常最溫和、跟學生最親近的羅老師,好像充耳未聞似的,繼續跑著。
已經很多圈了,老師怎麼還不累?
「誰去把羅老師的電池拔下來好不好?」某隊員很無奈地說。「像這樣一直跑一直跑都不停,簡直跟金頂兔一樣。」
「隊長去?」「對啊,隊長你去。」
「才不要!」有一雙長腿的隊長立刻拒絕。「我根本追不上羅老師。」
「不然我們一起叫她停好了。」隊員建議。「來,一起喊,羅——老——師——不要再跑了!我們要回家!」
整齊劃一的叫聲終於讓沉浸在思緒中的羅可茵驚醒。她抹了抹汗,一臉抱歉地慢跑過來,喘著說:「你們都可以走了呀,我已經說過解散了。」
「羅老師每天都這樣一直跑,好像是你要去參加區中運,不是我們。」「老師,你最近怎麼了?有心事哦?」「對啊,老師,是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說給我們聽嘛。」
說到練習唉聲歎堀,但一有風花雪月的八卦,這群半大不小的女孩個個疲態盡去,眼睛都亮了起來。
羅可茵啼笑皆非。「哪有?你們別亂想,趕快回家吧。」
「老師,上次來找你的,就是你男朋友對不對?」師生之間毫無距離,賊笑的學生步步近逼。
前幾天李宗睿來學校接她,被學生們看見了,從此她再無寧日,被這群小包公——或者該說是小紅娘——問個不停:從怎麼認識的,有多要好,身高體重星座血型,就差沒問八字了,關心得要死。
也不能說她們錯,年輕女生的直覺還滿准的;李宗睿就是來問她最後決定如何,是不是答應跟他結婚,雖然她再度婉拒,但要是讓這些學生知道有疑似師丈候選人的男子出現的話,她們還不知道會興奮到什麼程度。
「不是,那只是朋友。」所以羅可茵只是好脾氣地回答。
「老師你好像偶像明星喔。」「對啊!什麼只是朋友。」眾小妞們嬌聲抗議起來,鬧得羅可茵一點辦法都沒有,哭笑不得。
「羅老師!外找!」校工伯伯聲若洪鐘地喊過來,這下子,不只圍繞在羅可茵身邊的學生齊齊轉頭看,連路過準備回家的師生們全都聽見了,好奇張望。
遠遠看到瀟灑男性身影站在校門口,羅可茵已經不會心跳加速了,甚至有點微微的失望。怎麼又是他呢?為什麼不是另一個人?
「老師,這位大叔好像還滿帥的,可是會不會有點老啊?」「對呀,老師,怎麼跟上次來接你的人不一樣?」「老師你劈腿?」
羅可茵真正有苦說不出。「沒這回事。那只是朋友的爸爸而已。」
可不就是趙董事長。這也是造成她最近大混亂的原因之一。
「我等一下要去應酬,剛好經過,就想說順路載你一程。」一見她走近,趙董事長一臉微笑地說;眼角的魚尾紋增添幾分桃花,這確實是個有本錢遊走花叢的男人。
可惜羅可茵不是一朵花。她剛練跑完,一身都把是汗,短髮甚至貼在額頭,夜風刮過,她汗濕的運動衫涼涼地貼在背上,肩背部隱隱發痛。
會是熱身不夠嗎?還是最近實在練跑過度,肌肉輕微拉傷?
「趙伯伯,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你不想跟我聊聊嗎?最近怎麼樣,煩心的事情解決了沒?」
羅可茵沉默了。她如今內外夾攻,滿心的困惑無人可說。席承岳若即若離,捉摸不定; 李宗睿則是認真地要她考慮嫁給他;好友湘柔一聽到席承岳的名字就一如往常地不爽,而思婕從頭到尾都不停的鼓勵她快去大膽談戀愛,對像不拘。
亂成一團之際,她居然不知道向誰傾吐心情。跟誰講都不對,偶遇過幾次的趙董事長竟莫名其妙成了談論的對象。
推辭婉拒都無效,羅可茵最後還是無奈地在學生們的賊笑目送中,上了那輛由司機駕駛的寬敞房車。車內體貼地開了暖氣,座椅全是柔軟的小羊皮,比起在寒風中走到公車站再轉車自然是舒服多了。不過,她坐立不安。
趙董事長還把自己昂貴的西裝外套脫下,要給羅可茵。
「披著吧。我記得你氣管不大好,要是感冒就糟了。怎麼沒穿外套呢?」他溫和地說著。
「謝謝趙伯伯,不用了,我這樣就很好。」
「跟我見外了?」他微帶責備地看著她。「湘柔去你家打擾時,難道你父母都不招呼她的?」
那不一樣啊!她在心裡吶喊著,臉色更猶豫了。
「好了,我也不為難你,多小心身體就是了,看你臉色不大好。」趙董事長頓了頓,才問:「還在為了席承岳煩心?」
情場老將可不是浪得虛名,除了有錢有外表之外,還非常細心,體貼,怪不得能手到擒來,老少通吃。
「他……」千言萬語都塞在胸口,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能歎口氣,「我真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他還會去找你嗎?」
「算……有吧。」其實她也不大確定。
「感覺上他應該還是關心你的。」趙董事長說。「要不然這麼多年了,若沒有放在心上,早就連你名字都忘記了,學妹那麼多,哪能一一記得?」
「趙伯伯,你記得多少學妹的名字?」
趙董事長笑了,魚尾紋增添幾分成熟魅力。「不多,但也不少,特別記得的只有一個學姐。」
這件事她聽湘柔說過;湘柔的父親多年來念念不忘初戀的學姐,確依然一面拈花惹草,韻事不斷,簡直矛盾至極。
男人,都在想什麼?或者該說,像他們這樣的天之驕子,都在想什麼?
其實,羅可茵會跟趙董開始深談的原因之一,她從未說出口——在她心中,趙董事長就會是席承岳中年時的模樣,一樣風流翩翩,一樣受女人歡迎。
所以她忍不住想要知道趙董事長的想法。溫和又風趣的趙伯伯並不介意她愚蠢的問題,很有耐性,也很認真傾聽,總是微笑回答。
車子平穩地在薄薄夜色中行進。沿著河堤,一盞一盞的路燈都已經亮了,羅可茵望向窗外,倒影映在玻璃上。
「聽湘柔說那位阿姨長得並不特別美,為什麼趙伯伯會記得她這麼久呢?」她聽見自己在問。
「這個嘛……」趙董背靠椅背,微微瞇起眼,像是突然掉入了回憶之中。
好半晌之後,才說:「初戀都是最令人難忘的,但其實並不見得會是最快樂或最幸福。如果當年我跟她真的在一起了,下場大概也是鬧翻,離婚;正因為沒有,所以永遠留著一個遺憾,充滿想像空間。每當現實令人疲憊時,就會忍不住要去作夢,去描繪那不可能成真的結局。」
「趙伯伯也會疲憊的時候?」羅可茵詫異了。
「當然會,我又不是機器人。」他轉頭笑望著解語花般的羅可茵。
這女孩有種寧靜的特質,有如安靜清澈的一彎小溪,在她身旁,一點壓迫感都沒有。閱遍名花的老浪子其實也不想真的進一步做什麼,只是這樣聊聊天,看著她那雙琥珀色的純淨眼眸,就夠了。
到了捷運站,趙董事長依言讓她下車。她還是委婉拒絕了那件外套。
道謝之後,她正要離去,車窗緩緩降下,趙董事長又叫住她。
「可茵,」他探身過來,說道:「席承岳是個聰明人,他應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與其悶著胡思亂想又想不出頭緒,不如去找他好好談一次吧。」
羅可茵猶豫地望著趙董,沒答腔。
「再過一陣子好了……」她不大確定地說。
趙董笑笑,有著無限感慨。「年輕的時候總以為時間很多,可以蹉跎揮霍,可是你看看我,轉眼就半百了,時機就是緣分,兩者都是稍縱即逝的,可茵,記住這句話。」
黑色霸氣的大房車絕塵而去之後,羅可茵站在捷運站門口,望著車水馬龍的街頭,仔細咀嚼著趙董事長的話。
風勢增強了,北台灣似乎要迎接今年冬季的第一波寒流。她獨自在夜風中打了個寒顫,涼意像是濕掉的運動衫,緊貼在背後。
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揮霍?
他們之間的緣分,到底是已經過了,還是正在被蹉跎?
幾天之後,趙董約她吃飯之際,送來一隻昂貴手錶。
拆開盒子時,羅可茵忍不住苦笑。這是趙董在提醒她時光易逝嗎?
她婉拒了,無論如何,她不想這麼貴重的禮。
「又來了,長輩賜不可辭,這話你沒聽過嗎?」趙董笑笑地說。
「謝謝趙伯伯,只是我不能收,也許湘柔會喜歡?」
「別擔心這麼多了,還是湘柔說這支表很襯你的氣質,所以我才買的。」趙董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告訴她:「你若不肯收,就是辜負我跟湘柔的一片心意,這樣好嗎?」
羅可茵微微皺眉,這口氣跟席承岳慣用的竟如此相像,雖然說得輕描淡寫又合情合理,但還是令人覺得不妥。
「小東西而已,別放在心上,我喜歡看女孩子漂漂亮亮的。」見她發呆,趙董伸手過來拍了拍她的手背,「你穿旗袍的樣子很好看,哪天再打扮起來,陪趙伯伯吃飯,好不好?」
當然不好,羅可茵搖頭,繼續委婉拒絕:「我覺得……這樣不大妥當。趙伯伯,以後也請您……別像這樣,突然打電話來說要見面,可以嗎?」
像今天,她上課上到一半,接到趙董電話說已經到學校附近,要跟她一起吃個中飯,對一個生活作息規律的老師而言,這實在太超過,也太強人所難了。
趙董也沒有勉強,只是笑笑反問:「只是有空時偶而想找你,這應該不算太過分吧?何況你週末要幫忙家裡,當保姆,平常晚上還要上英文課,我想約你常常約不到,也只好用中午休息時間特意過來呀。」
用到「約」這個字就不妥了,她溫和解釋:「真的不大方便,趙伯伯自己也很忙,佔用您太多時間,不好意思——」
「哪兒的話,我說過了,別這麼見外。」
她不知道自己的婉拒有沒有成功,只知道那只表最後還是在趙董的堅持下掛上了自己的手腕。貴重手錶有如手銬,有千斤重。
週末,席承岳再度「順路」經過羅宅。
他已經很熟悉了,走進鋪著細石的小院,沙沙的腳步聲立刻引來注意。羅可茵牽著小女娃在廊上出現,姑侄二人探頭往院子裡看。
「嗨。」他走近,彎腰對著粉嫩可愛的小女娃打招呼,順便展露出一個讓所有女性都會為之融化的笑容。「你今天乖不乖?跟叔叔喝茶好不好?」
結果一向非常好客的小女娃居然一反常態,一臉驚慌地後退幾步,抱住持姑姑的大腿,小臉蛋直往她衣服裡藏。
「怎麼了?你不想喝茶嗎?」這突兀反應讓席承岳非常詫異,也很挫敗——他活了三十年,可從來沒遇過這種狀況;何況這個小女娃明明很開朗、很愛跟他玩的啊。
「姑姑……」小女娃都快嚇哭了,嫩嫩的嗓音顫抖著求救。
「乖,不怕,叔叔不是壞人,他只是想跟你玩。」羅可茵彎腰抱起侄女,溫聲安慰著。
小女生依偎著姑姑,小臉藏在她頸側,烏溜溜的大眼睛偷偷瞄他,還是很害怕的樣子。
席承岳大受打擊,他怎麼樣也不會像壞人吧?
「甜甜怎麼了?」席承岳不可置信地問。
「她不是甜甜。」羅可茵這才揭開謎底,輕輕拍著小人兒,輕聲解釋:「她是甜甜的雙胞胎妹妹,蜜蜜。」
原來如此,他心中疑惑稍解。
不過,看蜜蜜畏懼成那樣,席承岳是有點不平衡,半開玩笑地說:「她 不用這麼害怕吧?我又不是趙董,想要追年紀可以當自己女兒的……」
話才剛出口,他就後悔了。
只見羅可茵聞言臉色一變,好像被針狠刺了一下,雖然沒有反駁或解釋,但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席承岳看在眼裡,也是於心不忍。律師的銳利口舌何必用在這裡?
不是已決定要退回學長的位置,保持風度,一切淡然處之嗎?她要跟誰來往是她的,自己實在無須這樣。
眼看氣氛僵住,他試著轉移話題,故作輕鬆地隨口問:「買了新表?挺帥氣的。是跟湘柔一起去逛街時買的嗎?」
結果又踩中地雷,她的臉色更尷尬了。這次,簡直是被打了一個耳光似的。
看她的神情,席承岳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剛剛硬壓抑住的怒意,再度開始翻湧。一股無名火熊熊復燃。
「是趙董送的?」他一向溫和帶笑的語調變了。
羅可茵默默點頭。
「你就這麼聽話在,乖乖收下他的饋贈,還戴在手上炫耀?」
「不是的,趙伯伯說,是湘柔幫我挑的,如果我不收的話,就是辜負他跟湘柔的一片心意。」羅可茵急急地說。
不解釋還好,一解釋之下,席承岳更是很不爽。
「這種鬼話你也相信?他的心意有這麼珍貴?」他的語氣又冷又硬,完全不受控制。「趙英展是怎樣的男人你應該很清楚,就算你昏了頭不顧一切,也該想想你的好友湘柔。」
「我真的有婉拒過,可是……」她本來就不是口舌伶俐的人,心急之下,更是結巴個不停。
「婉拒的結果,就是戴著他的送的表到處招搖?」猶如在法庭上詰問,咄咄逼人,尖銳又有力地刺向對方。
「是因為早上甜甜在我房間的時候,找到裝表的禮盒找開在玩,她對表的聲響很有興趣,我怕她摔壞了表,才順手戴上。」解釋得好笨拙。
「我會另外找機會退還……」
偏偏越是急著解釋,席承岳聽了就更憤怒。何必幫那種人辯解?
每次都這樣,拿藉口敷衍他!
「你在找的是藉口!」他大聲怒斥。「要還,當面丟回去就是了,還要另外找什麼機會?強詞奪理!」
他的疾言厲色嚇到了三個人。包括席承岳自己。
而眼前一大一小兩個女孩更是驚嚇。羅可茵臉色慘白,而蜜蜜已經嚇得眼眶裡滾淚,大眼睛驚惶地看著他,死命抱緊姑姑不肯放。
三人僵住,只聽見羅可茵不穩的呼吸。
「我不是在找藉口,好讓自己收禮收得心安理得。」羅可茵努力了,半響才說出口;很費力,嗓音還抖抖的。「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痛心地閉了閉眼,無法相信自己的暴怒與失態。
這就是所謂的紳士風度?
罷了,不要再勉強。既然如此困難,以後不來見她也就是了。
他真的做不到承認失敗,可以嗎?
當他再度開口時,已經強迫自己冷靜了許多。
「也許送你表確實是湘柔的意思。不過你不妨先找厲文顯談談,探探口風,確定一下。不要直接找湘柔講,她那個脾氣……」他搖搖頭。「就當學長給你一點勸告吧,趙英展不是個好對象,把鍾退回去,別再跟他有什麼糾葛了。」
說完,他連看也沒有再看她一眼,轉身準備離去。
他要走了嗎?羅可茵整顆心提到喉頭,還隱隱發疼。她又要再一次眼睜睜的看著他離開?
不行。她絕對不要這樣。
無論如何,這陣子以來的撲朔迷離也該有點結論了。她決心賭一次。
若不問,她將會永遠陷在迷霧中,摸不清他的想法,也不確定兩人的定位。
「學長。」她摟緊懷中軟軟的小人兒,鼓起所有的勇氣問:「那我、我可以告訴趙伯伯,是因為你不開心,所有要我退還這只表嗎?」
是嗎?是有點在乎的、有一點吃醋嗎?他願意承認嗎?
席承岳沉默片刻。那片刻猶如永恆那麼長。
「不管對誰,我都會這樣建議。」最後,席承岳笑了笑,狂風暴雨般的情緒已經斂起,語調也回復生疏,甚至有點嘲諷。「要不要還,是你的事,要怎麼說也都隨你,我無所謂。」
賭輸了。她彷彿聽見骨子落地聲。輸得很慘。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的試探,像小石頭落入大海。
有首歌是怎麼說的,暖味讓人受盡委屈?
天氣冷了,羅可茵的生命再度進入灰暗期。北台灣陰雨濕冷的冬季對她的氣管一點也不好,染上小感冒之際,最近似乎又有肌肉拉傷的問題,背部總是隱隱作痛。
更令人沮喪的是,席承岳真的不來了。一連好幾個週末,她照慣例在家幫忙照顧侄女,總是不由自主地一直側耳細聽,希望可以聽見悍馬車特殊低沉而有力的引擎聲,希望可以看到那張總是淡淡微笑的俊臉。
沒有希望的時候,還不會這麼失落。明知他在同一個城市裡,卻見不到面,這才是更嚴重的折磨。
她照著席承岳的建議,約了趙家的萬能特助厲文顯見面。厲文顯多年來都如影子一樣常伴趙家大小姐身邊,現在更成了趙董事長的左右手。看著他為難的臉色,羅可茵覺得無比的抱歉。
把自己的燙手山芋丟給別人,實在令她過意不去。但為了趙家大小姐願意作牛作馬的厲文顯還是插手幫忙了,代為收下了那只價昂的IWC名表,羅可茵這才鬆了一口氣。
還了表之後,羅可茵才能再度鼓起勇氣,主動去找席承岳。
要找席承岳談何容易。她好像甜甜一樣,把名片緊緊握捏在手心。踏入信華集團所屬的大樓之際,她整個人都在冒冷汗。
挑高的門廳,散發淡淡幽香的大盆插花,甜美的接待人員……和她所處的單純世界是如此不同。
她等了快二十分鐘,還經過層層通報之後,由好幾個不同的人帶領,這才能順利上樓,到席承岳的辦公室。
上樓的感覺簡直像是步入雲端。主管樓層極度安靜,裝潢簡潔俐落,令人不由自主想要放低音量,小心行事。
美麗的秘書把她帶到辦公室門口,一開門,就看見整片落地觀景窗,視野極好。窗前有一套小沙發,旁邊則是一整面牆的書櫃。巨大的辦公桌後,席承岳正抬頭望來。
「副座,您的客人。」秘書的聲音有如廣播節目主持人般動聽。她轉向羅可茵,很溫柔地問:「羅小姐,請問要喝咖啡嗎?」
「她氣管不好,不能喝咖啡。你看看有沒有比較溫和,不刺激的熱飲。」席承岳簡潔下令。
秘書面露訝異。怎麼副座光看一眼就知道客人氣管不好?
啊,一定是舊識。
她很專業,片刻後溫柔回道:「是,馬上來。」
秘書退出去之後,羅可茵站在門口,手足無措了半晌。在這棟大樓裡,不穿著筆挺西裝或套裝高跟鞋的,彷彿是異類;她一身輕便運動風的打扮,實在格格不入,甚至有點像是來送快遞的。
席承岳也不開口,只是安靜望著她。對於突然來訪的羅可茵,他表現得很淡然、很平常,好像一點也不驚訝。
可是對羅可茵來講,是要鼓起天大的勇氣,才能踏進這棟大樓的。
「有什麼事嗎?」他做個手勢,讓她快說。
也是難怪,他桌上的電話系統一直閃燈,表示有電話進來;桌上堆滿了文件與卷宗,連旁邊地毯上都攤著書本與紙張,看起來真的很忙很忙。
那她就快點說。「也沒什麼大事,只是想跟學長說一聲,我、我聽你的話,跟厲文顥談過了。然後……也把表交給了文顥,他會幫我處理。」
「哦。」聽完,席承岳的表情沒變,只是淡淡應了一聲。「然後呢?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羅可茵被他的態度冷著了。她一直是很怕冷的人。因為怕冷,所以寧願縮在自己的角落裡,安穩度日,不敢冒險。因為冒險的結果很可能像這樣,讓人畏縮心傷。
「我想……我……」囁嚅了半晌,她深深吸一口氣,讓自己聲音平穩。「應該沒什麼事了,我只是來謝謝學長的建議。那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她低下眸,轉身準備離去。
就這樣?坐在辦公桌後的席承岳簡直不敢相信。她說完了?
她的手還沒有碰到門把,一個輕微的咖聲響起,可以由內控制的門被反鎖了。
羅可茵僵住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背部隱隱作痛,胸口也很悶,呼吸不順……整個人都很難受,只想趕快逃離這個令她窒息的地方——
突然,身後的席承岳似乎歎了一口氣。
「你真的沒話要說了嗎?」他的口氣軟了一些些。「比如說你只是寂寞才被趙英展這種人迷惑,以後不會再犯這種錯?或是你跟李宗睿只是普通好友,根本不可能有曖昧?」
羅可茵沒有回答。
「還是要告訴我,以前拒絕我是對的,你這幾年過得很好、很開心,一點也沒有後悔過?」
他是在說笑吧?可是,不要拿這個開玩笑好嗎?她的心好痛。
一滴熱熱的水珠落到手上。握著門把的手輕顫著。
分別之後,她沒有一天不後悔。但因為這樣,更要過得好,要不然,當年的放棄就沒有意義了。
「可因,你轉過來。」他的語氣柔和了,彷彿又變回那個風度翩翩、溫柔又帥氣的紳士學長。「轉過來看看我,把你心裡的話說出來,說給我聽。」
只要她說一句話,只要她主動要他回到她身邊,他就能忘記該死的風度。他早已經決定不給她壓力了,不讓她為難。所以,一切都要她說才算數。
這是他的體貼,也是他的自尊。若是勉強得來的,他寧願不要。
羅可茵轉身了。她靜靜望著他,琥珀色的眼眸有水光流轉。
「學長,我一直都對你……」
就在這時,就在這時!她口袋裡的手機嘹亮響起,而秘書輕輕的敲門聲也同時出現——
「不要理他!」席承岳暴躁地下令。
手機還是在響,門外貌美如花又瘦得像模特兒的秘書輕聲詢問:「副座,熱茶跟咖啡來了。」
但那個關鍵時刻已經錯過,就像幾年前一樣。
一旦錯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接起手機,羅可茵還側過身子,壓低嗓音;但席承岳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喂?我在外面……對,我不在家……你怎麼了?什麼?你說什麼?」她詫異地聽了好一會兒,才說:「宗睿,你不能這樣……我馬上回去。」
聽著,她還抱歉地看了席承岳一眼。
那一眼,讓席承岳心裡一冷。她要走了。
掛了電話,她焦急地望向席承岳。「學長,宗睿跟他爸爸……現在要過去我家,我必須回家一下,所以……」
「這就是你要對我說的話?」他盯緊她,低低問:「如果我要你別走呢?」
「不是的,當然不是!我是說,這不是我要說的話,只是現在……」一急就沒了主張,她在他面前,老是會變回十六歲那個手足無措的模樣。「如果我不回去的話,宗睿他爸那火爆脾氣……反正,事情會很麻煩……」
李宗睿有這麼重要,連對他父親都如此重視。
席承岳扯了扯嘴角,俊臉上斂去了所有表情。
又一次,她在他面前找藉口,拒絕他。
他又一次失望了。
「是嗎?那確實需要慎重處理。我請司機送你一程好了。」他還是很貼心的為她打算,但兩人之間的距離,突然拉得很遠很遠,幾乎比美國到台灣還遠。
「不,不用了,我是開車來的……」
他挑了挑眉。原來她會自己開車了?
不過這些都已經不再重要,他按開了門上的電子鎖,讓外面久候的秘書可以進來,然後揮了揮手。
「不用麻煩了,羅小姐已經要走了。」他對秘書說,一面低下頭繼續翻閱文件。「請把早上的會議記錄給我一份。還有,下午開庭的資料準備好了嗎?」
「是,會議記錄已經寄到您的信箱了。下午開庭改下禮拜,財務長希望與您先開會討論土地變更的問題。還有,您要幫一級主管上法規課的條目大綱已經印好了,是不是請副座先過目……」
兩人迅速而專業的交談,完全把羅可茵冷落在一旁。
她躊躇片刻後,只能安靜地離開了不屬於她的世界。那個節奏快、壓力大、充滿了挑戰與刺激的、只有俊男美女或超強能力的人才能優悠自在的世界。
沒有人挽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