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席承岳絕口不再提一同赴美的事,不提他的計劃,什麼都不說了。他是一個很有風度的男友,願意尊重她的選擇,不再勉強。
他甚至不要她到機場送行。開玩笑地說,萬一她在機場哭得太厲害,他就沒辦法走了,怎麼辦?難道要當場退票嗎?
他為什麼可以一面微笑、一面拒絕她?連分手都做得那麼漂亮——姿勢漂亮,說得漂亮,風度一流,無懈可擊。
北台灣最熱的那一天,羅可茵從實習的學校一結束工作,立刻搭車往機場飛奔而去。只不過,當然沒趕上送席承岳,他早在半小時前就已經登機了。
失魂落魄的羅可茵只慢慢走出冷氣凍死人的大廳,獨自走到停車場,,抬頭望著白雲藍天,艷陽刺得她眼底發疼。
努力看著一架又一架飛機沒入雲間,想像著哪一架飛機上正載著她心愛的人,想像著他的表情,淡漠中帶著一絲戲謔,總是溫柔的眼神:也許在看書,也許有空姐正跟他攀談……
她的眼淚是燙的,哭得聲嘶力竭,幾乎要瞎掉,引人側目也不管了。這年頭交通多方便,哪裡還有人送機送到哭成這樣?
自十六歲以來哭喪著臉得最慘的一次。上一次是因為他;這一次,還是因為他。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像現在,那麼單純而全心地愛著一個人了。如果在這裡把淚流乾了,也許,也許以後再想起他時,就不會哭了。她是這樣打算的。
她再也不要哭了。再也不要來機場了。
再也不要這樣心碎了。
後來她真的沒有再哭過,她的眼淚彷彿初戀,在某個艷陽天裡,已經被金屬色的大鳥給帶走了。
因為是自己做的決定,所以一切後果都要甘願承受。她沒有說過一聲想念。在家人、朋友面前,依然是非常健康明朗的模樣,活力充沛地面對實習生涯,努力把教師證考到,然後是一連串的教師甄試。
當然也有想他想得透不過氣的時候。這時,羅可茵會在深夜拿起電話——自然不是打給席承岳,因數,他沒有留下聯絡方式——越洋那端,趙湘柔大概都剛起床,睡眼惺忪地接起。
很平常地開聊一陣之後,她努力用一樣輕描淡寫的語氣問「學長好嗎?」
「學長?你是問席承岳?」趙湘柔嘟噥。「我不知道。」
「怎麼會呢?他不是也、也到美國去了?」就算不管地緣關係,無論如何,席承岳也一定會跟趙湘柔聯絡的吧?「而且,你的男友也在哈佛……」
「第一,美國很大,又不是隔壁縣市,不可能隨便就會碰到面。」趙湘柔教訓著。「第二,學長沒去哈佛。」
那是什麼意思?羅可茵其實很困惑,學長沒去那間知名學府,他父母的母校?
「我可以……寄信給他嗎?」她鼓起勇氣,卑微地請求著。「我不知道學長的地址,所以,如果附在給你的信裡面,可不可以麻煩你幫我轉給學長?」
「為什麼?」反問得很不客氣,還直言拒絕:「又不是高中生了,還在玩這種傳信的遊戲。我不想幫這種忙。」
「湘柔……」
「我們別提他了好不好?以前就搞過一次這種飛機,現在又這樣!」趙湘柔不耐地說:「世界上又不是只剩一個男人,講點別的吧。」
每次提起,湘柔總是不悅,甚至會罵羅可茵;到後來,她也不敢多說了。他們唯一的緊密連續就這樣又斷掉,再也沒辦法得知學長的近況。
一直到湘柔的朋友程思婕回國之後,情況才有所轉變。
那時,還在美國的趙湘柔明知道她對機場有著不可言說的排拒,卻依然罕見地拜託她去幫忙接機。
因為,當時的程思婕,狀況比她更慘,剛失戀。
「可茵,幫我去接思婕,好不好?」湘柔在電話中慎重拜託著。「她的情況實在不太好,前男友劈腿這說,還欠錢不還,她在美國混不下去了才想回台灣,整個人失魂落魄的,很沒出息,我怕她想不開。」
羅可茵歎口氣。這個美麗的好友講話就是這樣,一點修飾也沒有。但直率的言語下,流露的卻是濃濃的關切——
於是她去了,帶著一朵玫瑰;湘柔交代要買的。在大雨中,踏入她已經好久無法走進去的寬廣機場大廳,接到了程思婕。
程思婕也是時髦亮麗的美女一名,又是國外留學回來的,加上初初碰面時沒什麼表情或交談,乍看之下,實行胡點距離感,羅可茵不大敢隨便開口。
不過,程思婕一路都緊緊握著那朵被淋得濕答答的玫瑰,好像拿著什麼珍貴寶貝似的。
「我最喜歡玫瑰花了……」她喃喃自語,似乎正沉浸在感動之中。
不過,下一刻,她突然抬頭問羅可茵:「湘柔是不是先把我罵一頓,說我沒出息、被男人騙錢、在美國混不下去才逃回台灣的?」
「沒錯。」單純的羅可茵衝口而出,隨即覺得不好意思,趕快澄清。「呃,是沒、沒講得那麼難聽啦。湘柔她……」
陌生的美女笑了,綻開的笑顏甜美可人,距離感整個融化消失。
「你真可愛。」眼兒彎彎的思婕對她說:「我們一定會變成好朋友的。」
「我……」
果然,正如程思婕所料,本來不熟的兩人,從此成了好友。
一起吃飯、喝茶、聊天,羅可茵常被拖著出門去陪逛街、給意見,兩人過去雖沒有太多交集,但聊起共同的朋友——趙湘柔——時,可真是一點距離也沒有。多虧了遠在美國的趙湘柔讓她們認識;也多虧有她,她們之間的話題從沒少過。
「對對對,湘柔就是這樣!」程思婕聽了羅可茵的敘述之後,總是忍不住嬌呼。「原來她從高中起旅遊活動沒變過,只是從小公主變成大公主;又高傲又美麗,聽她講話會氣死!」羅可茵微笑。「可是,那都是外表,她對朋友是很好的。」
「是沒錯啦……不過……」程思婕吐吐舌。「那還是要看對象的,對不喜歡的人,趙家公主是非常非常不假辭色的。」
一連講了好風個「非常」,把羅可茵逗笑。「她頂多是不理人而已。」
「才怪。我看過她罵人,凶起來也是很凶的。」思婕興致勃勃的分享著。
「湘柔罵人?真的?她罵誰?」羅可茵好奇心起忍不住追問。
「很多啊。你知道她最痛恨花心的男人:有一次席承岳來看她,結果被罵得狗血淋頭,我第一次看到湘柔氣成這樣……」
羅可茵的心猛然一跳。這個名字,好久沒聽到了。
程思婕誤會了羅可茵的沉默,遂好心地加以註解起來。「席承岳,是我們那邊很有名的一個帥哥。身邊永遠有不一樣的女生,而且都是又美又辣、家裡又有錢、上學都在parry跟打扮跟交友那種。一個接一個在席承岳身邊出現,好像走馬燈一樣;兩三年下來,我看除了湘柔外,所有叫得出名號的美女都跟席承岳看過電影、吃過飯、賞過夜景、開車兜過風了吧。
哦……是這樣的嗎?
羅可茵悄然,繼續沉默者。
她是中途棄權的選手,本來就不能多說什麼。
原來趙湘柔就是因為如此,所以悍然拒談席承岳。她的個性一直沒變。
「其實我覺得湘柔不用那麼凶。席承岳人帥、氣質好,完全就是個紳士。他就算不追人,也會有很多女生喜歡他、想要主動認識他。可茵,我跟你說,世界上真的有這種優質男人,不是我誇張喔。!」口碑真的有做起來的樣子,看程思婕如此推崇。
「我知道。」羅可茵努力了半晌,才勉強能說:「我以前是他高中學妹。」
「什麼?真的嗎?」程思婕整張臉亮起來。「原來你也認識他?我們精英會的聚會也常聊到他呢。可茵,你下次一起來嘛!大家一不定期很想知道席承岳以前高中是什麼模樣,跟現在有什麼不同。」
沒什麼不同。也是一樣受歡迎,隨便就騙走學妹的心。
「其實……」羅可茵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把他們後來短暫的戀情順勢提一下。不過看程思婕已經說得這麼興奮,她決定還是暫時保留吧,免得情況失控。
怎麼繞來繞去,還是繞不出他的魅力迷霧呢?
怎麼不管十六歲、二十二歲、二十五歲……她還電化教育為了他的名字心跳不已呢?
明明是自己放棄的,為何還是隨著思婕去參加精英聚會,即使格格不入,也甘之若飴?是不是只因為還偷偷期盼著可以聽到關於他的隻字片語?
她不知道。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時間流過去了。
她搬回家住,工作穩定,作息規律正常。平常在私立女子高中教體育,年輕爽朗的羅老師很受學生歡迎,後來還兼任訓育組長,學校各大活動都要參與;上班之外,家裡因為哥哥們陸續因結婚成家或工作等因素搬了出去,她週末都待在家幫忙、陪爸媽。
險些,她每過一三五晚上還要上課進修;週末放假的時候也沒閒著,跟好友聚餐、喝茶、陪逛街購物是常事,還要「約會」——對像當然是「男朋友」李宗睿了。只不過兩人都是相約去大吃大喝,常常還有「第三者」何醫師同行,一點也不浪漫。
生活,真的沒有什麼好抱怨的。她一直努力活得很正面、很陽光,每個角色都很稱職。她是好女兒、好妹妹、那老師、好朋友,甚至是別人眼中的好媳婦候選人。
只是幾年來,有個角色始終空白——她再也沒有成為好情人過。
這件事,和她最接近的好友程思婕最開心了。
漂亮時髦的思婕很喜歡可茵,因為可茵外型雖不搶眼,但個性溫和又善於傾聽,相處起來如沐春風,誰不喜歡啊!
「下週末精英會辦旗袍趴耶,可茵,我們一起去逛街買衣服。」泡在羅家飯店的溫泉裡,程思婕臉蛋紅撲撲的宣佈。「最近有不少新面孔回來參加,去看看嘛,說不定有看順眼的,我幫你介紹。」
兩個女孩子早已經熟到「袒裎相見」。乳白的溫泉水冒著煙,水溫略燙,在大理石砌成的浴池裡蕩漾,泡起來格外舒服,全身毛孔都給蒸開了似的。
談笑聲也迴盪在浴室內。有一面是大片觀景窗,下半部以竹簾遮住,以免春光外洩;不過上半部看出去,是北台灣的緩山與晴空,藍天白雲,非常悅目。
一面泡溫泉一面賞風景,可真是美事一樁,但也得有飯店千金的關係,才能沾光使用這精心設計的頂級房間。
而這位飯店千金一點嬌氣也沒有,只是寵寵的笑望美麗的好友思婕,表情有點無奈。「旗袍?我這輩子還沒穿過呢,別開玩笑了。」
「你每次去精英會都不打扮,這樣不行啦。」程思婕一時忘了自己在水裡,激動地揮舞雙手,濺起水花。「你跟湘柔這麼好,怎麼還沒被洗腦成功?她看你都不打扮,中日關係不會一直念你嗎?」
湘柔會念她的另有其事。羅可茵還是好脾氣地笑著回答:「她知道我不適合走那個路線——」
「不管,這次你一定要陪我去。」程思婕泅了過來,毫不客氣地伸手就摸。「旗袍,就是要像你這樣,有點肉,又有點小腹,穿起來才會有曲線。不然的話會太乾癟……咦?」
一摸之下,肌膚光滑不說,長期運動的她肌肉線條堅實,身上沒有贅肉,更遑論小腹了,只是一向都以寬鬆舒適的穿著出現,若非今日這樣袒裎想見,哪有可能知道!
程思婕詫異地抬頭,愣了幾秒後,隨即露出一個有點賊的詭異笑容。
「可茵,你的身材很好喔。平常太會藏了。」她靠過來,用肩膀頂頂好友,眼睛這起來。「交給我,這次我一定讓你一出現就讓所有人跌破眼鏡,被各路英雄帥哥追到喘不過氣。」
「有必要讓大家受到這樣的驚嚇嗎?」羅可茵苦笑。
「不是驚嚇,是驚艷。」程思婕露出堅決的神情。
一旦讓程思婕決心要做什麼,就一定會盡力而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何況思婕這人最浪漫,充滿粉紅色思想,老是想要幫好友特色好對象,看來,這次羅可茵是逃不掉了。
隔日,程思婕真的是劍及履及,抱了一堆衣服行頭又來找她,還一路從她任教的學校押著她回家,深怕獵物脫逃似的。
「我不適合——」「頭髮太短怎麼卷——」「不要畫眼線行不行——」
羅可茵的驚恐問句中,還夾雜著程思婕的甜甜笑聲,以及羅母偶爾控頭看看時發出的驚歎。「我女兒打扮起來,還真漂亮!」
「就是嘛,平常不知道到底在謙虛什麼,有身材就要秀出來呀。」程思婕振振有詞。「你以後要常常用打扮,穿得美艷一點,現在很多老師都很辣的。」
「不可能,我以後才不會——」別說以後,她連這次都想打退堂鼓了。
「不行,不准換掉。」程思婕拉住她想抗拒的雙手。「你只是不習慣而已。總是要練習啊,不然以後當新娘子的時候怎麼辦?」
「對對對!」羅母在旁邊猛點頭。
新娘子?羅可茵苦笑。她連想都沒想過那一天。
終於,媲美整治山河的工程完工了。
房間裡的穿衣鏡前,映照出一個窈窕有致的倩影;包裹在鍛面改良式連身短旗袍裡的是前凸後翹的葫蘆型好身材。短髮在電棒以及思婕的巧手整治下,彎著嫵媚的弧度;狀雖然淡,可是適當地勾劃出一雙鳳眼,尾端微微帶勾,顧盼之間,頗有風情。
「好漂亮……」羅母都看傻眼了,呆了半晌,還用衣袖印了印眼角。
「伯母太感動了哦?」繳出漂亮成績單的程思婕洋洋得意。
「媽,你不是在哭吧?」羅可茵很無奈地問。
「當、當然不是。我只是……我女兒……」被說中心事的羅母很尷尬地奪門而出。「我去叫你爸也來看!」
「不要啦,媽,你等一下!」羅可茵也跟著追出去,被強迫試穿的高跟鞋拐了一下,害她差點兒跌倒。
就是這該死的高跟鞋,害她跑不快,否則,長跑選手哪裡可能追不上一個年過半百的歐巴桑。
當她衝出大門之際,她母親早已經不見人影了。要經過鋪滿白色碎石的小院到另一邊,才是加蓋出去的另一棟主 。羅母大概已經喊得全屋都聽見了吧。
就是那麼剛好,那一刻,羅可茵猛抬頭,就見到了一個高大身影,正站在大門口。
深濃暮色中,那人是一個剪影,寬肩、長腿,一身整潔的西裝,探頭往裡看的姿態是如此優雅,一時之間,羅可茵突然覺得四周空氣變稀薄了,所有景物光線都淡去,視野中央只剩下那個瀟灑的剪影。
她喘不過氣。
是那個人回來了嗎?經過了這幾年狠心地不通音訊,他終於原諒她了嗎?
「可茵?」對方喚她的嗓音也帶著不確定,好像認不出她來似的。
聽到這嗓音,羅可茵卻像被當頭潑了冷水,整個人醒了。
不是他,不是席承岳。是個更成熟、有了點年紀的男人。
被高高挑起的心,此刻重重的落下,摔碎了;失望的感受竟如此巨大,讓人快要招架不住。
短短的幾秒鐘,她像是經歷了一場輪迴。也只有某人能讓她這樣。
「趙伯伯?」她不太確定地問。果然就是趙伯伯——她好友臥鋪湘柔的父親。
他往前跨了一步,廳下的燈自動感應打開,淋浴在暈黃燈光下的男人已經有了年紀,卻還是一派瀟灑;他有些驚訝地望著羅可茵,久久都說不出話。
「趙董,這裡就是天喜會館嗎?不像五星級的啊。」他身後停著一輛跑車,車窗降下,嬌滴滴的嗓音飄了出來。
「啊,咳咳。」趙父這才如夢初醒,清了清喉嚨說:「抱歉,我對這兒的路不大熟,但對你家還有點印象,所以想過來問問——」
也難怪他有印象了;因為他的女兒趙湘柔,高中時期若不在家,幾乎都是在這兒。
「這附近確實容易迷路,很多路都改過了。」羅可茵忍著強烈的失落感,打起精神為摯友的父親解惑。「趙伯伯是要去天喜?那還沒到,要從原路繞回去,到前面紅綠燈的地方左轉,再開大約十分鐘,就會看見了。」
天喜會館正是羅家經營的頂級溫泉飯店,位居山腰,地點隱密,對於想要好好放鬆休息的旅客來說,非常理想;但對於不熟路況的人來說,就不是那麼容易找到了。羅可茵熱絡地指點著。
「嗯,謝謝。」趙父道過謝之後,卻沒有動,仍站在原地,繼續以欣賞的眼光望著眼前女子。
印象中的羅可茵皮膚略黑,身材略壯,青春期的她很安靜,一點也不搶眼;不過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卻已經是個出落得標緻誘人的小女人了。
尤其她有股迷惘的純真神態,似乎對自己的魅力懵懂無知,配上那柔媚性感的身材……會令所有成熟男人心動。
他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一塊璞玉?
「好了沒啊?問路怎麼問了這麼久?」跑車內的烈焰紅唇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嬌聲催促起來。「這麼晚才到,一定訂不到最好的水雲湯屋了;跑這麼遠上山,我可不要住普通客房喲。」
「咦?這不是湘柔的爸爸嗎?怎麼會在這裡?」程思婕也聞聲出來了,探頭看看,很詫異。
「趙伯伯剛好在這附近迷路了。」羅可茵解釋。
「哦?迷路會遺傳嗎?那難怪湘柔……」
「趙伯伯如果需要的話,我幫您打個電話過去訂房好嗎?」她趕快說。「兩位是想住水雲湯屋?」
「好呀,快幫我訂,要訂角落那間最大、風景最好、還可以看夜景的。」車內的嬌客探出頭來說,一張化妝精緻無懈可擊的臉蛋非常面熟,不就正是目前當紅的某艷女明星?
趙父尷尬地笑了笑,這才道謝離去。臨走,那雙桃花眼在可茵身上繞了繞,透露出毫不掩飾的欣賞與驚艷。
濃重霧色中,她們都沒有看見他的眼神。
結果證明程思婕是對的。那個週末的旗袍趴,羅可茵一登場,就讓一大票眼高於頂的精英跌破眼鏡,還要從地上撿起來擦,以便看清楚美艷登場的羅可茵。
「羅老師最近幾年可有空?」「這是我的手機號碼,有空請找我,吃飯喝咖啡都奉陪。」「你平常有上健身房?都去哪間?哪位教練?身材練得真fit!」
眼看一群平常不大和羅可茵交談的男人,全都像蜜蜂見了蜜一樣在她身邊嗡嗡嗡個沒完,程思婕心中真是充滿了驕傲與成就感。
本來就該這樣嘛,年輕女孩當然要象花一樣盛開,吸引異性,享受被追求、被重視的感覺;羅可茵以前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端著一杯香檳,程思婕在角落滿意地望著她手中塑造出的藝術品,在大廳的中央發光發熱,吸引一群又一群的蜜蜂,以及旁邊不少嫉妒的眼光。
直到一個身影靜靜來到她身旁。
「嚇!」猛然一看,還以為是趙湘柔的老爸跑來了,程思婕嚇了一大跳。
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人更修長精瘦,還有一頭幾乎及肩的黑髮,根本不可能是中年的趙董。
男人留長髮幾乎永遠是失敗的;但好看的,就像眼前這一位,會讓人忍不住讚歎。烏亮的髮質,親著他略微瘦削的俊臉,反而散發出一股奪人的野氣——明明他就是最優雅的紳士啊。
「承岳學長?你,你何時回來的?」程思婕吃驚得聲音都變了。「你怎麼會在這裡?為什麼都沒聽人說……啊,剛好可茵也在,我去叫她!」
「噓,先別出聲。」他微微笑著,阻止了程思婕。
含笑的視線投向正被幾個垂涎的男人包圍住的羅可茵,俊臉上流露的是極為溫柔的神情,但他卻沒打算上前去攀談,只要這樣遙遙望著就足夠了似的。
這兩人之間一定有什麼歷史,絕對不像可茵輕描淡說的,是學長與學妹的關係而已。單純的學長怎可能如此纏綿的眼神望著一個學妹?
何況,他是席承岳,只要一笑,多少學妹就會拜倒在他腳邊,哪需要這樣又期待又怕受傷的躊躇著?
「學長,你跟可茵,是不是……」
席承岳還是沒開口,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似乎包含了千言萬語,程思婕也傻了。
他似乎默默守著羅可茵過來,但驚呆攀談的男士圍繞她身邊,一個講完又一個,羅可茵忙著應付,無暇注意其他。
等到最後,他溫和地對程思婕說:「我得先走了,你們玩得開心點。」
「等一下!學長,你不跟可茵打個招呼再走嗎?」程思婕急了,連珠炮似地追問:「你這時候在台灣,是回來渡假,還是洽公?要待多久?可茵知不知道?我去叫她!」
席承岳笑著,輕撥了撥程思婕額前的短髮,動作優雅,又非常自然。
「沒關係,讓她忙吧。」他淡淡地說,語氣很平,聽不出情緒。
再度重逢,又是驚艷,可是這一次,他沒有上前叫她。
就像來時一般,席承岳又悄悄的離去,留下一臉困惑的程思婕,呆呆望著被用來當聚會場地的總統套房門口,好一陣子沒辦法回神。
場中還正熱鬧,氣氛正好,初初成為注意力中心的羅可茵微紅著耳根,對她遠遠拋來一記求救的眼神。
她看見席承岳了嗎?剛剛還在這裡的。難道就這樣錯過?
程思婕整顆心突然充滿了粉紅色的泡泡。光憑這兩人的神態,欲言又止的模樣,就足夠讓她幻想出一整個從頭到尾完完整整的浪漫淒美愛情故事。
雖然,她一面冒著泡泡,一面還是不大相信,拜託,是號稱少女熟女美女醜女全都一網打盡的女性殺手席承岳哪,有可能跟可茵這麼單純又溫和的人——
等到羅可茵終於暫時脫身,才回到程思婕身邊,她吐出一口長氣,苦笑著對程思婕說:「下次不管你怎麼逼我,我都不再打扮成這樣子了。」
今晚她講的話,被要電話的次數,收集到的目光冷箭數量……大概已經創了二十幾年來的新高紀錄。被注目的程度,和當年高中時代跟席承岳走得太近時相比,可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程思婕沒答腔,大眼睛眨啊眨地看著她,好像不認識她似的。
「思婕,你怎麼了?要不要坐下來?喝多了是不是?」羅可茵擔心地問。
她的學生們若露出這樣靈魂出竅的表情,大概都是要暈倒的前兆,她已經很有經驗了。
「我剛剛……看到一個人……」
中暑?但週末夜裡大飯店的總統套房哪來的太陽,那一定是中邪!
沒想到信華這麼大的飯店,也有「不乾淨」的地方?羅可茵不敢置信。
別鬧了,鬼哪有人可怕!
「是jacky嗎?又來糾纏不清?你們明明已經分手很久了。」她以為是程思婕的爛人前男友,心生憐惜。「沒關係,你先坐下來,我倒杯冰水給你喝——」
「不用,你先聽我說。」程思婕突然抓住羅可茵的手。「你知道我剛剛看到誰了嗎?是席承岳!」
羅可茵好脾氣地拍拍甜美可愛的好友,很有耐性地繼續安撫:「好,好,你看到他了。先坐下來好不好?還是要出去外頭陽台透氣?」
「羅可茵!」有人沒好氣了。「我不是在發夢,也不是幻想,剛剛席承岳真的在這裡,還跟我講了幾句話,你現在追出去,說不定還能在樓下遇到他。」
羅可茵呆住了!琥珀色的眼眸盯著程思婕,好偈突然聽不懂她的話似的。
「是真的,我保證!我以我剛買的Christian Louboutin高根鞋發誓……不,應該說,要是我騙你的話,我馬上肥五公斤! 」
嘩!對思婕或湘柔來說,這真的已經是發毒誓了。
羅可茵整個頭都昏了,心跳又是毫不受控地狂猛起來,頓時,有種高空缺氧的感受,讓她喘不過氣。
他回來了?真的?他剛剛就在這裡?
思念力道再度重擊,撞得她差點跌倒。扶住牆面,羅可茵勉強支撐住自己,強笑道:「這高根鞋讓人站不穩……」
看她的反應,程思婕心裡的泡泡冒得更多更大,也更粉紅了,八九不離十,這兩人之間絕對不單純!
「你快追啊!」程思婕用力拉起快軟倒的好友,「不農牧民有什麼誤會,你們當面講清楚嘛。現在出去,動作快點應該可以追得上。」
羅可茵真的追出去了,踉蹌著,恨不得把腳上高根鞋甩掉,光腳狂奔,好歹她也曾是大專女子組一萬公尺長跑的紀錄保持人——
可惜,似乎跑得還是不夠快,她倉皇地到大廳,地下停車場,豪華的中庭,車水馬龍的正門外等各處都看過了,依然沒有那優雅修長的身影。
這跟她曾作過的夢境如此相像,夢中,她在他身後狂追,而他,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汗水濕了她額前的卷髮,緞子旗袍也緊貼著她的曲線,倉皇的她有如走錯了時代,在水晶燈閃爍光芒的豪華大廳內徘徊,不知該走向何方。
恍惚間,羅可茵彷彿真的看見了席承岳,一身熨貼西服,像上海租界裡的亂世佳公子,含笑對著她走來。
她的頭好暈,汗水似乎滲進眼角,讓她看不清楚。
猛力眨了眨眼,被刷得又濃又黑的睫毛有如蝶翼般翩翩閃動。
她終於看清了來人。
「趙伯伯。」她努力要掩飾住語氣裡的失望,不知道有沒有成功。
「你們在這兒聚會啊?真巧,我跟朋友也來吃消夜。」果然就是趙英展。他看出她臉色蒼白,關心地詢問:「身體不舒服嗎?喝多了?要不要坐一下?」
「我沒有喝酒……謝謝趙伯伯。」羅可茵搖頭,強笑說:「那我先上去了,思婕還在等我。」
結果才過離開兩步,就踉蹌得差點跌倒,趙董立刻扶住他。
「倒咖啡座去坐一下吧,我陪你。」他的微笑充滿魅力。「我剛好也想跟你聊聊湘柔。這丫頭又有好一陣子不肯接我電話了,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這位老帥哥實在是高手,幾句話轉移話題,就讓人鬆了戒心。
也難怪,面對好友的父親,還能有什麼戒心呢?他可是湘柔的爸爸啊。
他們離開的身影,落入一雙遠遠遙望的沉靜眸中。
她……真的不是當年的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