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舒服的秋日下午。陽光淡淡的,風輕輕的,人纍纍的。
痛、痛、痛!
羅可茵一面爬著樓梯,一面在心裡慘叫;十六歲,卻有如六十歲,走路極度緩慢不說,還彎腰駝背,姿勢難看。
校運會正如火如荼在進行,校園裡人潮洶湧。四百公尺決賽奪冠之後,她在腎上腺素的支持下,死命撐住勉強的笑臉,穿越興奮道賀的同學人群,準備找個安靜的地方坐下來。
到處都是人……汗水還是淚水已經模糊了她的視線……此刻若再配上悲情的背景音樂,她就可以改名叫秋瑾了。
最後,她居然一路拖著腳步慢慢爬,來到一向沒人的教室頂樓。沒辦法,私立學校難得開放,每間教室、每個角落都塞滿了好奇參觀的家長、親友,要沒人的地方實在太難找。
每爬一階就狠狠刺痛一下,全是煎熬。舉步維艱啊。
她一身熱汗地從樓梯間緩緩爬出來,費力推開通往樓頂的鐵門,迎面便是開闊清朗的秋日晴空,以及可喜的涼風。
然後,羅可茵傻住,以為自己走進了電影或偶像劇的場景。
女兒牆邊角落已經有人。精確地說,是俊男美女各一。他們閒適地並肩靠在短牆上,沒有交談,也沒看著對方,反而像是廣告海報一樣,眺望著晴空浮雲。
目眩,神迷。
男的她不認識,女的倒是很眼熟;不只她,大概全校的人都對她眼熟。那可是她班上、乃至於全年級甚至全校公認的大美女趙湘柔。
美女同學面無表情,看起來高不可攀。人如果漂亮到一個程度,總有種難以接近的氣氛。羅可茵自然不敢過去打擾,只是默默跛著走到另一邊水塔旁坐下,小心翼翼地解開鞋帶、把運動鞋脫掉。
啊……厚厚襪子前端染紅了一塊,全是她青春的熱血——
就說她手賤,明明已經很痛了,還要嘗試性地摸摸那片快成九十度插進肉裡的腳趾甲;一摸之下……
痛!痛到眼淚都快飆出來了。羅可茵倒吸一口氣,強忍著;身上又是冷汗又是熱汗,髮絲都黏在臉上,狼狽得一塌糊塗。
這時候,仙人般的帥哥翩然出現了。他好奇地走了過來。
「喔……會痛嗎?」詢問非常同情。
聽到這種問句,羅可茵只剩無奈的表情可應對。這還需要問嗎?
「血一直流出來,妳要不要拿面紙擦一下?」對方彎腰,專注打量。
羅可茵尷尬起來。她的腳丫子少見天日,平常都包在鞋襪裡,膚色稱得上白皙,此刻正大剌剌赤裸地呈現在陌生男生面前——
「不、不用了。我沒有……」話都講不清楚。
對方看她一身運動衫、短褲,連口袋都沒有,當然變不出面紙,遂回頭揚聲問道:「湘柔,妳有面紙嗎?借我們用一下。」
「面紙?」有如洋娃娃的美女同學動了,卻還是面無表情地走過來,也一起加入研究鮮血淋漓腳丫子的行列。「哇,怎麼流了這麼多血?傷在哪裡都看不清楚了。會很痛嗎?」
「……」又是這個問題。羅可茵繼續一臉無奈。
「女孩子不是隨身都會帶面紙、手帕?」男生好奇的問:「妳們都沒有?」
「面紙沒有,手帕有。」趙湘柔說著,從制服格子裙口袋摸出一條手帕,就往羅可茵腳掌的方向靠過去——
「哇!」羅可茵大叫一聲,猛然縮回腳丫子。
對方兩人被她突如其來的大叫嚇了一跳,倒退了兩步。
「怎麼了?我碰到妳了?很痛嗎?」洋娃娃急著解釋:「我只是要幫妳擦滴下來的血,絕對不會碰到傷口,妳不用怕!」
「不、不是。只是,那條手帕……」
開玩笑!那可是名牌Burberry的真絲手帕,拿這個擦血?!套句羅可茵她媽媽的話,就是「夭壽喔,會給雷公打死!」
「別看湘柔這樣,她可是護理小老師。學妹,妳就信任她一次吧。」有人悠然勸說。
奇怪?羅可茵跟趙湘柔是同班同學,怎麼就沒聽說過護理小老師這種頭銜?她疑惑地望了望那陌生學長。
這一望,卻望見了令她終身難忘的笑臉。
他的微笑如秋日的陽光,溫和清淡,卻閃爍著金粉;羅可茵並不是沒見過英俊好看的男生,但眼前這一個,不一樣。
可憐一顆少女心完全不受控制地急跳起來,又快又猛,像是剛剛跑完她拿手的四百公尺似的。
「好,擦乾淨了。」趙湘柔趁她在發呆,真的用手帕小心翼翼地拭去大部分的鮮血,那翻起來的腳趾甲清楚呈現,更加怵目驚心,連一向沒什麼表情、處變不驚的趙湘柔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好嚇人。」
「我看還是去保健室吧。」學長說。
「保健室在資源教室那邊,要橫越整個校園,她這樣能走那麼遠嗎?」
「可、可以,我剛剛還能爬上樓,應該……」羅可茵一咬牙,努力扶著牆站起來,想要證明自己沒問題。
「不行。我看不下去。」趙湘柔細緻美麗的臉蛋已經有點發白。
「沒關係,我來幫忙。」展現男性雄風的時候到了。
只見學長走到她身前,略彎下腰,伸手——
「不用不用!」羅可茵嚇得胡言亂語起來,猛搖手。「我很重,真的,你不用這樣,等一下會兩個人一起滾下樓梯!」
這位學長又笑了。笑容,還是一樣令人屏息;尤其距離如此接近,羅可茵害怕自己的心跳聲會大到讓對方聽見。
「妳該不會以為……我是要把妳整個人抱起來吧?像新郎抱新娘那樣?」一雙桃花眼瞇瞇的,笑意帶著點促狹。
羅可茵則是被笑得臉紅過耳,半個字都吐不出來。太尷尬了。
「我只是要扶妳。來,搭住我的肩。」他低下身子,讓羅可茵的手繞過他的寬肩,撐住。「靠在我身上沒關係,妳放鬆一點。」
可是兩人靠得更近了,他的臉就近在咫尺,這樣如果還能放鬆,那羅可茵不是瞎了,就是性向有問題。她只感覺一股熱潮從脖子一路燒上來。
天啊,一身的汗臭不說,整張臉大概紅得像西紅柿,還加上披頭散髮。在這兩個漂亮的人面前,她實在自慚形穢……
「那我可以幫什麼忙?」趙湘柔尾隨在後,追問。
「妳去按電梯。」
「教學大樓有電梯?」正努力摒除雜念與尷尬,試圖專心用單腳跳躍的羅可茵大吃一驚。「還有,電梯不是教職員才能用嗎?」
「要是學校是你家建的,別說電梯了,校長辦公室都可以借你睡午覺。」趙湘柔很無所謂地回答。
「真、真的嗎?」
「當然不是。學妹,妳別聽她胡說,她就是這張嘴不饒人。」席承岳笑著回頭斥責趙湘柔,語氣中有著說不出的寵溺。
羅可茵愣愣地看著眼前俊男美女的互動。在這之前,她認識的所有男性都走沉默寡言大男人路線,絕無如此溫柔中帶點溺愛的語氣出現過。
遇上他們,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也超出她的想像。
那日黃昏,在逐漸散去的運動會人潮中,大會廣播聲響在已有涼意的風中迴盪,西斜的夕陽拉長三個人的身影,緩慢前行。
中間那個影子腳步踉蹌,一跳一跳的,甚是滑稽。
羅可茵就這樣走進了——或者該說是「跳」進了——俊男美女的世界。
***
經過校運會之後,剛入學的新生們彼此間都比較熟了;而羅可茵也從身旁同學毫不藏私的熱烈討論中,得知那位學長的大名。
席承岳,又高又帥的高三生,成績好得要死不說,還是個運動健將,且是校內跳高記錄的保持人,完完全全是照著少女幻想中的白馬王子訂作的形象。
王子就是王子,就算斜靠在教室頂樓的水塔邊,背景是灰濛濛的冬日天空,依然帥氣瀟灑。他好整以暇,等著站在他面前的人開口。
與他正面相對的,是羅可茵。她低聲說了幾句話。
「妳可以大聲一點嗎?」席承岳耐心地問。
「呃,湘柔要我來傳話……請學長……把她的午餐交出來。」
始作俑者無所謂,說得理直氣壯;傳話的人卻面紅耳赤,講得結結巴巴。再怎麼說,在全校女生心儀的對象面前「要飯」,可不是件輕鬆的差使;也只有趙湘柔這樣的千金大小姐,才能如此自然的指使同學去做這種事。
「妳是說,湘柔要妳來討飯?真的?」席承岳一雙很桃花的眼眸瞇了起來,故意說:「是我認識的趙湘柔嗎?國中三年都蟬連校園美女第一名、人稱史上最美、最有氣質的高中生那一位?」
「是,就是她。」聽著這一長串介紹,羅可茵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又沒午餐吃了?一定沒帶,又不想去福利社跟人擠。」不愧是舊識,席承岳很瞭解趙湘柔的習性。
「她說學長欠她午餐。」羅可茵趕快補充。
「我是說過要請她吃飯,不過,怎麼變成每天都要請?」
話是這樣說,席承岳還是把手上的紙袋交給她。
「學長,這是你自己的午餐吧?」默默接過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問,「那學長你吃什麼?」
席承岳只是微笑,笑意簡直要從眼角擴散到空氣中。他看著眼前個頭高大、在運動場上奔跑時有如羚羊一樣矯健、本人卻意外羞怯的學妹。
「妳手上拿著什麼?」他反問。「方便讓我參觀一下嗎?」
羅可茵遲疑片刻,伸長手,把剛剛到校門口領回的提袋交出去。
自小到大,羅可茵家裡幫她準備的便當菜色一定是班上最豐盛的。色香味俱全不說,主菜跟飯還細心地用不同保溫盒裝好。今天的主菜是三杯雞,蔬菜是炒空心菜以及燴絲瓜;加上飲料冬瓜茶跟小零嘴、水果,裝得滿滿一袋,沈甸甸的。
看著眼前瘦削的俊男仔細翻看自己豐盛到過頭的午餐,羅可茵實在很想找個地洞躲起來。
她隱約害怕著,怕那句如影隨形的話,從他口中說出——
應該免疫了才對。就算他真的取笑她「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又怎樣?她的身材確實比一般女孩「健康」許多,食量也確實不小;這句話,從小聽到大,沒什麼大不了。
但她還是緊張。像是站在懸崖邊,隨時要被一句話打落。不用一句話,只要一個帶點嘲諷的微笑,就夠讓她墜崖了。
「……真想吃一口。」結果,席承岳研究了很久之後,抬起頭,一雙桃花眼笑瞇了望著她,突然說。
「當、當然可以。沒問題。」緊張到沒聽清楚的羅可茵,反射性地回答。
帥學長突然做了一個她完全意想不到的動作。他伸手捏了捏她被寒風吹得紅通通的臉蛋。
「可茵,妳在發呆?我是說妳的臉像蘋果,讓人看了很想咬一口,妳還回說沒問題?妳要不要順便謝謝我吃妳豆腐?」
「很大一碗耶。」又是衝口而出;之後,羅可茵立刻想咬舌自盡。
真是糗爆了。天氣很冷,頂樓風很大,她全身卻都在發燙。在席承岳面前,她老是覺得自己舌頭打結、手腳都不知道要怎麼擺才對,超尷尬的。
「什麼東西很大一碗?」席承岳很有興趣地問。
被追問了好幾次,羅可茵才很慚愧的從實招來。「豆腐啊。我以前的同學也常常這樣捏我,還捏手、捏腿、捏腰……我抗議的時候,她們都說,這麼大碗的豆腐誰吃得下。」
本來應該是冷笑話的,不過,席承岳俊臉上原先蕩漾的微笑卻慢慢消失。
她的神經有這麼粗嗎?真的如此不防人?
「妳國中同學……也都這樣?」口氣有著一絲正經嚴肅。「男生還是女生?」
他的表情為何突然嚴肅起來?羅可茵感到奇怪。「女生啊。學長,我是靜華畢業的耶。」
靜華是有名的私立貴族女校。聽到這兒,席承岳才突然鬆了一口氣。對於會有這樣的反應,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學妹,以後不要隨便讓人捏臉。」諄諄教誨著的學長眼睛卻在笑,還親自示範,大手伸過來又輕捏了一把紅通通的臉蛋。「像這樣,就是吃豆腐。」
「我知道。」回答得好無辜。
空長了這麼高大的身材,卻是個傻大個兒。席承岳看著她的眼神流露出莫名的憐惜,連他自己都沒察覺。
「像妳這樣,會被湘柔欺負到死。」席承岳歎了口氣。「以後別再讓她隨意差遣了,有什麼事,要她自己來說。」
「她沒有差遣我。」羅可茵幫同學辯解。「是我看她好像不大舒服,問她要不要一起吃飯,她才……」
「不用幫她講話。趙湘柔就是個被寵壞的死小孩。」說著,席承岳突然皺了皺眉。「湘柔不舒服?」
「嗯,這幾天都很沒精神的樣子。」
「湘柔……那麼沒表情的人,妳看得出來?」這個有趣。
「看得出來。」羅可茵認真地說。
席承岳又不接腔了,笑笑的看著她,然後,很自然地幫她把被寒風吹亂的髮絲順到耳後。
這樣一個小動作,他做起來一點都不顯突兀,反而有種大哥哥的風範。不過,當然不是真的像哥哥。羅可茵自己就有三個哥哥,他們才不會這樣。
他的指尖冰涼,觸及她燙燙的耳朵,兩人都愣了一下。
「趕快下樓去吧,這兒風很大,小心感冒。妳們都還沒吃飯呢。」
「學長,那你……」羅可茵遲疑著。
「我沒關係的。」他微笑說著:「反正下午的課不太重要,我出去校外隨便買點東西吃就好了。」
高一學妹眼睛眨啊眨的,對於高三學長隨心所欲的上課態度感到崇拜。
「這個不是好示範,不可以學。」他又摸摸她的頭,笑開了。
學長有一雙好桃花的眼睛,笑起來瞇瞇的,笑意蕩漾在英俊的五官上,好看得令人心跳又悄悄失序。
「有空歡迎來找我,我中午大概都會在這裡。」席承岳補充。「要是湘柔欺負妳,也可以跟我說,學長幫妳出氣。」
「湘柔沒有欺負我。」
「所以我說如果嘛。」席承岳笑。「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說得沒錯。羅可茵提著便當,慢慢走下樓時,心裡模糊地想著這句話。
以後的事情,誰知道呢?就像以前她也根本不知道,原來國中時在女校是眾多同學崇拜愛慕對象的自己,居然一升上高中,立刻就跌入了那種類似暗戀的心情。真的是一頭栽進去,連她自己都嚇一跳。
要是讓家人知道席承岳這號人物的存在,什麼事都不用發生,她已經可以想像太過緊張關心的父母、兄長會怎麼反應了。大概會立刻衝到學校,把席承岳抓出來從頭到腳檢視一番,外加查問祖宗八代吧。
所以秘密只能藏在心裡,誰都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