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的,穿過老厝的門樓到外頭,前頭一條小河,河岸兩旁以磚石修葺過,宛如護城河般的衛戍著老厝;一道階梯下到河裡,方便幫傭的阿梅來這裡汲水洗衣服。
河岸兩旁栽植著美麗的金絲竹叢,風來搖曳生姿;眺望,此處風景秀麗,地靈人和,的確是養病的好地方。
走下河岸的階梯,水流是婉轉的樂音,百聽不膩,當初祖先選擇此地來建蓋大屋,應當是因為風水的考量:潺潺流水一來象征著後世子孫的生生不息,水也代表財,取財源滾滾的好意涵。
可惜的是,他這輩子不可能有子嗣,繁衍子孫的重責大任就由其它的兄弟去扛,對張氏一族不會有任何貢獻的他,只能被丟來這裡。
就連父母親也只偶爾來上一回看望自己,擺明了讓兒子在這裡等死。
真的不懂,來這世上一遭究竟是為了什麼?他知道自己的命只在旦夕之間,因此想辦法要留下些足跡;即使活得短暫,稍瞬即逝的火花依舊能在他的畫裡留下了光彩。
他張開雲曾經活過,比起在族譜上留下個毫無意意的名字,那些畫更是活靈活現的證據。
阿梅提著一籃衣服過來河邊要洗,膩著聲喊:「少爺,太陽大,回屋裡吧?」
他走上岸,經過阿梅身邊時對她微笑。他喜歡這村莊裡的人,認真勤快,從不怨天怨地,加上質樸天真,比起自己的兄弟姊妹來得好相處。
年輕的小姑娘臉紅紅,仰著頭也回了個甜甜的笑,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麼又不敢說出口,一派的嬌憨。
他頓了一步,見阿梅又低下頭去,應該沒要緊事,他也就不理,剛要穿過門樓,看見那個人不像往常安靜的整理庭院,卻焦躁不安的在前埕處走啊走,時不時抬頭看著門樓外,見到自己後,才像是放下石頭般的輕松了。
他想起來了,聽附近的嬸婆說過,那個人的父母已經上阿梅家去提親了,兩家父母交好,這個時代裡也不時興自由戀愛,只要父母間同意,婚事就這麼訂了。
難怪那個人緊張,怕自己拐了阿梅吧?
心中一陣酸,表情卻維持著淡然,他走過那個人身邊,照往常般點點頭當是打招呼,然後回到畫室裡,闔上門。
不管有什麼情緒,他都可以發洩到畫布裡,包括對那個人的戀慕。
剛坐到畫架前沒多久,門開啟,那個人走進來,背抵著門想說什麼,跟之前的阿梅一樣脹紅著臉。
他輕笑,故意不看那個人,把專注力放在畫紙上,肖像的輪廓非常完美,對方英俊的容貌在憨厚的表情下,變得不那麼銳利,呈現的是一種天然的親和力。
他愛著畫裡的這個人,不能對門邊人說的,他可以小聲的、輕輕的,對畫透露。
「……少爺,阿梅她喜歡你。」那個人開口。
「嗯,我知道,我也聽說你父母要討她進門當媳婦。」淡淡回答。
那個人很不安的扭著雙手,靠近他,又問:「阿梅要我打聽,如果少爺你願意,她想跟著你……」
「簡大哥,你放心。」垂頭,他低低說:「……我不喜歡她,我也不喜歡女人,不會搶了你的阿梅。」
以為說了這些話後,那人會安心的離開,可是等了一會,也沒聽到腳步聲,忍不住抬頭。
憨厚的臉帶著一抹癡迷凝望著自己,就跟阿梅一樣。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砰砰砰,這是心悸,身體也開始冒冷汗,頭有些暈,這讓他有些緊張,老醫師交代過,遇到這種情況要小心,怕是發病的前兆。
想回房去躺著休息一下,可是簡大哥卻突然走過來擋下他,他覺得更加暈眩了,心髒部位也開始悶悶的難受……
「少爺……」那人額頭上大顆汗冒出,手心用力擦著褲子,支支吾吾地問:「少爺,那個、我可不可以……喜歡你……」
一瞬間他懷疑,簡大哥到底懂不懂什麼是喜歡?他說的喜歡,應該只是兩人這一陣子的相處、朋友間的喜歡吧。
深吸一口氣,平復這心跳,他微笑回答:「我也喜歡你,喜歡跟你在一起。」
話裡帶了私心,他喜歡對方的程度不一樣,那是愛情,可望不可及,這一生大概也只有這個機會能將這秘密對真人訴諸於口。
簡大哥卻笑開了,耳根子紅起來,驀地抓住了他的手,又說:「我我我、我可以牽你的手嗎?」
不是已經牽了嗎?他垂下頭,突然間,那種胸悶的感覺也不難受了,就是心跳的厲害,像要跳出胸腔似的,感覺到對方的手濕濕的,看起來比自己還緊張。
心一動,往上瞧,對方的眼裡有迷戀,毫不保留與掩飾的迷戀,原來……原來……
他口裡的喜歡,真的是那種喜歡……
想抽回手,那個人卻握得緊緊,很認真,不放。
對方是真的願意?
到了這時,他卻開始想退卻。那人知不知道,他沒多少時間給予?要是對方太過認了真,等這殘薄的生命消逝,他耐得住嗎?
如果是自己,當然願意,他想把握唯一燃燒自己的契機,才不往這一生來這一遭……
想自私的接納他,不去理會對方的家庭,世人的眼光,不想管往後她會不會思念著逝去的自己。
「少爺……」那人催促著答案。
那就燃燒吧,也好,在生命燃盡之前,風中的殘燭還是可以花火般,在夜空中絢爛過幾秒……
主動拉著那個人回到自己房裡,鎖上門,坐在床沿邊,主動湊過去親吻,對方一開始還不敢亂來,可是到後來,身體的欲望催動了,對方將自己壓在身下,急切的吸吮自己的臉頰、耳朵跟脖子,還將手探入了凌亂的衣衫裡。
原裝留聲機上流洩出濃稠精致的歌聲,遮掩掉兩人間親密交融時的曖昧之音,他坦然接受對方的侵凌,沒有技巧的性愛讓自己很疼,他要記住這種疼。
疼痛也是證明自己還活著的一種方式,更何況帶來疼痛感的是身上這個人,他正緊緊抱住自己,體熱像一張網,纏縛著自己舒服。
如果這是一場夢,就讓這夢延續的更久更強烈,永遠不要醒來……
☆☆☆
張見勇還是醒來了,而且是在一種極端舒服的感覺中醒來。
恍惚了很久,回味那余韻,清醒後罵了一聲shit,居然夢遺了!這次還特別舒服,害他根本不想起床。
嘩一聲坐起,警覺出這裡不是市區的家,然後、然後他好像還跟誰同床了一晚上……台灣黑熊的一張笨臉映入腦海,糟糕,剛剛因為太舒服而忍不住哼了幾聲,沒被他聽見吧?
轉頭看床的另一邊,被褥迭的整整齊齊,黑熊早就起床了,看看時間,都已經是上午九點鍾,睡到這麼晚,都是那個莫名其妙的夢害的。
臉紅,這房子真的很古怪,以往他都是夢見了漂亮女人才會夢遺,怎麼這次竟會夢見同性?那個人高高壯壯皮膚黑黑的,似乎跟誰很像……
到底跟誰像呢?想不起來,夢就是這樣,再怎樣甜美炫麗的夢,只要醒來,就都剩個模模糊糊的印象,只留下幾個較為深刻的畫面,提醒自己曾經夢過什麼。
不多想了,先善後再說,呃、要換內褲,身體也黏黏的,最好拿清水沖一沖……
躡手躡腳出房門,左右觀望,哈哈,沒看到台灣黑熊,安心,快速滴溜入浴室,洗一洗刷一刷,哇,這回發洩的量又多又濃,肯定是太久沒女人,還是趕緊找個女朋友,有益身體健康。
對了,小慈不錯,這幾天得空就追追看。
水龍頭下把內褲隨便搓一搓,將上頭的精華給沖掉,接著出浴室,順手把內褲長褲給丟洗衣機裡,這一幕剛好被走過來的偉仔給看到了。
同樣身為男人,偉仔當然猜得出是怎麼回事,卻故意說:「怕鬼還會尿床,你不會是附近哪個小學的學生吧?」
「我、我……」無法反駁,只能氣到臉嘟嘟,想大聲爭辯自己不是尿床,而是,可是眼睛好像瞄到小慈在外頭……
那就不理會他,繼續扮成驕傲的孔雀越過偉仔身邊,回房間規畫住在這裡的行事歷。
☆☆☆
中午小慈替張見勇跟偉仔煮好中餐,家常小菜還不錯吃,吃到張見勇連連誇贊,心中更打定了追求小姑娘的念頭。
在小慈收碗筷的期間,他別有所圖地問:「小慈,妳是本村的人,一定知道哪兒有好風景,下午帶我去看看,我要寫生。」
小慈咯咯笑,臉紅了,卻遺憾地回答:「今天不行,要陪阿婆上市立醫院看病……對了,奇偉哥,你帶見勇哥去逛吧,我的腳踏車借你們。」說著指指停放在外頭的那輛粉紅色車身、高把手、龍頭附籐籃的淑女型腳踏車。
偉仔當先拒絕:「我是雲躍會頭號小……董事長特助,怎麼可以騎這種車?傳出江湖會被笑掉大牙的!」
張見勇也一樣,他說出去遛遛只是借口,真正的目地是釣小姑娘,不過發現偉仔非常排斥粉紅色腳踏車,想說又有機會作弄他了,於是輕咳一聲,開口。
「小慈既然有事,沒關系,台灣黑熊你是本地人,哪處地方涼快你應該也很熟,我要求不多,有水有樹有草的地方就可以滿足我。」
「啊,早說,河邊草地上有好多你的同類,我帶你去認親。」偉仔說。
張見勇愣了愣:「很多人來寫生?」
「河堤草多,村裡有人在那裡放牛吃草,牛跟你一樣,有水有草就可以滿足了,你們五百年前應該是一家人。」偉仔嘿嘿壞笑著說。
張見勇也呼呼奸笑著說:「那你絕對不能現身,台灣黑熊是肉食性野獸嘛,會嚇壞牛的;還是找涼快的河邊地,我不介意你顯露真身下河去抓魚吃。」
這邊廂黑熊頭上現一團殺氣,那一處軟腳蝦腮邊烘兩朵紅雲,兩個怒目瞪視,要不是小慈還在一邊,也就打起來了。
小慈也不是笨蛋,見氣氛不對,笑著要打圓場,說:「奇偉哥,這幾年河堤修的很漂亮呢,帶見勇哥去看看;以前你跟我哥不是常逃課去釣魚嗎?釣竿水桶都還在我家,你順路去拿。」
偉仔想起當年事,上國中時不愛讀書,只喜歡拿著竹釣竿,田裡挖幾只蚯蚓作餌,再帶個水桶,河邊就是最好的逃學場所;現在經小慈一提醒,他癮又犯了,忘記正在跟某人生氣中,興沖沖跑出去牽了腳踏車就吆喝著張見勇要走。
「剛吃飽飯,太陽又毒,我想先休息一下。」張見勇可沒他那麼瘋。
「你再不運動,真的要變成軟腳蝦了!」偉仔在外頭牛吼著罵:「快出來,林杯知道個好地點讓你寫生,不騙你,那裡很涼快!」
小慈也在旁慫恿:「去嘛去嘛,見勇哥,你皮膚比我還白,很少曬太陽對不對?既然來這裡住了,就要曬黑些,像奇偉哥那樣就很有男人味……」
張見勇本來要吐槽,台灣黑熊是黑肉底好不好?不過他注意到小慈喜歡曬得黑黑的男人,既然如此,就趁機作日光浴,把自己曬成健康健壯的健健美先生。
趕著回房拿寫生本跟鉛筆又沖出來,偉仔已經不耐煩的跨上坐墊招手催他;張見勇看了那畫面真是想笑,高頭大馬一個粗魯男子,跨坐在優雅浪漫的粉紅色淑女車上,有夠不搭。
一分鍾後,張見勇發現坐在後頭載物架上的自己更可笑,因為偉仔一路往村子裡頭沖,道路顛簸,震的他屁股好痛;偉仔腳踩的速度快,跟摩托車有得比,害得張見勇又不得不抓緊前頭人的腰,咬緊牙關,免得不小心一個震蕩就咬掉了自己的舌頭。
真是人間酷刑,難道黑熊都是用這招來對付人的?
村子裡僅有一條勉強可讓兩輛轎車交錯會車的小路,偉仔由村頭騎到村尾,跟經過的每個阿公阿婆叔伯嬸姨的打招呼,在街尾某個小磚房外停下,說這是小慈家,拉著張見勇進去。
「不是偉仔嗎?快認不出來了,小慈打電話說你會來拿東西。」長相跟小慈有五、六分相像的中年婦女熱情的迎出來:「這後面的少年兄是……啊,住在老厝的張先生吧?小慈說張先生又年輕又英俊,真的……」
張見勇大喜,聽來小慈跟她娘對自己印象不錯,於是嘴巴甜甜喊:「伯母好,叫我見勇就行了。」
小慈的媽笑咪咪,往外頭看,雞婆的說:「你們要去釣魚喔?太陽很大捏,我拿帽子給你們戴……」
也不管客人接不接受,女主人從內間拿出帽子,一頂棒球遮陽帽給偉仔,說是他兒子的;另一頂籐編草帽往張見勇頭上套,說是小慈的,然後推著兩人出去,還諄諄交代說晚上過來這裡吃飯。
偉仔偷偷又嘲笑:「人家把女兒的帽子給你戴,這下承認自己娘了吧?」
張見勇則大驚失色,指著偉仔的頭說:「天啊,你帽子是綠色的,伯母未卜先知,你將來會被老婆戴綠帽!」
偉仔右手拿著釣魚竿跟水桶,揍不了人,黑熊左爪一揚,用力揉捏張見勇右半邊臉、張見勇忍痛反擊,重重踏上對方穿著藍白夾腳拖的腳背。
「偉仔,你又欺負人了!」小慈她媽看到這一幕,忙教訓:「啊你不是董事長特助?長大了,不可以再打人,要有大人的樣子。」
「是是。」偉仔忿忿放開手,干,軟腳蝦踩的人好痛。
怕小慈的媽把自己愛欺負弱小的豐功偉業拿出來講,他又催促著張見勇往後頭坐,沖啊!沖出小村莊,接上連外道路,騎過一座石橋後,拐彎,沿著河邊的碎石子路騎。
「這條路一直走就可以到我家了。」偉仔在前頭說。
張見勇身體偏了偏,往前頭看,左邊是農田,右邊是河堤;河面不寬,水流清澈平緩,岸邊整齊的植了些叫不出名字的樹,整條路都遮蔽在樹蔭之中,微風拂過小河帶著水氣,整個就是沁涼……
「你現在想回家?」張見勇問。
「今天不要,回去的話,我阿母又催著結婚了。老人家都是這樣,她嫌一個人說話不夠力,還會叫左鄰右捨一起來勸,煩捏!等我找到跟牡丹幫大姊一樣風騷又辣的女人後,一定結!」
「牡丹幫大姊?常聽哥提,說我如果遇到她,要保持警戒,千萬小心別被吃了。」張見勇說。
「你?」偉仔回頭看,干,沒錯,張見勇這副樣子的確是牡丹幫大姊最哈的那一型。
可惡,小白臉就是吃香,大姊如果想吃自己,自己會裝盤送上去,只可惜……改天找個時間,一定要把小白臉給分筋錯骨,才能解氣。
「那裡,停下來!」望見河堤邊見了個木頭小涼亭,張見勇忙要偉仔停下。
偉仔依言停下,將腳踏車靠著涼亭擺放,擺擺手說:「喂,軟腳蝦,我先去田裡挖些蟲,你附近逛逛,愛哪裡寫生就那裡寫生,好了回涼亭等我。」
張見勇吐吐舌頭作惡心狀,挖蟲?果然是台灣黑熊會干的無聊事。
站在涼亭中四處眺望。這涼亭的位置極好,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河對岸的遼闊農田,河景向左右伸展,水聲淙淙,涼快。
很久沒看過這麼大片的綠景了,藍天遼闊,幾朵白雲添花似的綴著,這讓久居都市的他眼睛舒服,心也舒服,把這樣的優閒的時間拿來寫生,似乎太浪費……
坐在圍欄上,背倚著梁柱,覺得懶困,半垂著眼想睡……
「哈哈,我挖到好大一只蚯蚓,軟腳蝦你來看!」哇啦哇啦喊,偉仔從路的那一邊跑過來。
想睡的心都被驚醒了啦!張見勇沒好氣的說:「不要不要,我不要看蚯蚓……別、別往我身上丟!我要跟哥告狀!」
偉仔本來真想把蚯蚓塞到張見勇的衣服裡,不過對方一機在手萬夫莫敵,悻悻然把蚯蚓們統統丟到水桶裡,拿了釣竿就要下到河岸去釣魚。
突然間張見勇指著幾十公尺旁的河岸邊,訝異地說:「樹下那個人……是不是哥?」
「小賢哥?」偉仔忙轉頭看,那裡一排樹,卻沒有人,於是罵:「哪有?你大白天的見鬼哦?」
張見勇又轉頭瞧,那人影不見了,揉揉眼睛,還以為是自己思念哥哥太過,眼花了。
偉仔不理他,抓著釣竿水桶到河岸去釣魚,張見勇想到寫生這事,不經意往剛才的方向看,那人又出現了,可能之前他剛好轉到哪一叢樹後頭了吧。
遠遠的瞧,樹下水旁的那人纖瘦高挑,河面上的風拂著他寬大的衣襬飄飄,倒有些凌波出塵,身材的比例看來跟大哥張見賢差不多,連站立的端莊方式也如出一轍。
一定是大哥,他可能是聽到小慈說的話,跑來找自己聊了。
三步並作兩步跑跳過去,搖搖手中的寫生本,喊:「哥!」
那人本來雙手垂在兩側,思考著什麼似的靜默不動,宛如雕像,帶得附近的風景有些蕭瑟,卻在聽到張見勇的喊聲時,微微側頭,靜謐的表情牽扯出一絲波動。
春水蕩漾般的波動,讓這個人成了風景裡的諧和存在。
「哥!」邊喊又邊揮手,張見勇等跑到那人的身前時,才發現:「……嗄,不是哥?」
張家人特有的清俊外貌,那個人,略長的頭發散落在額頭耳際,帶些病態的美感,雖沒有張見賢那樣奪人心魄的魅力,卻也是柔軟自在,加上身材跟張見賢一樣,難怪遠遠望著會認錯。
對方淡淡的笑,眼神溫柔,輕輕對張見勇點了點頭。
「對不起,以為你是我哥。你也姓張嗎?」張見勇這麼問,猜這人大概是張氏家族住在這附近的遠親。
「對。」那人回答。
張見勇這下肯定了對方跟自己是親戚,看年紀是同輩。真奇怪,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堂表兄弟姊妹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試探著問:「我剛搬到老厝,還沒拜訪過附近呢,你應該也是我親戚?」
「老厝……」那人動了動容,隨即低聲歎息,說:「我好久沒回去了……」
「我的黑熊僕人還沒整理好房子,過兩天你來找我玩。告訴你哦,你真的跟我哥好像,我一定要叫他來,你們兩人見見面。」張見勇嘰哩瓜啦說。
那人想了想後,有些困惑地說:「我好像走不了……你能帶我回去?」
「好啊。」張見勇答應,又問:「你身體不舒服、還是腳受傷了?」
「不知道……」他仰頭,眼神深邃如鏡,映照頭頂的枝葉婆娑:「只記得,綠色的蝴蝶漫天飛舞,我卻飛不起來……」
張見勇也仰頭看,這樹高約五、六公尺,滿頭綠葉;那葉子很奇特,大約***手掌大,葉頂與葉基深裂,看起來像是開展翅膀飛翔的美麗蝴蝶。
河岸很多這樣的樹,他在外頭寫生時也常見到,叫做羊蹄甲。春天時,蝴蝶般的葉子會掉落,紫紅色艷麗的花朵則如櫻花般開滿樹頭,有南洋櫻花的別名,盛開時花多葉少,此時已經過了花期,少了一番璀璨的視覺感。
樹葉沙沙作響,又是一陣涼風吹起,吹得那人的衣服的褶紋成水波,他垂眼,撥撥額上的亂發,嘴角微抿,笑意帶點淡淡的哀愁,那樣飄逸的美麗讓張見勇都看呆了。
他心中立時升起一股錯覺,彷佛這人會隨風歸去……
那人隨手摘了片葉攤在手中凝視,又說:「莊周夢蝶時,不清楚自己是人、或是一只蝶……我也一樣,以為還作著夢……」
「你沒事吧?」張見勇擔心的問,察覺對方的意識恍惚。
「……我只是感慨,故事裡人死了以後,靈魂能夠化為蝶,釋脫於方外,我卻……」他搖搖頭:「我卻被滯縛在此處,飛不開……」
張見勇一點也不以為對方在胡言亂語,這人的藝術家氣質太過濃厚,奇妙的話語裡由他口裡說來,一點兒也不突兀。
「你……」頓了頓,也不知道好不好打探,最後他還是開口問:「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裡?也沒有繩子綁住腳……」
「我有一個執念,想見一個人……你會帶我去見他的,對不對?」
那人說著,頰邊浮起了一抹動人的笑容,牽動著張見勇的心,只覺得喉頭一緊,某種情緒驅策之下,他毫不猶豫的點頭。
「對。」張見勇意識也模糊起來,隱隱聽見自己開口說:「你會見到他的,沒錯。」
仰頭看,綠色的蝴蝶充滿眼界,就像那天一樣……
☆☆☆
有人大力推了自己一把,張見勇醒過來,回頭就罵:「喂,這樣拍人很痛耶!」
「你在這裡做白日夢,叫也叫不醒,林杯才動手的。太陽要下山了,快回去。」偉仔釣到好多魚,心情很好,也不想斗嘴。
「神經病,我才來一會兒……」猛然住嘴,天啊,太陽已經接近地平線,綻出橘紅色光芒,記得剛剛還日正當中,怎麼發了個呆就過好幾個小時?
偉仔看他臉色怪怪,以為是寫生過度累了,搶了他手中的寫生簿翻開,空白。
「什麼都沒畫嘛,你是睜著眼睛睡覺喔?」偉仔念。
「我、這個、我跟一個人在聊天……咦,人呢?」張見勇原地轉了個圈,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就說你見鬼了,這裡除了軟腳蝦林杯不愛釣之外,哪有別人啊?走啦,到小慈家去吃飯。」
偉仔說完還用力拍一下張見勇的頭,要把人給敲清醒些。
依舊偉仔踩腳踏車,張見勇跨坐後頭,一段路之後他回頭望,羊蹄角樹下什麼都沒有。
唯有夕陽嫣紅、紅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