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班的成果發表會到底為什麼有如此正式的規模,何敏華實在不懂。她大大的開了眼界。
他們租借了一個正式的表演場地,音響跟燈光設備齊全,提早佈置好了,還有專業攝影師的助理在架燈、測光;而外面居然一字排開不少花籃,搞得像是紐約市立芭蕾舞團來台表演的架式。
何敏華早早換好了舞衣,在後台幫忙小同學們檢查衣服、繫鞋帶、綁頭髮。一下子誰的頭飾掉了、一下子誰的裙子又歪了,有人跌倒、有人突然肚子痛……什麼都要找她處理,也虧得何敏華習以為常,駕輕就熟地處理著。
羅品豐靠在休息室門口,饒富興味地注視著。何敏華對小朋友們極有耐心,而她們也回以最純真的信任。那畫面真美,羅品豐感覺手開始癢,他真該去拿他的相機──
「叔叔,」突然有小手猛拍他的腿。「借過!」
低頭一看,是穿著可愛Polo衫跟牛仔小短裙的甜甜小姐。她手上慎重地拿著一朵玫瑰花,花上還綁了細緻的粉紅色緞帶。
「甜甜,叔叔昨天不是跟妳講過,要表演完、大家都在拍手的時候,妳才能上台獻花給蜜蜜嗎?」沙盤推演了半天,這位小小姐還是非常有主見地在開演前跑來後台。
「這不是要給蜜蜜的。」甜甜慎重其事地解釋:「要給畫畫的阿姨。」
當叔叔的知道無法跟四歲小女孩的認真為敵,他牽著她走進混亂的休息室,幫她找到了會畫畫的何阿姨。
何阿姨正忙得滿頭大汗,但一看到甜甜,就著迷地在她面前蹲下。
「怎麼……這麼可愛的小女生,一次會有兩個?」她傻氣地說。
「阿姨,這個要給妳喔。」甜甜把花交給何敏華。
「要送阿姨?謝謝。」
「還有故事要講。」剛剛帶女兒過來的羅家大嫂在門口提醒。「甜甜,講快一點,阿姨跟蜜蜜她們要準備上台表演了。」
「好,我講很快。」甜甜吞了一口口水,然後用可愛得要命的嗓音飛快地敘述起來:「這個緞帶會變很長很長可以從上面丟下來然後抓著慢慢爬上去他們就又可以一起玩了而且氣球用緞帶綁住可以飛很高很高也不會不見。」
「啊?」何敏華自以為對童言童語已經很內行,此刻卻被她的連珠炮轟得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妳畫的那個故事呀。」羅大嫂笑著解釋,笑容好溫暖,充滿對女兒的寵愛與驕傲。「蜜蜜都會回家跟姊姊討論劇情。這是她們昨天一起想出來的結局。」
原來這也是她的粉絲。一股虛榮感悄悄爬上心頭,何敏華感動死了。她接過綁著緞帶的花,慎重地對甜甜說:「謝謝妳,我一定會好好考慮。」
「嗯,好。」甜甜也慎重地點點頭,然後跑過去抱了一下妹妹,幫她加油,就很甘願地被媽媽帶出去了。
羅品豐在旁邊安靜看著這一切。大大小小的女生都有著不同的美感,互動起來,又有著動人心弦的火花。
他心裡有一扇曾經緊閉的窗,似乎鬆動了,可以打開了。他想,他應該可以重新嘗試捕捉專屬於女人的美,而不再有陰影。
視線落到他最親的兩個女人身上。打扮得像可愛仙子的蜜蜜怯場了,她正埋首在何敏華懷裡,搖著頭,怎麼哄都不肯抬起小臉。
「蜜蜜,妳要勇敢。」何敏華低聲對她說:「妳不想跳舞給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姊姊看嗎?他們都在等著看蜜蜜現在有多棒、多漂亮呢。妳不出去,他們都會很失望的。」
「我不敢……我會害怕……」細緻童音可憐兮兮的。
「阿姨也怕。可是如果我不跳,那妳就看不到了,蜜蜜想看阿姨跳舞嗎?」她輕拍著懷中柔軟的小小身軀。
蜜蜜考慮了很久,點點頭。「想。阿姨的衣服好漂亮。」
「妳也好漂亮。那我們都勇敢一點,一起出去,好不好?」
蜜蜜點頭。
羅品豐在她們身旁蹲下,此刻在蜜蜜頭頂印下一吻,好溫柔地說:「叔叔幫妳加油。」
「阿姨也要。她也怕怕。」蜜蜜抬起小臉,烏亮圓眼望著叔叔。
羅品豐欣然從命,俯過去吻了何敏華。「妳也加油。」
幕拉開了,輕快的音樂響起,一開始就是何敏華的獨舞。她的腿其實一直發著抖,因為台下觀眾席居然坐得滿滿!
混亂匆忙中。她只看到前排坐著她表姨──那身鮮紅OL套裝到哪裡都搶眼至極──而表姨身旁,是略顯侷促的她母親。
何敏華的心重重跳了好幾下。
深深呼吸一口,她在老師的示意下,在流暢愉悅的鋼琴音樂中,登場。
長長的紗裙中,她的腿修長而優雅,輕快隨著音樂起舞,彷彿林中仙子,用身體禮讚著充滿喜樂的世界。
原本只是打算來看小孩舞蹈發表會的家長們,都被開場的舞給震懾住了。她跳得那麼輕盈美好,彷彿跳舞本身就是一件極快樂的事。帶著微笑的臉蛋散發光采,好看得令人屏息。
沒有人能否認──在這一刻,她是全場注目的美女。
「她是公主……」已經完全著迷的甜甜,攀著前面椅子的椅背,雙眼直盯著台上翩翩舞者,著魔似地吐出這樣的字句。
「喂,後面有人在叫妳。」就坐在甜甜前面的人聽到了,用手肘故意推推身旁的朋友。
趙湘柔滿臉不悅地瞪回去。「表演中請保持肅靜。」
「妳還不是講話了……」
「噓。」
一段表演結束,燈光轉暗。再度亮起時,觀眾響起一陣驚呼!
一群小仙子出現了,每個都那麼可愛,純白、粉紅、淺藍的小小紗衣穿在她們身上,真的猶如精靈一般。她們隨著音樂翩翩起舞,最難得的是,每張臉上,都有著好認真的神色。
表演進行得很順利──沒人在乎有小仙子跳到一半就忘了拍子、有緞帶花在旋轉時飛出去、甚至有一條紗裙在中途落地,仙子當場曝光──總之,在結束之際,熱烈到震耳的掌聲響了好久好久,還夾雜著口哨跟叫好。
一束束鮮花送上台,獻花的爸爸媽媽們激動得摟著自己的寶貝狂親,勸半天都不肯下去。
何敏華把懷中花束轉獻給了陳老師,兩人都興奮得滿臉通紅。她還抽出一朵嬌艷欲滴的玫瑰花,走到舞台邊,彎腰將花獻給在場邊拍照的攝影大師。
大師接過了,也拉住她的手,印上深深一吻。
「她跟妳三哥──」趙湘柔立刻轉頭,瞪著身旁好友。
「呃,好像是這樣沒錯。」羅家的么女羅可茵回以赧然的傻笑。「我也是到最近才知道,不知道怎麼跟妳講。世界真小,對吧?」
「不是世界真小,是緣分真奇妙。」美女聳聳肩說。
真的很奇妙,繞了好大好大的一圈,她們又碰在一起了。
遠遠的,何母望著依舊美麗貴氣的趙湘柔,心裡也有著深深感慨。
她曾經希望把女兒塑造成趙湘柔這樣內外兼具的明媛。結果,母女兩人都失敗,也都深深地失望了。
但現在,看看台上耀眼的何敏華──
誰能說她會比任何人遜色呢?
§ § §
當夜,一場旖旎醉人的私下「慶功」,讓這一日劃下完美的句點。
羅品豐從舒適至極的夢境中醒來之際,卻發現身旁沒有人。
應該在他懷裡的人正背對著他,坐在書桌前,振筆疾書。暈黃燈光中,她的背影好好看。
「妳怎麼起來了?」他懶洋洋地問。
「我睡到一半突然有靈感,就睡不著了。」她回頭對他歉意地笑笑。「吵醒你了嗎?抱歉。」
他搖搖頭,示意她沒事,好奇地起身看她在做什麼。
原來是那個還沒畫完的故事。她把一格格畫框都畫好了,正在依序快速打著草稿。似乎胸有成竹,知道接下來要畫什麼。
「通常都是有劇本,才開始做故事板的。」她解釋給他聽。「我之前只是隨手開始,沒有想清楚劇情,才會畫到無以為繼。現在我知道結局是什麼了。」
「哦?是什麼?」羅品豐玩弄著她短髮髮梢,很有興趣地問。
何敏華對他甜甜一笑。「這是秘密,還不能告訴你。」
羅品豐沒有追問。他知道這是屬於她的結局,一切,只能由她自己走完。
「沒關係,妳畫完再給我看好了。」他不再吵她,給她一個加油的輕吻之後便逕自回去睡了。
之後,羅品豐也忙得忘了要追問結局。他的個人攝影展籌備正如火如荼的進入最後關頭,整個工作室忙得水深火熱,羅老師也不例外。
展出那一日,有著明媚的好天氣,參觀者冠蓋雲集,人潮不斷,連電子媒體都前來採訪,聲勢相當驚人。
展出的場地是某基金會底下的畫廊,門口處有著等人高的琉璃雕塑,此刻被祝賀的花籃淹沒。站在旁邊探頭探腦的人也被花擋住了。
「阿華,妳在找誰?」小助理今日穿戴整齊,有如日系美型藝人,擔任招待無往不利,非常美觀;他掛著微笑,一面咬牙切齒對身旁有些躁動的何敏華低聲說:「妳小心不要撞倒雕塑。妳知道這一座琉璃雕像要多少錢嗎?」
別的助理聞言,都露出驚訝表情,他怎麼對「師母」這樣說話?!
「她不會的,放心。」攝影大一帥本人也在,一面閒閒喝著礦泉水,一面說。
羅品豐依然是瀟灑的襯衫、長褲,閒適大方,絲毫沒有因為這重要場合而盛裝或緊張,卻散發出一股難以錯認的雍容大度。誰說一定要長髮、皮衣、皮靴才算藝術家?
「來了,就在那邊。」此時他拍拍何敏華的肩,示意要她看。
門口處進來的,是羅品豐的妹妹羅可茵,以及她的好友趙湘柔。兩人一起來參觀,幫羅家哥哥打氣。
而美女趙湘柔一現身,果然引起高度的注目,甚至有不大進入狀況的藝文記者以為是哪個明星來了,還對著她拍照。
趙湘柔一貫地面無表情,對閒雜人等視而不見。她從眾人面前經過。
何敏華傻傻盯著她如雲的秀髮從面前飄過。熬了好幾夜趕出來的故事板,經由自己的巧手繪製封面、加上批注、裝訂成冊之後,此刻捏在手中。手心一直冒汗,比之前要登場表演還緊張。
「快去。」羅品豐溫和地推了她一把,不讓她繼續遲疑、猶豫。
她踉蹌了一下,但隨即穩住自己,走到趙湘柔身邊。
「湘柔,這、這是要給妳的。」何敏華冒汗冒得更嚴重了。
望著遞到面前的小冊,趙湘柔美麗的眼眸抬起,注視著臉色發白的何敏華。那急欲討好的神色赤裸裸展現著,一如以往。
但,還是有什麼不一樣了。她們都已經長大。
趙湘柔這是沒開口,她安靜接過了本子,點個頭,便進去了。
彷彿完成了什麼重大使命一般,何敏華退後兩步,腿軟得差點跌倒在地。幸好她身後有著堅強溫暖的依靠,讓她可以軟綿綿的靠著休息一下,緩過氣息。
他們隱身在花海後面,享受一刻偷來的依偎溫存。
羅家大哥大嫂隨後也到了,帶著讓眾人又是一陣驚艷的一雙寶貝女兒。粉雕玉琢,可愛得令人不敢置信。
其中一個遠遠看見他們,就掙脫母親的手,如踩著風火輪一樣飛奔過來。不過,她不是看到叔叔,也不是看到阿姨,而是──
「舅舅!」甜甜飛撲上去。
小助理彎腰迎接熱情的招呼,嘴咧得大到都快到耳邊了。「甜甜,好久不見!妳越來越可愛了,妳怎麼會這麼可愛呀!」
「是男的?!」舅甥相見歡之際,有參觀者忍不住對著小助理驚呼。
「我當然是男的。要看證明嗎?」小助理聞書氣不過,伸手往腰際--
啪!有人腦後再度中掌。「你要性騷擾我所有來賓嗎?」
「我只是要拿口袋裡的皮夾。」大聲喊冤。
「你拿皮夾幹什麼?」
「裡面有身份證。」結果,由何敏華代答。她臉上有著異樣溫柔的微笑。
這一刻,兩人都想起了當初相識的契機,他在舊金山被搶的皮夾──
相視一笑,笑裡的玄機,只有彼此知道。
「姑姑!湘柔阿姨!」甜甜又發現了新目標,立刻加足馬力衝進會場。
「姊姊等我!我也要去!」蜜蜜也邁開小腿追了上去,現在,她可以一下子就追上姊姊了。
外頭熱熱鬧鬧,而展場裡卻保持著可喜的寧靜。參觀賓客都很有禮貌地低聲交談,不吵到別人觀賞。
在一整系列的黑白人物照前,一名陌生女子駐足流連著。
她靜靜看著一張又一張舞蹈教室的側拍剪影,猶如迷你編年史一般,記錄著一班小小學生由混亂中開始學習,慢慢轉變,終於能夠粉墨登場的經過。
裡面有個人影特別引起注意。那是個長相平凡的年輕女子,對著鏡頭從僵硬慌張,到後來的羞澀嫵媚;誰都看得出來,她對攝影師打開了心房。攝影師一路耐心跟拍,終於,抓住了她晚來才綻放的美麗。
那是一種愛情的光影。很難描述,但觀者有心的話,是可以看見的。
這麼多年之後,他終於願意拍這樣的照片。
陌生女子輕歎了一口無聲的氣。她決定不再看了,由側門出去,避開與攝影師本人見面的可能性。
「小姐,請往這邊。」一名招待正好走過來,客氣地指引她出口方向,一面熱心詢問:「您都參觀完畢了?喜歡羅老師的作品嗎?要不要在訪客簿上簽個名呢?如果方便的話,請留下聯絡方式,我們工作室會寄上以後的展覽信息。」
「我想應該不用了。謝謝。」那位孫小姐只淺淺一笑,笑容有些飄忽,隨即安靜地離去,消失在人群之中。
同時,展場裡面有人正被天使面孔的小惡魔纏得快要抓狂,根本沒辦法用心欣賞大師的攝影作品。
「我已經講了啊,就是魔法緞帶救了她們,還要說什麼?」趙湘柔已經在輿論──也不過就是甜甜跟蜜蜜──的要求下,站在角落迅速翻完了故事本。誰知道接下來就是無窮無盡的問題攻擊!
「怎麼救的?」 「對啊,怎麼救?」最恐怖的是,同樣的問題會重複兩次。
「反正……就是小公主把緞帶丟下去……救了她朋友上來……然後她們就抱在一起哭。」交代得很潦草。趙湘柔終於有缺點面市了。她居然不大會講故事!
「為什麼要哭?」「對啊,為什麼要哭?」又來了,跳針式問法。
「因為小公主的朋友一直說對不起,把氣球搞丟;可是小公主說算了,氣球飛走就不會回來,反正她也沒有很喜歡氣球,她比較喜歡緞帶。」趙湘柔翻臉了,迅速堵掉接下來的問題。「不要再問了,我也不知道小公主為什麼喜歡緞帶。」
兩個小女生這次倒是沒有問題,她們仰著散發嚮往光芒的甜蜜小臉。
「我喜歡緞帶。」「我也喜歡。」「阿姨,妳故事講得不好。」 「對啊,而且妳沒有緞帶,醜醜。」
「我……」趙湘柔打從出生到今日大概是第一次被批評說丑,登時震驚得不知如何反應,完全詞窮。
小公主與朋友的故事,被一條有魔法的粉紅色緞帶解救,終於落幕。
這條魔法緞帶此刻正繫在何敏華的手腕上;而照甜甜跟蜜蜜的標準,她就是全場最美麗的女生了。
但她全身上下最美的裝飾並不是粉色緞帶,而是堅實的、專屬於她的、心愛男人的臂彎。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