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說,把創傷好好說出來,有治療的效果,之後會感覺好很多。那,為什麼何敏華沒有這樣的感受?
她甚至有些後悔。也許該像以前一樣,想盡辦法編謊言騙過一時,掩蓋自己的行為動機,讓她跟羅品豐都好過一點。
但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了。對他,她無法自欺欺人。
那掏心掏肺的一場長談之後,羅品豐什麼都沒有多說,安靜地離去,然後就失去聯絡。她好像真的把心跟肺都掏了出來,自此,胸腔裡空蕩蕩的,有時還忘了要呼吸。
據小助理說,羅品豐出國拍照去了,要十天才回來。這樣也好,雙方都可以冷靜地想想。
「阿華,妳很忙嗎?為什麼好久沒來了?」小助理岑威光在電話裡簡直像是酒家女在招呼恩客似的。「老師不在,妳就不來了嗎?我也會想妳啊。」
是想念她的任勞任怨吧?不過,何敏華還是笑了,很有點苦中作樂的味道。
「今天有人送蛋糕來,我一個人吃不完,妳快點來幫忙嘛。」
只要聽到「幫忙」兩個字,就像巴弗洛夫的狗聽見鈴聲一樣,被制約得很成功的何敏華本來已經往車站走,準備回家了,卻不由自主地轉了方向,往羅品豐的工作室走去。
她是如此卑微地渴望「被需要」的感覺。即使是打雜、當跟班、當女傭、當廚餘處理機、當代買、當冤大頭、當笨蛋……她都願意。
到了工作室,果然看見桌上有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蛋糕一個,還有一束已經插在水晶花瓶裡的鮮花,讓簡潔陽剛的工作室內多了幾分色彩。
「為什麼有蛋糕跟花?」她忍不住好奇地摸了摸花瓣,還是昂貴的鬱金香跟百合,一股幽香在空氣中蕩漾。
「老師生日呀。」小助理笑咪咪說,已經把刀叉跟紙盤子拿出來桌上擺好。「老師還要幾天才回來,蛋糕放到那時就壞了,我們先來吃吧。」
啊,是他過生日。何敏華心裡又隱約刺痛起來。什麼禮物也沒準備。連張卡片也沒送,而現在,她連主動拿起電話說聲生日快樂都不敢。她好失敗。
真的很想他。他一定忙得連慶祝都沒時間,說不定連自己的生日都忘了。
水燒開了,兩杯熱紅茶隨即泡好。面對面坐下,何敏華忍不住要問:「這些是誰送來的?」
小助理的神情突然變得有點詭異,拖長了聲音說:「一個大美女。而且人家她每年都送花跟蛋糕來。阿華,妳要不要檢討一下?」
何敏華被說得抬不起頭來。美味蛋糕也吃不出味道了。
看她這樣,小助理也有點不忍心,轉而安慰她:「沒關係啦,老師回來妳再幫他補慶祝就好了。那妳等一下要不要幫我整理資料?老師的助理傳回來一大堆的檔案,我今天非加班不可了。」
「助理,不就是你?」
「怎麼可能只有我。」他翻個白眼。「我是內動助理,老師的攝影助理有好多個,這次出國拍照就帶了兩個去。拜託,妳難道不知道老師是業界名人嗎?」
「那為什麼……每次都要我來幫忙?」照理說,他們有很多人手才是。
「因為我喜歡妳。」小助理也很會狗腿,清秀臉上堆滿討好笑容。
「而且老師信任妳。他拍出來的作品是不讓人隨便看的,連攝影助理都未必看得到。」
巧克力蛋糕突然變酸,酸味直嗆到鼻樑,何敏華被一瞬間的感動逼出眼淚。
「啊,妳不要哭嘛!我幫妳拿面紙──」小助理手忙腳亂起來。剛好電話又響了,他丟了一盒面紙過來之後又撲到辦公桌上接電話。「羅品豐工作室您好,請問……啊,老師!你打來得正好,敏華在哭啦!」
淚眼模糊中,何敏華一手多了面紙,一手被塞了電話話筒。他好聽的嗓音從那邊傳來,何敏華的鼻子更酸了。
「為什麼哭呢?威光又指使妳做事了?」他似乎在歎氣。「妳別理他,累了就回家休息──」
她眼淚落得更凶,只是猛搖頭,努力裝出正常聲音。「我沒、沒事。」
「這樣還叫沒事?」他的周圍奇異地安靜,嗓音異常的清晰,就像是人在她旁邊一樣。
「我真的沒關係。你……我要祝你……生日快樂。」
「啊。」他真的忘了,到此刻才想起來。「謝謝。」
「你想要什麼禮物?」她鼻音重重地問。「工作還順利嗎?是不是很累?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
羅品豐遲疑了一下,才說:「有。妳能幫我開個門嗎?」
她傻住,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開器材室的門?還是暗房的門?要幫你拿什麼東西?」
「不,就是工作室外面的門。」他嗓音裡含著微微笑意。「我東西很多,需要人幫忙。」
一回頭,剛剛消失的小助理已經去開了門。羅品豐就站在那兒,腳邊果然是大包小包的器材,一手拿著手機在講話,頭髮微亂,帶點鬍渣。神情有些疲憊,眼神卻很溫暖。
他提早回來了。
丟下話筒,她往他奔過去。下一刻,他張開雙臂抱住了她。
「我以為你不要我了。」傻話像流水一樣,止都止不住的一直傾倒出來。就算小助理還在,就算她埋在他胸膛,把鼻涕眼淚都抹在人家襯衫上,這些小細節也暫時管不著了。
「胡說。我為何會不要妳?」
「因為我不是好人……你會討厭我……好幾天沒聯絡……」
她這麼難受的時候,他居然笑了,笑聲在他胸腔震盪。
「討厭是不至於,只是有點吃醋。」他無奈地承認。「聽妳描述曾經對別的男人那麼好……心裡不太舒服,需要冷靜一下。」
「啊?」何敏華猛然抬頭,眨著眼,詫異得連掉眼淚都忘了。
她,何敏華,居然也有讓男人吃醋的一天?這實在太、太、太不可思議了。
「沒什麼好驚訝的,妳也不必苦苦跟自己過不去。我們都是凡人,都有七情六慾,也都會犯錯。」他穩穩說著,帶著令人信服的力量。
喀達一聲,貼心小助理幫他們關上門,出去了,工作室內又只剩下他們倆緊緊相擁。
「我真的很害怕。」她老老實責地承認。「每個人真正認識我之後,都不會喜歡我了。我怕你也是這樣。可是,我不想再假裝下去,我也不要你從別人耳中聽見我以前的事情──」
「一開始我就看見妳最糟的樣子,還拍了照,妳忘了嗎?我大概從那時候就開始喜歡妳了。」他用袖子溫柔地幫她揩拭狼狽的臉蛋。
「你大概有陰陽眼,可以看到別人看不見的優點。」她喃喃說。
羅品豐笑了。她總有方法在最奇怪的時候讓他笑。
而一次又一次,是他的篤定把她從陰影中拉回來。從不花言巧語,也不曾隨便敷衍過去,老老實實,一板一眼,所以,讓人能放心相信。
她希望自己也能變成這樣的人,一個更好、更磊落的人;不用太過自信,但也不沈溺在自卑中,腳踏實地,勇敢面對陰影。
那夜他們在工作室侍到很晚,留戀著陪伴彼此的溫暖。他整理著器材、趕工拍回來的照片──他用了一半的時間就完成所有工作,把助理操得不成人形,結束之後,助理獲得額外假期,留在明媚海島休養幾天,而他則馬不停蹄地趕回來。
忙到一個階段,身旁的何敏華已經累得搖頭晃腦,好幾次頭都垂得快碰到桌面了,還強打起精神陪他工作。羅品豐準備關掉檔案,送她回去。
「其實剩下的可以明天再整理。約好的交貨日是下週二。」他迅速點著鼠標關閉檔案。「我馬上好,等等就送妳回家──」
「沒關係,反正現在還早……」何敏華突然醒來,睜大眼,怔怔看著他,手也按住他的。
「怎麼了?」
「我想看你以前的作品,可以嗎?」她怯怯地問。
「多久以前?上個禮拜、上個月、去年?」羅品豐打趣似地問。
「更久更久以前。你剛上大學時拍的那些。」
羅品豐沉默了。那是他人生中的黑暗時期。
「那時,數字還沒這麼流行,而且因為練曝光都是拍正片,現在應該都堆在我老家倉庫──」
「就算是正片,你不是都會掃成數字文件嗎?」何敏華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懂了一些。
而且她還沒見過比羅品豐更有條理的人。她賭他一定從第一張照片就建立了完整的歸檔系統,要找,馬上就能找到。
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妳真是在這邊混太久,都可以當我助理了。」
十分鐘之後,投影屏幕降下,一張張略顯青澀、構圖與光線掌握卻都已經顯現大將之風的照片在他們眼前閃過。
「當年年紀小,愛拍星軌、車軌、日出、夜景、夕照、煙火……要什麼有什麼。」看著看著,羅品豐有點感慨起來。「現在拍的,大部分都要看客戶或僱主的要求,我已經不知道幾年沒曝過星軌了。」
突然,一張青春美麗的臉龐映出。強烈的色彩、燦爛的笑顏,美得近乎張牙舞爪。一張一張,一系列以陌生美女當模特兒的照片五彩繽紛地綻放。
何敏華坐實了心中的推測。那笑容、那眼神……當年,鏡頭中的女生絕對喜歡羅品豐。
「她就是系花?」她輕輕問。
「是。」羅品豐承認。他的嗓音有點迷茫,彷彿跌進了記憶的迷沼。
「我以為這些照片都刪光了,沒想到有留下來。」
當年的疼痛委屈已經都遠去,剩下的只是不解,以及對自己的懷疑。也許他真的讓對方誤解,也許他不該說某些話、做某些動作……
何敏華不再看牆上閃爍的屏幕。她轉頭,好專注好認真地望著他。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到要送你什麼禮物了。」她說,語氣帶著難以描述的堅決。「請你幫我拍照,好嗎?」
羅品豐失笑。「我常幫妳拍,在舞蹈課的時候──」
「那些不算。我想請你拍我,就我一個人,只給你看。」
想了一個晚上,她決定了。羅品豐陪她面對自身的陰影,她也要陪他。
啪啪的開燈聲響過,一下子,幽暗無人氣的攝影棚全亮了起來,有如白晝。
他投資的攝影棚自己很少使用,大部分時間都是租借出去。棚費合理、地點方便、設施又高檔,這個攝影棚其實拍過無數巨星名模。
但此刻只有他和她。沒有造型師,不用測光,不必換一套又一套的衣眼,他只是挑了優雅香頌音樂播放。
在雪白的背景前,何敏華扭絞著雙手,十分侷促。雖然是她提議的,但到了攝影棚,還是有些膽怯。她小聲地囁嚅:「我不會擺姿勢。」
「不用刻意擺,就跟著音樂隨便動。」他低頭調整著相機,微微笑。「我也不太會拍人像,彼此多多包涵就是了。」
她知道自己其實滿慘的,臉上一點妝都沒有,還因為早些時哭過而腫了眼;衣服也是隨便的襯衫牛仔褲,頭髮混亂,五官根本不突出,拍出來大概就是一張白板臉──
但她還是鼓起勇氣面對鏡頭。如果她能夠坦然正視自卑與黑暗,他應該就可以坦然面對當年的失敗經驗。
很多事情不是他們的錯。長得平庸並不是她的錯。她很健康,她也很努力學舞,克服種種困難,好好鍛煉肌肉與姿勢;該慚愧的是那些嘲笑她、利用她、因為自身優越條件就看不起她的人。
而被誤會也非羅品豐的錯。錯的是得不到愛就想毀掉的驕傲美女,是隨口散播八卦、不查證就入人於罪的閒雜人等。
閉上眼思考片刻,她把心思專注在音樂上。先從陳老師編的簡單舞步開始,伸展、舉手、抬腿……旋律懶洋洋的,她的動作也慢慢的,緩緩的。
香頌繼續播送,羅品豐一直透過鏡頭看著。看著她從遲疑到放鬆,從侷促到投入。修長的肢體柔軟而優雅,隱約有著芭蕾舞者的力道,卻還是帶著何敏華式的一絲羞怯與謹慎。
他是一路看著她學舞的。快一年的時光裡,她從不遲到早退。即使學的動作幼稚可笑,她還是努力做到最好。從一開始的混亂、不協調,到今日的優美,中間走過的路,很長。
她正為了心愛的人而舞,雖然不似專業舞者的炫目華麗,可是,一樣深深打動了他。
放開鏡頭,羅品豐大踏步地走了過去,把舞得出汗、身體發熱的她緊緊擁入懷中。他的唇找到她的。深深吮吻,把他的激賞毫不猶豫地傳達過去。
她被吻得幾乎喘不過氣。汗濕的襯衫貼在身上,全身燥熱。
「我是不是應該把衣服脫掉?」她喘息著,在他唇邊細聲問。
他的唇彎起一抹笑,反問:「攝影師有這樣要求模特兒嗎?那可是色狼、敗類攝影師才會做的事。」
「襯衫和牛仔褲不方便跳舞。」她眼底閃爍著促狹。「羅老師,這樣拍出來效果不好,怎麼辦?」
「我覺得已經夠好了。」他由衷地說。
討價還價之後,她褪去了自己的鞋襪、襯衫、牛仔褲,套上他剛脫下來的大襯衫──長度足夠蓋到臀下。雖然完全沒有曝光,但那白皙的長腿、慵懶的伸展姿態就夠誘人的了。
羅品豐按著快門的手指居然有點不穩。一張一張拍過去,她閒適地隨著黏黏軟軟的旋律舞動,只為他而舞,只為他而嬌媚──
攝影棚的溫度似乎因為強烈的燈光而節節升高。他抬手擦了擦額際的汗,身上的緊身T恤背後也濕了一大片。
「你很熱?」精靈般的獨舞者詫異地看著他。
「這很奇怪嗎?」他苦笑。
「我看你很冷靜的樣子──」
羅品豐不回答,再度離開相機,對著她走過去。他的眼神火熱,何敏華心跳已經夠快了,此刻更是發狂似的猛飆。她又被擁住了。
她也清清楚楚感覺到。呃,他一點也不冷靜。
一股純然的、專屬於女人的甜蜜偷偷爬上她眉梢眼角,烘得她暖洋洋的。是她讓一個這麼好的男人情生意動,是她吸引了他……
手臂環上他的頸,她柔軟的身軀輕輕磨蹭著他的。兩人的心跳都幾乎瘋狂,灼熱的氣息在深吻中密密交纏。
「妳不乖一點,小心會被『就地正法』。」他附在她耳際,氣息不穩地說。
她笑了。笑容甜媚,一雙細緻鳳眼瞇成了線。
「那……你得先把大燈都關掉。」她悄聲回應。
片刻之後,偌大的攝影棚重新恢復黑暗。
§ § §
由攝影大師親自進暗房純手工洗出來的相片果然不同凡響。專業就是專業。何敏華望著攤在她住處床上、地板上的一張張黑白照片,屏著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真的很美。舞姿優雅,態度從容,即使沒有粉妝的襯托,沒有精心造型,更沒有刻意營造的燈光效果,但,還是美。
「我這輩子……好像從來沒這麼好看過。」她喃喃說。
羅品豐坐在床沿陪她一張一張看,此時彎了彎嘴角。
早該讓她看看自己的模樣。她已經脫胎換骨了,卻不自知。一路在舞蹈班擔任攝影師的羅品豐卻非常清楚。
「相信了嗎?我說過很多次──」
她突然撲過來抱住他,緊緊的。
「謝謝你。」何敏華由衷地說,嗓音甚至有點哽咽。「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
「妳拍照那天已經謝過了。」他溫柔地拍拍她的背,故意說:「我也要謝謝妳送我的『生日禮物』。我很喜歡。謝謝。」
聽他提起那日兩人情不自禁的旖旎激情,何敏華臉紅了,她在他懷中偷偷傻笑起來。
「看完我的作品,可以看看妳的了嗎?」他摟著她笑問。
自從被羅品豐某次翻到她的塗鴉本之後,他展現了高度的興趣;甚至因為發現她對分鏡圖有研究,還虛心討教了幾回。
何敏華可是科班出身,有藝術碩士學位的。雖然她的學位讀得比人久──
「我最近沒畫什麼。」她不太好意思地說。「都是一些一亂塗鴉……」
「沒關係,我想看。」
她在他的鼓勵之下,遮遮掩掩地把塗鴉本拿出來。一翻開,粉嫩嫩的色彩便像是在頁面上跳舞似的展現。
羅品豐從來不愛粉彩,可是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畫作非常能吸引小朋友。他去舞蹈班接人時,不止一次看見自己不甚外向的侄女蜜蜜趴在她膝頭,滿臉崇拜地看著這個阿姨用幾枝彩色鉛筆就變出一張又一張美麗圖畫。
不管是隨手畫的芭蕾舞鞋、蓬蓬的紗裙、小皇冠……全都是小女生為之瘋狂的元素。粉紅、粉紫、淺藍、嫩黃的小花隨處可見,把蜜蜜迷得暈頭轉向,極度慎重地收藏何敏華隨手送她的圖紙,好回家之後分給姊姊甜甜看。
「這些是什麼?」他隨手翻過,看到一系列似乎有相關劇情、很類似分鏡圖的畫作,忍不住問。
「啊,這……只是隨便畫的。」她心虛地想把本子搶回來。
「敏華。」他壓住本子,不讓她搶走,耐心地再問:「這是一個故事,對不對?」
何敏華見無法敷衍過去,才硬著頭皮承認:「是。」
她的專長是Storyboard,也就是所謂的故事板。在動畫前制階段將劇本繪製成一格一格的圖畫,用來說明故事的推展,與拍電影的分鏡圖十分類似。
一個好的Storyboard Artist不但要會說故事、熟悉動畫製作的語言之外,也要有優秀的畫工。眼前畫作線條簡單,但很精煉,編排也很清晰,簡直已經像是一本漫畫的草稿了。
他安靜看了一陣子,看出了點端倪。
故事的主角似乎是兩個小女孩。一個漂亮如小公主,一個則是常常灰頭土臉的朋友。但她們感情很好,總是手牽手的一同去冒險,看到各種奇景,還遇到了一個又一個怪獸──
在看到邋還小朋友為了追逐一個脫逃的氣球而跌落山谷之際,羅品豐提出了疑問:「這氣球有魔法嗎?為什麼要追成這樣?」
「因為那是小公主的氣球。她不小心把氣球放走,害小公主很傷心。
所以她要負責把氣球找回來。」何敏華指著摔得灰頭土臉的角色,解釋故事給他聽。
「我不喜歡這個故事。」羅品豐皺眉評論。
「為什麼?」何敏華有點受傷。她花了很多心思畫這個故事,看那裙子的花邊多麼華麗、小飾品的細節多麼清晰!
「如果真是好朋友,應該要關心跌下去的人啊,氣球可以再找,朋友摔死了就沒有了。」
她聽了,只是怔怔發呆。然後,默默把塗鴉本收了起來,放進抽屜裡。
「而且故事裡為何沒有王子?至少可以幫忙殺退怪獸或追氣球──」羅品豐還在說。
何敏華嫣然一笑,抱住他親了一下。
「怎麼了?我說得不對嗎?」
「王子要跟公主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沒時間管氣球這種小事。投資報酬率太低。」她笑笑說。
羅品豐是講理的人。他想了想。「說的也是。」
兩人輕鬆閒聊了一陣,正在討論他最近要接的案子時,突然,石破天驚地,一陣急促腳步聲在走廊響起,然後是重重的敲門聲。
砰砰砰!敲得好用力。
這種時間了,還會有誰來找她?何敏華詫異地與羅品豐對望一眼。
「敏華,妳開門!我知道妳在裡面!」外頭傳來氣急敗壞的高嗓門。
「是我媽。」何敏華更訝異了。她母親白天有教職,而且另有家庭,根本沒什麼時間顧到她,這會兒又是為什麼突然跑來?
手忙腳亂把散了一床一地的照片先迭好,她拉拉衣服,示意羅品豐先不要出聲,才過去開門。
門只開了一條縫,她謹慎地問:「媽,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妳怎麼不先打個電話給我呢?」
「我來看我自己的女兒,需要先打電話通知?這是哪國的規矩?」她母親當老師的嗓門宏亮,這下子左鄰右舍大概都聽見了。
「可是,呃,媽,我現在不大方便……」她囁嚅著說。
「不方便什麼?妳給我開門!馬上開!」母親怒氣沖沖。「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妳在幹什麼好事!裡面還有人對不對?!」
「媽……」她祈求地說。
「沒關係。請伯母進來吧。沒什麼不方便。」羅品豐已經走到她身後,拍拍她的肩,溫和地說。
門縫外頭,母親的眼光凌厲地射向女兒房中的男人。
門開了,何敏華的母親推開她,大步走進房間。彷彿來捉姦似的,一雙銳利雙眼四下打量著,又轉回來立在門邊的兩人身上。
「這麼晚了,你還留在我女兒房裡想幹什麼?為什麼不回家?」何母毫不客氣地質問羅品豐。
「媽!」何敏華脹紅臉,阻攔母親的質問。她都幾歲了,又獨自住在外面,男友留宿根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啊。
「妳這像什麼話!住外面就帶男人回來睡?那妳東西收一收,跟我回家去,省得在外面亂搞!」
「我已經沒有家了。」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委屈,逼得她衝口而出。
父親與繼母、母親與繼父……他們的家,從來都不歡迎她這個拖油瓶。從父母離婚之後她便被送到學校寄宿,之後到美國讀書,這幾年來,她何曾有過一個真正的家?
她母親氣得臉色慘白,一陣暈眩之際,跌坐在小床床沿。「妳說什麼?誰、誰教妳講這種話的?」
「我不是……我……」何敏華畢竟還是乖女兒,看母親氣成那樣,嚇得趕快過去床邊,在母親身旁蹲下。「媽妳沒事吧?要不要喝水?我、我……」
羅品豐已經倒了一杯水過來,輕輕放在床頭櫃上。
「你們有話好好說,我先離開好了。」他溫和地說。再繼續下去,又會像上次一樣讓何敏華夾在中間難做人。他並不想造成母女對立更白熱化。
「嗯,這樣也好。」
她起身先送他出門。一路送到走廊上,又陪他走下樓,滿臉憂慮。
「妳先回去吧,跟媽媽好好說。」羅品豐輕撫她蒼白的臉蛋。「有事打手機跟我聯絡,好嗎?」
她點頭,眼眸裡都是依戀。她真的很不想跟他分開。
看她這樣,羅品豐也猶豫了。他忍不住說:「要我陪著妳嗎?我真的不介意伯母的態度──」
「還是不要,我媽罵人是毫不留情的。你在場她會更激動。」何敏華垂下眼眸,深深地呼吸一口有他氣息的空氣,像是給自己力量。「我忍著讓她痛罵一頓就好了。一切都會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