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女晚成 第六章
    風雨過去,該是明媚的好天氣了。

    秋天腳步俏俏來到;在燦爛秋陽中,何敏華的笑容慢慢的、一點一點的,也亮開了。

    雖然不見得是春花綻放般耀眼,她還是牆角小花般默默不起眼,但至少在羅品豐的鏡頭中,她確實在蛻變。

    「不要拍啦。」她有時會尷尬地小聲請求。

    「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只拍妳。」羅品豐就是這麼實事求是,老實到令人有點氣餒。

    他說得沒錯。拍她的場合,通常都是連身旁一群姿勢各異──還伴隨著尖叫笑鬧聲──的小女娃們一起入鏡。何敏華與這班小小同學之間已經建立起情感,在老師永遠帶著笑容的鼓勵中,她們漸漸可以自在的隨音樂伸展肢體,跟得上節拍,不再像是打一場混仗似的胡鬧了。

    這一切,都被羅品豐捕捉下來。不但用相機,連攝影機都出現了。

    「叔叔,那是什麼?」小小同學很有興趣,在上課途中,還會跳到一半停下來,好奇地湊過去鏡頭前張望。

    「攝影機。要幫妳們拍電影。」掌鏡的大男人很有耐性地回答。

    「拍電影?我要看!」  「我也要!我也要看!」一呼百諾,眾女娃們一擁而上,全都想要看自己當主角的影片。

    老師拍拍手。「葡萄怎麼都不見啦?這樣果園裡面就沒東西嘍!怎麼辦?」

    何敏華其實很佩服老師的巧思,每次上課都有不同的角色扮演,讓小朋友們玩得不亦樂乎,一點也不枯燥。今次她們全成了葡萄園裡的葡萄,不但要學葡萄籐一樣蜷曲扭動,有時要變成葉子開展,有時,則要把自己縮成圓滾滾的葡萄,在地上滾來滾去──

    「我回來了!」  「我是葡萄!」「我是葉子!」老師一聲令下,小朋友們又重新奔回原位,一雙雙黑亮眼睛還是偷瞄過去,看帥叔叔幫她們拍電影。

    何敏華覺得臉有點燙燙的。她被分配到一片大葉子的角色,雙手要盡情展開,還要迎向陽光,隨風招展;這其實很尷尬。但葡萄──也就是小朋友們──都滾在她身邊,用崇拜的眼光看她;加上羅品豐含笑的眼眸一點取笑意味都沒有,在他眼中,在他鏡頭中,她似乎總是美好。

    所以她放心地努力伸展,讓自己這片葉子變得好大、好大。

    她其實是真的好看,只是她自己不相信。透過鏡頭追著那瘦長的身影,羅品豐在心裡默默想著。她有著可以媲美模特兒的高瘦身材,只要放鬆了,舒舒服服的伸展,就非常賞心悅目。

    「葉子再大一點、再大一點。」陳老師鼓勵著她。「妳要保護這麼多葡萄,不讓她們風吹雨打呀。加油!」

    別看這動作簡單,光是努力收小腹、伸展雙臂、背脊挺直,還要保持姿勢好一陣子,就夠受的了。待輕快音樂放完,何敏華不但出了汗,還覺得自己手臂、腰、大腿都微微發酸。是種可喜的酸意,因為那表示她運動到了這些肌肉群──這是陳老師諄諄講解過的。

    「這麼累?」他也在收拾相機、攝影機等等器材,隨口說:「真是一片盡責的好葉子。」

    坐在光潔木頭地板上的她被逗笑了,笑意朗朗,羅品豐忍不住舉起相機,按下了快門。

    之後,因為身為攝影師的密友,何敏華可以當第一個觀眾。羅品豐在整理、剪輯數字檔案時,她總是在旁邊偷看。

    「哇──」清秀小助理自然也一起看,發出讚歎。「阿華,妳真的變了好多喲,這張逆光拍的簡直有療傷系的fu,老師實在太厲害了,化腐朽為神奇!」

    照片圖檔中的她,在舞蹈教室席地而坐,逆光使得她身周柔柔鑲了光圈,姿態閒適,對著掌鏡人略略羞澀地層露微笑,居然、居然有種優雅的氛圍!

    她怔怔看著清晰到連毛孔都無所遁形的影像,有點恍惚。這女子,真的是她嗎?未免夢幻得太不真實了,她不大敢相信。

    「我都能拍成這樣了,那換成真正的美女來當模特兒,不就美到爆炸?」何敏華喃喃說。

    羅品豐聞言,濃眉就是一皺。  「這什麼意思?什麼叫『真正的美女』?」

    「我認識很多真正的美女呀。」她看著羅品豐,認真解釋:「我有朋友長得比任何明星都美,什麼角度都好看,完美無缺。走在路上老是被星探攔住,在美國時還有攝影大師苦苦哀求她當模特兒,不過她一直不願意。」

    「哎唷,阿華妳老是這樣,在妳嘴裡,每個人都是帥哥或美女,都沒有壞人或醜人的。」小助理揮揮手,很不屑地說。

    羅品豐語氣平平地問:「所以呢?」

    「所以,如果她當你的模特兒,一定會拍得更好、更美──」

    聽著聽著,羅品豐突然安靜地把檔案都關掉,一言不發地離開計算機桌前。

    「他怎麼了?」何敏華詫異地問小助理。

    「老師不拍女生……可是他明明拍妳,也拍舞蹈班的小朋友啊。」小助理偏頭苦思了半天,困惑地抓抓頭。「難道老師是不拍美女?」

    何敏華哭笑不得。她確實不是美女。只是他總是能在鏡頭中捕捉到那一剎屬於她的美麗。

    看著羅品豐一個人在小廚房煮咖啡,小助理一直努嘴、使眼色,還悄聲說:「老師好像有點不高興,妳快去勸一勸嘛。我就不當電燈泡了,但是妳要幫我清理、掃地,然後要記得鎖門喔。」

    來得勤了,連小助理都看出何敏華非常好講話,遂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全丟給她,就溜之大吉。

    待助理走後,何敏華慢吞吞地走過去小廚房。羅品豐安靜的等著咖啡煮好,沒打算開口的樣子。

    「我幫你煮點消夜好不好?」她試圖打破僵局,搜索枯腸,想要提供一點幫助。「你想吃什麼?還是要我出去買?你忙了一整天,要不要我幫你按摩一下肩膀……」

    「不用。妳不必討好我。」見她臉色微變,羅品豐歎口氣,溫和地看著她。「妳一直都忙著討好別人、忙著貶低自己,這樣真的不累嗎?」

    他的眼睛到底配備了怎樣的鏡頭,為什麼能直直看穿她?何敏華在他眼前無所遁形,連最難看、最脆弱、最荒謬的模樣都一一給他看清楚了,但,他還是在她身邊,沒有離去。

    太美好了,以致於沒有真實感。何敏華真的不習慣。她根深柢固地認為自己一定要付出什麼,能幫上對方什麼忙,才交得到朋友、討人喜愛。

    羅品豐是第一個例外。

    「我只是……我真的有很美麗的朋友。」她徒勞地想解釋。「你要是看到她就會知道,她比我美一千倍、一萬倍,是所有攝影師的夢想……」

    他溫和但堅持地按住了她的嘴。

    「妳是攝影師嗎?」等她搖頭,羅品豐才繼續說下去。「如果不是,妳怎麼知道攝影師的夢想是什麼?別擅自幫我決定,好嗎?」

    她乖乖點頭。

    「美在觀者之心,我覺得妳美,妳就是美。不用跟別人比較。我也拍過非常美麗的女人,但那又怎麼樣?」

    不知為何,他的眼眸中似乎有一絲陰霾掠過。

    「發生過什麼事?」她在他指間喃喃地問。她並不笨,自然知道那一瞬的烏雲代表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如此端正又內斂的男人,到底曾經受過怎樣的傷?

    她的關懷清楚寫在臉上,渴盼而迫切,赤裸裸的,讓羅品豐不能不感動。

    咖啡壺撲撲響,濃郁的香氣包圍他們。小廚房的日光燈下,一片寂靜,兩人默然相對。

    要怎麼說呢?塵封已久、他從來不曾提起的往事,要告訴她嗎?她聽了,會有什麼反應?是困惑不解,追問細節?還是會從此對他改觀,保持距離?

    但也許……她會瞭解他的委屈?

    望著她烏黑的眸,羅品豐鼓起了勇氣。

    「我曾經被指控性騷擾,是個色狼攝影師……」

    §  §  §

    夜深,人靜。

    她細緻的手臂緊緊擁抱著堅強的男人,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輕撫,像是要撫平他的傷痕。

    其實從頭到尾,他的敘述語氣都很平靜,不帶一絲情緒,好像在講別人的事似的;但何敏華聽到後來還是掉下眼淚,甚至越哭越厲害,簡直比自己被拋棄的時候哭得還慘。

    她真的好心疼。

    「我從高中就參加攝影社,到了大學仍繼續;因為有點基礎了,所以拍得還不錯,學長姐也常常介紹打工給我。」他淡淡地說:「那時很多女生都想拍美美的照片,有些認識的女同學、學姐等等請我幫忙拍照,我都答應……」

    因為拍得好,所以名聲慢慢打響。當高中時是某校校花、大學時是某系系花的美女慕名而來,指定要羅品豐幫她拍照時,引起全社嘩然!這差事實在太令人艷羨,羅品豐被學長或同學嫉妒眼紅到極點。

    他拍得很認真。室內、室外、校園、公園、山上、海邊……載著系花到處外拍,但系花人美眼界也高,非常挑剔,一直都不滿意,只好重拍又重拍。

    到後來,自認已經盡力、也達不到要求的羅品豐決定放棄。他努力嘗試過了,也拍出不少非常得意的作品,卻不斷被打槍,這種感覺,對一個年輕氣盛的大一小毛頭來說,實在太不愉悅。

    「我拒絕她幾次出去外拍的邀約之後,慢慢開始有風聲出現,說我對她提出奇怪要求……」

    語氣很平淡,但回想起來,心頭還是隱隱作痛。

    那種一夕之間風雲變色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本來親切熱絡的社團學姐、同學們,開始疏遠他、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或是在他附近竊竊私語又不敢靠近,彷彿他得了什麼致命的傳染病似的。

    謠言越傳越誇張,連什麼羅品豐動手扯系花的衣服、要求陪上床否則不拍、甚至連強拍裸照都出現了。

    風風雨雨甚至傳到了系花的男友耳中,男友帶著幾個壯聲勢的朋友來找他,氣勢洶洶地逼問:「聽說你對我女友不禮貌?」

    不禮貌?當時才大一的羅品豐並不是很理解。如果攝影者對模特兒的姿勢提出意見,算不算不禮貌?幫忙調整時肢體有所碰觸,算不算不禮貌?對她的五宮或身材提出見解,算不算不禮貌?

    他還打算著整理出頭緒,好好加以說明時,對方的拳頭已經等不及了。一拳揮過來,金星准滿天,他的眼圈黑了一個禮拜。

    「你們出去外拍,都是系花約的?」何敏華聽到這裡,眼中已經含著淚,她突然提問。

    「她比較忙,所以時間地點由她決定──」

    「拍照過程中,她是不是很大方,會主動碰觸你,比如勾手?」

    羅品豐思考片刻,她幾乎可以看見他的腦袋在運轉、搜尋舊數據。

    「不大記得了。不過系花個性還滿開朗的。」羅品豐偏了偏頭說:「所以後來搞成這樣我也很意外。我們之前其實相處得還不錯。」

    何敏華突然撲過去抱住他,抱得緊緊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個笨蛋!大笨蛋!

    「她喜歡你,你不知道嗎?」何敏華哽咽著說。「這種招數女生都會用,可是你不解風情,又對她這麼嚴厲,還拒絕她──」

    「不至於吧,為了這麼小的事?」羅品豐不大相信。「何況她當時已經有男友了,我對她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麼特殊想法。這很嚴重嗎?」

    「對某些自認為腿很長、臉很美的女生來說,這已經是天下最大的侮辱了。」

    事隔多年,羅品豐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個人、那件事了。只是自此他再也不單獨幫女生拍照,堅持到現在。

    「已經這麼久了,要不是妳問,我也不會想起來。而且我真的沒事,妳不用哭成這樣。」苦主講完始末,還要負責安慰。

    但她還是一直哭,心疼著他,為他所受過的委屈和誤解而難受。

    因為哭得太厲害,他只好送她回家。

    然後他不放心,就陪她上樓。上樓之後她還是摟得緊緊不肯放開,所以他名正言順地留下。

    夜深,兩人擠一張小床,好溫暖。他依然被緊緊擁抱著。暖意在全身緩緩循環。他輕輕拭去她的淚。

    「妳真愛哭。」他的語氣很無奈。

    「她走路最好小心點。要是讓我遇到她,我一定撲上去把她頭髮都拔光。」她可是百分之百認真的。

    他笑。「妳才不敢。」明明是個膽子很小的爛好人,一天到晚被欺負的。

    「我會,我一定會。」她撐起身子,信誓旦旦。

    他笑著把她拉下,親吻她認真的臉蛋,心中感動著,卻不知道怎麼表達,只好緊緊摟她,緊得快透不過氣。

    她還是不夠美,不夠性感,不夠迷人,甚至不夠聰明。但此刻她暫時忘記了這一切,滿心只想著他,再無旁騖。

    羅品豐也不是當年不解風情的年輕男孩了。平日再怎麼循規蹈矩是一回事,在這種夜深人靜、兩人同擠小床的時候還循規蹈矩,那簡直不是不解風情,而是不知好歹了。

    「喂。」他輕咬著她敏感耳垂,低問:「我要做壞事了,可以嗎?」

    何敏華心跳得超快超快,被這樣一問,卻忍不住噗哧一笑,還把臉埋在他肩頭,笑得微微顫抖。

    「怎麼了?」

    「哪有人……這樣問的。」她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半是覺得荒謬,一半也是因為太過緊張,才狂笑不止。

    羅品豐處理的方式很簡單,他吻住她笑意盈盈的嘴。

    礙事的衣物在混亂掙扎中一件件退場。他溫柔撫過她經過這陣子舞蹈鍛煉的曲線,一點兒也不吝嗇地在她耳際吐露一連串低聲讚美。

    她已經暈了,暈到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的世界在旋轉,一直旋轉──

    即使纏綿著,毫無阻隔地密密相擁時,她還是覺得這一切像是假的,不太敢相信。他整個人,這麼好這麼好的人,真的有可能專屬於她嗎?

    她,何敏華,一個從小到大如果不努力就一定沒有收穫、就算努力了也不見得有好結果的平凡女,卻得到有如電影情節般的戀情,在異國邂逅,之後重遇,發展成戀人……

    太多情緒如潮浪洶湧而來,湍急紊亂呼吸中,細微的呻吟中,悠長歎息如微風一般輕輕逸出。

    「不要緊張。」他的安撫也有如暖暖春風,拂遍她全身。

    在他懷中,她似乎不再笨拙了。他很溫柔,很有耐性,讓她慢慢放鬆了緊繃的身子,接受他,也接受了自己──

    也許,她真的就是這麼幸運。

    §  §  §

    跟小朋友一起跳舞讓她學會放鬆肢體;而談戀愛,則是讓她慢慢學會了放鬆心情。羅品豐一次又一次用行動、用言語告訴她,不需要神經質地討好,也不需要老是想著要幫他做什麼事。在感情中,他們應該是對等的。

    這觀念其實很平常,但對於何敏華來說,卻還是得花一番工夫,才讓她慢慢接受。

    她非常認命,也非常任勞任怨,對旁人的臉色或指使習以為常。羅品豐對這點很有意見。

    何敏華總是陪笑解釋:「已經習慣了嘛。任性也是要有本錢的。」

    羅品豐臉色不豫,正色說:「壞習慣就要改掉;何況我也不是要妳亂發脾氣亂花錢、到處頤指氣使那樣的任性。真心說出自己的想法、別老是迎合別人,這不算任性!」

    「好啦好啦,我會練習的。你不要皺眉嘛。」

    這種回答完全就是在討好他!羅品豐更加拿她沒辦法。

    他轉以用行動表示。不用她老是跑到工作室找他,他有空就去接她下班;舞蹈課時更是堂堂必到,捕捉她的一舉一動,儼然她的專屬攝影師。

    從一開始的尷尬僵硬,到後來慢慢習慣,在鏡頭中也可以自在,中間過程不足為外人道,但他確實一點一滴在解開她的心結。

    所以,當他又看到她出現小媳婦模樣的時候,會特別生氣。

    那天傍晚,他來到她辦公室附近,準備上去找她。因為何敏華常被拗加班,加上羅品豐不想給她壓力,所以兩人從不硬約吃晚飯。只要有空就去找對方,能一起吃飯是最好,不能的話,見個面聊兩句也很不錯。他是抱著這樣輕鬆的心情去的。

    結果才走近騎樓,還沒到達門口,遠遠就看見何敏華低著頭站在大廳,身旁有一名中年婦女正在滔滔說著話,看兩人姿態,頗像是老師在教訓不乖的學生。

    羅品豐的心先是一沈,第一個念頭就是──她大概又闖禍了。

    是不小心撞到人家、勾到包包、還是把飲料打翻在路人身上?全都有可能。結果這次居然惹到恐怖的中年婦女,不肯善罷罷休,先抓著她一頓臭罵,搞不好還要敲竹槓!

    要是他不快點出面,何敏華可能會被人踩扁了,還覺得自己罪無可赦!這人怎麼還沒被詐騙集團騙去全部身家,還真是個奇跡。

    事不宜遲,他一個箭步上前,跨進了大廳。

    「……讓人很失望。這麼多年了,妳還是連照顧自己都不會。條件這麼好的男人也被妳氣跑了,妳真是太沒用……」

    羅品豐腳步突然有點卡住,他睜大了眼。

    聽起來不像陌生人。她們是認識的?而且,聽起來……

    「……妳都已經幾歲,還這麼沒定性!能不能有點責任感,好好過日子,別再讓人操心?」

    眼看何敏華在婦人面前被講得越縮越小,簡直想縮到地底、從此消失似的,不管這陌生的中年女人是誰,羅品豐都看不下去了。

    他走過去,就站在她身邊,一言不發。

    兩個女人都吃了一驚。何敏華一見到他,整個表情複雜了起來。有點尷尬,有點害羞,但是,她的眼神軟得像要融化,還不由自主的微微往他身邊靠了靠。

    親密的情侶關係是騙不了人的,尤其騙不過中年太太的銳利雙眼。

    「敏華,他是誰?妳認識的人?」雷射光般的視線由上到下掃了他一遍。

    「呃……他是我的……朋友。」何敏華囁嚅回答。

    朋友?這麼簡單?羅品豐詫異地看她一眼。她臉都紅了。

    顯然婦人也不相信。拜託!瞎子都看得出來,明明這兩人就是關係匪淺,什麼「朋友」!

    「敏華,妳才回台灣多久,就已經開始亂搞,跟男人隨便來往?妳這樣媽媽要怎麼跟施家交代?」責怪之意溢於言表。

    媽媽?他有沒有聽錯?這就是何敏華的母親?讓她嚇得當街拔腿就跑的?

    ──也難怪,看這位媽媽雖然身材不高,但氣勢驚人;臉色如此嚴肅,言語又銳利,毫無一點溫柔疼愛的味道,跟女兒講話有如訓導主任在責罵不乖的學生,誰會不想開溜?

    何敏華的臉脹得更紅,她囁嚅著抗議:「媽,我們……我不是……亂搞。」

    辯解有如微風弱浪,毫無力道,怎麼聽怎麼心虛。羅品豐暗暗歎了一口氣。

    「不管妳怎麼樣,今天就跟媽回家,我要跟妳好好談一談。還有,我已經幫妳預定機票了,妳飛一趟美國,跟仁鴻解釋清楚──」

    「不要!」她突然大聲起來,把他們都嚇一跳。

    她母親略瞇起眼,危險地瞪著她,滿臉不悅。「妳頂嘴?好好跟妳講不聽,一定要媽媽生氣?快點!上去收一收東西,跟我回去。」

    何敏華往他靠了靠,畏縮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

    她母親把危險的目光轉向陌生而沉默的男人,很不友善地再度上下打量他。這位當然就是女兒頂嘴、忤逆的原因了。

    羅品豐正面迎視不友善的目光,毫不退縮;而且,還很不怕死的把手臂圈住何敏華的肩,無聲地幫她打氣。鬆鬆的,沒有特別親熱,但是非常清楚的宣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

    對方眼光更加凌厲,簡直要放出飛箭來殺死他似的。

    「我、我跟他已經先約好了。」何敏華靠緊身邊的支柱,躲在他臂彎裡,鼓足勇氣說:「媽,我現在很好,妳真的不用再擔心;時間已經晚了,妳也趕快回家吃飯,好不好?」

    「妳現在好?好在哪裡?仁鴻可是哈佛的博士候選人,妳不好好抓住他就算了,還跟這種不三不四的人鬼混?搞不好大學都沒畢業──」

    羅品豐自然可以回嘴辯駁,但他選擇沉默。他並不想跟女友的母親第一次見面就起爭執。

    沉默的他,穩穩地擔任何敏華的靠山。

    但何敏華的母親還不想停,繼續說下去,不斷數落著女兒,從頭說到腳,從學歷數落到現在的工作,從她的髮型一路嫌到鞋子,反正,沒一處好,不順眼到極點。

    何敏華低著頭繼續聽訓,不敢回嘴,卻在某些尖銳批評轟過來之際,微微抽搐了一下。她自己已經習慣了,可是,真的不想讓羅品豐聽到這些。

    羅品豐收緊了手臂,低頭,在驚濤駭浪中只輕輕問:「晚上想吃什麼?」

    數落得正順口的母親突然愣住。她當老師這麼多年,非常習慣滔滔不絕,幾乎沒人敢打斷她說話;當下皺緊了眉,滿臉不悅。

    「年輕人,我正在跟我女兒說話,你插什麼嘴?有沒有禮貌啊?」

    「伯母,現在差不多是用餐時問了,如果不介意的話,是不是一起去吃個晚飯?您可以坐下來一面吃一面繼續跟敏華說話。」他溫和地提議。

    何敏華臉色又開始發白。她非常瞭解自己母親抓狂之後的反應。羅品豐實事求是的精神何必用在這裡?萬一母親把炮火轉向他──

    所以,她生平第一次,大膽地當機立斷。

    「媽,我們真的還有事,要先走了。其它的事下、下次再說,好不好?」

    說完,她拉著羅品豐離開,腳步還踉蹌了一下。

    結果才離開公司樓下沒多遠,她就全身發抖、雙腳發軟到走不下去,在大街上就牢牢抱住羅品豐。此刻顧不得旁人的目光了,因為不這樣的話,她大概已經軟綿綿的坐倒在地。

    真可憐。羅品豐擁著她,心裡默默想著。她精神跟身體都緊繃了好久,腎上腺素一退去,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一樣。

    跟自己母親相處,壓力可以大成這樣,那麼這一路以來的成長過程有多辛苦,可見一斑。

    「沒事了。」他拍拍她的背。「我們去吃飯吧。吃完去工作室陪我看片,好不好?上禮拜拍的都很漂亮,妳會喜歡的。」

    她還是埋在他懷中,暫時不想動,也不能動。

    他好溫柔。沒有多問、沒有批評她母親,謝天謝地,他也沒有說出「妳媽也只是關心妳」這種恐怖的鄉土劇台詞。

    「你為什麼會對我這麼好?」她悶悶的嗓音由胸口傳來。

    羅品豐想了想,才一本正經回答:「因為,我想要巴結妳當我的模特兒。」

    何敏華噗哧一笑。心情頓時輕鬆了幾分。他就是這樣,冷面笑匠!

    她外貌何其平凡,連美麗都說下上,拍她的照片連洗出來都沒價值,哪有可能因為這樣就特別對她好?

    但他的語氣那麼認真,讓她都差點要相信了。

    「你真是好人。太好太好的人。」她終於抬頭,展露一抹有點悲慘的微笑。「有沒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好讓我們之間平衡一點?」

    「只要妳一直讓我拍照就夠了。」他淡淡地說。

    對一個攝影師來說,這算是最貼心的情話了吧?何敏華著迷似的看著他,還是無法完全相信自己的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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