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出門好些日子了,音訊全無,這讓帶著兩個弟弟,守著客棧的阮紅豆不得不發愁。
她既得愁爺爺的身體,又得愁債主上門來討債,更愁的是,米缸已經見了底。
直到這一日黃昏,客棧外頭來了一個高頭大馬的陌生男子,那傢伙是誰呀?阮紅豆腦海裡浮起爺爺臨走前要她特別小心的叮囑,所以她沒敢輕舉妄動,直到連兩個弟弟都發現了那名陌生男子的存在。
「咦?那人幹嘛站在咱們客棧外頭?」
「會不會是想來投宿的?」
「如果是,早該上前敲門了,但他看來不像是個瞎子,所以不太可能。」
「阮?綠?豆!」阮紅豆氣嘟嘟的給了說出這話的二弟一記爆栗。「你的意思是,除非那人是個瞎子,才會上咱們店裡投宿嗎?」
難道不是嗎?!但為了不想再挨上一記,阮綠豆吐舌、縮肩,硬是將這話給強行吞下。
「難道他是雷老虎的手下,想上門來逼債的?」紅豆小弟阮黃豆擔心的猜著。
「還是邢掌櫃派來想收購咱們這塊地皮的呢?」阮綠豆也索性跟著猜。
阮紅豆正氣凜然的拍拍小胸膛,「管他是誰派來的,總之,誰都別想讓咱們這祖傳四代的『富貴客棧』易主或是關門!管他想來硬的或是軟的……咦?那男人手上好像有塊東西耶!好像是──」
原是趴在窗檯交頭接耳的三條人影同時有了動作──一窩蜂的搶著衝出屋外。
「那是爺爺的青虎琉璃珠!」
就在三條人影邊叫邊衝出的同一時間,站在客棧外頭觀望的男人竟像是要走了!
怕他真的離去,紅豆指揮兩個弟弟一左、一右撲抱住男人的大腿;至於她自己則是雙臂平舉,站在男人面前,硬生生的攔下對方。
「你怎麼能走開?」紅豆抬高下巴,義憤填膺的指責著對方。
男人先低頭淡瞟了一眼掛在自己腿上那兩個「包袱」後,才將視線轉回給紅豆。「我為什麼不能走?」
「你拿著我家的青虎琉璃珠來,代表已經接受了我爺爺的托付,願意幫忙打理這間『富貴客棧』了,既然如此,又怎麼能走?」
「富貴客棧」四字讓男人懶懶的偏首,瞟了一眼該叫「破爛客棧」的老房子。「若是如此,那很簡單,珠子還妳便是。」邊說邊動作,男人企圖將青虎琉璃珠塞進紅豆纖小的手心。
紅豆瞪大眼,不肯接過,甚至還將一雙嫩手藏到了背後。「別妄想!這珠子既然已由我爺爺托付給你,就是你的了,如果你真的想還,去找我爺爺談!」
紅豆的話弄皺了男人一雙好看的劍眉,並讓齊郝任有種誤踏賊船的感覺──沒錯,他是收下了老人的珠子;沒錯,他是答應了對方的托付,但那是因為老人垂死,總得讓人走得安心,再加上老人當時向他托付的東西,與他眼前所見的壓根不符呀!
老人對他撒了謊,而且還是個漫天大謊!
齊郝任是在七天前,於閔陽城內巧遇老人的──當時老人已然病入膏肓,眼看著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他能做的也只是伴著老人走完人生的最後路途,並依照老人心願,將屍首就地火化,將骨灰送回家罷了。
他當時的伸出援手並未想要得到回報,可老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老人說會和他在這種「要命」的關鍵時刻巧遇上,其中必有機緣巧合,不但誇讚他是個名副其實的「好人」外,又說他的目光清澈堅定、行為舉止穩重,絕對是個能讓人於臨終時托付的大大好人。
無視於他的推辭,老人自懷中取出琉璃珠子,說是要送給他,謝謝他代送骨灰的恩情,並且「順道」拜託他,代為打理老人那祖傳了四代的客棧。
乍然受托,齊郝任明顯的興趣缺缺,只聽那老人趕緊補充了──
我那客棧呀!金碧輝煌、美輪美奐。
瞎扯!齊郝任沒好氣的蔑瞥了一眼那搖搖欲墜、瓦破屋殘的兩層樓老屋宇。
像是看出了他的興趣不高,老人喘口氣後又說了──
我那客棧呀!遊客如織、熙來攘往。
撒謊!這客棧的地點偏僻得緊,與熱鬧的城鎮隔了好些距離,左邊一畦臭荷塘,右邊不遠處還有個亂葬崗,除了蛙鳴、鬼號,及眼前這三個小東西,哪兒有人影?
他記得那老人當時又還說了──
我那客棧呀!人才薈萃、臥虎藏龍。
人才?!人才在哪裡?
臥虎藏龍?!虎跟龍是躲到哪兒去了?該不會就是指那兩個還抱著他大腿不放的小男孩,以及眼前這看似義氣凜然,不許他走開,有著一雙漂亮得出奇的大眼睛,身高只到他的胸口,同樣也是個毛孩子的小傢伙吧!
那老人!齊郝任忍不住在心底怨懟,老人編謊或許是出於無奈、或許是情有可原,但難道那被老人耍賴硬托付上的就是活該、倒霉嗎?
雖說他也正有意想退出江湖,想過正常人該過的生活,但那並不代表他會傻頭傻腦的去認養一間破客棧,以及照顧那隨客棧附贈的三枚小包袱。
思前想後,齊郝任花了點時間,終於將思緒整理完畢,便漠然的啟口。「我也想親自還他,並且和他討個公道,可惜妳爺爺去的地方我暫時沒打算去,也沒興趣去。」
「你的意思該不會是我爺爺他……他……」小臉失了血色,慘白如雪。
「沒錯,妳爺爺死了;而我,不過是來幫忙送骨灰的。」即使真話有些殘酷,但齊郝任知道自己必須把話說清楚,免得讓這些小傢伙們對他心懷錯誤的期待。
「我爺爺他真的……真的……走了嗎?」紅豆死命的瞠大眼,強逼自己忍住淚水,卻就是管不住那如斷線珍珠般的眼淚,唏哩嘩啦落了一地。
那雙原是寫滿著固執,帶著譴責意味的美麗大眼,換上了脆弱、無助的神采,像煞一隻迷了途的小鹿,不知道該如何走下一步。
齊郝任原已準備自腰囊中取出骨灰罈,把東西放下後就拍拍屁股走人,卻驀然的心頭猛抽,莫名其妙的讓那雙傷心、無助的小鹿般大眼給扯住了腳步。
情況有些不太對,齊郝任的心底響起警鐘──想他既非初涉江湖,容易被人欺騙的年輕小伙子,也曾見識過比眼前情況更糟糕的人家,卻不知為何,那雙傷心的水眸讓他就是無法狠下心,像個沒事人般的翩然離開。
趕在自己做出失去理智的決定前,齊郝任以不帶感情的冷音提醒對方。「你們既然要讓他拖著那樣病痾的身體出門,就該想到這樣的結果才是!」
「爺爺是偷偷溜出門的,他留書出走,說是要趕在他嚥氣前,幫我們相回一個足以信賴、托付的好人。」紅豆以帶著泣音的微弱語調,幽幽訴說著。
好人?!一個足以信賴、托付的好人?!
齊郝任眼底又是訝然、又是愧然,又是深深的不以為然──名喚「郝任」可不代表他就是個「好人」!
將一個江湖中及官場上被視為頭疼人物,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盜狂」視為托孤人選?那老人果真是病得不輕,也難怪會迫不及待的駕鶴西歸了。
哼!阮老頭是解脫了,瀟瀟灑灑的駕鶴西歸;那他呢?也能同樣瀟灑的離開嗎?
數日之後,對於自己目前的處境,齊郝任自覺最貼切的形容詞應該是──如影隨形!
沒錯,如影隨形!無論他在做什麼,總能從眼角餘光瞧見一個緊盯著他不放的倩影──
在他看書時,那人影會輕手輕腳的端個竹簍,坐在離他不遠處,低頭揀豆莢;在他運氣練功時,那人影會拎桶清水靠近,嘴裡哼著小調,動手洗衣裳。
在他到塘畔冥思時,那人會拿張白紙坐到對岸,說是想畫荷花;就連他夜裡上床睡覺時,那人影竟然就在廊下打地鋪,直接睡在他門外。
齊郝任原是想佯作視若無睹,讓那人影自討沒趣、打退堂鼓,卻沒想到她還真是固執,甚至像是跟上了癮似的,見他沒開口罵人,索性一點一滴拉近距離,幾乎都要成為他的影子了!
這一日,向來慣於一個人自由自在的齊郝任終於受不了的爆發了,「阮紅豆!妳到底是鬧夠了沒有?」
「人家哪有在胡鬧?」被點名的纖小人兒就算是打直了腰桿,卻連他的肩膀都還不到。
可即便如此,在她那張心形小臉上的倔拗卻是任誰都無法忽視不管的。
齊郝任瞇緊俊眸,臉上寫滿了不耐煩。「如果不是在胡鬧,妳一個姑娘家對著一個男人跟前跟後的,難道不覺得羞嗎?」
沒錯,是該覺得羞,因為那阮紅豆已是個芳齡十六的大姑娘家了。
在答應留下來的翌晨,齊郝任才知道自己對於被托孤的對象看走了眼──那兩個抱著他大腿不放的蠻小子是男孩兒沒錯,但那擋在他面前,以一雙無助大眼害他走不掉的卻是個女娃娃,一個早已及笄的十六歲女娃娃。
而他看走眼的還有一項──在這小丫頭將黑漆漆的小臉洗乾淨,套上女孩的衣裳後,雖然仍舊只是荊釵布裙,卻已無法掩蓋住她五官清麗的小家碧玉風采了。
原來她不但是個女娃娃,還是個很漂亮的女娃娃!
而這也正是那老人──阮家爺爺在臨出門前留書要她改易成男裝,甚至弄髒臉蛋,直到他為他們姊弟三人找回能夠照顧他們的人的原因了。
如果早知道三個娃兒中有一個是女孩,他可能會重新考慮去留,倒不是他對女人存有偏見,而是他浪蕩江湖慣了,對於這種擅於製造麻煩的生物向來避之唯恐不及。
瞧!他對於女人的看法果然沒有錯,不過才待了幾天罷了,他就已經快讓這個丫頭的所作所為給逼瘋了。
聽齊郝任問得不客氣,紅豆也毫不客氣的回敬過去。「羞?你也想太多了吧?我跟著你又不是因為看上你,我只是怕你開溜!」
「哼!我與你們姊弟三人非親非故,就算走人也沒什麼不對。」
「可你……」小人兒聽得急了,「你不是說好要留下來幫我們嗎?」
「哼!那是被你們逼得非點頭不可,但如今看來,妳似乎並不打算信任我,既然我們彼此心存不信任,又何必非要強綁在一起?」
「我又不是不信任你,只是……嗯∼∼難免有些小擔心。」畢竟他們才相識幾天,哪能全然的推心置腹?
齊郝任抿抿嘴,神色寫滿了不屑,「如果我真的決定毀約,妳以為就憑妳的本事,能攔得住我嗎?」
「好啦、好啦!」紅豆舉高雙手投降,「你不愛被人跟,我就不跟;你要我相信你,我就相信你!」
可雖說是舉手投降,她還是忍不住扮了個鬼臉,「那你跟人家說清楚嘛!對於我們富貴客棧以及我們三個,你打算怎麼做?」
齊郝任不耐的揮揮手,「我向來獨來獨往慣了,從來沒有向人交代想法的習慣。」
紅豆奉上甜甜的笑靨,「你這習慣不好,要改;你不說清楚,咱們怎麼幫忙呢?」
對於紅豆甜蜜的笑容,齊郝任回以嗤之以鼻,「我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幫忙,更不習慣和人商量。」尤其是和一個什麼都不懂,就只會胡纏著讓人心煩的丫頭。
「你不需要我需要!我就是要你跟我講清楚!」偷偷跟了這麼多天,紅豆早已看出眼前這男人吃軟不吃硬的臭脾氣,決定加強火力,化身為小小的賴皮鬼,小手伸去搖晃他的手臂,撒嬌軟語。「好人好人大好人,郝任哥是天下第一的大好人!你行行好,快跟人家說嘛!」
齊郝任凍著俊顏沒吭氣,不許自己對這丫頭有多餘的反應。
紅豆卻不死心,跳前跳後的在他身旁猛送笑臉,搞得他眼花撩亂不說,血液竟也因為嗅著她那獨特的馨香,而莫名其妙的僨張起來。
夠了!他受不了了!虎掌伸去箝住她的纖肩,他火冒三丈的制住她的動作。「吵死人了!等我說完就給我滾出我的視線範圍,別逼得我毀諾走人!」
眼見目標達成,紅豆趕緊伸手捂嘴,乖乖的點著頭,晶瑩的大眼裡閃耀著熠熠光采。
「首先,九歲的黃豆得上學堂。」
紅豆放下捂嘴的手,滿臉的不贊同,「幹嘛上學堂?我教他就行了。」
齊郝任鬆開虎掌,不但哼氣,還斜睞著紅豆,「妳教他?妳能教他什麼?」
「多得很,我能教他識字、教他算術,教他『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天地分上下,日月目今古』。」
齊郝任發出蔑笑,「我不同意!黃豆正值啟蒙期,需要專業夫子的循循善誘,需要同齡玩伴的陪伴學習,而不是一個得忙著顧店、得擔心生意,偶爾才能撥空教他的大姊。」
紅豆水眸中添進了落寞,「這個道理我也懂,但……咱們沒……沒……」沒錢呀!
在紅豆十歲那年,雙親遭逢意外猝死,從那時起,這個家就改由爺爺在扛了。
客棧的地點差,通常只有錯過宿頭,誤打誤撞的客人才會跑進來打尖吃飯,店中鮮有固定常客。
聽說太祖爺爺當年會選在此處開客棧,只是為了躲避仇家,反正他身邊還有閒錢,所以不必在乎生意的好壞。
但錢再多也有花完的時候,到了紅豆出世時,阮家早已山窮水盡,紅豆的爹、娘只好外出經商,沒想到兩人走得太早,丟下三個幼女、稚子給老父;但幸好土地和房子是自己的,後院可以養雞、種菜,勉強能夠維撐住一家老小的衣食所需。
卻從前年底,爺爺病倒後,為了請大夫、籌藥錢,不但早已將家中的積蓄用罄,還因此欠下了那放高利貸的流氓雷老虎一筆債──黃豆就是打那時起,因為繳不出束修,再也沒上五里路外的鎮上學堂了。
黃豆是個懂事的孩子,即使再想去唸書,卻也知道姊姊供應不起,便從來不說;但不說並不代表沒事,小黃豆常會一個人躲在樹下一晌午,捏群泥人當友伴,呼朋引伴、假裝熱鬧,看得紅豆好心酸。
齊郝任沒有錯過紅豆水眸中的任何細微變化,怪的是,在讓她纏煩了的幾日後,他原該對她的憂愁感到幸災樂禍才對,但他卻偏偏不愛見到那雙如小鹿般的水眸中失去神采。
清清嗓子後,齊郝任開口,刻意讓他的語氣聽來再尋常不過。「他的學費我會出。」
「真的?!」紅豆聞言先是快樂的跳高了,而後又覺得不妥。「可那是、那是……那是你的錢耶!」
廢話!不是他的錢,難道是她的?他答應留下來,不就是代表準備當凱子了嗎?齊郝任沒好氣的想著,冷冷的開口。「既然知道錢是我的,就別管我要怎麼用!」
「要不然這樣好了,」水眸轉了轉,紅豆咬唇做出決定,「就當是我們先跟你借的吧!等客棧賺了錢後,我一定歸還,但……呃∼∼咱們先說好喔!不許打青虎琉璃珠的主意。」
絕對不許拿它去變賣換錢,要不然,她們將來就再也見不著這只祖傳寶物了。
齊郝任沒好氣的白了紅豆一眼,「這種小錢我還有,不必動用到妳家的寶貝!」
真是見鬼了,他心頭不悅的想,東西既然已經歸他,他要怎麼用還得經過她的同意嗎?他幹嘛要在意這個煩人的小東西的想法?
想是這麼想,但在瞧見眼前柔美的小臉蛋上先是鬆了一口氣,繼之如平日般地嬌燦笑起時,他竟莫名的放鬆下來,就連心跳也莫名的快了幾拍。
可惡!齊郝任暗罵著自己,他討厭這樣的自己,更恨透那天他沒能瀟灑的走人。
對於眼前男子的情緒翻騰,心思向來不夠細膩的紅豆並未察覺到,只是眉開眼笑著。「爺爺的眼光果然沒錯,你果真是個一等一的大好人!那就讓綠豆陪黃豆一塊兒去唸書吧!」
十三歲的綠豆獨立性強,肯定能照顧好九歲的黃豆,不讓他被人欺負的。
「阮紅豆!妳可以再過分一點!」齊郝任冷彈了那個想打蛇隨棍上的小女人額頭一記,力道雖然不大,卻足以令人清醒,「妳當我是在開善堂嗎?兩個全送去唸書,那店裡的活誰來做?」
紅豆揉額,低低的嘟囔,「店裡還有我嘛!是你自己的意思,說唸書很重要啊!」
「那是指黃豆,綠豆都十三了,該有的基本學識已有,將來又不是想考狀元,讀那麼多書是要做什麼?我問過他了,他喜歡木匠活兒,我會讓他一邊在店裡當跑堂,一邊撥空上鎮裡木匠鋪去學手藝,偶爾我還能教他一些防身功夫。」
長長的一番話讓紅豆聽得微覺洩氣,不得不承認他想得比她周全太多,可就在她準備開口稱許他時,他一開口就將她的謝意全盤打散。
「其實綠豆遠比妳這個姊姊有本事,他的智力高、穩定性足、處事圓融,你們這間爛客棧將來若是真想振興起來,怕是全都指望在他的身上。」
聽聽他說的是什麼鬼話?她是能接受綠豆比她有本事的說法,卻絕不能接受──「誰說我們『富貴客棧』是爛客棧的?」咬牙切齒的質問。
他已懶得和這個嘴硬的小女人浪費口水,兀自將視線來回梭巡於店內,眼底只見那已顯斑駁的牆面、已搖晃的桌腳,以及那觸目可見,有了年歲的簡陋擺設。
看完後,他懶懶的作聲,「說它不是爛客棧的人,眼睛肯定有問題。」
紅豆馬上頂了回去,「我的眼睛沒問題!只是它們對於我的意義早已凌駕了它外在所有的一切。」
「只可惜對於那些會上門來花銀子的客人們而言,它的外在才是決定它生死存亡的關鍵!」
紅豆一時語塞,好半天後才能吸一口氣,重新開口,「隨你說,那麼請問閣下對於我們這間『爛』客棧……」酸酸的加重語氣,「你有何打算?」
他淡覷著她,「我會讓它在最短的時間內,脫離爛客棧的行列。」
說話就得算話!
既然人家已經把她想知道的事大致交代得清楚了,她實在是沒理由再去當人家的跟屁蟲,尤其她是女生、他是男生,如他所言,還是該有點分際。
但八成是跟慣了,紅豆常會在一不留神時,偷偷的關心著那男人的一舉一動。
「姊!妳的飯在碗裡。」
讓綠豆沒來由的放了一記炮,紅豆轉頭白了大弟一眼。「廢話!誰的飯不在碗裡?」
「是嗎?那為什麼妳吃飯時,眼神總會溜向碗外,偷瞧著齊大哥的背影?」
哼!人家吃飽了、走開了,她也跟著魂飛了。
「我哪有?」紅豆趕緊將莫名其妙漲紅的小臉埋進碗底,死命的扒飯。
另一位目擊證人小黃豆也趕緊幫腔,「有!姊妳有!人家我也看見了喲!」
「如果真有,那也只不過是因為我想弄清楚他這幾天忙出忙進的,究竟是在搞什麼!」她的好奇心向來比別人多,卻偏偏遇上那位悶葫蘆,做什麼事都不肯交代一下,真是悶死她了。
紅豆的解釋才剛說完,外頭猝然一陣鏗鏘聲,並挾帶著男人的粗吼──
「阮家三顆豆!還不快點滾出來還錢?」
糟!這粗魯的吼聲相當耳熟,是流氓雷老虎!
姊弟三人互換眼色,一個接著一個在臉上添了愁緒,舉步維艱的抬起腳,磨蹭著往外走。
果不其然,客棧外站了一排凶神惡煞的打手,他們砸爛了屋外的曬衣架,踹破了擱在客棧前的奉茶鉛桶,帶頭的正是阮家姊弟最怕的地痞流氓雷老虎。
「哼!知道今天是初幾了嗎?你們欠老子的錢,上個月底就該還了!」
「雷大爺!」紅豆的耍賴功夫只能對好人或是君子有效,在這個霸道慣了的流氓面前,也只能當個小可憐了,「我爺爺前些日子才剛過世,我們的手頭還很緊,欠您的兩百兩銀子能不能再寬限個幾天?」
「不能!」雷老虎一口否決,猙獰著兇惡的眼神,「還有,是誰說兩百兩的?連同利息現在是八百兩了。」
綠豆氣得跳高,「借兩百!還八百?你不如去搶吧!」
雷老虎齜牙冷笑,「那我可不管!誰教你們要跟老子借錢!」
紅豆趕緊伸手扯住大弟,深怕他會衝動誤事,再堆起虛弱的笑臉嘗試周旋。「雷大爺,咱們當時跟您借錢時,借條上的利錢可不是這樣的算法。」
「小丫頭!」雷老虎懶懶的揮手,叫身後尖嘴猴腮的海師爺取出阮家借條。「妳肯定是忽略了借條背面的但書了,上頭寫著,利錢將按還債時的物價波動做調整,而調整權是在貸方手上,意思就是說,老子說妳該還多少就是多少!不過妳也不必太擔心,看在小丫頭妳長得還不錯的分上──」
雷老虎嘿嘿淫笑,朝紅豆跨近幾步,「所以能比別人多個選擇,那就是當我雷老虎的小妾,如此一來,咱們就算是自家人,就甭再分是誰欠誰的了。」
護姊心切的小黃豆,氣嘟嘟的往姊姊身前伸臂站定,「憑你這種長相,想當我姊夫?還想讓我姊作妾?我呸!快別作白日夢了!」
「小孩子不懂事,滾一邊去,別妨礙大人談正經事!」雷老虎輕鬆的一掌,便將小黃豆像拍球似的給拍開,再度沉聲威脅。
「這事若是鬧進官府,欠錢本該還錢,誰也幫不了你們;而如果不想循官解決,私了更好,可我就怕妳這兩個寶貝弟弟……哼哼!承受不了。」看是要蒸、煮、炒、炸,他雷老虎多的是磨人的手段。
為了表示他可不是虛晃一招,而是真會動手,雷老虎將肥肥的短手舉高,讓那些打手們有的亮刀、有的抽劍,蓄勢待發的鼓噪起來。
只是那些鼓噪聲浪很快就被平息,一條不知打哪飛出的灰色身影快速閃動,轉眼間便讓那些提刀握劍的打手們全都滾在地上呼爹喊娘、掛綵受傷。
這是什麼身手?!該不會是撞鬼了吧?雷老虎的心底猛打鼓,直到灰色身影停住,他才看清楚對方是人不是鬼。
那是一個高大俊挺、容貌出眾,神色卻相當冷淡的年輕男子。
「閣下是誰?是哪條道上的人物?」雷老虎邊問邊動作,戒慎恐懼的擺出自己最得意的招式──「猛虎撲羊手」來,只可惜他的撲羊手絲毫沒有受到對方的青睞。
那男子眼波未動,淡然啟口。「你不用管我是誰,你只需要知道這間客棧和他們三個今後全歸我管,有什麼事全衝著我來!」
「衝著你來?哼!你當武功高強就能為所欲為、就能賴帳不還了嗎?你的功夫厲害,我的手下打不過你,可明兒個看我怎麼上官府去告死這間爛客棧和三顆豆……」
雷老虎的威脅話語還沒說完,眼前便一花,手上突然多了個東西,一張平空冒出來的兩百兩銀票,耳畔還聽見那男人冰淡的嗓音──
「是京城『聚寶行』的銀票,各大銀莊都能兌現。」
雷老虎冷笑,不屑的將銀票扔在地上,「區區兩百兩就想打發我走?門都沒有!我那可是八百兩的債……」
依舊是話還沒說完,雷老虎再度覺得眼前一花,揉了揉眼後,驚見那男人的手上握著他向來緊纏於腰際,貼身收藏的錢庫鑰匙。「你你你……你拿我的鑰匙想做什麼?」
雷老虎說這話時,雖然仍舊扯高嗓門,但衣下的肥腿卻早已抖到不行,他倒不是擔心鑰匙拿不回來,而是被這賊小子來去無影的身手給嚇到了。
說動就動、說拿就拿,如此比閃電還要快的身手,如果目標不是鑰匙而是其它,他會不會早已遭殃了?
那男人聳聳肩,一派的面無表情,「沒想做什麼,只是想和你玩玩。」話說完,他緩步走到雷老虎面前,一邊將鑰匙歸還,一邊威脅冷語。「勸你將借條撕掉,與阮家的帳一筆勾銷,日後少幹這種坑蒙拐騙的勾當,否則當心終有一天,你的人頭會和你那鑰匙一樣,莫名其妙的不見了。」
「你你你……你究竟是誰?」雷老虎顫聲問道。
那男人壓低音量,只讓雷老虎一個人聽到。「區區盜狂正是在下,天下之物,無所不盜。」
其它人都沒能聽見齊郝任跟雷老虎說了什麼,而只是目瞪口呆的看見那個向來橫行霸道的地痞流氓,倉皇失措的從地上拾起銀票,囑咐師爺快將阮家借條撕爛,接著就夾著尾巴逃走了!
至於阮家三姊弟則是從頭到尾都傻杵在原地不能動彈,覺得像是看了一場荒謬的野台戲,並且忍不住要誇讚爺爺夠本事、眼神夠利,竟然能為他們找到一個這麼硬的靠山,想來日後也不用再受惡人之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