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關老闆訂的方角櫃終於順利完成時,葉舒遠已在作坊待了整整二十天。現在,事情總算是順利結束,他也可以鬆口氣了。
夜裡,他與芒子坐在作坊後院的竹棚下乘涼,芒子突然問他。「大少爺,你回來都二十天了,現在北方的貨已交付,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大少夫人呢?」由於葉舒遠待人一向客氣又疏離,言談端視對像而言,如果對方是工匠,他只談活計;是讀書人,他只論詩文;是官場大人,則多以聖賢夫子的名言警語相對;就算對家人,他也三句話為多,半句話不嫌少,從不深談。因此他雖在江南有點名聲,卻沒朋友,也無敵人。大家都當他是孤傲之人,就算對他的私事再好奇,也沒人打聽,一是知道他不會吐露半個字,二是擔心惹惱了他,從此與葉府斷了交情。也只有芒子這個照顧他多年的書僮,敢過問他的私事。
葉舒遠聽他一問,並未回答,但心裡卻著實一驚:二十天了嗎?
掐指一算,可不是嗎?從京城回來已經整整二十天,就算那日因為羅鍋的事,他被爹忽然喚回家去在宗祠與她見過面,可到今天又有十多天沒見她了。
「我真把她扔給那群道貌岸然的人這麼久了嗎?」他仰頭望著竹棚外的天空,深邃的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見他凝望著夜空發呆,芒子感歎道:「羅鍋真是好福氣,能遇到大少夫人這樣的好心人。看看他現在,逢人就說是菩薩救了他,活得可精神啦,不光又回去當鋪干他的老本行,還想娶親了呢。」這些事他當然知道,街坊鄰居都在議論,而且,最近他還見過羅鍋。穿了一身綢衫的他,如今笑口常開,看起來健康又快樂。
因為提到了那個幸運的男人,又搞定了北方客人的生意,他不禁強烈地思念起被自己冷落多日的妻子,對自己的行為也有所反省。
那天,一聽說她是去照顧羅鍋,他便又妒又氣,因此連她的身體好不好,夜裡睡得如何都沒有問候一聲。現在想想,自己當時的表現真像一個自私的傻瓜。
這麼多天,她沒有再出什麼事吧?
就在他憂心乍起時,芒子又笑著說:「大少爺還是回去看看吧,聽說大少夫人也忙著呢,不光救羅鍋,還教府裡的馬伕養馬,幫茶山的女人討銀兩,前幾天還莫名其妙地被鎖進了地窖裡大半天,若不是她的丫鬟找卿夫人……」「地窖?」葉舒遠在聽他說妻子的種種「偉業」時,眉頭早已擰成了麻花狀,此刻一聽到這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地方,立刻渾身緊繃。「西院地窖?」「沒錯,就是你以前被關的那個地窖。」芒子點頭。「你還記得那裡? 」當然,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可怕的經歷,他著急地問道:「她怎麼會被鎖進去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大少爺,你可真小看我芒子了。」芒子撇嘴道:「憑我自小在府裡長大,要打聽點事還難嗎?不過那門怎麼鎖上的,倒是沒問出來,大家都猜想也許是鎖門的人不知道大少夫人在裡面,幸好秋兒機靈,找到卿夫人,才開門救了大少夫人。」「不知道她在裡面?」他暗自冷笑,想起那天宗祠裡娘親的囂張氣勢,他絕對不相信那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也不會去質問,因為那樣根本沒用。
忽然,他坐不住了,心被愧疚感壓著,感到沉甸甸的。二十天了,他為什麼沒有想到她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到一個陌生的家中生活,而那個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歡迎她的到來,就連他一將她帶進這個家的他,竟也將她遺忘在腦後?
獨自住在「鳳春苑」內,她會寂寞嗎?會害怕嗎?還有,從回到葉府後,自己一直在作坊忙,沒有回去陪她,她能理解嗎?想著這些,他的心越來越不安,彷彿感覺到她蜷縮在他懷裡時的顫抖,聽到她對他說「抱著我……我害怕……」。
他倏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
「大少爺?」芒子喊他,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時輕聲笑了。雖然這時才想起該回去保護他的小新娘似乎太晚了點,但總算能彌補一些對她的忽略。
多少年來,他一直希望大少爺能忘記青荷,忘記過去的不快,展開新生活,現在,希望美麗活潑的大少夫人,能融解大少爺心底的冰雪,讓他的生活變個樣。
跨進「鳳春苑」的剎那間,葉舒遠十分震驚,恍惚間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月光下,他眼前出現了一座熟悉又陌生的、花木扶疏、充滿生氣的庭院。
過去,由於疏於照顧,這裡雜草叢生、灌木相間,猶如荒蕪的廢墟一般。可現在,整個庭院煥然一新,房舍前,寬敞的草坪平展整潔,草地上星星點點開著一些花朵,環繞房舍的樹木,花枝也修剪得層次分明。
歆怡,一定是她改變了這裡的一切!
他急切地踏入門內,驚訝自己竟如此渴望聽見她銀鈴似的笑聲,看到她朝陽般的笑臉。此時此刻,他似乎忘記了她每每惹他生氣的言語,整個心裡只有她生氣勃勃的笑容和慧黠靈動的美目。
可是,推門入內,屋子裡靜悄悄的,連燈都沒有點。
他不安地往裡走,黑暗中有人驚呼道:「誰?」「是我。」聽出是秋兒的聲音,他連忙回答。
「額駙?!」火光一閃,燈亮了。
秋兒看到他,高興地說:「真是額駙回來了?這二十天來格格好擔心啊。」「她呢?睡了嗎?」「格格她……」秋兒的語氣變得低沉,葉舒遠只是急著要進去。
「你歇著,我自己進去。」他沒注意到秋兒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往裡走去。秋兒看著他的背影,低聲說:「主子,希望這次你錯了。」當葉舒遠來到臥室時,出乎意料地發現室內亮著一盞燈。那不是為他留的,因為她絕對不知道自己會回來,也許,是為消除黑暗造成的孤獨和恐懼才點的。
孤獨?恐懼?看到床上的身影,他感到內疚和心痛。
我真不該,竟然讓她獨自面對寂寞和孤獨這麼久!他靠在門邊,閉上眼睛咒罵著自己,等情緒稍微平穩後,才緩緩張開眼睛,走過去在床沿坐下。
她在他的床上熟睡著,柔軟閃亮的長髮披散在他的枕頭上,臉側向內,對他的到來一無所知。
因為天氣熱,她只穿了件單衣,身上蓋的薄絲被拉到胸前,露出小半截雪膚粉頸,引人遐思。看著她,那天在船上與她相擁親吻的美好感覺,頓時如閃電般擊中他的心房,他的身體戰慄,呼吸粗重。心「撲通」亂跳著,從來沒有人能讓他如此失控過。
躺上床,他像當初在船上幫她克服暈船時那樣擁住她,而即便在熟睡中,她也極其自然地順著他的力量轉過身,偎進他的懷裡。
可就在她轉過臉來時,葉舒遠聽到一聲碎心的抽泣,不由驚訝地用手托起她的臉,在燈光下查看她的眼睛。當看到她面頰上潮濕的淚痕和緊閉的眼睫毛上殘留的淚珠時,他的心彷彿被自責的利劍刺穿。
「歆怡!」他輕聲呼喚她,用嘴吻去她眼睛上的淚滴。
她輕輕抽噎了一下,柳葉眉下的一雙美目緩緩張開,疲倦又傭懶地微瞇著眼看著他,一時沒能確定他是誰。
「歆怡,是我。睜開眼睛,讓我好好看看你……」她的眼睛隨著他的呼喚和親吻越張越大,並逐漸恢復清明。當她認出他是誰的最初那瞬間,她的眼裡綻放出絢爛的光彩,可是瞬間就消失了,彷彿他是惡鬼似地猛然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你……你為什麼回來?你不是不要我嗎?你回來幹嘛?」她抓著身上的被子往後退,驚恐的眼神讓葉舒遠大惑不解。
「歆怡,你在生我的氣嗎?」見她這樣,葉舒遠十分難過,坐起身真誠地道歉和保證。「你有權生我的氣,是我錯了,我不該為了家裡的事業忽略了你。我回來了,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你為何要怕我呢?」「不,我……我不怕你,也不生氣,只要你離開,我們還是可以假裝是夫妻,等我求我阿瑪說服皇上准我回家……現在,你走……」說到這,她雙手抱著被子搗著臉,堵住洶湧而來的淚水和號啕哭聲。
對她突如其來的絕情之舉和傷心眼淚,葉舒遠以為是自己這段時間的表現傷透了她的心,趕緊表白道:「我們是夫妻,是皇上和王爺親手將你交給我的,我不會再離開你。前些天是我錯了,我會改正。」「不要再騙我! 」歆怡的眼淚難以克制的流下,傷心地說。「我都知道了。」「知道什麼?」從不知道女人的眼淚也有殺人的力量,看著她淚流滿面,葉舒遠的心正被攪碎。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娶我、不想要我……一回來就逃到外面,我知道……」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流著淚說:「因為我不是……青荷!」葉舒遠的臉頓失血色,寒聲問:「是誰告訴你青荷的事?」他的神情更加刺傷了歆怡的心,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挪了位,她想吐!
「是你的言行告訴我的!」她跳下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就跑了出去。
葉舒遠緊追其後,但被護主心切的秋兒攔住。
「額駙,求你不要去,讓康嬤嬤去,格格這幾日受的罪夠大了。」「罪?她受了什麼罪?」葉舒遠急問。
秋兒流淚道:「格格生來高貴,從不與人結仇,可這裡人人恨她,想害她……格格醒著得防活人,睡著得斗死人,這罪還不大嗎?」她的話讓葉舒遠雙目滾燙,他喃喃地說:
「錯了,你們都錯了!」推開丫鬟,他快步追去,他得找歆怡,把一切都告訴她。青荷確實是最初導致他將她撇下的一個原因,但那僅僅是頭三天,二天後他就明白青荷已成為他生命中一段遙遠的回憶,現在主宰他情感的人是歆怡,只有歆怡能讓他產生各種激情和衝動,讓他失去一貫的穩重,變得喜怒形於色,而這是連青荷也做不到的。
可是傷心欲絕的歆怡不願再相信他的話,她把自己反鎖在廂房裡,任誰喊都不開門,急得康嬤嬤直把葉舒遠往苑外推。
「額駙先離開,格格心性倔強,這樣傷心生氣,早晚會出事,容老奴好好勸勸她,額駙若對格格真心實意,格格遲早會明白的。」葉舒遠只好無奈地離開,但他絕不甘心讓歆怡就這樣誤解他。他發誓要將胡亂說話的那個人找出來嚴辦,因為從歆怡的反應看來,他肯定絕對有人在搬弄是非。
而身為大少爺,他若真心想查什麼也並不難。
次日下午,歆怡被傳去宗祠。當看到所有女眷和葉老爺都已等在那裡時,她十分驚訝,以為自己又惹了麻煩,不料竟聽見葉老爺宣佈把在南院孀居多年的寡婦青梅帶來,以家法重杖二十,理由是不守婦言,「翻舌惹是非,謊言置疑情」。
看到驚恐不已的青梅被綁在長板凳上時,她驀然明白,這個「不守婦言」的罪名與自己有關,於是當即跪地,向葉老爺求情。
「爹,求您饒了青梅吧。若您執意懲罰她,那就連我一起懲罰吧。」「你有何錯,為何自求責罰?」葉老爺不解地問。
「因為這事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到園裡散步就不會遇到青梅,她就不會告訴我那些事,而如果我不把事情說出來,今天也不會有這事,所以我也有錯。」被她這麼一攪,葉老爺惱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雖有過失,但並非源頭,尚不足罰,但青梅錯在不赦,你不要再阻撓。」見公公如此,歆怡急切地說:「素聞爹以禮治家,公正嚴明,可是青梅之錯,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此責罰她有失公平。」「照你這麼說,青梅害你夫妻不和倒還有隱情?」葉老爺問。
歆怡點頭。「沒錯,有隱情。」「何不照實說來,讓我聽聽那是什麼隱情?」「為免家醜外揚,請爹屏退其它人,容兒媳將事情原委道出,您定能明斷。」「這裡沒外人,何來家醜外揚?」葉夫人不願離開。
歆怡不說話,只是看著葉老爺。葉老爺深思地看了看已被綁在板凳上、準備挨板子的次兒媳婦,再看看跪地求情的長媳,終於對葉夫人等揮手道:「出去。」見老爺居然遷就她,葉夫人忿忿不平地往外走,心裡對歆怡又添了一筆仇恨。
在得知因為青梅的關係,葉舒遠與歆怡夫妻失和時,她非常高興。她不喜歡看到葉舒遠志得意滿,多年來,孤立他、讓他在葉府失去地位、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心願。可是,自十年前葉老爺辭官歸鄉後,她在葉府的大權就被剝奪了,而從那時起,葉舒遠的地位也逐漸恢復,這讓她非常不痛快。
如今,青梅幫她在葉舒遠得意的的後背猛擊一掌,她感到出了口氣,沒想到那個總是一身白衣,不苟言笑的小寡婦還有這點勇氣,可惜宏業那寶貝死得早,否則,有這女人幫襯著跟葉舒遠鬥,她的兒子絕對不會輸得像宏達夫妻倆這樣慘。
「好了,只有我們三人了,現在可以說了吧?」祠堂內,葉老爺問歆怡,並未讓她起身,以此表示對她干預家政的薄懲。
歆怡點頭,雖然青梅多次刻薄地對待她,用羞辱人的語言打擊她,可想到那結實的板子將打在她細嫩的皮肉上,她還是沒法對此無動於衷。
「爹一定知道青荷與舒遠曾是青梅竹馬?」她開門見山地問。
葉老爺點頭。「沒錯,我與青荷爹是同科進士,又是近鄰,因此他倆還在娘肚子裡時,就指腹為婚了。」歆怡繼續道:「青荷是青梅的姊姊,兩人相差三歲。青荷生病死後,她的爹娘想維持與葉府的婚事,讓青梅代姊出嫁,可是舒遠心裡只有姊姊,沒有妹妹,婚事難成。一年後,青荷的爹也患了病,去世前向爹提起,有意把青梅許配給葉府二少爺宏業,爹同意了,並為讓病者安心,兩家很快辦了婚事。但青梅的爹最終還是沒熬過來,等她爹下葬後,她在外為官的兄長將她娘接去同住,青梅一心一意留在葉府。但誰想得到,才三個月,葉宏業就在行船中溺水而亡,青梅成了寡婦。」「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算何隱情?」葉老爺不解地問。
「隱情就在這兒……」她看了眼青梅。
「青梅出嫁前心裡有人……」葉老爺臉色驟變,瞪著青梅。「誰?可有不貞?」「沒……沒有!」青梅的臉色比她身上的衣服還白,歆怡補充道:「爹別急,那時青梅喜歡她的表兄,但未道破。」葉老爺鬆了口氣,對青梅說:「你是大家閨秀,我相信你爹娘教導有方,不會容你辱沒家門。」又對歆怡說:「這隱情似乎還沒完,繼續。」「是還沒完。」歆怡點頭。「雖然嫁入葉府,但青梅恨葉舒遠。」老爺感到奇怪地問青梅。「若青荷不死,舒遠就是你的姊夫,你為何恨他?」青梅咬牙,終於忍不住趴在凳上痛哭失聲。
「我恨他,他看不起我,他毀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他,我姊姊不會早死,我不會進葉府;如果去杭州送貨的是他,不是宏業,我也不會成為寡婦!他們死了,可他中進士、娶格格,風光得意……」葉老爺見她如此,不由得想起辭世的好友,忍不住有點感傷。「你沒有道理恨舒遠,青荷病死是天意,宏業失足落水身亡是意外。他不願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難容其它女人,並非看不起你,你怎可把一切都歸咎於他呢?」說完,葉老爺叫人進來為二少夫人鬆綁。
見青梅的危難解了,歆怡悄然退下。
他不願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難容其它女人……葉老爺的這句話說的是事實,卻像紮在她心板上的毒針,毒噬著她的心臟、她的靈魂和她的肉體。
她面如死灰,腳步漂浮地走出宗祠,看到葉夫人惡毒的笑容時努力挺起了腰。
「你沒事吧?」卿姨娘一句關切的問話讓她差點流淚。
「沒事……」她寒冷似地哆嗦著,走過甬道,秋兒和康嬤嬤趕緊扶住她。
躲開眾人的目光後,她終於讓眼淚狂洩而出,將內心的痛苦發洩出來。
康嬤嬤心痛地摟著她,像她小時候受到委屈哭泣時那樣哄道:「格格,我的格格,天上沒有吹不散的雲,地上沒有邁不過的坎。額駙是人就有心,咱不哭,再冷的心,咱也給他捂熱了;葉夫人是狼就狠,咱熬著,躲開她。架上碗兒輪流轉,媳婦自有成婆時,等她倒霉那會兒,咱踢她屁股去!」
她的話讓趴在樹上哭泣的秋兒破涕為笑,她嚓擦眼淚蹲在主子面前。「格格,康嬤嬤說得沒錯,你別再哭了,這幾天,你可是哭得都不像你了。 」「是……我也覺得不像自己了,我恨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多淚?」歆怡從康嬤嬤懷裡抬起頭來抽噎著說,眼淚仍不斷流著,但心裡似乎明亮了些。
康嬤嬤理理她的頭髮,一雙世故的眼睛精明地看著她紅腫的雙眼,歎息道:「格格沒變,還是奴婢侍候的小格格,只是如今小格格長大了,知情識愛了,所以煩惱多了,淚也多了,氣多了,快樂也多了……」「傻嬤嬤,我都快愁死了,哪來的快樂?」歆怡打斷她。
「奴婢可不唬人,格格等著瞧,等額駙的心被捂熱時,格格的快樂就多了。」這話讓歆怡再次黯然失色。捂熱?她能捂熱那顆屬於別人的心嗎?
傍晚,康嬤嬤和秋兒在院角的井邊洗衣,歆怡坐在屋簷下,手裡拿著一個繡花繃子專心地繡著,現在,只有做這樣的細活兒,才能讓她的腦子保持安寧。
「額駙回來了?」當腳步聲伴隨著秋兒的問話從甬道那頭傳來時,歆怡吃驚地抬起頭,果真看到葉舒遠正儀態從容地走進來。
他怎麼來了?歆怡皺眉想,難道是來解釋的?
她以為昨夜她已把話都跟他說清了,她不會再奢望他的關愛,也不願意跟一個死人爭風吃醋,所以,他沒有必要再解釋。
可是他的表情好怪,有點緊張,有點膽怯,還有點開心。
開心?她的心一沉,寧願他臉上沒有那抹笑容。
「怎麼了?你見到我不高興嗎?」他走上台階,在她對面的凳子上坐下。
「你來幹什麼?」她問。
「這是我的家,回家還要理由嗎?」歆怡一窒,悶悶地說:「那麼說,是我不該在這裡。」「你是我的妻子,當然該在這裡。」他公然的謊言刺傷了她的自尊,她冷冷地說:
「你我都知道那不過是為了保你一命的臨時之策,皇上不在這兒,何必自欺欺人?」她的言詞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他雙肘撐在膝蓋上,俯身靠近她,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不自欺,也不欺人。歆怡,我要你像在船上時那樣信任我,每天晚上都躺在我懷裡……」那些甜蜜的回憶像利劍,又像對她的譏諷,眼淚忽然溢滿歆怡的眼眶,她低下頭顫聲道:
「是你破壞了那一切,別想指責我。」
「我不會指責你,因為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我們回來那天爹要我去處理傢俱作坊的大麻煩,我不得不去,但我應該先告訴你一聲,不該扔下你不管。」他真心地認錯。「我不知道我那時著了什麼魔,竟讓你獨自住在這裡。」因為我不是青荷,如果是她,你會這樣嗎?
眼淚沉重墜落,砸在她手中的繡花繃子上,立刻將繡到一半的牡丹花浸染得更艷麗。
她用力閉眼,忍住湧出的淚水,低聲問:
「你就是要跟我說這個嗎?」「還有青荷的事。」「我不想聽,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她起身往西廂房跑去。
葉舒遠檢起落在地上的繡花繃子,撫摸著上面的斑斑淚痕,酸楚地想:難道我真的把一切都毀了?
他放下繡花繃子,走到西廂房門口,想推開門,門卻從裡面鎖住了「歆怡,開門,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他不停地敲著門,一再地喊,可是歆怡不理睬他,他貼近門扉,聽到裡面壓抑的哭泣聲。
「歆怡,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好不好?」那痛苦的哭聲讓他難再保持冷靜,他尊嚴盡失地滑坐在門坎上,頭抵著門板說:「好吧,你不開門,我就在這裡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他對著緊閉的房門打開了自己緊閉多年的心扉。「葉家富可敵國,我是葉家長子,卻是個靠別人施捨長大的孩子,在我十八歲以前,爹在外做官,每年冬至回來一趟。爹不在家時,我就住工匠屋或僕人房,爹若回來,我就得住宏業那院落。青荷與我同歲,她對我好,可她家守本分,不許她私下與我見面,她就偷偷照顧我,把她念的書和好東西托人送給我……她要我用功唸書,將來考取功名做大官。」沉痛的回憶讓他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於沒注意到房門內的哭聲已經漸漸平息,康嬤嬤和秋兒也停住了各自手裡的活。
「青荷聰明漂亮,熟讀詩書、通曉禮儀。」他吸口氣後繼續回憶。「因為爹每次回家都要查問我們的學業,所以我得以跟弟弟們同進私塾。
為了配得上青荷,我用功讀書學畫,十二歲那年,我還學會木匠活,親手做了個梳妝盒送給她,可她當場把盒子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爛,罵我不求上進、沒出息。我從此不再做木匠活,只專心唸書,一心一意想考取功名後娶她。可是,十五歲那年,她卻生病死了。」寂靜,他彷彿承受不了無形的重壓似地靠在門框上,過了一會才又說:「青荷死了,讀書考功名還有什麼意義?我燒掉了她送給我的全部東西,包括書。若非三年後,爹從京城辭官回鄉,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現在一定是個不錯的工匠。」他自嘲,語氣中充滿了苦澀。
薄薄的門板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啜泣,他抬起頭注視著依然緊閉的房門,動情地說:「歆怡,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的同情。需要同情的葉舒遠已經隨著青荷的死消失了。我只想讓你知道,青荷是我的過去,你卻是我的未來。過去已經結束,未來才剛開始,我很抱歉這麼晚才想明白這個道理,讓你受了不少罪。只要你給我機會,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們的未來會有多美好。歆怡,你聽見了嗎?」門板的另一邊,歆怡正伏在門上流淚。她被他不堪的往事嚇呆了,忘了自己的悲傷,同情著、感歎著他曲折的命運。
當他殷切地呼喚著她,傾訴著心裡的情感時,她再難保持沉默。
「你娘……是葉夫人?」她吸吸鼻子,小心地問。
「她不是我親娘,我親娘在我不足月時過世了。」他頓了頓,又道:「她撫養我,但在我三歲時,她的親生兒子出世,她便開始冷落我、折磨我。」猶如在黑暗中撥了一盞燈,歆怡一下子明白了,葉舒遠是葉府的大少爺,但不是葉夫人所生,他的親娘在他出世後不久就去世了,是葉夫人照顧著他。而這,就是他稱呼葉夫人為「娘」,但那個「娘」並不親近他、甚至僧恨他的原因。
由此,她對葉舒遠長期遭受虐待和冷遇、處於後娘淫威之下的過去報以了深深的同情,也對他為人冷漠疏離、刻板守禮的個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站起來,將門打開,可是門外只有康嬤嬤和秋兒垂淚站在那兒。
以為他失望離開了,她癱靠在門框上問:
「他呢?」「格格別急,額駙馬在屋裡。」
歆怡立刻往大屋跑去。一進門,看到他垂首坐在窗前的長凳上,她鬆了口氣。
聽到關門聲,他抬起頭來,像個負傷後長途跋涉的旅者,用疲憊、困頓、迷惘的目光看著她。
「我回來了。」他不太肯定地說,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像上次那樣被她趕出去。
「我……知道。」她哽咽地回答,因他眼裡的脆弱而心痛。
「你要我留下嗎?」她點頭,淚水灑落。「要……」他的眼睛一亮。「這麼說,你原諒我了?」「我不想原諒你,因為你讓我傷心欲絕。」他的眼神轉黯,而她奔向他,將他的頭抱在懷裡,讓他的耳朵貼著她的心窩傾聽她的心聲。
「可是,我的心早就原諒了你,你聽見了嗎?」他的臉枕在她柔軟的胸前,他的耳朵聽著她胸中有力的跳動,那每一次跳動彷彿都在告訴他:
她原諒他了。